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惊,瞪大眼睛。
师父也惊诧:“你是说,唐采衣是结束万世轮回的曲魉?!”
“是,”行言子说道,“以她祭阵,汤瑛她们能治好身上之痛。”
“所以,唐采衣其实与你并没有太大关系,你只是与汤瑛勾结,想得到浮休灯?”师父说道。
“引九头蛇妖撞破吟渊之谷,若是能让宿沉长廊坍圮,那些妖物冲散九龙渊煞气,我的浮休灯就可以派上用场了,”行言子眼眸轻敛,“可惜,九头蛇妖真的撞碎了吟渊之谷,宿沉长廊也真的坍倒了,九龙渊都还是好好的。”
“所以你看中了化劫。”我说道。
“不,”他笑了,抬眸看着我,“并非九头蛇妖失败了,我才想对付你,自我知道世上有化劫这一只太古凶兽后,它才是我一直以来的首选。”
“那个白先生在此扮演何等角色?”登治尊伯问道。
行言子微顿,微不可见的摇头:“别问了,我的事情,你们想知道多少我都可以说。他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会讲。”
登治尊伯皱眉,我看着收回目光,心中亦觉沉重。
登治尊伯为天净宗门境元一脉的首座长老,在寻常人眼中,这几乎是终其一生都难得一见的高人前辈。
而这次来孤星长殿的尊伯师伯们,他们大多亦都为当世少有的大家或散仙,可这么多人,行言子都没有放在眼里,却执意维护保护那个白先生。
以及风华老头,他与师父几十年的交情,最后亦是为了那白先生而与我和杨修夷为敌,这个白先生,他到底是谁?如何办到的?
良久,师父说道:“你说,关于他的事情,你一个字都不会讲,刚才我徒问你九头蛇妖之事,你也没说,这是否说明,九头蛇妖也与他有关?”
行言子神情微变,垂下头去。
“看来是了。”登治尊伯说道。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行言子说道,“我只奉劝你们,别去招惹他,也别去查他,你们对付不了他的,反而会招致更多的祸患。”
“那就由着此人对付初九?”登治尊伯说道。
行言子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那个白先生,也对化劫有兴趣?”师父问道。
“别问了,我不会说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
“万珠托元阵,”我说道,“你可知道?”
“嗯。”
“你与那些人可有关联?”
行言子皱眉,摇摇头:“没有,从未有任何牵扯。”
“那个庄姑娘呢?”我说道,“她与你认识,亦与那些人认识,你们没有牵扯?”
“我不知道,”他淡淡道,“庄姑娘为何与他们认识,我也好奇。”
“你不知道?”我轻笑,“那我知道了,那庄姑娘也许就是这白先生的人,但凡你所说的任何不知道,或许都与他有关。”
“你能不问了吗?”他打断我。
“你急了?”登治尊伯说道。
行言子闭上眼睛,沉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望着我的目光冰冷:“我自始至终不知道万珠界是什么,言尽于此。其他的都不要再问了,所有恶果恶报,我自会承担,不会有怨。”
“你倒是敢怨!”登治尊伯怒喝,“你手中杀害了多少条人命,怨?你也敢提,你也配提!章征,你可知等着你的会是什么!我若将你交给拂云宗门,他们的滔天之怒你如何承担得起!拂云宗主和安存长老他们当年待你不薄,你这恩将仇报的鼠辈恶獠!”
行言子避开我们的视线,又不说话了。
“你说!那人是谁!”登治尊伯情绪变得激动,朝我指来,“那白先生就是为了初九吗?小丫头家破人亡,自小孤苦,又为百般困难折磨,你们到底还要在这个孤女身上图什么!是她那身血肉,还是她牵系的那只凶兽!”
“那些东西没有什么值钱的,”行言子朝我看来,“何止所谓的月家,又何止一个拂云宗门,就是你们四大宗门,还有整个昆仑,整个天下,在他眼中都不如一个田初九。”
“他爱慕丫头?”登治尊伯说道。
“爱慕?”行言子看着我,喃喃道,“或许是狂热?”
师父这时上前,微微挡在我轮椅跟前。
“月姑娘,”行言子说道,“知道九头蛇妖与你的关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既然你已经很苦了,就不必要更苦。”
“我不怕。”我对着他的视线,“我讨厌活的不明不白。”
“可你注定要不明不白,”他声音变轻,“你身上这层浊气你摆脱不掉,那日在巫殿里你褪去过浊气,可那阵法一消散你又变回了现在的模样。再清正凌然的阵法也只能令你的浊气稍稍退散,无法彻底驱逐,你骨子里的浑浊会慢慢吞噬你,你记不清的事情会越来越多,你活着只能越来越不明白。这一点,当初给你下阵法的人不会不知道,可是,她为什么还要这样?”
我搭在腿上的手不自觉的握紧拳头,声音变寒:“你想说什么?”
“你认为这一层浊气是保护了你,”他淡淡道,“可是,你还能活多久?我如果是你,我宁可死的痛快,都不想被浊气折磨。”
“你是说,我姑姑想害我?”我沉声说道。
“这就得问她了。”
“她已经魂飞魄散了,”我看着他,“便是为了救我。”
“哈哈哈……”行言子笑了,摇了摇头,“你们月家嫡传一脉,皆为一缕孤灵,无魂无魄,死后灰飞烟灭,连魂飞魄散都称不上。”
我面色大变。
师父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登治尊伯朝我看来,神情震惊。
“你们居然都不知道?”行言子看向师父和登治尊伯。
师父身子僵硬在那。
我用尽全力克制自己的颤意,但可以想象自己现在的脸色会有多苍白。
“竟真的不知道,”行言子又笑了,“月家族长世代为灵,她这一缕残灵更为天物,灵体一亡,烟消云散,本就没有魂魄一说,她若一死,便是真的于天地间消亡了。”
“我不会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艰难响起,“浊气又如何,我便是不会死。”
“为世清简是福,知道越多,背负越多,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他看着我说道。
“不需要你这样的好,”我冷冷道,“大可收回去,我恶心。”
他唇角笑意敛了敛,望回屋中油灯:“那你便自求多福吧。”
·
师父推着我的轮椅,带我离开了小屋。
风轻柔吹来,六胥道人和广征道人在不远处继续对弈。
嫩柳低垂,青燕飞掠,风景清和淡雅。
“我去同他们说一说话。”师父说道。
“好。”我应道。
他抬脚朝前面走去。
我如今听觉甚好,听到六胥道人和广征道人问师父谈得如何了,师父简单带过,而后问起他们晚上吃什么,要不要叫上颂竹长老一起去喝一杯。
泠风拂来,花瓣簌簌,师父的白发白衣随风而起,当真像极了仙人。
登治尊伯还在里面,我心情凝重,看向来时的路,一股说不出来的疲累。
回去的路上,师父推着我的轮椅,碾压过石路时,木轮咯吱咯吱作响。
师父忽的开口说道:“丫头,还记得缦山城的纯宗长老么?”
我回忆了下,点头:“记得。”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发生的时候,我或许都还没有出生。
据传,一个叫济漾的长老因嫉心,在纯宗长老即将成仙渡劫时,将他的四象晶偷偷砸入八星潭中,引得纯宗长老血气逆行,所脱的胎骨化为焦墟。
师尊和不少友人拼尽全力,渡了许多真气给纯宗长老也只能保全他的魂魄,而后纯宗长老愤恨离世,踏入轮回。
这个故事,当年正是师父说给我听的。
“按伦常来说,纯宗长老不会记得今时今世,来生也不一定会再修仙问道,”师父轻声说道,“但据传这世上有一个轮回之境,若带着亡故之人的头发进到轮回之境,便能寻到他的前世和转世投胎的地方与生辰。”
我双眉微拢:“那能找到纯宗长老吗?”
“他的师兄还有他的座下徒弟曾去过,”师父说道,“但都没有回来。”
我抿唇,点点头。
安静半响,师父又道:“当初没有找到你时,姓杨的臭小子曾找我提及过此事。”
我一愣。
“我也曾想去……”师父声音变得很低很低,“若你真的死了,我们便去轮回之境中找你,找……你的来世。”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眼眶酸涩难受,有些想哭,不过被我忍住了。
我抬头看向远方天幕,风迎面而来,曾齐眉的短发已经到下巴了,被悠悠吹开,拨向耳畔。
师父轻叹一声:“我的丫头啊……”
因他一声叹惋,我忍的辛苦的眼泪终究是掉了下来。
·
回到小院里,唐芊坐在门边看书,阳光暖暖的照在她身上,铺了层恬淡柔光。
见我们回来,她放下书册迎来:“姑娘,仙人。”
目光在我们身后望了圈,说道:“登治长老呢?”
“还在那边,”我说道,“玉弓呢。”
“去抓药了,”唐芊笑道,“姑娘,少爷方才来过一趟,他等下再来。”
我轻拢眉,点点头。
师父推我回房中,检查了一下我额头上的伤口,将铜镜递来:“好好瞧一瞧,恢复的还算不错。”
我看了眼,“嗯”了声,将铜镜放回去。
“真就不在意自己的脸蛋了啊,”师父说道,“好歹也是个姑娘,也不怕留疤?”
“有何好怕,区区额头上的一道疤,影响不了我的美貌。”
“还美貌呢,”他一脸嫌弃,“也不知跟谁学的厚脸皮。”
“那可是我师父言传身教的!”我说道。
“哼。”
“哼就哼。”
我扶着桌子起身,脚步有些沉重。
费力的走到门口,我抬头看向阳光,天气晴好,院内院外海棠花开,绚丽多姿,如烟霞,似粉云,绮美动人,心旷神怡。
“又在想什么?”师父说道。
“如何称霸天下,”我如实说道,“还有如何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可以,称霸天下是为什么?”
“因为……就是想称霸天下啊。”我笑道。
这时目光看到院中出现的人影,我唇边的笑微顿,有些凝固,而后几乎下意识的,我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师父走来,也看到了杨修夷,叹了一声,说道:“他这些时日一直奔波,难得回来,你同他好好说说话,别再长着一身的刺了。”
我惊诧的朝他看去,眼睛微微瞪大。
“作何这样看我?”
我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的白色长须:“你被人掉包了?”
手被他拍掉:“说什么胡话。”
“你居然有替杨修夷说话的一天……”我用气音说道。
话音落下,余光看到杨修夷已至我们台阶下,一袭淡黄色长衫恣意洒然,清冽嗓音低低道:“初九。”
我转眸看着他,一对上他的黑眸,便觉得浑不自在。
师父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唐芊也不知去了哪里,院中清风乘兴,天明气净,杨修夷雪白的面庞清俊如玉,似是会发光。
我沉默了下,走上前去,在台阶上坐下。
他微顿,而后走来,在我旁边坐下。
清雅淡香传来,在我鼻下悠扬。
“你这几天,去了哪。”我问道。
“荒海沧市。”
我一愣:“你去了异界?”
“还会再去,”他看着我,“今晚就走。”
“去做什么?”
“乘胜追击,那些人如今受累不轻,局面对我们有利。”
我抿唇,轻声道:“我可以一起去吗?”
他忽而淡笑,似天光破云,摇摇头:“不行。”
我张了张嘴,想想还是不说了,大不了我自己去,没什么可求他的。
“不带你去,是因为这一次是追人,会很辛苦,也许全程都在赶路,不会停歇,一停下来便是死战。”他说道。
“好。”我随口应道。
“生气了?”他声音变柔。
“没什么可生气的,”我说道,抬眸看着他,“注意平安,保护好自己,遇到危险,能躲就躲。”
“那你呢?”他问道。
“我?”
“你今后有何安排?”
又一阵清风拂来,他额前的小碎发轻轻摆动着,清逸洒然。
我顿了下,看向院中的海棠树,认真说道:“我想要一个家。”
“家……?”
“嗯,一个我自己的家,我虽然很喜欢望云山,也把它当成家,可是……我不自在。”
“从何说起,望云山让你不自在?”
“你别误会,”我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还是很喜欢望云山的,只是……就是不自主,总觉得寄人篱下。”
他没有说话,黑眸极深,像是能将我吸入进去。
这样的对视,我颇觉心慌,力持镇定的回过头来,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了,”他低低道,“也许是我师兄的原因。”
我垂下头,恰好看到脚旁一片花瓣,我伸手拾起,垂眸轻轻把玩。
“那天去了你太叔公的晚风岛,”我说道,“我觉得他过的好惬意,自那后我是不是会想,若我也有个自己的岛屿,或者小城池该多好……当个岛主,城主,在外奔波后,回来有个家,想想都快活。”
“那便不用想,”他说道,“就去行动吧,”顿了下,他又道,“那,缺搬木材的苦力吗?”
我笑了,抬眸看他:“什么?”
他看着我:“不管是岛还是城,总得盖房子,我可以出力。”
“你要当我的苦力?”我笑道。
“工钱你可以看着给,欺负剥削我一下也没事,反正我不缺钱。”
我笑出声音,摆摆手:“不了不了,我不欺负人的。”
“秃头阿三会信吗?”
“哈哈……”我憋不住了,又笑了。
他俊容宁和,也淡淡一笑。
我将花瓣凑在鼻下,嗅了嗅,并没有嗅到什么花香,还不如杨修夷身上传来的气息清雅。
余光看到他在看我头上的伤疤,我抬手触了触,转头看着他。
“当时很疼吧。”他说道。
“还好,”我垂下手,“让她几招,看她耍什么花样。”
“扯。”
我轻叹,转眸看着他,很想跟他说,那个庄姑娘便是清婵,可是又觉得,没必要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女人。
不管她现在是喜欢还是仇恨杨修夷,我一点存在感都不给她,才是最让她生气或者悲凉的吧。
他抬起手,修长手指轻轻触摸我才结痂的伤口,指腹很烫,我恍惚了下,忽的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往后面退去。
他长眉轻拢,眸光骤起些许落寞。
我不太自在的朝另外一边看去。
“初九。”他开口说道。
好一阵,我硬着脖子点了下头:“嗯。”
他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等了等,忍不住回头看他,撞入他的眼眸,像是跌入了落着星子的墨色湖潭。
良久,他淡淡道:“我先走了,你照顾好你自己。”
不知为何,我的鼻尖浮起一股酸涩,我我点头:“好,你也保护好你自己。”
他站起身子,清瘦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迫人,无形中迫得我也跟着起身。
他往下走去,却又止步,回眸看着我:“……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也许是因为起来的原因,阳光恰好落在他的眸子里,清澈明亮,他的眼眸看着我,这样一张好看绝美的面庞,是我以前动不动便去亲吻的脸,那时几乎已经养成了习惯,可是现在……
我狠下心肠,不想藕断丝连,摇了摇头。
话音才落,便见他忽的一步上前,我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身子已被他拥在怀里。
滚烫温暖的热意顷刻抱拢住我,我僵硬在他怀中,但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周身正在片片柔软。
这个……已经遥远到陌生,却又熟悉亲切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