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是面淡无波,平静说道:“救人乃天经地义,无需言谢,不过,你是怎么得罪那些人的呢?”
“那天不小心把水桶砸在了他们的头上……”
“那件事不至于令他们如此,除此之外呢?”
我摇摇头:“不知道。”
“看来是无意中得罪了他们吧,”她说道,“那些纨绔子弟,成日游手好闲,真是什么事都有,阳儿,今后你切记要当心,他们定会时时想着来对付你。”
“好。”我应声。
“把这碗姜汤喝了吧,再过一阵就冷了。”她又道。
我看过去,仍是不想去碰,欠她们的委实太多了,我极其不喜欢欠人情。
“喝碗汤都拖拖拉拉的!”秋草端起姜汤塞到我手里,压低声音说道,“你快点喝!还得回去睡觉呢。”
我看着手里的姜汤,顿了顿,终究凑到了唇边。
喝不到两口,却见曹奕婷的目光正在看着我的手,有些若有所思。
触及到我的目光,她说道:“阳儿,你对自己之前的事情,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还在想,”我说道,“会想起来的。”
她点头,顿了下,说道:“你稍等。”
她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宝奁,宝奁里呈着许多木偶,铁环,泥人和尺格。
她挑了会儿,拿起一个绳结走到我面前:“阳儿,你能解开么?”
我有些不解,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秋草对我点了点头。
我接过绳结,熟悉的感觉从心头冒出,我用小拇指微拉扯出一根细绳,从一个结扣中穿过,几下摆弄,绳结登时松了。
曹奕婷低声说道:“好灵巧的手指!”她又拿起一个九连环扣,“这个呢。”
我接过来,这次几乎不用思考,手法快的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九个连环便被我拆开了。
她目露欣赏,又拿了一个组木暗格,这下我犯起了难,解了半日都没有拆开。
她拿回去,端详许久,一个一个将它们解开,排在桌上。
“小姐,”那小丫鬟高兴的说道,“你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我捡起一个木格子,苦思道:“我好像认识一个人,他可以解得更快,一眼就能拆开。”
小丫鬟嗤鼻:“瞎说什么,哪有这么厉害的人,这些组木暗格是最难的,它虽然只由九个格子拼成,但每个格子有凹有凸,组法有上万种,极费逻辑脑力,就你这样的傻子……”
“夏荷。”曹奕婷冷冷的朝她看去。
小丫鬟努了努嘴巴,没有说下去。
曹奕婷又让我玩了下泥人和木偶,并让人拿了一套皮影戏出来。
我不知道她的用意,但乖乖照做。
她捡起我最先解开的结扣,淡淡道:“这些东西看似简单,但颇费脑力,常人需要研究很久才能解开,可你却不费吹灰之力。”她望着我,“听齐大娘说你记不起自己的来处,我方才瞧见你手指莹白,指骨纤长,不像是什么粗俚下人,才想着拿这些来试试你,阳儿,你的手指很灵巧,可还会写辞作赋,琴棋书画?”
我想了想,说道:“不会,但是我会写字。”
她看向那个小丫鬟:“夏荷,拿笔墨来。”
那小丫鬟取来笔墨,放在我身前的桌上。
曹奕婷拿了本书,随意翻开一页,对我道:“你就照上边抄吧。”
“好。”
我捏起笔杆,落字时,手臂颤得厉害,歪扭的可怕,写了几页后才终于工整,
曹奕婷拾起纸张,看了阵,说道:“字迹清美端雅,笔锋老道秀润,胜过许多文人,应该经常在练在写,阳儿,你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我看着纸上的字,那些记忆一时又模糊了,什么都不记得。
她放下纸,容色始终淡淡,沉吟道:“失忆,巧手,纤字,素净,无眉,断甲……”
她抬头看向秋草和夏荷:“阳儿是汉东口音,等街道通了,你们和林伯去绣房布坊那些做手艺活的地方问问有没有从汉东过来的女工或管记账的掌事。一些专编草帽竹篮的作坊也别漏了,城里几个有名的牙婆也去问一问,会不会是什么来寻亲却被人害了的大家小姐,但留点心,仔细让人骗了。”
“是。”秋草和夏荷应声。
回去前,曹奕婷将那几个小结扣都给了我,要我放在手边玩,兴许能回忆起什么。
我将它们放在枕头旁边,自这之后的几日里,我每天睡前都会拿着它们玩上一阵,却遗憾没能再记起东西。
天上没有再下雨了,一连数日,天气都很晴朗,齐大娘说已经下了半个月的雨,可能暂时把雨给下光了。
还听她们说,这半个多月的大雨,让临尘江水位急涨,鄞州,亦州,重筱,江左,长明皆受其害,尤以鄞州倚阳,长明秋风岭,江左剑庵,重筱旧里为重灾区,倒灌的洪水冲垮房屋,崩塌的山体造成流民千万,流离失所。
六月末的时候,齐大娘和街道巷尾的妇人们被官府招去照料灾民,临走前她收拾行囊,同我们说今年的雨量是往年的三倍,幸好停了,要是再下个几日,浩尚也要保不住了。
我有些不舍她,但没有办法,这是官府强制的。
齐大娘离开后,秋草对我更加挑剔,说出口的话也越发刻薄,我能忍便忍,不想再和她发生争执。
数日过去,门外街道上的水仍是满的,水位一点都没降下来,不过渐渐也变得热闹了,卖菜卖粮的踩在高处吆喝,因良田被淹,粮价较以往贵了十倍。
几日后,审户灾民的官爷下来了,对哄抬物价的商贩严加惩处,同时开始疏通水道,整治了两日,终于路清水干。
这夜我打扫房间,烧水清洗自己穿过的衣衫和被单,问曹奕婷要了一些纸笔,就着灯火细细算账。
住宿费一夜八十文,每日两顿饭各半碗稀粥,算一日三文,还有药费,姜汤,柴火……
秋草摇着芭蕉扇进来,凉悠悠的看着我的账单:“我以为我够没人情味了,想不到你比我更绝。”
我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继续道:“救命恩情可以当账来算吗,换我,早就委身为奴了。”
我停顿了下,说道:“被人救一命就要给她为奴为婢?”
“难道不是?”她斜撑起腮帮子,清秀的脸上似笑非笑,“阳儿,我发现你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坏了,是不是慢慢恢复记忆了?”
我一声不吭,埋头将纸张誊写第二份。
她悠悠一笑,轻描淡写的声音:“生什么气,方才是我说错了,哪有救一命就当奴的呢?”
“你很闲吗?”我说道。
她不以为然的笑笑:“那你可想好接下来要去哪了吗?”
“嗯,”我点头,“找师父。”
“你这傻子,你真打算去找啊?你上哪找?”
我瞪了她一眼,还是不要跟她说话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夜风从窗外灌入,激起我一身凉意,月光倾洒,如水银泻地。
她忽的轻叹,说道:“看你年龄也就十六七岁,比我还小,却可以游山历水,自由自在的,兴许你路过哪村哪乡时,还能碰上个眼斜口歪的家伙看上你,成亲后生娃生子,有滋有味。而我呢,锁在这儿,成日粗活累活的干着,别说眼歪口斜,就是断手断脚的也看不到我啊,你看看我姑姑,熬成这个年纪了,多辛劳。”
烛火啪的爆出一串清花,满室烛香,我抬起头看她,觉得她不像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秋草,像是一个陌生人。
院外这时传来细微动静,她微微侧头,皱了皱眉:“真讨厌,那群家伙又来了。”
她说的是萧睿他们,自那日萧睿跑来杀我却被教训了一顿后,这段时间他们不依不饶,几乎夜夜都来,但都败兴而归。
要么是被我们喊人揍成猪头,要么是被秋草泼了菜油,差点没把火折子扔过去。
秋草还准备了好些绳子,他们从墙上翻身下来的时候,掉在绳子上,像是扯铃上的圆柱。
之后以为他们不会来了,没想到跟我们卯上了,从墙外扔来好多蛇,虽然拔了毒牙,但仍将平日彪悍刁蛮的秋草吓得连连尖叫。
我将那些蛇全收到一筐,等他们跳进来时“哗啦”一下泼过去,反将他们吓得哭爹喊娘。
后来,他们开始装神弄鬼,我不想再理会了,秋草却兴致勃勃。
她披头散发,一身白衣的爬到后院和中庭的垂花门上,又把他们吓得半死。
结果她不小心摔下,那几个男人拉住她一顿狠揍,把她打的鼻青脸肿。
我已经定好要离开这里的时间了,虽然跟萧睿他们的仇怨如何结的,我至今一头雾水,但毕竟因我而起,我想着要在离开前去和他们和解,以免我离开这里后,他们再来找秋草的麻烦。
但是这个着实不好想,我想了两天,这天晚上躺在床上又琢磨要如何去说时,外头又传来了动静。
秋草悄然来找我们,要我一并去,带着我从窗户轻轻跳出去。
刚猫到后院,恰巧被他们撞见,并且一个陌生男音响起:“在那边!”
秋草大惊:“是陈二麻子,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