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是想留下,但是齐大娘执意要让我走,不给我在里边多留。
屋外暮色四合,天野低垂,遥遥能听到临尘江浊浪滔滔,奔腾咆哮。
那名叫燕儿的妇人不在,一个老妪给了我一个竹筐,要我跟另外一个姑娘去收拾一间刚死过人的土屋。
待收拾完,又有其他的活要我们干,自此便一直忙着,接下去几日,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间。
如齐大娘所说,这里进了便再出不去,染病死掉的人都被拖到村后土坑里烧的一干二净。
派给我的任务是每日送三碗稀粥给那些病人,还有端汤上药,因我的身体着实无法碰水,打理不了那些浓痰以及清洗他们的污秽物,其余人便借故将送粥上药的任务都给了我。
齐大娘不知从哪知道的,义愤填膺的指着地上的浓痰:“你不打理,她们就打理了吗?看你新来的好欺负,这些接近病人的活全要你干了!都是要死的人,她们以为自己好端端的,曲大仁就能放她们出去了?笑话!不过也罢,这样的鬼地方,早死了早好,每日拖着都是折磨,气就气在有人拿我们试药,若在重筱那边,一染病就马上被杀掉,那样多痛快!”
我不知该说什么,俯身将她身旁的浓痰清理掉。
她霍的踢开我端来的热水盆:“阳儿!大娘不想欠你什么,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听到没有!”
我红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将水盆端起,她忽的伸手扯打我,将我拽过去后猛的推倒在地:“你怎么这么老实!谁都可以欺负你的啊,啊?以后不准过来了!”
我抿唇,顿了顿,爬起来将凌乱发丝别到耳后:“大娘,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吧……”
她怔在那儿,我不安的望着她,她别过头去一笑,眼泪哗哗掉了下来,她抬手抹掉,这一天都没再跟我说话。
接下去的日子仍是每天早起晚睡,忙进忙出,我一有得闲就跑去找齐大娘,陪她说话解闷。她的性情越发暴躁,有时会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与之一起的还有她恶化的病情。
拖了六七日,她终于撑不下去了,那天阳光清和,我在为其他病患送粥端汤,燕儿姐跑来喊我,等我过去时,齐大娘正好被人从屋子里抬出来。
清风徐徐吹来,阳光打在她脸上,往日红润健康的肤色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健壮丰腴的身子枯瘦如槁,眼眸半闭着,嘴角微张。
我说不出是什么心绪,呆呆的看着她被人抬走,一个妇人顺手捡走她头上的稻草扔在地上,被风吹来我的脚边。
燕儿姐扶着我,大约是以为我会悲痛的站不住脚,我却比任何时候都立得挺拔,因为身子已经僵硬。
当我的酸楚终于破开麻木,泛上鼻翼时,村后土坑已烧起了熊熊大火。
我痛哭出声,掩着嘴巴任眼泪直下。
我喝的第一口姜汤,驱散我长久的冰寒,是她亲手喂入我口中的。
我所盖的厚厚被褥,是她翻箱倒柜找出来,一针一线缝补好后替我铺上的。
我含泪望着烧上天幕的浓烟,远方云层迭迭,青山墨色,伴着沧江横流声,一番阔狂悠然。
燕儿姐轻声道:“阳儿,你平复一下,还要继续做事呢……”
我抽泣的看着她,认真道:“燕儿姐,我晚上会离开,你要不要一起走?”
她一顿,忙道:“说什么傻话呢?”
我来这本就是因为齐大娘,可她已经不在了,同时,我早就厌恶和害怕见到每日那么多人死去在,这个地方,我不会再呆下去的。
我垂下眉,没有说话。
燕儿姐却忽的一笑:“好,我跟你一起走。”
·
约好的时间,是当天晚上。
夜色潦黑,火把点在栅栏外,这里每夜看守的卫士皆要比白日要多出两倍。
我抱着干粮站在树下等燕儿姐,过去很久她才出来,眼眶通红,发髻整理得很干净。
出去的办法我想了几种,捏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她却没在听,我抬起头,她回神,说道:“阳儿,燕儿姐也染了役症了。”
我傻了。
她笑了笑:“前天我就知道了,”她将怀里包袱塞来,“我出去外面是害人,耗在里面是等死,莫不如在这求个痛快。阳儿,傻人有傻福,燕儿姐帮你出去之后你快些离开浩尚,否则会被他们找到的,知道吗。”
我不解她说的痛快是何意,正要发问,她猛的转身朝最寂静的右侧栅栏冲去,抬手打翻那些火把,又胡乱跑向左侧。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引了过去,也很快被那些士兵控制了起来。
“你门放开我!”她挣扎着,用力尖叫,“你们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为什么!别关我,不要关我!”
她开始装疯卖傻,痴言嗔语,哈哈大笑。
风如刺骨的冰锥,她朝我的方向望来,疯癫大叫:“别让我白死!我不想白死!千万不要让我枉死!!”
我攥紧她给我的包袱,顿了顿,鼓起勇气掉头,往另一边跑去。
翻过漆黑的栅栏,身后传来惨叫,我惊忙回头,数根长矛刺穿燕儿姐的胸腹,将她高高挑起,抛回了村中。
身子在地上滚了两圈,血衣沾上黄土,她口中吐血,望向我们蹲过的那块角落,弯唇一笑:“好,好……”
我捂住嘴巴哭了,胸腔有股热血缓缓溢出,但不敢哭出一细声响。
几个士兵像街边菜贩那般高声吆喝,不出多久,有人从村子里出来,抬着她的尸体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一切恢复安静,除了地上的大滩鲜血。
我无声哭着,静立许久,最后转身离开。
包袱里有一条小毯,有淡淡的药草和阳光香息,我裹着小毯,沿着荒郊野道往前走,两个时辰后见到一个村落,我在村外供奉神佛的平安祠旁躺下。
夜凉如水,没有星星,银玉似的月盘孤零零的挂着。
我缩在毯下,想要一层一层压下心中思绪,但又哭了,哭齐大娘,哭燕儿姐,哭那些一条一条消失的生命,心痛的难受。
第二日,问路到了浩尚,城外长队如龙,审户严格。
我担心秋草,不放心就此离去,找到一个面善的妇人,问她能不能替我去曹府看看秋草回来了没,她摇头拒绝,说这儿去城西至少一个时辰。
我在土墩上坐下,望着密集人影和远处高耸在城门上硕大的“浩尚”二字,想了良久,决定绕临尘江流回去,从那山洞甬道进入浩尚。
还未走下斜坡,我脚步一顿,看到了远处的曲大仁和他的士兵。
黄老头也在,他一见到我,忙狂拉曲大仁:“那,快看!她在那!”
我后退一步,转身就跑,沿着土坡往松石密林奔去。
他们疾快追来:“站住!”
“别跑!”
……
他们追的很快,渐渐逼近,耳边风声呼啸,“嗖嗖”弩箭冲我射来。
肩上猛然一痛,被弩箭射中,强大的气劲将我带摔在地。
我忍痛爬起,刚拔出箭矢,又一支疾射而来,将我的小腿钉在了地上。
“她在前面!快追!”
忍着泪花将将弩箭使劲拔出,我绕着树木兜转,最后被逼至一处崖壁。崖下光线晦暗,能听到淙淙水声,远处有帘湍急的瀑布,水花清澈晶莹,恰好在阳光下,迷了我的眼。
有可怕的噩梦在脑中骤现,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深渊,我后退一步,不敢往下跳,不敢去碰水。
我转身朝那些士兵跑去,这时无数弩箭射来,其中两支同时射中了我,一支穿腹而过。
我往后摔去,身子顷刻失重,跌下了悬崖,转瞬被冰冷刺骨的潭水吞没其中。
水声沉沉灌入耳朵,五官硬沉痛闷,我奋力挣扎想要往上游去,模糊水雾里,一个容貌诡异的女人蓦然出现,冷笑着看着我:“你觉得什么东西比死还可怕?”
“是生不如死!”
“你会被不断的淹死,又从枯死的躯体中活过来。从今之后,你的生命只有死去和重生,万劫不复!”
……
尖锐刺耳的笑声斥满幽寂深黑的水潭,我拼命挣扎,不知过去多久,我尖叫着破开水面。
天色已黑,我无力的趴在水边,夜风从林间石罅里吹来,我被冻得毫无知觉。
过去好久,我从水里踉跄爬起,寻到一个避风处,远远听到一阵混乱的打斗声,我撑起身子朝那边走去。
快靠近时,一个熟悉声音传来:“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哎哟!你下手轻点!”
是萧睿。
一个面相英朗的中年男子握着一根木棍追在他后面,将他追的到处乱跑。
“快说你不去了!不然我打死你!”
“我去定了!”萧睿大叫,“你要舍得你萧家断后,你尽管打死我!不过你留心点,哎哟!那些女人我可没留种,要是我死了她们抱野娃上门乱认,你可别接手啊!啊!给我轻点!”
树边停着三辆马车,周薪在一旁又拦又劝,方笑豪和胡天明站在马车旁喊着伯父。
萧睿跳上磐石:“你倒是痛快了,你爹死得早,你年轻的时候可以走南闯北,东一个美人,西一个红颜,你关着不让我出浩尚,你拴狗啊!”
中年男子气得浑身发颤:“逆子!你又咒我死!你给我站住!”
“是啊,我是逆子,那你是什么,逆夫?你气死我娘的时候,你那玩意儿站住了没,怎么那么勤快的在钻其他女人啊!”
方笑豪皱眉叫道:“大哥,休要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