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力的往上爬,花了许多功夫,终于攀住了原玉下方的木架。
腰肢痛的难受,我在高架上趴了会儿,而后小心跨进去,坐在了一根粗木架上,伸手握住原玉。
细细端详片刻,我抽出发上的簪子。
解扣有窍门,大多数人学会这种窍门便不再钻研。
我因为脑子不好,就算懂得窍门也不会灵活运用,所以我只能将每种结扣的各种解开方法都学过去。
而对于十三梅扣这种变化繁复的结扣来说,窍门一点用都没有,因为每种解法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眼下这个结扣,属于十三梅扣第二十三式,我很快解开,云竹璧掉到了我的手上。
我收起来准备离开,耳朵却捕捉到极为细小的齿轮轴声。
我抬头朝木架上部望去,不是机关,是阵法,冰绿色萦光从底部漫向松开的千年霜蚕,有极淡极淡的香气散出。
不知道是什么阵法,但根据此时形势来推,绝对不是善类。
眼见绿色芒光大亮,我打算松开手里扶着的木架直接往下跳,但来不及了,绿光砰然爆开,汹涌冲来,我睁眼如盲,仓促只来得及低头,听到四周惊叫声起,整座高架轰然倾垮。
·
脑袋沉沉发痛,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昏暗,没有半点光亮。
伸手触到废墟,尖锐的木头和石子刺的我掌心生疼。
我忍着剧烈的腰痛爬起,脚下的木头往下面滑去,听动静,并不是很高。
我闭上眼睛,凝结神识,灵息还未聚于一起,便散开了。
我皱眉,又试了几遍,皆是如此。
完蛋。
我摸索着坐了回去,轻揉腰肢。
这里是哪,我怎么来的?
我茫然望着黑暗,忽然高声叫道:“有人吗!”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绵延不断的回音回响,空灵悠远。
心口的压抑感加强,我趴在膝盖上,睁着眼睛望着黑暗,四下寂静无声。
不知过去多久,在我快睡着的时候,黑暗里响起低沉清越的男音:“初九?”
我一喜,抬头朝声音来源处看去:“杨修夷!我在这!”
顿时四面八方皆是回音。
过去好久,他说道:“你杀猪呢,叫这么响,在那边别动,我过来。”
一缕蓝光从黑暗中隐现,我支着一根比我身子还高的木头爬起,本想朝他过去,抬头望见被中天露蓝光所照亮的地方,我不由愣住。
这是一个极为空旷的地下宫殿,横宽达百丈之余,四周光滑平整,空无一物。
杨修夷走来便扶我,语声不掩关心:“腰如何,伤的重吗?”
我点点头,诚实的说道:“很痛……”
在他伸手检查轻揉时,我望着前边一道宽阔殿门,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明明在大香酒楼门口呀。”
“说来话长,你先上来。”他说道,背对着我蹲下。
我听话的趴了上去,扶着他的肩头,接过他递来的中天露。
心口有些难受,我从怀里掏出来,是那块害人不浅的云竹璧原玉。
“这块玉的色泽很好看,可惜好冰。”我说道。
“它打开了界门,”杨修夷边走边道,“你通过它触动了阵法机关,从气栈入来。”
我愣了:“这有界门?”
界门,气栈,天地术阵,地盘外界等,这些说法我早有耳闻,哪怕是师公他们也接触不多,在我看来,这些着实高深。
我抬眸打量四周,说道:“怎么会在大香酒楼呢。”
“你觉得呢。”杨修夷反问我。
“觉得什么?”
“为什么会在大香酒楼。”
分明是我问他,却反过来问我。
我趴在他肩上,陷入思考。
“初九,这天下会解十三梅扣的人不多。”他说道。
我一愣:“难道,是专门为了我?”
“今天金湘梦主动唤你上台,你觉不觉得是有意的呢?”
“被你一说,好像是有点,可若一开始就是有意的,为什么呀,因为我是田初九?”
“我也不解,如果是因为你在宣城的名声,那未免小题大做。”
“对,如果因为我是田初九,直接抓了我就行了,何必这么声势浩大。”
“声势浩大,”杨修夷很轻很轻的重复,说道,“今日是第三日,还有前面两日,推算时间,你那时还未到辞城。”
“是算准了我这几日要来?”
“可能。”
我看着手里的原玉,嘀咕说道:“这其实只是我们的想法和猜测,也许对方未必是冲我来的,我们猜忌这些,像是被害妄想一样……”
“如果一开始便知道要比试的是琴棋书画,你还会继续吗?”杨修夷打断我。
我停顿了下,摇头。
“为了让你那首不成调的曲子过关,他们甚至编出一堆曲高和寡的说辞,视内行之人的猜疑如无物,并且琴棋书画的棋,直接取消了。”
“下棋取消也是因为我吗?这样的目的,就是想将我留在台上?”
“确切来说,应该是想让你去动木架上的原玉。”
我想到那两个议论绳子有问题的小丫鬟,再想到紫衣女人脸上的神情,和远处金湘梦的浑不在乎。
一切的一切,总结到一起,似乎不可能也变成了可能。
“可是,为什么……”我想不通,“要抓我便抓我,何必这么大的阵仗,甚至有可能,我都不会去到台上。”
“也许,”杨修夷沉声说道,“与宣城无关。”
“不是田初九这个名字的问题?”
他点头,没再说话,沉默好一阵,声音有一些别扭的说道:“你觉得,会不会与你那所谓的未婚夫有关?”
杨修夷很少主动提及我那未婚夫,现在被他提起,我觉得我也不是很自在。
不过,若说那未婚夫同这件事情有关,也不太可能。
君琦和我的未婚夫非常亲密,但看今晚她和苏双双的表现,这件事情她们是不知道的。
我摇摇头,说道:“不会同他有关,我确定。”
“为何确定?”
“就是确定。”
“你见到他了?”他冷哼,“否则你为何确定?”
“不提他好不好,”我撇嘴,“烦烦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他轻声一笑,“我也觉得烦,让他滚一边去。”
我在他肩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看着他光洁好看的侧脸:“你是怎么下来的?”
“同你一起下来的。”
我弯唇,轻声说道:“是看到那些光了,然后快步奔来的吗?”
他侧眸望我一眼,又笑了:“你这是什么神情?”
“你是想拉我,结果没拉住,和我一起掉进了气栈的吗?”我又问。
“……嗯。”
“那你后悔吗?”
“你有完没完,”他又看我一眼,“怎么那么多问题。”
心里觉得很甜,我抱紧他:“说呀,那你后悔吗?”
“为何后悔,”他哼了声,“没你那讨厌的师父在这碍手碍脚,我开心还来不及。”
我的唇角彻底忍不住了,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嫌弃的瞪我,别开头,但是我看到他也笑了。
四周没有光亮,他走的不疾不徐,走了好久,终于从这道殿门出来。
外面是宽阔而幽长的廊道,尽头黑洞洞的,看着渗人。
“方才我过来之前,你便一直呆在那?”他说道,“你以前一直怕黑怕静,现在倒是一点都不怕,”
“我田初九艺高人胆大,有何可惧。”
他一笑:“装。”
我看向中天露的蓝光,心里暖暖的。
其实怎么会不害怕呢,但是他和师父都在,我坚信他们会来找我,所以我便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不敢走远。
不过现在忆起他所说的气栈和界门,这倒真的令人害怕。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说道,“我的气息凝结不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此处有一个诛神台,据传是上古时期十巫生祭之用,后大月国师寻到这里,将它改成了宫殿,这个地方施展不了任何巫术和玄术。”
我没有听过什么诛神台,可是听到十巫生祭,不由觉得高深。
我抬起头,一片黑暗,空荡荡的,深不见顶。
“说这是宫殿,倒更像是城池,这里在辞城脚下十丈之深,但比整个辞城还大。”杨修夷说道。
“十丈!”我傻眼,“那我们要如何出去?”
“出口共六个,都在辞城郊外,离我们最近的恐怕也要走上一日。”
“我的天,世上竟还有这种地方。”
“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的,是从……”他的声音变低,“是清婵告诉我的。”
我一顿,说道:“哦……”
“清婵告诉我诛神殿,是因为我让她调查夏月楼和卫真的身世背景。”
我点点头。
杨修夷这时停下脚步,侧头看着我:“初九,我以后,尽量不提她。”
他这个模样,反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了。
我握紧手里的中天露,低声说道:“杨修夷,对不起。”
“对不起?”
“你帮了我很多,是我自己一直不知道,反而还老跟你吵架,”我避开他的黑眸,望向其他地方,“我以前可能真的太不懂事,这个坏脾气我会改的。”
他语声柔和了下来:“怎么忽然说这个。”
因为,我发现我这辈子对他发过最大的两次火,恰好都同清婵有关。
站在他的角度去看待我这两次发火,肯定会莫名其妙,并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过分,转回之前的话题,说道:“为什么调查夏月楼和卫真的背景,会牵扯出诛神殿呢,是同卫真有关?”
“嗯,”他继续往前走去,说道,“卫家很蹊跷,他们历代男子皆活不过五十一岁,卫真并非嫡枝,他父亲排行第二,他伯父前年刚过完五十一岁生辰时便暴毙,膝下无子,由卫真父亲继任禾柒门主。数月前,他父亲过了五十一生辰,第二日,不仅是他,整个禾柒门除了卫真之外,全被杀了。”
“竟还有这种事!”我乍舌,“那卫真呢,他五十一岁会不会也要……”
“我们从卫真父亲开始往上查了数代,除了提前遭遇横祸的,没有一个活过五十一岁。甚至那些年岁太轻出意外死掉的,他们的尸首会在下葬后数日被人刨土挖出,晒于腊月岭的无字碑下。我们追查下还发现,卫家历代都在追寻古物,一旦寻到便即刻请人在无字碑下办祭祀之礼,不过很隐蔽,极少为人知晓。”
“无字碑又是什么?”
“通过无字碑,我们查出了这座地宫,”他抬眸望着周遭,说道,“无字碑下三丈处有一座石梯,石梯往下再走百丈就到了这里,现在我们要从那里出去。”
我点点头,仍觉得匪夷所思。
“提及卫真,”杨修夷又道,“他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在面摊上遇见时你并没有上去打他,这不像你,你应该事先便知道他变成了这个模样”
“……”
我有些心虚,朝另外一边看去,闷闷道:“说来话长,我也没有搞懂,不过我昨天的确和他撞见了,我的腰……就是被他伤的。”
杨修夷脚步一顿,怒道:“是他?”
“他并非有意的,昨天我和一个小乞丐打架,看我们热闹的人堵了道,黄珞的手下拿鞭子抽我们,我当然不干了,我就和他们动起了手,打着打着……”我语速慢了下去,“一个木盆从后面砸了过来,刚好砸在了我的腰上。”
“你怎么跟谁都能打架?在街上和乞丐打成一团,成何体统?”他的声音仍带着怒意。
我弱弱的不说话,心想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别看我在宣城待的时间就几个月,我和秃头阿三在街上至少打了八回了……
“还有卫真,”杨修夷继续道,“若昨日你与他们发生过矛盾争执,那今夜来面摊找黄珞,说她兄长不见了的,便是昨夜追杀你的那两人?若真如此,卫真扔木盆时不知道是你,那昨夜的追杀呢,他管了吗?”
“我觉得卫真应该不会不管我,他大概不知道他们要害我吧……”我说道。
“是吗?”杨修夷寒声道,“我不管,我不会就这么算了。我若没有恰巧经过,你会怎么样?到时候我可能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
我想了想,说道:“那我也不管了,你想怎么打他就怎么打吧。”
毕竟我的腰真的很难受。
不过,有一点我非常想不通。
“杨修夷,你说卫真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们呢,昨天他伤了我后,他的眼神满是惊讶和自责,绝对不是装的。”
“我不知道,”杨修夷冷冷道,“我没有任何看法,我对他不厌恶,也无好感,只要别伤你就行。”
“好吧……”我应声。
说话间,已走到廊道尽头,又出现好几个路口。
杨修夷四望,拿出一根中天露朝右边抛去,沿路被照亮,空荡荡的,一物不存。
他抬脚朝这边走去。
“你是如何认得路的?”我好奇道。
“我看过地图。”
“还有地图?”我讶异,“你的手下们画的?”
这得费多大的功夫!
“是不是傻,没有五年功夫,怎么可能画的出这地宫来,是发现这座地宫后我派人去各地查阅古籍,最后琼英尊者给我写了封长信,地图夹在里面。”
“信上有提到卫家吗?”
“没有,就说这地宫是国师苏智给自己建的陵墓。”
“陵墓?”我又惊讶了,“这比辞城还大,花这么多人力只为给自己建个坟,这脑子有病吧!”
“多正常,”杨修夷说道,语声浮起嘲讽,“临尘江流和紫桂襄岭的东南山脉在崇州洛城一带相交,那边有座长眠山,仅殉葬的人祭就有近三万。”
这个我有所耳闻,每次听到,都觉得心口沉闷。
“那时的人命,真是轻贱。”我低声道。
他点头,极轻的“嗯”了声。
一直走到扔出去的中天露旁,杨修夷俯身拾起,而后又往前抛去,用以照明和看清沿路。
这次的长廊有所改变,甬道的石壁被照亮,密密麻麻刻满各种古字。
看着这些古字,我心口那股熟悉的压抑感又冒了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我轻声说道,“金湘梦她们为什么想将我弄下来,她们应不懂这些,难道她们背后有什么高人在吗?”
“先不想了,”杨修夷侧眸看我,“你先睡觉吧。”
“我不,”我抱紧他,“我陪你说说话,不然你一个人很孤单。”
“你会打呼吗?”他忽然问道。
“……”
夏月楼好像没有说过,师父也没有提过,那就是……没有?
我没回答,从他背上下来,转眸望向墙壁上的古字,走去说道:“好像,都是咒文。”
我只能认出一两个字来。
“嗯,”他跟来,“腰受得了吗?”
“没事的,”我抬眸看他,“别担心。”
他牵住我的手,宽厚温暖的大掌传来许多暖意。
四下无人,一片寂静,在他背上时未曾觉得有什么,如今站在这里,两两相对,他黑眸凝落在我的脸上,我忽然觉得像是火星燃起,点着我心头一片大火。
脸颊有些生烫,我避开他的目光,朝前面走去,觉得我的耳根应该也很红。
“走慢点。”他说道。
我点点头,放慢速度。
我们没有说话,气氛安静的诡异。
又走到中天露旁边,他俯身拾起。
这次所面对是的两条长廊和一座殿室,长廊幽暗深邃,尽头深处像有几双眼睛,正幽幽的盯着我们。
心头的沉闷感令我难受,我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不敢想这地方若只有我一人,该是多么可怕的事。
“腰很疼?”杨修夷侧眸望来。
“是我的心口……”我诚实说道,“很沉闷,透不过气。”
他抬起手,就要放在我心口时停下,而后收了回去。
我尚还没反应过来,见他浮起红晕,极为局促的面庞时,我才迟钝的觉察到刚才发生的事。
倒也没什么,他的模样很坦荡,就跟照顾我的腰肢一样,很自然而然的想要为我减轻难受之感。
不过,因他的不自在,我也渐渐有些不自在了。
“就,只是沉闷,透不过气吗,”杨修夷说道,“有没有其他疼痛之感?”
“没有,”我摇头,“疼的是腰。”
他停下来说道:“我还是继续背你吧。”
我抬手贴在腰上,想了想,说道:“杨修夷,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胎?”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个?”
我朝前面走去,轻声道:“因为我忽然在想,大香酒楼如果不是因为田初九三个字来对付我,也不是我未婚夫那边的人,那么,她们为什么要因我设下这么大的一个局。会不会,正因为我的古怪身子?”
“先不想,我们如何猜测都没用,等回去后直接问清楚即可。”
我有些难过的说道:“今日我师父将我弄昏迷后,你们是否替我检查过伤势?”
“嗯。”
“那我腰上的血,那些绿色的……”我不敢说下去了。
“是汁液。”
“汁液?”我回过头去,“你是说,不是我的血?”
“那些是碧苓芝,”他墨眉轻拢,“你莫非以为是血?”
我眨巴了下眼睛,一时呆了。
“你未听过吗?”杨修夷看着我。
有些印象,似乎曾在一本孤本典籍里见过,但只有那么几眼。它有什么用,以及长什么样子我皆不知。
“碧苓芝是什么?”我问道。
“一种极寒之物,剧毒,多用以巫术,生长于雪青山,以及,”他微顿了下,说道,“沧归海。”
“沧归海?”
听着非常耳熟,可是到嘴边却又想不起它在哪。
“六界浮生,四海八荒,”杨修夷轻声道,“你还记得是哪四海?”
我又要傻眼。
是了,沧归海,四海八荒的四海之一。
我垂头望回自己的腰,未曾想过我腰上会有这种东西。
且我身为一个巫师,自认巫术不差,我却听都未听过。
“暂且尚不知它具体可作何用,”杨修夷续道,“但是别怕,我已书信给师父和几位仙长,他们不日就会回我,若他们都不知道,我便去沧归海一趟。”
“好吓人……”我低声说道,心跳跟着惴惴。
身子被他拥入怀里,他轻轻抱住我:“你以为是你的血时,定是又将自己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