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周澄自生父周在渊这一房里被分出去时, 族长代表周家是放弃了他。
一个站不起来的瘫子, 一辈子与仕途无缘, 又出生不详, 与他亲近的人都尽皆厄运, 这样一个人, 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他能有出息。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当许颜华听许仲骐说起周澄如何风光回府时,也觉得有些出人意料。
但是那个人天生似乎就有股狠劲儿,对自己都能够那般下得了手, 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许颜华深知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因而始终很在意他当初选择断腿的事, 佩服之余许颜华也很想看看, 如今他得偿所愿的样子。
和周氏说了一声,许颜华和许仲骐一起回了周家。
周澄如今的院子已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尽管大家还是对他的特别身世有些忌讳, 但是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多了起来, 有了人气, 也就没有之前那么空旷的感觉。
许仲骐和许颜华刚进屋里, 就有只毛绒绒的大狗吐着舌头要往人身上扑。
“明月, 回来!”
周澄喝了一句,但是许仲骐已经半蹲下身子将狗搂在怀里了。
“这狗叫明月吗?真好看呀!”
许仲骐揉着大狗难得一见的白色皮毛,看起来极喜爱的样子。
许颜华也很稀奇的看着这狗, 大秦一般的本土狗都是黄色黑色的为主, 腿长尖脸,除了农户里看家的土狗,就多是养来打猎时追兔子和狐狸等猎物的猎犬。
而眼前的狗竟然还是长毛狗,白色的,有点像前世的德牧,看着憨憨的,颇讨人喜欢。
“是,跟着我从夷陵那边带回来的。”
周澄打了个响指,狗狗就挣扎开许仲骐的钳制,重新跑回许仲骐身边蹲好,大尾巴一下一下的拍着地。
“表哥多年未见,风采更甚当年!”
许颜华也把目光转回周澄身上,昔日皎若明月的美少年,已经长成了气势如泓的男人,如一把开了刃见了血的宝刀,哪怕遥遥的挂在壁上,依旧寒光摄人。
周澄也在看着许颜华,目光如有实质般,近乎带着逼视的意味。
四年未见,甚至在夷陵时半点讯息都没有,几乎都在刀锋舔血的日子里度过,连想念都没有空,但是如今见了人,心里却依然有种还是她感觉。
“颜姐儿……”
半晌后,周澄收回视线,有些低沉的喟叹。
当初他几乎孤注一掷,赌上性命带着决然之态远走异乡,唯一的留恋不过就是眼前的人。
他知道,若自己死在夷陵,他很快就会被颜姐儿忘记,成为她众多表兄中不起眼的一个,美人无情,不会为了他在心上留下丝毫痕迹。
怀着这样的心,他踏过千里的风霜孤苦,寥落干戈,蛰伏四年,就是为了能够有一天重新回来。
他要功名立万,要所爱尽归所有。
“明明我也在,表哥就只看到了姐姐,枉我一直记挂着表哥……”
许仲骐依然渴望的看着乖巧听话的白色大狗,撒娇般的对周澄抱怨道。
“哪能看不到你……可见我真是离开了许久,如途旅烂柯人,一回来你们都长大了。”
周澄一笑,原先英俊冷漠的面容倏尔回暖,招呼二人就坐,立时有美婢们过来奉茶。
几人交谈中,许颜华得知周澄回来述职后就不走了,会留在京师授官。
原本宁安侯在夷陵驻镇多年,当地的金银矿依然还在异族手里,借口匪患势力多且杂,使夷陵一直游离在朝廷的政权之外。
而周澄作为功曹史,在夷陵四年后就大手笔的近乎是用抢的将两个金矿的山脉收回朝廷手里。
如长缨般插进了原本对外非常一致的异族中,成功的离间了几大异族势力,甚至还打掉了当地几个知名的匪患势力。
不仅成功的在夷陵扎下根来,就连宁安侯也得捂着鼻子上奏折夸奖他。
“倒要先恭喜表哥,如今可是真的红了……”
瞅了瞅屋里的摆设装潢,还有养眼的婢女,许颜华忍不住感叹着。
原本她和许仲骐都被外祖母和周氏三令五申的告诫过,禁止接触周澄,嫌弃他出身不详又邪门,怕添了晦气。
但是现在听说他们要来周澄这里,外祖母和舅母一改原先之态,积极支持起来。
这种改变,无疑就是因周澄在夷陵立了大功,将来前途光明,所以在家族中也受到重视,人心趋吉避凶,可见一斑。
原本许颜华几番与周澄接触,大多都是因为周澄的相貌,那样华彩万章的美少年,哪怕阴郁扭曲,也让人忍不住想圣母心的挽救一下。
后来没想到对方也是投桃报李充释善意,许颜华早拿他当作自己人看待了。
眼下调侃着,心里也为他而高兴。
周澄有些失笑,就连原先闹着要把他分出去单独一房的继母,如今不也亲自带着他那弟弟过来,嘴里说着一家人不外道的话,也只是想借着他的光提携弟弟。
“没想到七表哥也和六皇子那般亲近,以前我怎么没听你说起呢?突然知道六皇子帮你医好了腿,还亲自举荐你外出办差,三表哥他们也都吓一跳。”
许仲骐口中的三表哥,便是周源,原先做郎卫时便与六皇子亲近,如今从郎卫离开有了正式的官职,也还是立场上站在六皇子那边。
但是并不意味着周家就是保六皇子那派,因前些年自从宫里的一个答应生下了九公主,宫里再也没有动静。
眼见着不再有皇子降生了,吴皇后看着皇上年纪越大,也要为自己今后考虑一二,便想着从已有的五位皇子里挑一个记入自己名下。
目前皇后和吴国公看中的是一向老实沉稳的五皇子,而周家的四郎周溢娶的便是吴国公的嫡女。
皇上并没有表示反对,不管他是想着选贤,还是选定了五皇子,朝臣只能猜测。
站在世家的第一位,京师名门最高处,周家也需要投石问路。
无论是周源周澄,还是周溢,几位郎君为谁办差皇上或可不在意,周家大的立场不动即可,家族内只看哪个郎君能够有机缘遇到真龙,只怕就是下一任周家的领导者。
“不过是意外相识罢了,不能和三哥相比。”
周澄修长有力的十指在大狗温暖的皮毛上摩挲,淡淡的说道。
他回来后也在六皇子身边见过周源,过去他和这个三堂哥并不亲近,但是小时候周源不仅从来没欺负过他,反而还是少有的对他释放过善意的兄弟,因而对周源并无抵触。
这个三哥从小就招人喜欢,兄弟中人缘极佳,在他们水字辈中算是出挑的了。
可是那又如何?
就像他离开京师的前夜,六皇子对他说过的那样。
六皇子需要的是见血封喉的刀,而他正好既无退路,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只有把自己化为刀,亲手斩出自己的路。
“颜姐儿可是年底便从女学结业?”
用过饭后,最终周澄放了许仲骐和狗一同出去玩儿,独留许颜华一同说话。
“是啊!”
许颜华点头,她今年终于能毕业了。
本来她入读女学时就比同龄人晚一年,作为班上年纪最大的,又是唯一没有订婚的女同学,她可是独一份儿,实在有点另类。
“那今年的酬诗会岂不是你所参加的最后一次?我可不能再错过了。”
周澄手指生的极好看,食指敲了一下茶杯的托盘,看着许颜华的眼神似有所指般。
许颜华不禁有些面热,尴尬的笑了一下。
往年里酬诗会许颜华都是成绩平平,但是这两年因她婚事未定,为了让许颜华在酬诗会脱颖而出,能够有个好名声,好婚事,周氏与勇毅侯费尽心机,重金找了刘夫子为许颜华捉刀。
刘夫子文采自不寻常,所以去年时许颜华就在酬诗会上一鸣惊人,也算是有了才名。
而因她这几年长开后相貌愈发清艳,身姿窈窕,酬诗会上男客们评诗时也多半因为相貌有所优待,捧场者不少,一时和许宜华并称“侯府双姝”。
想要娶她的小郎还真的不少,只是多数入不得勇毅侯和周氏的眼中。
哪怕周澄不知道内情,可是许颜华莫名的还是心虚。
眼下内室中只有他们二人独坐,他与少年时的周澄接触没有什么感觉,可是眼下周澄已经长成男人,长身玉立,站起来高大英挺,俊美异常,看人时目光灼灼,眼睛里更是像带着一把火,单独相处时总让人觉得有些被炙烤的感觉。
“酬诗会可没几日了,颜姐儿可是成竹在心了,嗯?”
不知不觉间,周澄栖身靠近许颜华,尤其是一个嗯字,带着些不明的意味儿,俊逸英挺的容颜看起来越发出尘脱俗。
他身上似甘似苦的味道也跟着传来,轻扶了一下许颜华头钗上坠子上摇晃的金兔子,无意间食指从耳垂一掠而过,许颜华整个后背立刻都麻了。
“呵呵……我的这点水平,表哥知道的。”
许颜华偷偷咽了下唾沫,有些坐如针毡的感觉,越发扛不住了,感觉空气都有些稀薄起来,周澄带着满满的陌生感,和她之前的印象相距甚远。
“看起来毛光水滑的,真肥啊,不知道夷陵的狗吃起来和这里的狗味道一样不一样……”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几声狗叫,还有许仲骐叫嚷的声音,一个老者的戏谑之言也传了进来。
随后,屋门打开,许仲骐像被鹰撵的兔子般飞快的跑进来,躲进了许颜华的背后。
“姐……”
许颜华看着比自己都高的半大小子这么怂,敲了下他的头,抬头看着进屋的老者。
老者一身白袍,满面红光,眼睛看着极为灵活,进屋来第一眼就在打量许颜华。
周澄不满刚才的气氛被打断,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望着老者不冷不热的开口,“你不是在流月楼大吃大喝吗?怎么回来了?”
“你这不肖徒弟,说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把你从那么大一点拉拔到现在,什么都教给你,到头来你却不孝顺我,把我一个人留在外面,说走就走,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回来看谁的?”
老者一屁股坐在屋内的罗汉踏上,翘起了腿就开始挠肚皮,周澄看着许颜华瞪大了眼睛看着看着,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他,他不是好人!”
周澄只觉得掌心里像扑捉了一只蝴蝶般,轻微的震颤,心里顿时像是被羽毛骚到般麻痒。
“对,刚才他还说我四年前早该死了!”
许仲骐撇撇嘴,气得跳脚,没见过这么讨人嫌的老人,同样觉得被老人的眼睛盯着让人不太舒服,跟周澄告着状。
“嗤,别捂了,有用吗?”
老人看着周澄的动作笑的越发不怀好意,似乎周澄越生气他越开心。
“一来就欺负我的狗,还欺负我的人,师傅你这是睡不成女奴恼羞成怒了吗?”
“不过都是红颜枯骨,徒儿啊,你还是看不破!”
周澄与老人打着机锋,许颜华好歹把他的手从脸上移开,一睁眼就看到白胡子老头在吐舌头做鬼脸,相当的辣眼睛。
“小娘子好命相,来我替你摸摸骨。”
老人与许颜华的视线相逢后,突然身影移动,飞快的窜到她的眼前,捏起了她的右手。
周澄反应迅速的一把拍掉了他的手,可是老者该知道的已经摸了出来,神秘一笑,开口道。
“有意思,有意思……十月生人最显贵,夫贵子荣好根基,若遇运行龙虎地,腰金衣紫称丹樨。小娘子天生贵命,小橙子你可压不住!”
“装神弄鬼,别理他!他说的话都别信!”
周澄皱起了眉头,对于老者的话厌恶得很,看着许颜华要求道。
他知道自己师傅的能耐,但是却下意识的不想让许颜华听他胡言乱语,自己也不愿意信。
反正他师傅成日真真假假的总是逗他,嘴里几乎没有一句能听得话,这次说不得也是这般。
许颜华莫名的看了周澄一眼,不知道他干嘛突然情绪这么差,况且这老头说的都什么跟什么,跟老神棍一样。
她才不信随便摸下手就能预知命运这种事,况且我命由我不由天,什么是命,遵从内心一步步走下去才是命。
“呵……你们啊……年轻人都这样,都这样啊……”
老头摇摇头,又对着卧在门口的白色大狗舔了舔唇,作势吓唬了一下,敞着衣怀哈哈大笑着离开。
“这是你师傅?”
许颜华知道之前周澄在浮山寺跟着隐士学习,且极有才华,写的一手好字,琴曲诗画样样拿得出手,但是要说若那位隐士是方才的老头,许颜华是坚决不想信的。
周澄冷峻的面容带上了几丝无奈,总觉得那老东西是故意这时候过来的。
“他就是这样,整日疯疯癫癫。”
看许颜华好奇,周澄又拉她坐下,说起了几桩师傅的旧闻,虽然他话里都是嫌弃,但是眼睛里的光是骗不了人的。
许颜华有些明了,当初周澄坐在轮椅上,父母厌弃,家族抛弃,只有师傅伴着他成人,给他庇护,教他学问,这样的人在周澄心里自然是位置非同寻常。
因气氛到底被师傅打断,周澄看了多出来的那个欠揍的许仲骐,抱着他的狗逗来逗去,只黏在许颜华身边,只能又简单说了一些夷陵的风物人情,听的许颜华和许仲骐都一愣一愣的。
“那边漫山遍野都是金银矿吗?”
许仲骐好奇的问着,周澄只是摇头轻笑。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后,许颜华估摸着时间不早,便要告辞。
因为越昶临走时多看了这条叫明月的狗一眼,周澄深知那老头馋的很,拍了拍哈着气的狗子,临走时便让许仲骐把白狗牵回去了。
“颜姐儿,我在夷陵时总是想,若是我能再回京师,你还没有嫁人,那么,我就一定要把这个交给你。”
周澄看着不远处高兴的和大狗一起撒欢的许仲骐,将一个小巧精致,白玉般光滑的笛子交到她手里,轻轻在她耳边道。
“予我生者皆已不存,禁锢我的双脚已经被我亲手折断,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束缚我,今我亲手将断骨磨制成笛,将我骨交予你,今后愿死生结契,为尔所驱。”
漫天余晖,周澄背着光的脸隐在暗处,只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等到许颜华坐上回府的马车,精神一直浑浑噩噩,仿佛耳边始终还留着那逼人的热度。
“姐姐?姐姐?”
许仲骐摇晃着许颜华,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一路上和傻了一样,一直在摸耳朵,耳朵都让她摸红了。
“啊啊啊啊……”
许颜华突然崩溃的把脸埋入大狗雪白厚实的温软茸毛里蹭着,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周澄这种人,变态扭曲,养恐怖的宠物,面不改色的弑父,说断腿就断腿,还有……莫名其妙说表白就表白。
回到家后许颜华还是精神混乱,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复后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也总是感觉耳朵又疼又痒。
“愿相思尝尽,此情如复。”
说完后,周澄就在她小巧如玉的耳垂上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