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
那一个化作肉泥血水的男人,他……他是我爹?
这场梦,是假的,对吗?
一定是假的!
一个脚步声在我跟前停下,我抬起头,玄衣女人冷冷的看着我:“双双究竟是谁杀的?”
目光落在她的衣袍上,她的这件玄衣是个祭袍,材质正是岁山河,衣上有大片暗紫深红,是血。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让我觉得眼熟了,她和天地面馆的那个店家长得非常像,应是姐妹。
“禾柒门……”我说道,“是你干的?”
“是又如何?”
“卫真呢?他在哪?”
“你先回答我,双双是谁杀的?”
“反正不是我,是谁你自己去猜。”
“是……君琦?”
“卫真呢?”
她没理我,回头看向和花戏雪交手的君琦。
眼看她要走,我拉住她,执着要问:“卫真呢!”
“我是你能碰的吗!”她勃然怒喝,将我甩开。
“是你灭的禾柒门!”我再度冲去拉住她,“告诉我卫真在哪!”
她回身一掌击来,我撞摔在廊壁上,一口腥气上涌,我没能忍住,鲜血从唇角溢出。
分明玄术用不了,她却能够,这一掌几乎震裂我的脏腑。
我撑着爬起,抬手擦掉唇角的血,等着可怕的剧痛从身体里消失。
“初九!”花戏雪叫道,回身朝我们奔来。
“别!”我忙喊,“你不是她对手!”
眼看玄衣女人掌中凝气,要朝花戏雪攻去,我抽出发上木簪,扑上去刺入她肩上。
她吃痛,回身朝我拍来,被我快速躲开,又朝她手臂刺去,她怒吼一声,一掌拍在我身上,我摔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抬头看到花戏雪的长剑刺入了玄衣女人的后背。
玄衣女人捂着肚子,扶住一旁的廊壁,好笑的看着我:“你不会知道的,卫真,他死定了!”
“初九!”杨修夷摆脱原清拾,朝我们奔来。
原清拾跟着追来,并朝他刺去。
二人步伐身形快到极致,边跑边打,长剑交鸣声铿锵,一片白亮陆离。
原清拾出招狠辣,专攻死角,几乎每一招都是致命之击。
但这些对杨修夷没半点用处。
倘若原清拾真如他不经意时说的那样,寻了月家数百年,那么他便也有了数百岁的寿命,那他的修为真息一定丰沛的可怕。
所以,在这样的地宫,却是对杨修夷有利了,因为仅凭剑术过招,不用任何修为真气,杨修夷绝对是当世少有的顶尖高手,就连师公都曾输过给他。
他以攻为守,以更凌厉的攻势先声夺人,他不仅快,狠,更是多变,诡异和狂妄。
用师公的话来说,跟得上他出剑速度的,未必跟得上他的反应和思维,谁都猜不到他下一招会出什么,而他更不会去猜别人出什么,因为就算压制不住对方,他也不会陷入被动,能把主动权掌握在手里的,永远都是杨修夷。
击退原清拾,杨修夷将我和花戏雪护在身后。
原清拾扶住玄衣女人,目光望着我的唇,确切来说,可能是我的血。
“月牙。”他开口叫我。
“我真的叫月牙儿?”我说道。
“过来。”
我没有动,直直看着他。
“不想找父母了吗?”他说道,“你若肯乖乖过来,我会放了你想要救的任何人。”
他朝玄衣女人看去:“卫真何在?”
“我不知道,”玄衣女人捂着小腹回答,“是我姐姐捉的,我赶去禾柒门时,我姐姐已经走了,但卫真绝对就在这地宫里。”
“禾柒门的人是你姐姐杀的?”我问道。
“是。”她点头。
“天地面馆的店家?”
“是。”
“把卫真放了,”原清拾说道,“月牙,你跟我走。”
“你做梦。”杨修夷说道。
“把这些人都杀了吧,”君琦说道,“但凡有他们在,我们就不能顺利将月牙带走。”
杨修夷冷笑,看向君琦:“你也在做梦。”
说话时,他往我手里悄然塞来一物。
中天露的触感让我瞬间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我抬头朝他看去,他的黑眸给予我肯定。
我看着他,同样用眼神回应。
而后,他一扫剑锋,率先朝原清拾攻去。
我大声叫道:“原清拾!”
同时拧开手里的中天露,扬手抛了出去。
一瞬明亮的冰蓝色芒光,被杨修夷的长剑削成数段,在最短时间朝对方击去。
强光刺目,我眯起眼眸,见原清拾同样双眸眯起,而杨修夷的剑刃已逼近。
但就在长剑要刺入原清拾咽喉时,一道白光突骤然击来,阻挡了杨修夷的进攻。
一个女人瞬息掠来,立在原清拾跟前,大袖一拂,冷目看着我们。
同样一身玄衣,同样发髻高挽,同样没有发饰,但这面孔一点都不陌生,正是天地面馆那店家。
“你们找死!”店家怒声说道,扬手又一道白光,却是朝我而来。
杨修夷迅疾扑过来抱着我避开,尚来不及稳住身形,他便立即运剑回身,刺入身后骤然飞来的一个黑影。
玄衣女人闷哼一声,痛苦的呕出鲜血。
而原清拾紧跟在玄衣女人身后,正是他将玄衣女人踢来的,现在手里长剑直指,要刺向杨修夷。
我瞪大眼睛,周身血液在沸腾:“不要!!”
强烈的怒意和惧意让我头脑空白,我一步而起,朝着剑光迎去,伸手拦在杨修夷跟前。
冰凉剑刃贯穿我心口,尖锐剧痛从心口扩散,鲜血顺着我胸前的剑身汩汩淌下。
“初九!”杨修夷爆声怒吼。
原清拾抬眼瞪我。
我望着自己的血,电光石火间,诸多回忆明暗交错。
似在何时也做过如此举动。
也曾替人挡过一剑。
也曾被人这样抱住,伤心怒喝。
无数混乱场景一瞬涌来。
尖锐的哭声,刺耳的怒骂,冲天的大火。
那些画面一时散乱零落,一时支离破碎,一时纵横交错,如似疯马一般不断撞击着我的大脑。
一口浓血从口中呕出,双脚因发寒剧痛而倒下,被杨修夷扶住。
“我不会有事的,”在黑暗吞噬之前,我艰难的说道,“你别怕……”
·
大脑沉重剧痛,模糊中听到泉水叮咚作响,声音空灵,有着幽远深长的回音。
我在一块石台上睁开眼睛,仍是光线昏暗,高渺空旷的上空多出无数垂直而下的尖锐石笋。
不是地宫,而是一个空旷溶洞。
我在哪?
“杨修夷……”
我出声喊道,想要撑起身子,刚一发力就被腰上的巨痛疼得皱眉。
我低下头,身子缩小了一倍,缠满绷带,将我厚厚包裹,如似蚕茧,难以动弹。
我放弃挣扎,扬声大喊:“有人吗?”
“牙儿别怕,姑姑这就过来。”
清脆声音遥遥传来,我抬起头朝来源望去,一个布衣女子疾步赶来:“姑姑来了!”
她生得尤为好看,杏面玉腮,细润如脂,五官百般难描,赛月欺花,是难求的一抹绝色。
她小跑到我跟前,抬手抚着我的脸,温柔一笑:“牙儿醒了,饿了没?”
声音夹着浓浓鼻音,一听便知她才哭过。
我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又圆又大,眸色流转间,像辟开喧闹市集的一方净土,若非红肿一片,定是如玉阳湖里的碧水一般纯净。
“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我的腰。
她将我轻轻搂在怀里,风雅精致的下巴抵在我额上,语声温软:“没事,姑姑把你救活了。”
“救活?”我抬起眼睛看她。
“对,”她微笑,“牙儿,你以前的心愿可还记得?”
“什么心愿?”
“你不是想去江南玩吗,”她笑着摸摸我的头,“你前些时日说想吃清州的玉露羹,姑姑便送你去清州,你看如何?”
“那姑姑呢?”我不安的看着她。
“我不去,”她眼眶渐红,“牙儿,姑姑没有时间可以陪你了,姑姑要去引开那些坏蛋,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为了爱你的人,快快乐乐活下去,知道吗?”
“不要!”我赶紧摇头,“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我会很害怕的。”
“牙儿一直很勇敢,以后的路,牙儿也要勇敢的走下去。”她看着我说道。
我害怕极了,好想哭,眼泪却怎么都流不出来。
我拉住她:“姑姑,你不能扔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你要再扔下我,我怎么办?”
她的眼泪滚落了下来,越渐汹涌,将我紧紧的抱在她的怀里。
“我对不起月家,对不起你的爹娘,牙儿,姑姑一定得保住你,我们一族太苦了,真的太苦了。以后的路,你只能一个人走。”
“我不!我要姑姑陪着我!”
她松开我,擦了擦眼泪,冷静下来说道:“牙儿,姑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现在说的话,你要好好听着。”
我不敢说话,难过的看着她。
“我为了救活你,在你身上下了重光不息咒,你今后切记不要在人前受伤,更切记不要伤到腰肢,若你因此咒而被人当做异类,那姑姑即便是死了,也……”说到这儿,她哽咽抽噎,捂着嘴巴痛哭。
“姑姑不要哭了。”
“这个香囊收好,”她递来一个小香囊,“是你娘亲出事前为你准备的,你要随身带着,忘了自己姓月,也忘了姑姑吧,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今后的路,看你自己的造化。”
我捏着香囊,手指颤抖。
“这些,”她指着一旁磐石上的野果,“这些够你吃五天,若吃完了,洞外还有许多果树,你腰不好,千万不要去爬,姑姑给你准备了一根长杆子,你可以一个个打下来。”
我说不出的难过,整个人心痛到极致:“姑姑,你真的要离开我了吗?”
“十天后,会有一个叔叔来这儿寻你,他会带你去清州定居,那边有许多好吃的,到处都是河道,白房黑瓦,临水而筑,你会很喜欢那儿的。不过要懂事,那个叔叔家境不算好,他若给你买很多好吃的,要学会拒绝,嘴巴要甜,要乖一点,以后那个叔叔就是你的爹爹了……”
“我不要……”我摇头,“我只有一个爹爹,我的爹爹死了……”
她的神色变得痛苦,抬手抚着我的脸:“牙儿,姑姑快不行了,我必须得走了,你照顾好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不要!!”
她捂住嘴巴,眼泪汹涌,忽的转身,朝洞外跑去。
“姑姑,姑姑!!”我大声叫着。
她越跑越远,清瘦身影被洞外光线拉长,我想追上去,我的腰让我动不了。
“姑姑……”
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像要跑出我的世界,我的生命。
余下几日,我一直躺着,想等姑姑回来,始终不见她身影。
我双目直愣愣的望着洞顶石笋,不吃不喝,也没有要如厕的冲动。
能明显感到的,是身体的渐渐变化,视线逐渐模糊,不似以前清明,嗅觉听力都有弱化,五官疼痛酸痒,却不及腰肢难耐。
所有的一切都在翻天覆地。
直到第四日,几只耗子将我未曾动过的果子咬出许多窟窿,我挣扎着爬起,想要将它们赶跑,其中一只蹿了上来,在我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我想起娘亲的话,耗子多带瘟疫,浑身又脏又臭,被它们咬了要赶快挤出伤口的血,再找些伏虎草敷上。
我小心的从石台上翻身下来,手背的疼痛却消失不见,我抬起手,除了上面一滩红血,伤口已经痊愈。
我走出洞口,洞外薄暮落日,天边云影似火。
找了块方石坐下,我独自抱着双腿,想要大哭,眼泪仍一滴都掉不出来。
“姑姑,”我看着被夕阳烧出乌金的群山,“你不要离开我,我不要什么叔叔,我想要爹爹和娘亲,我想要姑姑,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别扔下我。”
这种感觉好难受,满心的酸辛无助和惊恐,整个世界似陷入泥沼,暗无天日,陌生又绝望。
第六日,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模样消瘦,我抱住他的胳膊:“叔叔,你来找我的么?”
他打量我,目光晶亮,盯得我浑身发憷,半响,他温柔笑道:“是啊,叔叔就是来找你的。”
“你早到了四天,一定急着赶过来,对吗?”
他摸摸我的脑袋:“对呀。”
我想了想,犹豫道:“叔叔,但是我不想跟你走,对不起,我只想回村里,求求你送我回去,我想爹爹和娘亲,还有姑姑。”
他点头,笑容和蔼:“好,你住在哪里?什么村?”
什么村?
我歪着脑袋,眉头皱得很深,绞尽脑汁,却如何也不想出来,我难过的垂下脑袋,摇头:“我忘了。”
“那你叫什么?”
我仍是愁眉苦思,最后气急,猛拍自己的脑袋:“忘了忘了!我怎么会把自己叫什么都给忘了!”
他蹲下身子,拉开我的手,笑道:“不管叫什么,叔叔都带你去看,叔叔认得路的。”
这句话纰漏过多,我却毫无感知,欣喜的抱住他的胳膊:“好!叔叔带我下山!”
一路下山,道路崎岖,泥径难行,我却玩的很开心,嬉笑耍闹,不时将路边的野草鲜花凌乱的戴在头上。
第三日清晨,他摘来野果给我,我边咬边玩着石子。
他坐在一边盯着我看了许久:“你的脸怎么跟之前有点不一样了?”
我眨了两下眼睛,不解看他。
他皱眉:“怎么好像变丑了?”
我笑了笑,将几块石头捡起,重新抛下。
“妈的!”
他忽的拍掉我手里的果子,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猛盯着我的脸,片刻,神情大变,他愤怒的扬起手臂给了我一个清脆耳光,再将我狠踢在地。
我摔趴在地,一块尖锐石子戳破了手心,我痛的大叫,忙坐起。
“老子还以为捡了个宝,可以拿去卖个开瓜价抵债,我前几天真他妈眼花了!”他怒声骂道。
我呼着手心,他凑来看了一眼,在我脸上又扇了下:“死不了,再他妈吵一句,老子把你剁了!”
我捂着脸,害怕的盯着他,待手心的疼痛消失了,我忙擦掉上面的血,讨好一般的伸到他面前:“不疼了!你看,你不要凶我了,已经没事了。”
他一把将我的手拉过去,反复揉搓后,瞪大眼睛朝我望来,忽的将我推开,后退叫道:“你是妖怪?女鬼?你……”
“你别怕我,我不是!”
“你别过来!”他捡起石头朝我扔来,“滚开!别过来!”
我被扔的好痛,抱着脑袋躲在树后:“我真的不是妖怪,我们族人最讨厌妖怪的,我也不是女鬼,你不要怕我……”
“滚开!”
他仍用石头扔我,边扔边跑,最后消失在视线里,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了山野丛林中。
我难过的静立许久,转身走了。
漫无目的的在山里乱逛,饿了想吃野果,但是腰疼令我难以爬树,只得一直忍着辘辘饥肠。
数日后,终于饥饿难耐,我拔出路边的野草,连泥土一起疯狂吞下。
我的脑子越发模糊混沌,渐渐记不起自己要去哪儿,常常蹲在路边托腮,我叫什么,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
所有一切都想不起来,只知道要往前走,要填饱肚子,困了要睡觉,渴了要喝水。
又过去数十日,我在深山里东绕西转,终于稀里糊涂的走了出来。
山下不远处有个小村落,飘来许多食物香气,我抿着嘴巴上前,偷偷溜进一间小屋,拿了两个馒头,狼吞虎咽。
尝过偷窃滋味后,我便打算在村里藏着,未想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无数人围着我,用木棍打我,我蜷缩成一团,连如何求饶也忘了。
他们把我扔回山上,我在石头上躺着,望着漠漠夜空,天上星子漫布,一眨一眨,我也一眨一眨。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听到细细碎碎的声音,我撑起身子,还未看清楚发生什么,一只麻袋兜头罩下。
“二哥,这妞这么脏,能行么?”
“总比拿你闺女去好吧,刘老三那货心狠手辣,你真想让你闺女去受罪?听说张婶的丫头直接被刘老三卖给赵麻贩子了。”
“这妞应该没什么家人吧,千万别被人找上,不然我们得……”
“少他妈给老子废话,快扛走,拉去洗白净点,再让你媳妇收拾妥帖,刘老三的人明早就到。”
……
两个中年女人将我一顿清洗,给我穿上一件花衣裳,再扎了两个小发髻。
翻到我身上小香囊时,一个中年女人想拿走,另外一个叹气说道:“也是个可怜的,要不就还给她。”
她们将小香囊缝到了我的衣裳最里边。
一个男人将我拎上一辆破烂的牛车,车上还有六个小女孩。
这些女孩一直在哭,我却因为坐牛车好玩而一直带着笑容,有个小女孩擦掉眼泪,伸手指我:“她是个傻子!”
所有人朝我望来,有人开始扯我头发,拉我脸皮:“她真是个傻子!”
我们坐在牛车上,避开官道,一路颠簸乱颤。
天上日月星辰轮替,有汤汤大河,有连绵峻岭,还有无边的旷野。
赶车的是两个膀大腰粗的大汉,偶尔会在中途停下休息,并喂我们一些水粮。
车上的小女孩们动不动就欺负我,因我是个傻子,反促成了她们的同气连枝。
独独一个叫小灯笼的姑娘待我极好,却也不敢帮我,只在事后悄悄安慰我,陪我说话聊天,讲故事给我听。
没日没夜赶了数天,一日停在路边休息,她悄悄爬到我身边,低声道:“傻丫,我刚才偷听到,他们把你卖出去了。”
“卖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她担心的说道:“傻丫,你会不会死掉呀,如果被发现你不聪明,我怕买主会打死你。”
“不聪明就要被打死吗?”我问道。
她垂下头,眼睛红红的,从怀里拿出一块原玉,伸手到牛车外奋力捡起一块石头,往玉上狠狠一砸。
材质不好的玉登时碎成数块,她心疼的望了许久,将最大的碎块递来给我:“这是真源玉,娘亲去世前留给我的,你拿着,希望我的娘亲也可以保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