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衣着朴素,容貌祥和,姓李,单名佳。
同她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仆妇和两个小丫鬟,李管家没有说两个仆妇的名字,只说一个是刘家的童养媳,从了刘姓,喊刘仆妇即可,另一个姓扈,叫她扈仆妇。
两个小丫鬟,一个叫小媛,一个叫妙菱,李管家说,她们四人做糕点的手艺活皆是一绝,是师父特意叮嘱的。
我同她们见过面,彼此算认识后,李管家便让她们去后院清洗碗筷,添置粮食,整理杂房。
我在柜台上找到纸笔,环视几圈大堂,目光一一落在那些物什上,不知该从何开始记。
李管家却拿来一本账目,账目上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列举了大堂里面的所有物件,和店里面现存的巫器药材。
我欣然,看着她说道:“李管家好心细,字也好看。”
“姑娘今后是要做大事的人,”她笑道,“此等细碎小事,和生活中的那些杂事,交给我即可。”
我点点头,笑道:“好。”
她没多留,又回后面去忙。
我翻了几页账册,渐渐停下,目光凝在柜外的地面上。
不知为何,竟真的有了一些过日子的感觉。
虽然我心里面清楚,我也不会在这个地方久留,置业于我的确重要,可不管是我一直找寻的人,还是一直在找寻我的人,我们都不会放过彼此。
为求今后皆如当下这般平静,只有先披荆斩棘,方能安宁。
·
暮色渐渐沉下,师父仍在睡觉。
他说今晚会有一个客人,还说是老友,所以我让李管家吩咐扈仆妇她们多备些酒菜。
但我没想到,我左等右等,等来的不仅仅是师父的老友,还是我的老友。
最先出现的,是一只白绒绒的短腿小狐狸。
毛色雪白干净,蓬松柔软,一双暗红眼眸,像是淬了红水晶的葡萄一般。
它忽的自后堂出来,怯怯躲在柱子后边,我朝它看去,它朝我看来,我一时没能做出反应,与它一人一狐,两相对视着。
随后,大门外头传来小动静,我转过头去,一个修长清瘦的白衣男子自三格台墀宽阔的台阶下缓步走来
他抬头望来,好看的眉宇微皱。
我愣愣的眨了下眼睛,便听到他特有的妖娆又清冽的嗓音响起:“野猴子,你转性了?”
地上的短腿小狐狸叫了一声,朝他扑去,一下子蹿到他怀里,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位置。
他伸手揉着小短腿,朝我走来。
灯盏烛光下,美男抱狐,白衣如雪,缓步慢行,着实赏心悦目。
“你怎么在京城?”我问道。
他在柜台外停下,将小狐狸放在柜台上,小狐狸仍依偎着他,蹭在他的掌心下。
“我这些年一直在此养伤,”他慢慢抚着小狐狸,抬头又打量我,“你呢,这些年你去了哪?”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我问。
“当然是真话。”
我眉心轻拢,托起腮帮子偏头看着他:“没去哪,被人绑了起来,丢在了一个生不如死的地方。”
“害你的那人呢?”
“她死了。”
他点点头,又抬头打量我:“你的模样一点都没变,五年前什么样,如今还是。”
“是吗?”我嗤声,“刚才也不知是谁,一出来就说我转性了。”
“性情和容貌,那是两码事,”他皱眉,“你当年逞凶斗狠,一身泼辣,如今老老实实,像是谁家的媳妇。”
“噫?”我打趣道,“你们妖怪还有媳妇这词呢?”
“我在跟你说认真的,”他说道,“野猴子,你性情大变啊。”
沉默了下,我一脸深沉的说道:“也许,这就是成熟。”
“你才多大。”
“这不重要,对于长生的人而言,年龄不过浮云罢了。”
他俊秀的眉宇挑起,目中不掩欣然:“你可以长生了?!”
“……还得努力努力。”
他笑了,煞为动人,说道:“那你加油。”
我朝柜台上的小狐狸看去,抬手摸摸它的脑袋,它忽的朝我爬来,往我的手心下蹭,反倒是让我吓了一跳。
“今后有什么打算?”花戏雪问道。
“先赚点钱,有点家底,然后去达成没完成的事。”
他点点头,又道:“那你和修夷……”
尾音拖的有些长,他并没有说下去。
我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们不打算成亲啊?”
“……”
我沉了口气,无语说道:“你这只狐狸着实奇怪,不是媳妇,就是成亲,在你们妖界,有成亲这样的说法吗?天地万物,唯人有婚姻一说,且这婚姻,对女人来说,又不是什么好事。”
话音落下,余光看到唐芊和玉弓自后面走来。
她们抬头见到花戏雪,目光皆有些惊讶,但想来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样的惊讶她们很快便收起,走来问好。
我简单介绍了下,唐芊看向花戏雪,福礼说道:“见过花公子。”
“有吃的没?”花戏雪问她。
“啊?”唐芊明显一愣。
“烤全鸡或者烤全鸭,”花戏雪说道,转头朝我看来,“你吃过东西吗?”
“还没呢。”
“那让她们多做一点,我好久没吃鸡腿了。”
“你去跟李管家说一下吧,”我看向玉弓,“多做几盘,这狐狸爱吃。”
“狐狸?”玉弓看向柜台上的小短腿,点点头,“好。”
我想她大概是误会了,不过误会便误会吧,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师父又睡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醒来。
我和花戏雪已经在后面吃了两大盘鸡腿了。
他断断续续和我说,这几年他一直都在盛都附近养伤,当年被气兽伤的太重,他的脏腑皆损,至今仍未好。
这些年,他也有想过来找我,去了好几个地方,一直未能找到。后来,世人都传我死了,传的极其逼真,他终于也信了,为此难过了很久。
虽说,他嘴巴上面说的是很难过,但是在说这话时,他边啃鸡腿边抹嘴,我是半点伤心都没感觉到。
而除了找我和养伤,其余时间他都在睡觉,常常没事就睡上三四个月。
我忍不住问他到底是狐妖还是熊妖,被他一脸高深的回了三个字:“你不懂。”
问他我不懂什么,他没回答,继续吃鸡腿。
师父醒来后过来,李管家端来酒水,放在院中石桌上。
师父慢慢喝酒,花戏雪继续大口吃肉,两个人有许多话能聊,我在旁边听着犯困,渐渐靠在师父肩膀上睡着。
半梦半醒之际,听到他们聊起这些月发生的事情,还提及到了拂云宗门。
我觉得师父大可以跳过这段,毕竟花戏雪是只妖,彼此立场大有不同。
渐渐的,我越来越困,睁不开眼睛,模模糊糊里,他们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在我快要被睡意拉去黑暗时,隐约又听到花戏雪的声音在说,如果他在便好了,萧睿和胡天明就不会出事,野猴子也就不会难过了。
萧睿,胡天明……
我来不及有任何想法,彻底陷入了困意中。
大约凌晨寅时,我被冻醒,衣裳还穿在身上,整个人缩在被褥上面。
醒着的时候,我知道要蕴出真气为自己御寒,可是一旦入睡,时常要被冻醒,现在感觉是被师父丢到这里的,连个炭盆都不替我烧……
我委委屈屈的爬起,出门准备去后厨,没走几步,心中忽又嫌烦,掉头回来,余光却看到一旁树底下,一团白色的小绒球伏在那边。
我悄然走去,是小短腿。
它睡的鼾甜,趴在树下,呼啊呼。
我俯身伸手,轻轻摸了下它的毛,它掀起眼皮看我一眼,而后翻了个身,肚皮侧着,有些朝天,一只小后腿扬起来,舒适的伸展着。
还是只……小公狐。
我戳戳它的小脑袋:“小短腿?”
它的后腿轻轻蹬了下。
我笑了,伸手抱起它:“要不,你今晚给我取暖?”
它没反应。
我又摸了下,柔软温暖,也不管它到底乐意不乐意了,转身回房。
老实说,其实一只活着的狐狸还没死掉的狐狸的暖意来的大,而且我并不打算把它塞被我里,而是压在我身上的被子上,抬手轻轻抚着入睡,所以,没多久我又被冻醒了。
醒来它还在,睡姿豪放,我蕴出些暖意,继续睡觉。
再睁开眼睛,太阳从外面入来,在地上晒的明晃晃一片,它已经不见了,是从窗台上逃走的。
我从床上坐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久没有睡的这么舒服了。
寻了个外套披着,我出房门打算漱口洗脸,从小径出来,恰听到她们在闲聊。
离我很远很远,可无奈我如今听力太好。
最先传来的是小媛的声音:“……这也太有钱了,这么多嫁妆,我几辈子都挣不到。”
“毕竟是任家嘛,那可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刘仆妇说道。
“哎,”小媛声音变低,“你说,要是咱们姑娘要嫁人,会有多少嫁妆呀?”
“这个还是不要想了,”玉弓在一旁淡声说道,“我觉得田掌柜是不会嫁人的。”
小媛说道:“不是说,我们姑娘和杨家二少爷关系匪浅嘛,他们二人好像是……”
“打住,”唐芊忙道,“可不许再提这事了,姑娘不喜欢的。”
“这是为什么呀,”小媛说道,“那可是杨家二少爷,天下多少姑娘倾慕呢。”
“对呀……”妙菱也说道,“姑娘真的不喜欢他呀?”
我皱眉,觉得这样偷听不太好,可是如果出声或者出去,会不会更不好。
她们仍在说,期间伴随有书册翻页的声音,听她们对话,这本册子似乎是小媛从一个说书先生那儿要来的,里边是近十年来盛都望门大户之家的嫁妆。
……这都有人整理,竟能无聊成这样?!
我简直惊呆。
“任家小姐?”唐芊这时说道,“她的也有吗?”
“嗯,有的。”小媛回答。
“任清清?”玉弓说道,“这是谁,你认识?”
唐芊“嗯”了声,没有说话,倒是玉弓淡声念了出来:“十抬珍珠玉器,全套红木家具,三十抬一等织锦绸缎,二十抬黄金白银……”
我脑中第一反应是任家果然有钱,第二反应是,看来她活着自宋积的太乙极阵中出来了,第三反应是,她居然……就嫁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嫁”这个字,异常令我觉得沉重,似乎任清清已经不是任清清了。
这个感觉不知道如何说,就是觉得奇怪。
“真多啊。”刘仆妇说道。
“这算什么,”小媛说道,“最奢华的是左家的嫡长女左柔,这十年来,盛都最大的嫁妆就是她啦,十里红妆呢。”
我摇摇头,觉得她们也真是……太过无聊了。
“哎,”扈仆妇说道,“你们说的都是最多的,要不看看最少的?”
“最少的也少不到哪儿去吧,”妙菱说道,“这些可都是名门望族,大户人家,再少也是咱们十辈子都赶不上的。”
“话别说那么早,”小媛说道,“还真有一个最少的呢!”
“谁呀?哪户人家?”扈仆妇忙问。
小媛翻了几页,说道:“喏,这个,是个嫁进左家的姑娘。说来有趣,左家嫡长女是外嫁的姑娘中嫁妆最多的,这娶进来的一个媳妇嫁妆却少得可怜,可真是赔死啦,只有一套龙凤竹玉碗筷。”
“啊?才一套?”妙菱说道,“不过,会不会是穷人家?左家没有嫌贫爱富,也给明媒正娶了?”
“不是,”唐芊这时出声,“嫁给左显的沈姑娘不穷,沈老先生名望颇高,是个当世一等一的大儒。”
“唐芊姑娘,你认识这个沈云蓁呀?”小媛说道。
“听过,”唐芊说道,“而且你说错了,这没有什么可赔死的,嫁妆不过是娘家人的心意,好让女儿出嫁后过得殷实富裕,这钱就算随到了夫家,也是女人自己掌管的,是份底气。”
“那便奇怪了,莫非这个沈云蓁在沈家不受宠?”扈仆妇说道。
“更不可能了,”唐芊说道,“沈老先生只有沈云蓁一个孙女,沈老先生去世后,沈家全部家业都归沈云蓁一人,她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