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师太预料得没错, 苏慕雪的《长亭送别图》果然顺利进入前十甲, 确定了参赛的资格。
宫里太监也来传了话,说是因叶培柔等人尚未到齐,让她稍安勿躁, 待人齐之后再一道入宫。
这个意外的消息倒是正中苏慕雪下怀, 因为她正愁没时间安心准备乞巧节的比赛呢。
剩下这一天里, 苏慕雪婉言谢绝了史密斯要带她游览京城的好意,将自己关在屋里, 只做了两件重要的事情。一是给沈离歌写了一封信, 二是抚琴练曲, 练曲累了, 便埋首写札记。
玉儿不敢打扰她,只在一旁小心伺候着。
她奇怪地发现,小姐的曲子有些不同以往,开始是一串音符,后来才练成段,断断续续地一段一段磕磕绊绊, 直到后来才慢慢衔接起来, 连成一曲。
待到最后娴熟了, 她听了一遍, 不知是什么曲子, 却听得心酸惆怅, 几欲落泪。
她研磨的时候, 也细心看了小姐写的札记, 只觉更是奇怪,不像以前只是文字,每一页都是图文并茂。她虽不识字,却看懂那图,画的像是一些刺绣的针法。
小姐的举动真是越来越古怪神秘了,玉儿肚子里已经塞满了疑问。
她至今都还不是很清楚小姐昨天为什么会昏倒,但又从叶青枫的话语中隐隐猜到了是与姑爷有关。
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心里不由得重重叹气。
她不明白,小姐是好人,姑爷也是好人,两人又是情同意和,为何情路却是如此坎坷?她想不通,也恨自己没有能力去帮助她们,只得将心思全副放在照顾小姐的身上,期望能为她多少分点忧。
时光弹指一挥间,一天时间匆匆而过。
梅师太和叶青枫都回来的很晚。
梅师太回来只简单问了问苏慕雪是否准备好了,便放心离去。
叶青枫则只是简单说了句:“明日我同你一起前往天一阁。”口气却是不容拒绝的。
玉儿感觉得出来,他们两人都很重视小姐明天的这场比赛。她自己也是又兴奋又紧张,以至于整夜都没有睡好。
但天一亮,她还是兴奋地早早起床,顶着双熊猫眼帮苏慕雪忙前忙后。
反倒是苏慕雪,平静得跟个没事的人似的,一点都看不出比赛的紧张。
洗漱完毕,吃过早餐,叶青枫早已经雇好了马车在门外等着,一行四人直奔天一阁。
一路上,玉儿都扒头在窗口往外打量,一边看一边暗暗惊叹。但见京城的繁华,让人目不暇接,果然与别处不同。
待她再回头一看,苏慕雪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派超然物外的波澜不惊。
玉儿不禁自惭形秽,忙缩回了脑袋,学着小姐的样子,端正坐好。
马车很快到了天一阁。
玉儿早就从驿卒那里打听过,天一阁是由朝廷出资建筑的一栋京城名楼,荟萃各地各业人才,不定期在这里举办各种各样的比赛,不仅有琴、棋、书、画等赛事,还有许多民间的手艺,说书、唱曲、剪纸……样样都有,可为雅俗共赏。也正是因为它包罗万象,所以才吸引各地在行当里拔尖的人都来此一试身手,得胜者不但可以得到朝廷赏赐,往往还可以一举成名天下知。而乞巧节比赛,是天一阁每年的例牌赛事,吸引的却主要是京城名媛,毕竟地方女子入京的机会不多,就算入京的,肯抛头露面的更是少之又少。
进了天一阁,玉儿只觉大开眼界。天一阁的豪华和漂亮,远远超出苏州的凝香楼、福满春等地方。玉儿看得晕头转向,直到她和小姐被一个伙计带上了二楼,楼上比楼下一下清静许多,她才稍微缓过神来。
伙计将她们领到一个小的竹帘包间前,撩开帘子道,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是夫人的包间,茶水、文房四宝和琴已经为夫人准备好了,夫人听题应答,小的负责将您的墨宝呈给阁主。丞相大人和阁主就在您右首边正中的位置。待会夫人要听清题目,小心出错。小的就在外面候着,若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小的就行。”
他虽自称小的,语气却是淡定有加,显然见惯了这种大场面,玉儿不禁暗暗羡慕。
“多谢小二哥。”苏慕雪礼貌地说了句,款款走了进去。
包间很小,只容一桌一椅,桌子前方的竹帘,掀起帘子,便可以俯瞰到楼下大堂的景观。
苏慕雪环视一周,发觉整个二楼沿着圆形的楼梯不多不少刚好分布了十一个竹帘隔间,居中的一个面积最大,正面的竹帘是打开的。她一下明白,这里好比科举考试的考试隔间,居中的是主考官的位置。每个竹帘隔间里面的人可以听到外面的动静,却看不清外面的人。
玉儿好奇地跑到桌子前,悄悄掀起一角,兴奋道:“小姐,小姐,我看到师太和叶大人了,他们就在楼下地第四排位置上。”
苏慕雪已经坐到桌前,轻轻嗯了一声,并不抬头,拿起琴座上的轻轻拨了几声,开始低头专心致志地调音。调完音,她将琴放回一边的琴座,拢起袖子,开始砚墨。
玉儿忙说:“小姐,我来。”
“你把熏香点上吧。”
苏慕雪眼帘也不抬,继续缓缓地研着墨。
若说她心里一点都不紧张,那是假的。她只想凭借做点什么,来摒弃心中的杂念,让自己的心沉下来。
待她研完了墨,不知是熏香使人安神,还是这种机械的动作的作用,她的心果然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丞相大人到——”
楼下忽然传来通报声,接着传来一阵椅子耸动的声音,众人毕恭毕敬地纷纷站起身来。
苏慕雪不等外面的小二提醒,已经随着站了起来。
隔着帘子,她看到一个女人在前面引路,几个侍卫簇拥着一个身着官服的人上了二楼。不用猜想,那身着官服的人必是当今丞相文天佑了。
苏慕雪的心不由得一阵绷紧,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有些浮动,忙深吸了口气,将浮躁之气压了下去。
那一行人很快走进了主考官的隔间。
领路的女子先请文丞相落座,自己站在他身旁,冲着楼下,声音清脆地开了口:“各位坐吧。”
苏慕雪怔了一下才坐下。
这个女子一副统领全场的口气,俨然是天一阁的主人,身份显然不同寻常。
那女子待众人落座,继续朗声道:“乞巧节比赛,是咱们天一阁历年的规矩。今年有幸请得丞相大人主持赛事,全赖当今圣上对女红女德的重视。所以,咱们今天选出的胜者定要是德才兼备、才艺双馨,才不负圣上期望。为比赛公平起见,咱们采用匿名比赛的制度,参赛的人、包括在座的各位,都不知各个竹帘中坐的是谁,待赛事结束,再宣布中奖之人。”
“接下来,咱们先进行第一项,考试女红----五彩线穿九孔针。伙计们,取针线给各位夫人和小姐。”她话音一落,门口的小二哥已经匆匆离开。
那女子趁着这个当口又宣布了规则:“大伙可是注意了,我喊开始,伙计才能发针线,不许作弊啊,文丞相可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
“哎,十一娘,你就别拿老夫打趣了。”文丞相有些无奈地说了句。
苏慕雪心中一动,听那文丞相声音语气,倒是个平易近人的人。
说话间,小二哥已经捧着针线匆匆跑了回来。
玉儿赶紧跑到门帘处,恨不得现在就抢过针线来。
“准备好了么?”十一娘一开口,气氛登时紧张了起来。
苏慕雪深吸一口气,闭目在心底飞速地说了句:离歌,你要保佑我!
“好了!”伙计们齐声回道。
苏慕雪心头一震,倏地睁开了眼睛,心里已经再无杂念。
“好,开始!”随着十一娘的一声令下,小二一掀帘子,将针线送给玉儿,玉儿忙又递给苏慕雪。
穿针引线本就是苏慕雪的强项,苏慕雪屏住气,接过针线,并不急着穿针,而是冷静地观察了下针孔排布的规律,然后手指一捻,一根红色的线已经穿进了针孔。她十指纤纤,灵活纷飞,只看得玉儿和小二哥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苏慕雪已经三下五除二,穿好了线,递给眼睛瞪得滚圆的小二,沉着地说了一句:“咱们若是赢了,必定重谢这位小哥!”
那小二哥登时醒悟,立刻又热血沸腾,接过穿好的针,一掀帘子,冲了出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主考席,一边跑,一边扬声喊道:“五号房穿完!”
他的话音刚落,又听另一个小二喊起:“三号房穿完!”
“六号房穿完!”
“八号房穿完!”
……
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楼下也热闹起来,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支持的是几号,仰着头议论纷纷。
直到十个房号都报完了,大家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看来今天比赛的人都是女红高手啊!第一项比赛结果出来了——”十一娘吊了吊大家的胃口,这才宣布道,“穿错的有一位,十号房的,取消比赛资格,但请留在隔间不要出来。看来忙中容易出错,十一娘劝各位不要急于求成。因本次比赛采用淘汰赛制,倒数四位,对不住了。剩下前五位继续比赛。至于第一名,各位刚才也听到了,是五号房的这位主人!”
台下一片哄然,既盼着留下的五位是自己支持的人,又害怕被淘汰的其中有自己的人。
但赛事办得如此隐秘,反而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十一娘已经开始宣布第二项比赛:“接下来,默写《女诫》,考的是大家的妇德,还有书法。”
苏慕雪一听题目,不知怎的,心里便有些抵触,情不自禁冷哼了一声。不知何时起,她竟然已经开始抵触这些东西。但眼下,她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回想当时所学的内容。所幸她从前倒背如流,静了静心,便开始在纸上工工整整地默写了一遍。
她刚写完,还未交给小二哥。就听有人高喊了一句:“三号房写完!”
小二哥慌忙跟着喊了一声:“五号房写完!”
玉儿一见没有拔得头筹,急得忍不住跺了跺脚。
苏慕雪蹙了蹙眉,暗暗懊悔自己刚才分心。
经过这一轮,又有两人被淘汰出局,只剩了三号房、五号房和八号房。
紧接着,比赛进入第三项:抚琴歌唱。
抽到第一个签子的是八号房,三号房排在第二,苏慕雪排在第三。
刚才的比赛不显山不露水,现在一发声,底下的人可就知道前三甲中是否有自己的人了。
于是,整个天一阁骤然安静了起来,大家都在摒心静气听着声音。
不一会,八号房传出了琴声,随着调子,一个软软地女声唱了起来。
苏慕雪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和歌谣,听来像是某个地方的小调,倒也活泼轻快。
一曲歌毕,底下传来一阵掌声。
十一娘又宣布三号房开始。
琴声一响,苏慕雪的心已是一动,弹者的指法显然比刚才的八号高明了不少,连选的曲子意境也更上一层楼。不一会,一个清脆婉转的歌喉唱了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歌曲选的是《诗经》中《蒹葭》,歌声恰到好处地唱出了追寻者的迷茫和执着。
众人都听得入了迷,苏慕雪却敏感地发现主考席的隔间起了一些骚动。
十一娘低下头,压低了声音紧张地在文丞相耳边解释着什么。
歌曲一毕,台下登时掌声如潮。
玉儿不由得一下紧张了起来,苏慕雪却蹙眉关注着主考席的方向。
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十一娘还在跟文丞相着什么,文丞相一拍桌子,冷哼了一声。
台下听到拍桌子声,掌声一下戛然而止。
而十一娘最后的一句话也一下落入了苏慕雪的耳朵:“大人息怒!”她听到周围安静下来,忙止住了要说的话,直起身子,娇笑一声,已经若无其事:“各位,这位姑娘弹得可好?”
“好!”楼下众人齐声应道。
苏慕雪猜想这些人中,必定少了梅师太和叶青枫,或许他们正在为自己捏着把汗呢。
她的心一震,忙摒弃了杂念,收回心神。
“唱得好不好?”十一娘又问了句。
“好!”
“大人,您都听见了?”十一娘回身,像是有意一样,特意问了文丞相一句。
文丞相却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茬。
十一娘笑了笑:“好了,五号房,开始吧!”
苏慕雪手指按在琴弦上,闭目定了定神,脑海中回忆起自己与沈离歌在苏州城外分离的那一幕,登时,那些未曾诉说出口的离情涌上了心头,她的嘴角浮起一个凄迷的微笑。
离歌,慕雪只当唱给你一人听……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眼睛未睁,琴声已动。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寒(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长叹(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怜(寒)……”
一曲终了,泪水已经潸然而下。
整个天一阁,却是鸦雀无声,一片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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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整了下文章标题结构,这一段一口气写了八千多字,做做一章太长了,看起来也累。
还是分成两章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