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玉弓的相反方向。
土路湿软,长且弯,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我走到尽头。一道极厚极结实的巨大石墙拦住了去路,墙高两丈,上旧下新,下面严严实实,上面有许多孔洞和缝隙,那些白光就是从这里透出来的。
我爬不上去,侧耳趴在石墙上听了阵,外边是密密麻麻的蠕动声,一大片戾气,凶煞无比。
我屏气凝神,外边应该就是孤星长殿了。
不,确切来说,我现在所处的地方,也是孤星长殿,已在这上古陵墓之中了。
如果那些行尸可以自界阵口出去,那么我们也可以吧。
只是,卿萝人呢?
她将我扔下来,是要给她探路的,那么,她跑去哪了?
就在这时,上边的光影忽然一暗。
我一顿,抬头朝上看去。
外边有东西在动,将石墙上透光的孔洞给堵了。
我屏住呼吸,看着又一个孔洞被缓缓堵上,而最左边的孔洞露出了微薄白光。
它移动的很缓,体型很大,我脑中出现了唐采衣之前所说的那种怪物。
蓦地,它停了下来,而后奇怪黏蠕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它正在墙上摸索。
我往后面退去,紧紧盯着它。
我有一身浊气,不可能被发现,也许,是唐采衣流的血。
它还在摸着,到一个孔洞密集的墙面时,停了下来。
而后,“砰”的一声,它朝石墙砸来,石墙微震,碎石簌簌落下。
砸墙的闷声很大,单凭一个拳头,是办不到的,更像是……有无数拳头。
连着数声,大片白光从被凿碎的狭隘石缝里透出,一声尖锐暴躁的刺耳嘶叫乍响,那道石墙被猛烈拍击,同时叫声愈发激动。
我往后又退数步,全身戒备。
那撞击声加重,石块噼里啪啦落下,终于,大片石头轰然砸地,半边石墙坍圮,墙外的明光照来,在我身上投下一个巨大黑影。
尽管想象过它的模样,但亲眼看到,仍是将我吓住。
数不清的腐烂人头与躯体手脚,全部黏在一起,杂乱无序。
最正中的那颗脑袋比其余大上数倍,双目通红,贪婪兴奋的望着我,忽的狰狞嘶叫,朝我袭来。
我忙抬手,一道护阵将它拦挡在外。
这怪物看上去臃肿庞大,身手却灵活的堪比游鱼,一点都不笨拙。
所有的脑袋在阵法外齐齐嘶叫,击打我的护阵。
我双眸微眯,思量要不要杀它。
此地绝非只有它一只,如若我击杀了它,引来更多怪物怎么办。
我朝它身后看去,石墙外并非平地,而是半空,空旷宽阔,一座浩大的地下宫殿,也许就是我那几晚在溶洞中所见的行尸长殿。
那些人头重又发出刺耳的叫声,袭击我护阵的力量加重。
我咬牙,猛的散尽护阵,同时将灵息灌足于右掌,怒推而出。
它被我推摔出去,冲向浮空,我双眉一拧,它瞬息爆裂,血肉如泥,断肢如絮,化为一潭浑浊血水,掀起刺鼻恶心的腐臭,簌簌落了下去。
我缓了缓,抬脚走出去,垂眸而望。
半空俯瞰,能将整座殿室尽收眼底,我所在的悬崖高约十丈,悬崖外喧哗嘈杂,大量密密麻麻的行尸在蠕动,与我那夜在溶洞中所见的几乎一样。
“田掌柜!”玉弓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我回过头去,她气喘吁吁的跑来:“发生了什么,刚才是什么声音?!”
“找到出口了,”我说道,“但是遇上了些麻烦。”
她来后见到外面的场景,眼眸瞪大:“出口在下面?!”
“是上面。”我朝上空望去。
长殿上空一派古拙,赤丹如凝血,一层华彩似秋水流月,可以清晰的看到顶上十里朱砂正中的彩绘壁画。
壁画以青金石,云母粉,沉曲香为颜料,因而色彩明朗,经久不褪。
宽约二十丈,长达三十丈,画的是一幅盛大的祭祀场景,构造大气磅礴,势壮雄劲。看阵仗排列和纸文魂幡数量,是清酒陌上尘,上古时期最时兴的祭祀排场之一。
壁画周围镌刻了无数铭文,那些古字我不认识,但在一些郑重庄严的巫书上经常见到。
在大殿的至北点,一颗泛着晶紫萦光,宽约三丈的石头凌空而悬,暖柔的紫光照亮了整座长殿。
孤星长殿。
“是要……爬上去吗?”玉弓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我看着那颗“星星”,眉目深敛,一股说不出的感觉绕上我心头。
“田掌柜……”玉弓说道。
我收回思绪,摇了摇头:“我不擅长攀爬。”
“我姐身体不行,也爬不了,我背着她亦不好爬。”
“也许还有其他的路,”我望下面看去,“应该会有的。”
“可是下面这么多行尸,杀不过来的。”
我点点头。
对付刚才那一只已经很累了,这下面密密麻麻,数以万计,我可能会被吞噬。
这时,我的头发轻轻飘动了下,我一顿,垂头望去。
之前一直无风,未曾注意,现在忽然动了才发现,卿萝将我摔在了界门上时,将我的头发也摔散了。
昨日泡温泉时我洗过头发,现在柔软松散的垂着,不知哪里来的风,让我的头发轻轻动着,极其细微。
“你有感受到风吗?”我问道。
玉弓朝我望来:“什么?”
“风。”我看向她的头发,除却因为肢体带起来的发丝在动,她的头发并没有其他动静。
“什么风?”她神情有些困惑。
我抿唇,没再说话,同时,那阵极其弱小的风似乎不见了,我的头发没有再动。
是……我的幻觉吗?
“田掌柜,快看那边。”玉弓忽的又道。
我循着她的目光,往我另一侧望去。
正东方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石台,台基四周水道潺潺,以河图之谱纵横。台阶上雕纹画凤,古拙远慕,台上立着两座铜像,一为商丘玄鸟,二为青丘白狐。
奇怪的是,周围高大的殿墙上有无数行尸在攀爬,想往上面去,唯独这座石台,一具行尸都没有,那些行尸远远避开着它。
“那里会不会有出口,”玉弓说道,“但是,我们要怎么过去呢。”
我看着那座石台,说它高大,的确达二三十丈之长,但相对于整个宽阔的大殿而言,一时注意不到它,不足为怪。
我想了想,说道:“你去把唐采衣带出来。”
“田掌柜想到办法了?”玉弓喜道。
“我先送你们下去。”我说道。
至于我自己,我可能需要冒险一试,看看我这一身浊气,能不能顺畅从数万个行尸丛中穿过。
玉弓回去,将唐采衣背出,我检查了下,唐采衣的身体越发虚弱,呼吸都变微薄了。
玉弓急的眼泪直掉,我让她先将唐采衣放下,她小心将唐采衣靠在洞壁上,起身看着我:“田掌柜,现在呢,如何做。”
“你看那边。”我往下面指去。
她转头望去,我忽的伸手,用力将她从半空推了下去。
她一声尖叫,身形直直坠下,我在崖边迅速凝息,于半空将她的坠势稳住,而后将她往那大石台送去。
待她落下后,我的额头上全是汗。
这是我第一次这般冒险,控制不当,不仅是她,我也会因为杀人而被反噬。
缓了缓,我看向唐采衣,伸手抓起她,将她也推了下去,以同样的方式送去玉弓旁边。
周身累得难受,我擦掉头上的汗,垂头望着下面的深渊。
我可以将她们送去,但是我没办法将我自己送过去。
下面都是行尸,浊气倒是可以掩盖我的人息,但是我流了一身的汗,不会没有味道,再淡也逃不出它们的嗅觉,就如我每次出血都能招惹妖魔那般。
我得想个办法。
“唐采衣可算是下去了。”卿萝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当即抬头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她站在我右上方百步外的一个小平台上,吴挽挽那身好看的衣着满是泥泞沙土。
“她们如今所处的石台有个出口,”她又说道,“我需要你过去给我开路,你不是正巧想过去吗?”
“你在吴挽挽的身体里多久了,”我提高声音,“你继续在她的身体里,你会将她夺魄,她会因你而死的!”
“我在乎吗?”她寒声说道,“我不是善人,我是恶人,你跟一个恶人讲这些,有用吗?”
我握紧拳头,着实气恼。
“打又打不过我,反被我扔在此地,很气,对不对?”她唇角勾了抹笑,“这样,之前那笔交易谈不成,现在我们可以重新来一笔交易。”
“我与你无话可说,更无交易可谈。”
“我已经用我自己的方法找到了这里,”她笑着看着我,“但目前暂时还没有办法得知那具女尸的所在,你帮我找到那具女尸,我可以将你们全部平平安安的送出去,否则……我可能连自生自灭的机会都不给你们。”
我扬眉:“你的意思是要杀了我们?”
“我可以先宰了玉弓。”
“你凭什么认为用她的命可以要挟到我?”
“那,试试?”说着,她俯下身子,朝玉弓和唐采衣所在的石台掠去。
我忙于空中结出一道护阵,想将她拦下。
她大袖一挥,将我的阵法散去,旋即又扬手,我辛辛苦苦送过去的玉弓,被她悬于数万行尸之上,摇摇欲坠。
“田掌柜!!”玉弓尖声叫道。
“田初九,”卿萝看着我,“如何,这笔交易,谈不谈?”
我心头的怒意越来越盛:“你不要忘记了,我是一个巫师。”
“那又如何?”
“你若是伤她们一分一毫,我可以让你魂飞魄散,”我一字一顿道,“下边这些行尸,我可以利用它们为我造出千百个凶邪阴戾的阵法来!”
“好!”她朗声叫道,“那我们便斗斗!”
语毕,她将玉弓猛然抛入下去。
玉弓爆出尖叫,我迅速用我的神识将她牵制。
“那就让她四分五裂吧!”卿萝暴喝。
捕捉到自她所在之处急涌而来的强大灵息,我心头大骇,不敢再继续和她抗衡,唯恐真的将玉弓撕碎。
我快速散尽我在玉弓身上的所有灵息,同时飞快在她之下,尸群之上,拉出一道护阵。
将玉弓接住后,我以最快速度将她往石台上送去,却捕捉到一股朝我猛冲而来的力量。
我咬牙将玉弓推向石台,迅速抬手凝结护阵去挡。
根本没有给我喘息的功夫,我才凝结出来的薄弱护阵被击垮,那股力量朝我的身体撞来,我往后摔在石壁上,心口一阵剧痛,浓烈的鲜血吐了出来。
“你拿什么跟我斗!”卿萝叫道,“很快那些嗅觉灵敏的怪物就会朝你过去了!田初九,这笔交易你谈还是不谈!”
我擦掉唇角的血,脏腑又一阵抽痛,再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缓了缓,我怒声说道:“你真的,让我恶心。”
“我不需要你喜欢。”她冷笑说道。
她话音刚落下,一个妖媚的男声忽的在我耳边很轻很轻的说道:“你为何不出来。”
声音空灵,似飘散于空中。
我一愣,微微侧首,不知谁在说话。
卿萝也大叫:“谁!”
“那我便助你一把。”这声音又说道。
伴随话音,一股清冽强盛的灵气自我背上袭来,剧烈的疼痛让我差点又吐出一口鲜血,不过随即我便跌了出去,所有的痛意顷刻间消失无踪。
我回过头去,恰看到我的身体往地上摔去,脸色惨白,唇边都是血。
而在我背后,我瞪大眼睛,一只比我身体大出三倍的九尾白狐若隐若现,雪白的尾巴在空中招摇,一双凤目潋滟,笑望着我;“不用谢我。”
我垂头看向我的手,根本没有手,这情况与我之前在吴府时一样。
我要怎么回去,我出来又有什么用?
这时,余光看到卿萝身形一晃,朝我的身体掠去。
那只白狐当即消失,隐匿不见
“站住!”我怒吼,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灵息从我神识中狂涌而出,将卿萝于半空拦下,冲向另外一边的殿壁。
她撞在结实的高墙上,发出痛呼,一口鲜血从她唇中而出。
她朝我所在的方向看来,咬牙击来一团芒光。
我眉眼一狠,将她的芒光迅速散去,灵息超出我自己的想象。
“滚出吴挽挽的身体!”我叫道,一道灵息朝她击去。
“我不!”她硬生生挨着,高声叫道,“要么将我和吴挽挽一起杀死!我不会出来的!”
“我让你滚出去!”我双眉怒皱,巨大的灵息尽数涌去。
她发出极其响的一声惨叫,终是被我打出了吴挽挽的体内。
我迅速接住在洞壁上下滑的吴挽挽,将她朝石台方向送去。
与此同时,那些墙上攀爬的行尸已快靠近我的身子,我将它们瞬息粉碎成尘,将我的身子一并送走。
而后我在空中四望,极快寻到一团极淡的绿色轻烟,我想伸手将她抓来,但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哪,却有一股灵息再度从我体内涌出,朝她击去。
她闷哼一声,跌了下去,我立即沉身去追,她大声怒道:“我不要那具身体就是了,你何必穷追猛打!”
“闭嘴!”
“你若伤我一个好歹,我父亲必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闭上眼睛,神识将她强牵过来。
“田初九!”她与我顽抗,大声叫道,“我不愿与你为敌,我只想找具肉身依附而已,谁都不愿自己魂飞魄散,我何错之有!”
“我便愿意死了吗?你用我的身体砸开结阵,我便愿意了吗!”我沉声怒道。
“你我本该是朋友,”她说道,“我们大可强强联手,完全不必要像如今这样。”
“打不过了便要和我联手?你作威作福的时候,你可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
“我作威作福?”她怒道,“我所做一切,只是想要活着而已!你们为了活命,将行尸引入孤星长殿,可是孤星长殿做错了什么?这座绝出六界数万年的上古浮城,为何要平白被这些肮脏行尸所污?!而我来这边寻找女尸,是为了我自己能活下去,我又为什么要对你们负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有你的立场,我亦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