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唇瓣动了下，点点头：“自然讨厌。”
“……”
感觉不太像。
她转开眸光，望向我左手边的灯盏，灯盏外罩着轻薄的纸花，图纹细美，温和光线透过灯罩，落了半桌暖意。
“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她继续说道，“所以不会因为失身，便去寻死觅活，干脆就嫁给了左显。”
“你的嫁妆，是存心辱他的吧。”
“嗯，一套龙凤竹玉碗筷，色泽极差，碗筷上还有明显的缺口，我令人用托盘呈着，穿过大半个盛都，从长安区沈家随我进了紫薇区左家大府。”
“这……似乎连你自己也羞辱了。而且，就算左显不生气，你不怕左家那些人吃了你？”
“我那时满心唾弃，岂会在乎这个？”说到这，她如水的眼眸黯淡了下，“更何况，我在很小的时候，便从祖父那儿知道，我今生活不过二十二岁，所以，我因左显失了清白后，我几乎不做它想，直接便嫁给他了。”
“后来呢？”
“后来……”她的眼睛变得更为黯淡，“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抱着将左府闹得鸡飞狗跳的心思进门的。只是我没想到，左家其他人对我冷嘲热讽，处处针对我，左显却丝毫不计较。他没有半点生气，也没有刁难我，他待我极好，比我祖父还要宠我，天上地下，任我胡来。”
“你心软了？”
“我毕竟是个女人，”她垂下眼睛，“他这般宠我待我，我再狠硬也不忍再闹，我敛了我身上的锐刺，不再处处惹事，但与他夫妻情深是断不可能的。”
“那，你们婚后是分房睡的？”
“嗯，所以他纳了个小妾。”
“……”
“到底是个男人，”沈云蓁唇角讥讽的勾了下，“不知月姑娘可否听过这样一段话：左家七郎一妻一妾，五年前娶沈家嫡长女为妻，三年前纳蔡家五女为妾，两年前，沈氏二十岁，与外姘私奔，一年后，蔡氏生下双胞子，扶为正室，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你死于两年前，”我说道，“这个与外姘私奔，看来是栽赃陷害。”
“嗯，”她又笑了，看着我说道，“蔡诗诗她爹当时任吏部郎中，家境与左沈两家不可相比，却也是个正五品官，要蔡诗诗为妾，她怎肯委于人下。所以，她下毒害我。”
“你竟是被她毒死的，”我皱眉，“可她害死了你不算，还要拿污水泼你，说你与人私奔？”
“不是，她当时并没有直接毒死我，而是将我毒傻了。她不蠢，毒死我后，她必然也会受到牵连，但将我毒傻，这也是左家那些人所喜闻乐见的。可她又着实可怜，她费尽心机将我毒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左显却没有弃我，时时守在我身边，理都不曾理她。”
“所以有了第二次？”我说道，“她最后一气之下，将你彻底毒死了？”
沈云蓁停顿了下，眉眼间又浮起那缕复杂，说道：“也没有，我所喝的药，所吃的饭，皆是左显一口口喂的，她没有这个胆量。而是我要说的那个，你与我共同的敌人，他出现了，找上了蔡诗诗。”
我打起精神，问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便叫他，叫他无名男吧。”
“这个代号取的，委实有些太随心所欲。”我说道。
沈云蓁淡淡一笑，说道：“无名男令蔡诗诗引开左显，而后他将我强行带走，接下去的事，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过去很久，我记忆渐渐清明，可我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嗯。”
我打量她的脸。
她面庞秀润恬然，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这会是什么样的死法。
“毒死的鬼魄我见过不少，紫唇白沫，双目睁突，有些甚至七窍流血。可你很干净，看上去甚至比一些活人还要健康。”我说道。
“我知道鬼魄要想存活于世，便需得人心食之，但月姑娘，如若我说，我一滴腥血都未沾过，你可信？”
我拢眉：“你是如何做到的？”
“是我祖父，”她眉眼浮起落寞，“我醒来时身处清规山的一个洞穴，洞穴里有一个锦奁，是祖父亲笔所写，二十七页长信，他将许多事情告诉了我，包括让我来找你。他在信上还要我务必寻回尸骨，否则将有大难。”
“寻回尸骨，这于你而言，理应不难才是。”
“难的，我感知不到我的尸骨所在，而且，我没有坟冢，没有牌位，什么都没有。一开始我以为左家痛恨我，想要我当孤魂野鬼，最后才知道，是那蔡诗诗诬赖我，说我同人苟1合，找了个男姘，私奔了。”
我点点头，在纸上记载下来。
这件事情太过奇怪，鬼魄都是最清楚自己骸骨所在的，就算是年岁久远，骸骨腐尽的鬼魄，或者是被油炸车裂了的鬼魄，更或者是被碎尸万段，分别扔往极北极南的鬼魄，他们全部都能清楚知道自己身体的去向，可是沈云蓁却不知她的尸身下落何处。
不过，她都能不吃人心存于世上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不可思议的呢。
她所托我六件事，第一是找尸骨，第二是杀了蔡诗诗，第三是找到她的亲妹妹，第四是帮她弄到行登宗门的净魂去冥盅，第五，拆散石千之和公孙婷，第六，便是那个无名男。
六件事情，我总算可以理清楚前后因果，不过这第三……
“不是说，你是独女吗？”我说道，“你还有亲妹妹？”
“嗯，在看到祖父的信前，我也不知道我竟还有个妹妹。”
“是怎么弄丢的？”
沈云蓁眸色微沉，轻声说道：“不是弄丢的，祖父在信上说，我这妹妹命差，不宜留在沈家，否则易夭折，所以祖父便差一个老奴送往乡下一户农人那里寄养。妹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想要找到她，尽我所能去弥补一些什么。”
“原来是这样，”我说道，“那，那个农人家住何处，哪个乡？”
“说来，祖父不准那老奴告诉他我妹妹的下落，祖父也从来未曾去主动问过，如今，那老奴已经病故了。”
“……这岂不是大海捞针。”
“嗯。”
我凝眉，目光看回纸上。
吴挽挽的命是我见过最差的，可她的父母尚在拼命补救，请高人，送宗门，后来不幸遭遇了横祸。
我的命也不好，可是我被师父捡到了山上，并认真栽培，没有放弃。
按理说，沈钟鸣这样一个广交天下的大家，怎么样都不至于把孙女送往乡下农家寄养吧。
他只消一句话，那命不好的沈家妹妹就可以在当世最富有名望的几个宗门中，任自己的喜好挑选要去哪一个了。
而且，这世道的小孩有多不安全啊，十八是被偷的，我在鄞州遇见的那个清容是被郭香芹偷的，我小的时候也被人抓去卖过。
这世上牙婆子，坏巫师，人贩子到处都是，沈家又不是养不起，怎能将小孩轻易送人？
大约猜到我在想什么，沈云蓁说道：“祖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的命盘他无力改之，所以如今这样的局面对我而言说不定已是最好的安排。而他那么对我妹妹……应也如此。”
我抬眸看她，点了点头：“好，你如今一共要我做六件事情。你的尸骨和妹妹，还有行登宗门之物，我可以尽量去寻。拆散公孙婷和石千之，我会想办法，不过，我不能杀人，只能让人找到蔡诗诗害过你的证据，将她堂堂正正的抓进大牢，同时也洗刷你的污名。”
“好，”她点头，“这样也可以。”
“剩下便是无名男了，”我肃容说道，“你为何说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与月家之间，你知道多少？”
“这些……我其实不清楚，是祖父在信上说的，我相信祖父，他不会诓我。”
“那，你对那个无名男，有何印象？”
“我个人对他的印象很淡薄，但我会尽力去回忆，至于其他，皆在我祖父的信上，我寻个机会，去城外取来。”
“好，”我点头，“你如今住哪？”
“不是住，”她微微一笑，眼眸明亮，潋滟如湖，“是藏，鬼魄行动不便，照不得阳光，近不得人气，我只能夜半出来，且这又是京城，南来北往，各式人等，谁也不知人群里不起眼的朴实路人，下一秒会不会就变成惩善扬恶，除魔卫道的巫师或道人。”
听着委实辛苦，不说其他，便是我，方才都不愿意放她走。
顿了顿，我说道：“那，待这些事成之后，你可愿往生？”
“这人间，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她笑着问道。
“……”
本想说，这红尘百丈，浮世万千，到处都是可赏可玩的去处，但是未经他人苦，我便不多做议论了。
她看向我纸上的黑字，再转头望向窗外：“不早了，我得走了。”
“嗯。”
“我七日后再来找你，”她回眸看着我，又一笑，“这几日我要出城寻些东西，多谢月姑娘愿意帮我，也愿意耐心听我说那么多。”
“没关系，”我说道，“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她起身，冲我福礼，转身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