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人往旁边退开。
未婚夫看他一眼,重新朝我望来。
他的眼眸同样很黑,深不见底,可是比起杨修夷的深邃,他的眼睛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就这么个功夫,他已到我跟前。
我的心跳狂乱无措,不是杨修夷在地宫里带给我的那种心动,而是,害怕。
害怕什么?
也许是近乡情怯。
也许是这一刻我等了四年。
又也许,是因为终于要离开师父和杨修夷了?
可是,我似乎又能清晰的认识到,不是这样,都不是,我就是害怕他,一种无名的恐惧。
心跳越来越快,我浑身僵硬,快不能呼吸,看着他这张分明陌生却又好像很熟悉的脸。
他在我跟前蹲下,一双晶亮的眼眸凝在我脸上。
我尽量做出最淡定的模样,手指却没出息的开始发颤,被我极力控制。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他出声说道。
我的唇瓣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
“是昨夜君琦告诉你的,还是在更久之前?”
“君琦。”我低声说道。
“你很怕我?”他看向我的手,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相触的一瞬,我针扎一般缩回来。
“怎么,”他挑眉,“你自小可是最爱牵我的手的。”
“野猴子,”花戏雪走来,说道,“他是谁?”
以前一口一声未婚夫,可是真正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我说不出那三个字了。
“你是叫原清拾吗?”我问道。
他弯唇笑起来,皓齿雪白:“也是君琦告诉你的?”
“我爹娘呢,”我低声道,“你可知道他们在何处?”
问出爹娘二字时,我说不出来的紧张,折扇快被我捏断。
他仍笑着:“自你被歹人拐走之后,他们这些年一直在找你。”
我一顿,蓦然欣喜:“真的?!”
“不骗你,”他笑道,“我一回去便能联系到他们,我先带你回家乡,如何?”
“家乡”这两个字着实太过美妙,我忙问:“在哪,我的家乡在哪里?”
他笑了笑,抬眸看向我身旁那些面无表情的暗人。
“要不,我们现在就去?”他说道。
“现在?”我皱眉。
“对,走吗?”
“这事不必这么急吧,”夏月楼这时出声道,“初九的行装还没整理,许多事情都未交代,你若真是她未婚夫,于情于理都要拜谢下她师父吧。”
说完,夏月楼看向一个暗人:“劳烦你先回去同丰叔说一声,我们即刻就到。”
暗人应声,转身走了。
“花戏雪。”夏月楼又朝前面看去。
“干嘛?”花戏雪回望她。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帮忙,”夏月楼说道,“同卫真有关,你能跟我们回去一趟吗?”
“卫真?”花戏雪说道。
他朝我看来,两条粗粗的眉毛皱了皱,走过来说道:“行吧。”
“那走吧。”夏月楼说道,推着我的轮椅,转身往回走去。
我朝原清拾看去,他从夏月楼和花戏雪身上收回目光,冲我弯唇微笑,并抬手来摸我的脸,我忙转头看向前面,避开他的手。
回去的路上,天空彻底暗下,下起了绵绵细雨。
街上有些乱,但也有几个行人慢条斯理的走着,丝毫不被雨水影响脚步。
夏月楼推着我,同时跟我未婚夫闲聊。
他叫原清拾,年长我六岁,和我青梅竹马,我还在娘亲肚子里时,我们两家就说好了要结为亲家。
我父亲是农民,母亲是做手艺活的,他家在我们那一带有很多土地,属于巨富。
介绍完这些,他还大大方方的说他已有数房妾室,如若我不喜欢,他可以让她们走。
我不太喜欢他这样轻描淡写说要赶人走的样子,简单应和了几句,没再接话。
府宅外灯笼高悬,数盏明灯照着清冷寂静的门庭。
在我们快走近时,府门忽然被打开,二十多个丫鬟家仆撑伞从门内快步出来。
这阵仗,我以为要打架。
一顶竹伞遮在了我头上。
夏月楼和花戏雪,以及今日陪我们同去的暗人,皆有竹伞遮顶,唯独我未婚夫被晾在一边,无人过问。
“姑娘可算回来了,”为我撑伞的丫鬟笑道,“可把我们公子想坏了呢,来来来,姑娘快些进去吧。”
“……”
这么浮夸的词,一定是丰叔教他说的。
先不说杨修夷会不会“想坏”,即便真的会,他那样的性子怎会让旁人看出。
“走吧。”夏月楼说道,推着我往里面去。
多出来的几个仆人像看不到原清拾似的,各自撑着伞,专挑原清拾旁边走,同时期间问我各种问题。
例如有没有去闹花会,有没有看到沉香阁,有没有听过辞城的将军坊。
我兴致并不高,没怎么回答,偶尔朝原清拾看去,他神色淡淡,不见喜怒。
我心中已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索性不去琢磨,且看接下来师父会问他什么吧。
到了中庭堂屋,雨越下越大,风吹来清寒,满园湿漉。
几个丫鬟端来茶水,我一杯,夏月楼一杯,花戏雪一杯,她们又跟看不见原清拾似的,托盘盛着剩下的一杯,含笑告退,转身走了。
我垂下头慢慢喝茶,双手捧着茶盏,暖气熨的我的掌心非常舒服。
“他们说的少爷是谁?”原清拾忽然问道。
我刚要开口,便听夏月楼淡淡道:“初九的心上人。”
我差点一口喷出来。
原清拾雅持了半日的笑容终于凝滞,面色有些难看,看着我:“你有心上人了?”
我赶紧摇头。
丰叔如此针对原清拾,原清拾没有发作,但心中不会不气,要是我再有一个心上人,指不定会将他气跑,到时候我上哪儿找爹娘去。
“她骗你的,”花戏雪说道,“她有。”
“……”
我朝花戏雪瞪去。
“丰叔来了。”夏月楼这时说道。
丰叔出现在门口,穿着今日所见的一袭灰袍,手撑淡木青伞,正在收伞。
进了厅堂,丰叔瞟一眼原清拾,对我说道:“你师父还没回来,我已派人去喊了,少爷现在还有事,稍后再一起用饭。”
声音冷淡,特别疏远。
“杨修夷在哪?”我问。
“在忙。”丰叔说道,又瞟了一眼原清拾。
“忙什么?我现在能去找他吗?”
丰叔摇头,再瞟一眼原清拾,说道:“不能。”
说完便转身离去,路过月树下,雨点淅淅沥沥打落在他伞上,顺着伞沿滴淌在地。
我看着着他的身影,这个态度让我有些难受。
我看向夏月楼,她极快读懂我的眸色,点头:“去吧。”
“我出去有点事。”我起身对原清拾说道。
他也站起身:“我陪你。”
“不用了,”我忙道,“我去解手。”
出了院子后,我朝丰叔离开的方向跑去。
远远看到他的身影,并没有去杨修夷的书房,而是径直进了主卧。
我踩着铺地的园林木板上去,悄悄猫到窗下,木窗微敞,里面传来人声,我捡了几块石头垒了个石阵,把自己藏起来,然后趴在窗边偷看。
屋内连排的柜门大敞,丰叔站在宽大的衣柜前,柜子里满是锦衣华服,无一不贵重奢侈,缎布精珍。
丰叔一件一件挑着,时而比对,时而沉思,嘴中絮絮叨叨。
杨修夷坐在远处床边,双手抄胸,身着白色中衣,青丝长垂,似柔软的黑色锦缎,衬得肤色凝白如玉。
但他的面容却不似玉般温润,神情阴沉,一双促狭双目斜望着丰叔,心情一看便颇为糟糕。
丰叔挑了许久,拿出一套玉白色锦衫,有着淡金色祥云月纹,款式极好,他回头道:“少爷,这件配个银色束冠如何?”
杨修夷投去一眼,说道:“自打那老头子出现,我就不想穿白衣,看到都烦。”
丰叔回头继续挑,边道:“少爷穿什么都丰神俊朗,何必再挑呢,你比那家伙俊美多了。”说着又拿出一件靛蓝色罗裳,流纹如水泻,做工精细,“这件如何?”
杨修夷看去,说道:“你不是说他穿着墨色衣裳么,我再穿这个颜色,会不会撞上?”
“你就是穿得跟他一样,他也比不上你呀。”
“不行,田初九那张死嘴巴,谁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我要连挤兑的机会都不给她。”
丰叔将衣服放回去,说道:“你不是挺喜欢和丫头吵嘴的么?没事都要说她几句。”
“那是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
丰叔挑出一件清幽淡雅的清绿色长衫:“这种衣衫最衬少爷的气质了。”
“换。”
丰叔又拿出一件白衣墨边的松棋长袍:“这件呢?”
“换。”
……
我趴在窗下,犹如甜甜的甘露从心口注入,灌得心窝一片沁甜。
杨修夷极少这么别扭,可为什么要别扭呢,因为在乎,又为什么要在乎,我开心的笑起来,因为我。
丰叔又挑了一遍,叹道:“少爷,这里的衣裳总共也才七十来件,几乎都挑遍了。”
杨修夷没出声,安静一会儿,他起身走到圆桌旁,倒了杯清水,端起抿了口,回头问道:“那小子看上去真的不差?”
丰叔马屁功夫向来一绝:“虽然不差,但比少爷肯定是差了一大截,他要是鹤立鸡群,少爷你就是牛立鹤群。”
杨修夷心满意足的点头,忽的一顿,不悦皱眉:“什么破比喻。”
“龙立鹤群,龙立鹤群。”丰叔说道。
他转身继续挑,半响后挑出一件深紫色莲槡锦袍,配了条同色暗花纹腰带,若有所思道:“那小子看上去家世不赖,算是个有钱人家出来的,要不少爷穿这件,过去压压他?”
杨修夷神色认真,黑眸细细打量那件衣裳,说道:“若真要压他,不如你去把南宫池叫回来,他身上那件朝服不错。”
“可是少爷,你们的身板不对啊。”丰叔说道。
“他身板如何?”
“他又矮又小,哪能跟你比?”
杨修夷眉梢一扬:“当真?”
“不对,少爷,你是问丫头那未婚夫?”
“不然呢?”
“我以为你说南宫大人啊,丫头那未婚夫的身材,呃,不输于你……”
于是,杨修夷再次给我们展现了他的变脸绝技。
丰叔的声音变小:“但少爷的风采气质绝非那人可以比拟,他的容貌也远远不及少爷的俊美精致。”
“砰”的一声,杨修夷将茶杯放在桌上,怒声道:“这田初九,出个门还给我带个男人回来。”
“少爷莫气,他顶多就是个路过的。”
“路过的?”杨修夷朝他看去,“那可是她的未婚夫啊,她在嘴巴里念叨了多少年?”
丰叔垂下头,轻叹了声:“真是奇怪,世上居然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我也觉得奇怪,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我需要回去好好问问原清拾,那就是,他为何能进入我的梦境,并找到我。
杨修夷在月牙凳上坐下,长指捏着茶盖,随意轻点着茶盏,半响,说道:“丰叔,你说她会跟他走么?会离开吗?”
丰叔没有说话,沉默许久,丰叔才低声说道:“少爷,初九这丫头虽说我也喜欢,可她的一些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会?”
“少爷,你和她……唉,其实老爷上次派人送来的那批画像确实不错,有几个姑娘堪称绝色,你就算不喜欢,先纳来做几房妾室也行啊。”丰叔说道。
我心下一紧,傻了眼。
杨修夷摇头:“我要是纳妾,可能她会立刻消失,再也找不回了,而且对纳妾一事,我没多大兴致。”
“可是少爷,”丰叔在他身旁坐下,“你何必非丫头不可,她当个小丫头玩耍吵嘴,是挺有意思,但要娶她为妻,你还是要慎重。不是我在这要说丫头坏话,可她的确生得不漂亮,性格也不温顺,而且身体古怪,会招惹妖物,又不能生儿育女,传承子嗣,这些也就算了,更重要的是,她是个短命的啊!”
仿若一道闷雷当头劈下,我的眼泪直直滚了下来,滚烫滚烫的。
杨修夷没有说话,端起茶壶,又斟了一杯。
我抬手擦掉眼泪,忍住更多的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