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酒席散了。
我和杨修夷一起上了独孤涛的马车。
听他们对话,杨修夷本不愿来,是独孤涛的马车去到大宅门口,亲自将他接来,他才过来的。
一路回去,我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月亮,心里忐忑等下回去后要如何面对师父。
他们两个人也没怎么说话,不知是因为两个人都不喜话多,还是因为有我在场,很多话不好说。
马车没有从繁华市集过,而是避开主大道,沿着盈满月色的幽然小道徐步回去。
快到时,独孤涛说道:“杨兄的手一路都不曾放开过,此间一幕我若回去同公孙他们说,打死他们怕也不信。”
我回过头去,杨修夷一双清寒黑眸朝我望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将手缩回,却被他更紧的握住。
笑意盈上他眼眸,我望回窗外,总觉得我的耳根也红了。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四下已无人,天上一轮淡月斜照,摇挂天边,夜风里满是花香。
开门的家仆见到我,很是惊讶,我则越来越怕,脚步不知不觉慢了半拍,直到被人牵着的手被轻轻拉扯了一下,我才回神,抬头看去。
“你一直在走神。”杨修夷说道。
“我师父,”我轻声道,“他是不是很生气?”
“你说呢?”他反问。
“我不想回去了……”
“那去哪?”
我避开他的视线,说道:“……师父一定会打我的,上次是拿树枝,这次极有可能是扁担。”
“知道怕,那你还要不告而别。”
我想掉头离开,但忍住了这股冲动。
不告而别,那是因为能跑掉。
要是好好的跟你道别,你看我能不能跑掉。
杨修夷看向后面一个家仆,问道:“玉尊道人回来了吗?”
“回少爷的,老仙人还没回来呢。”家仆回道。
“他去哪了?”我说道,“这么晚了还没回吗?”
“和风华老道一并去找你了,”杨修夷说道,“他的确被你气得不行,我也是。”
我抬眸看他,心里浮起酸楚。
夜风轻轻吹来,带着几片花瓣,月光落在我们身上,他的面庞好看的似会发光。
“走吧。”他又道,牵着我往前面走去。
·
房内一切未变,跟我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除却床头垂着的一只双生蝶。
我过去取下来,在鼻下闻了闻,有沉曲香的气味。
杨修夷竟从二一添作五拿到了这。
我将它挂了回去,回身去收拾衣物,等下吃完东西,想去浴房洗澡。
杨修夷令人去做吃的,回来后在桌旁坐下,静了一阵,他开口说道:“方才过来遇见丰叔,他听说你回来了,又气又喜,想要过来,被我支走了。”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他:“为什么。”
“前些时日,我每天都睡得不好,”他看着我,“之前你在小桐驿站不告而别,我便没睡过一个好觉,入梦皆是你被妖怪包围的模样。这一次,我则常常梦见原清拾将你带走,当着我的面要杀了你,我拼死救不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他没有回答我的“为什么”,而是直接说出这些话,让我一时愣住,站在那看着他。
安静了一阵,他又道:“从我去宣城那一日开始,你便一直想赶我走,如今接二连三自己想逃,田初九,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二一添作五那时,是我不懂事……”
“那后来呢?在小桐驿站时,你为什么要走?”
我避开他的目光,望向身旁衣物,难过的说道:“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我,却要跑?”
“因为我哪里都配不上你。”
“胡扯。”
“还有屠妖大会,”我的眼眶红了,像有东西在心头撕裂,“那么多人羞辱我,我被成千上万的人打骂,我又不是真的傻子,我一直都在害怕和难过。”
他起身走来,轻捧住我脸颊,低低道:“别哭,我只是想解开你的心结。”
“我已经不知道我的心结是什么了,”我说道,“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自己,我讨厌这样的人生。”
“你的人生里有我,你能不能不讨厌它?”
不疾不徐的温和嗓音,却在我心底掀起狂澜。
我的眼泪直接滚落了下来。
“山野长大的丫头,为何学人自卑,”他轻轻擦掉我的眼泪,说道,“平日的洒脱不羁去了哪?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儿一个个忙着绣鸳鸯锦帕嫁人,毫无自己主张,几人能如你这般,十五六岁数便敢闯荡开店的?”
“……”
“我说的可对?”
“……好像,是有一点道理。”
“风华道人说你能冲破这身浊气,将巫术学的精湛的原因,可还记得?”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他说我聪明。”
“以及,你比谁都努力,常人花一个时辰能学会的东西,你需花十个时辰,可你从未嫌枯燥。初九,鲜少有人能有你这样的毅力和专注。”
我能觉察自己的脸红了。
“还有,可还记得你第一次被妖怪抓走是什么时候?”他又道。
“嗯,是我刚过十二岁生辰的时候。”
“那时你想吃糖葫芦与糖人,在丰叔指导下晒了三日野菜根,独自抱着竹篓送去山下卖,”他一笑,“你看,你想要的所有东西,皆靠你自己的双手去得到,不偷不抢不问人要,你的每分钱都是你自己所赚。即便是在别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愿景,你也会去认真对待与实现。你说,你是不是很了不起?”
“……我想抱抱我自己,”我心酸的说道,“怎么听着觉得可怜兮兮的。”
他将我搂到怀里,很软很低的声音:“所以,优秀若你,何来自卑,这世上大半的姑娘,她们不知自己为何而活着,你却一直明白自己所要是什么。你身上虽有浊气,却比谁都清醒,有主见,爱思考,不怕辛苦。可还记得,你当初努力学说话,学字,学巫术,那么辛苦皆未喊过一个累,那样持久的坚持,初九,绝大多数人都不如你。”
“……”
我被夸的不知说什么。
忽然发现,杨修夷若是想要好好奉承一个人,他绝对是世上最厉害的,可惜他平日待人真的不爱多言。
“第二次呢。”他又说道。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我说要解开你的心结,”他垂眸看我,“五月十八那日,为何不告而别。”
“……”
“是因为,怕连累我们?”他说道。
我轻皱眉,离开他的怀抱,垂头拿起我的衣物。
“但是来不及了。”他说道。
我一顿,抬眸看他:“什么?”
“这些时日我已派人去翻阅相关野史书册,对百年来所有古怪吊诡之地做列举比较,及百年前便所传的与上古十巫有牵系的地方,包括我们脚下的辞城地宫和当初宣城郊外的亡魂殿,同时我也令人托话至四大宗门和昆仑,让他们帮我留意。以他们对你的在意程度,加上我如此声张,并未遮掩,相信他们应已知道我这段时间的所有举动。”
“……”
“所以,”他一笑,“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我一时无言,不知该说什么。
“何况,”他继续道,“你当真认为你离开我们,他们就会放过我们?”
我别开头,望着远处落在门口的月色。
“杨修夷,”我轻叹,“原清拾至少有百岁,说不好我们两个人的岁数加起来,还不及他的零头多。我完全记不起他们的底细和来历,但我可以确定,上古十巫之后真的亡于他们之手,以及我月家全村,皆是他们所害。他们的实力,可怕的惊人。”
“看来被我说对了,你的确是在担心会牵累到我们,”他将我拥回怀里,低声道,“我很开心你终于能跟我说这些,但你觉得,在他们看来,我们作为他们的对手,是不是也是如此?”
我动了动唇瓣,欲言又止,最终未言。
我明白杨修夷现在说的,的确,我们的实力可能同样不弱,毕竟师公所代表的,是我们当下最顶尖的那一批修仙者和玄术大家。
世上不缺高人,肯定还有比师公他们更厉害的隐居者,但师公的好友太多太多,最强的宗门皆与望云山交好,无论如何顶尖的人物,在如今灵气薄弱的天地之间,他也做不到以一敌万,大杀四方。
虽然还没有到那一步,可我已在害怕,怕因我的家仇,将无数无数人卷入进来。
今天晚上在酒席上,关于我的身份,没有人提到一句,我不知道他们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不管是哪种,我只想让我自己去承受骂名,我着实害怕世人会唾骂当初为了我在鸿儒石台上拔剑扬眉的那个少年。
“初九,”清冽嗓音在耳边响起,“我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而不是一直赶我走,或费尽心思逃离我。”
“你以后会嫌弃我吗?”我问道。
“又胡说什么?”
“我一身浊气,枯命已定,我活不了多久,我一点都不想让你们看到我变老变丑,更不想你们因我死掉而难过,今年我十六岁,虽然现在不漂亮了,却是我最美好的年龄。你们的人生那么长,总有一天我在你们的生命里会什么都不是,我不要你们一回忆起我,就是个又瘦又老,因浊气而面目可憎的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