今天的百草居有些不同,没有了往日的恬静与雅致,被一股浓重的哀惆充斥着,随处可见白绫悼联,就连朱漆红柱都被围上一圈白布,遮掩其艳丽的色彩。
并不算大的庭院内,前来悼唁的宾客无不是低眉肃目,在灵前上香行礼,瞻仰遗容后向家属宽慰了几句,便哀叹着摇头走了。
作为燕京有名的医药世家,与百草居结好的人不知凡几,到了胡渊这一代,更是发扬了祖辈医德,不论贫贱富贵,只要有什么疑难杂症找到他的,他都不吝一施妙手,治不好分文不收,灵堂遗像之上“流芳千古”四字横联,便是对其一句最中肯的评价。
胡渊共有一子两女,长子胡翰便是胡济心的生父,只可惜天资有限,临到中年都没学到乃父一半本事,只好退而求其次替父打理药铺,可以说一生庸碌无所作为,直至为胡家续了血脉,生下天资卓著的胡济心,才在父亲面前稍稍抬起头。
虽说胡渊子女资质良莠不济,不过家教还算严格,培养出的后代至少还是有涵养的,除胡翰之外,两女出嫁后也各自有了一番事业,不需太过仰仗娘家,也算是没有丢娘家的脸。
此时跪在灵堂两边的便有胡渊的三个子女,胡翰面带哀色,眼布血丝,父亲走得突然,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令他实在难以接受,虽然父亲对他一向苛刻到近乎刻薄的地步,可胡翰自知那也是父亲心中对他还有希冀,只恨自己不成器。
在向几位宾客答礼后,胡翰抬起头看到父亲遗像上的音容笑貌,鼻子一酸又忍不住啜泣出声,引来几位感同身受的宾客好生劝慰。
子女哭灵是华夏的传统,传到现世却渐渐被人所遗忘,而更像是一种形式,只有在真正心中哀伤的亲眷那里,才会哭得死去活来,人死为哀,但更多的哀却在这种看似孝悌实则虚伪的形式上面。
胡翰是真孝子,两个妹妹也是真孝女,胡渊泉下有知或可含笑,只不过一向他视为衣钵传承的孙子,此时的悲伤却有些不太一样。
面前火盆内闪着冥纸燃烧的火光,香炉上烟雾袅袅,而胡济心此时的目光却如火光一样闪烁不定,蜷在孝服中的双拳紧握着,已经浸出了汗水,他已经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双腿已经麻痹得没有一丝知觉,任谁劝说都不肯去休息一刻,面对来来往往的悼客,他也从未抬过一次头,而在其他人眼中,当真是世上少有的孝孙。
胡济心眼中密布着血丝,面色苍白,目光恍惚也是因为不堪疲累,再加上长时间没有进食,身体机能早已到了强弩之末,在他意识里,早已分辨不出事物的轮廓,只有眼前的跳动的火光,以及耳畔不时传来的“嗡嗡”人声。
啜泣中的胡翰看到儿子空洞的眼神,以及脸上那抹灰气,再看他微微摇晃的身体,猛地一惊,从跪坐在站起身,几步冲到他面前。
可是胡翰的动作还是晚了一点,在刚刚冲到他面前时,胡济心已经支撑不住向旁边倒去,临触地前,嘴角那抹若有若无却极为怪异的笑容没有一个人看到。
灵堂稍稍的惊乱过后,晕过去的胡济心便被几个亲友合力往后堂抬去,而在此之后,周围却不时传来小声的议论。
“真是一门孝子贤孙啊。”
“胡老先生得此孙,可含笑九泉了。”
“只可惜胡老走得……”
……
胡济心是真晕倒了,并没有在人前伪装,爷爷的死对他的打击同样巨大,在被送到房间后,胡翰跟几个亲友道了声谢。
人走后,胡翰望着床上昏睡过去的儿子,久久不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胡翰长叹一声,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便是生了这个儿子,只可惜孩子他娘走得早,没机会再见到儿子扬名立万的那一刻。
“济心,你安心睡下吧,家里谁都可以倒下,唯独你不行,你承载的是为父无法完成的志向,还有你爷爷的遗愿,不要伤心,他老人家走得很安详,会为将来的你骄傲的。”
胡翰说完最后看了一眼,便向外走去,轻轻掩上房门。
而就在胡翰离开后不久,躺在床上的胡济心却挣开了眼睛,眼神依旧空洞地盯着头顶的纱帐,渐渐两行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沾湿了枕巾。
一本线装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胡济心的手里,他双眼含泪地举到面前,看着封面那四个笔迹熟悉却稍有张扬的墨字,仿佛看到了爷爷在写下之时的豪迈与激动。
“到底这样做,值得吗……爷爷,你说过立身先立德,无德不执医,可是孙儿唯一一次忤逆了您,您却……孙儿已经不是您心目中的孙儿了。”
胡济心哽咽自语,眼角的泪流得更急了些。
“玉骨露,可那是玉骨露啊,您宁愿气死也不将制作的过程教给孙儿,我不信世上有百草居炼不出的药,可是您为什么就不肯呢,他林萧不过一个外人,如今我知道了药方,您让我如何不动心、不去想。”
“孙儿不孝,违背了您的教诲,可是如果按照我现在的医术,要达到向您这样的高度,又得要几个二十年,孙儿等不及,等不及了。”
“这个难得的机会,我不能错过,他林萧想将这份瑰宝据为己有,而我却让它福泽大地,何错之有?”
“爷爷,您泉下有知,会明白孙儿的初衷的。”
胡济心紧紧捏着那本《胡氏药典》,不多厚的书册在他用力之下渐渐扭曲变形,一如他此刻已经面目前非的心灵,早已被欲望所占据。
……
入夜时分,与百草居相隔不远的一幢高楼顶上,站着两个渊渟岳峙的老者,遥遥看着百草居所在的那幢院落,仿佛能看清里面的情形一般。
“唉……”
其中一位长衫老人深深一叹,叹息声中似有一直道不尽的惆怅与心伤,随着寒风逐渐飘远、消散。
“天命有时,何须一叹。”旁边,另一个声音却显得很平静。
“终归是数十年的老友,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叹了吧。”长衫老者似乎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落寞与惋惜。
“说得好像你我还能活多久似的,都是半截入了土的老不死,叹他作甚?”刚才的声音又有些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
“好歹你也给他授过几天业,不伤怀也就罢了,何必故作铁石?”长衫老人话里似有了些怒气。
静了很久,先前唱反调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我见过的生死还少?往后要死的那些人,你又能叹几回?”
长衫老人沉默了,久久没有再再说话,黑暗之中长可坠地的衣摆随风而动,却显得几分萧瑟。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还死不了,想收我这条老命还没那么容易。”长衫老人淡淡地回了一句。
“那就好,你刚入破妄,此时受伤或许需要多调养些时日,回头再找那小子要几颗药,会有些好处。”
夜色中,长衫老者像是点了点头,不再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