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夷来找我时我死活不肯走,他不放心我,留了下来,结果第二日他因为背不出《旧关间序》而被师公责罚。
师公轻描淡写的要他将近千字的《旧关间序》抄上二十遍,他点头应了,期间数次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开口说话。
仔细回想往事,我从未听过杨修夷有一句不满或抱怨,相反,我因为师尊的严厉要求,在他跟前不知嘀咕了多少话。
而他周岁不到便被师公抱走,他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选择……
我垂下头,心口有些沉闷和酸涩,我忽然发现,其实这个世上最懂事,最乖巧,最逆来顺受的人,竟是看上去疏狂清傲,不可一世的杨修夷。
两个小童牵手从我身子里穿过,我回过神,左显他们已经走远了。
我从记忆里回过心神,但渐渐的,心里面生出一丝不对劲之感。
方才,我猜测这是左显的梦,可既然这是左显的梦,那么一切便该以左显的所见所闻为引导,而他现在离开了,必然没见过我眼前所见的画面与人音,可为何会出现在我跟前?
我皱眉,拔腿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跑去,但就在这时,蓝湛湛的天光逐一黯下,我停下脚步,四周喧哗渐静,往来的车水马龙依稀模糊,最终天地昏黄。
我不明所以,“啪”的一声,一道清晰的鞭声蓦然传来,惊了我一跳。
“饶过我,小姐,饶过我!”一个少女凄厉哭喊。
啪!啪!啪……
“我错了小姐,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打了!”
“啊!小婷,小婷救我,兰芳,你们救救我!啊!!”
“小姐,不要打了吧,这样下去会死的……”
“滚开!!”
画面渐次明朗,隆冬寒霜,大雪纷飞,一个杏白底衣,花卉长袄的少女正拿着根长鞭在使劲抽打趴在地上的小丫鬟。
一个公子从我身子里穿过,朝她们走去,问一个丫鬟:“发生何事了?”
小丫鬟忙福礼,低声道:“回少爷,小姐与五小姐刚起了争执回来,梅儿刚才不小心打坏了小姐的子华镯……”
毒打声还在不断,我朝那拿着长鞭的少女走去,她的容妆十分精致,脸颊因剧烈鞭打而微微泛红,眉目则因戾气而显得狰狞。
我认出她的脸,是方才走在沈云蓁身边的那位姑娘。
挨打的小丫鬟大汗淋漓,浑身湿透,没了喊话的力气,肩背和臀部血肉模糊。
一旁三四个小丫鬟齐齐跪在地上,哭着替她求饶:“小姐,你快住手吧,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你们闭嘴!”
少女狂暴怒叫,手里劲道越来越狠。
“够了妹妹!”那公子疾步走去握住她的手腕,“真的会出人命的!”
“啊!”一个丫鬟惊叫,“梅儿,梅儿她……”
寒风呼啸,卷地而来,小丫鬟趴在地上,血水染了雪地,畏怯惊恐的眼眸大睁着,眸中已无光彩。
少女将鞭子扔下,怒道:“去泼水!”
那公子快步上前,以手探脉,再探脖颈,抬头道:“她死了!”
众人大惊,少女也愣了:“死了?”
我蹲下身子,小丫鬟的瞳孔放大,当真是死了。
少女看着丫鬟的尸体,再惊惧的朝那公子看去,颤声说道:“二哥,我,我……”
“我未曾记错的话,梅儿并未签卖身契,”那公子看着少女说道,“你打死了她,是犯法。”
少女脸色惨白,后跌一步。
年轻公子敛眸看向地上的女尸,沉思许久,再看向身边随从:“封了薄烟苑,任何人不得外出。”
“是!”
“你们今日,什么都未看到,”年轻公子对那些小丫鬟说道,“若是她父母来问及,便称不知。”
那些抽泣的小丫鬟们强打起精神领命:“是……”
而后,年轻公子令人将尸体藏好,将鞭子棍子烧掉,所有知情的丫鬟再三恐吓一番,等夜色落下,熬到了丑时,他带着几个心腹一起,将尸体埋往城外。
纷扬大雪落了一夜,很快遮去一切,天地茫茫,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世事偏就那么巧合,四日后,几个孝子不知受哪个江湖骗子所骗,来城外杏林地挖雪煮水以救其母,挖出了梅儿的尸体。
风声传去薄烟苑,那小姐急的掉泪,目光瞅到一旁的玉坠,眼一凝,捡起玉坠,说道:“走!”
马车直奔官府,她将玉坠呈上,将一切诬给了不久前刚去过她闺苑的沈云蓁。
九皇子大婚在即,沈家嫡长女杀害闺友婢女,顿时惹得满城哗动,随后,石千之亲手将沈云蓁抓进了大牢。
牢里灯火昏昏,沈云蓁穿着囚衣,踩着薄底草鞋,抱膝靠在角落。
石千之站在牢笼外,眉眼拧成一团,良久,低声说道:“我会尽快找到真凶的。”
沈云蓁没说话,冷冷的望着身边身前杂草。
“他们不会为难你,你有什么尽可以让他们去做。”石千之又道。
沈云蓁依然不为所动。
又过去半响,石千之说道:“这几日,先委屈你了,我得先走了。”
在他转身要离开时,沈云蓁忽的出声:“如若真的是我杀的呢?”
石千之脚步一顿,沉声说道:“我不信。”
“如果,就是真的呢?”
“为什么?”石千之朝她看去,目中带着失望。
“不为什么,她得罪了我,”沈云蓁说道,“如果真的是我杀的,你待如何?”
“那我……那我只能秉公执法。”
他是个中阶卫士官,说这样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对,可我觉得,他是士官的同时,他还是沈云蓁的心上人。
沈云蓁背脊挺得直直的,望着他的眼睛冷漠陌生,石千之欲言又止,最后转身离开。
沈云蓁眼眶忽然就红了,身子也颓然了下去。
我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而我身边,还站着左显和那个一双桃花眼的玉面公子。
左显心疼的看着沈云蓁,我看到他拳头攥紧,似乎终是忍住了出去的冲动,对身旁的桃花眼淡淡道:“走吧。”
入夜,一袭夜行衣的左显潜入了那户小姐府中,快到薄烟苑时,石千之也出现了。
石千之还在猜度他的身份时,左显手里的长剑便铮然出鞘。
石千之不知他是谁,左显却清楚无比,他心里有怒,一出剑就是凌厉攻势,石千之极快拔刀应下。
我不知道左显的剑术竟这么好,出剑,回击,长挑,斜刺,行云流水。
但石千之毕竟为武官,身手亦丝毫不弱。
两人打得很精彩,难分胜负。
我期待他们拼出个结果,可结果却令人乍舌。
他们引起了护院守卫们的注意,狼狈逃跑时还不忘意气之争,一路打了回去。
最后,一个掉进了后院的猪圈里,一个被另一个扒掉了裤子,拽着条里裤仓惶逃走。
左显攀着一头母猪爬起,心头大火,一拳砸破了猪棚的厚实木板,结果力道太大,胳膊卡在了里面。
此事不免又成了那群王公子弟的笑柄。
左显的右臂伤到了筋骨,皮肉里还扎了许多细小木刺,整条胳膊被缠的严严实实,行动极为不便,但他找起证据却更加卖力,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关系。
第三日下午,左显便派人将一叠条理清晰的纸页送去了官府。
沈云蓁蒙冤昭雪,被放了出来,出来时很多人去接她,她却不予理会,垂着头,脚步飞快的进了沈家的马车。
也自左显跟前匆匆经过。
左显还未完全伸出的左手僵硬在半空,终是垂落,俊容上不掩失望。
桃花眼叹息一声,安慰左显说道:“莫急莫急,在牢里呆了这么久,头发身子没得洗不说,脸口也没得清理,哪能见人嘛,女儿家的小心思,我懂的。”
“可怜了我们的左大情圣,还以为人家会来投怀送抱呢。”杨珏说道。
左显拢眉,很快收敛掉脸上的失望神情,他抬眉望着沈家的车队,眸色变得坚定,说道:“投怀送抱,迟早会的。”
说着一顿,目光转向不远处的石千之。
石千之的士官也不是白当的,鹰眸一凛,回头朝他望来,浓眉拧起。
北风吹来,扬起左显的斗篷衣袂,两人的目光静静对着,一个疑惑不解,一个意气风发,疏狂愤恨,最后左显唇角微勾,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杨珏也冲石千之一笑,笑得爽朗大方,跟着走了。
桃花眼就比较讨厌了,他收起折扇,冲石千之比了个飞吻,色眯眯的挑了挑柳眉,这才转身离开。
留下石千之一脸莫名其妙。
之后几日,沈云蓁闭门不见客,左显去了数趟,皆被拒在门外。
左显烦躁郁闷,课业完成的一塌糊涂,好在有条受伤的胳膊当幌子,免去了学监的责罚。
但一连两个月,沈云蓁都未露面,左显那几个好友都道不对劲,左显脸上不表,说着没事,他再等等,未想,入夜后,他竟然去爬墙了。
乍暖还寒的时景,梨花开了满满一院,月色下,浅白淡黄,汇成一片婆娑的雪色。
左显一身夜行衣,身姿高挑清瘦,精而不壮,利落翻上了云居苑的高墙,来的正是时候,底下极为热闹,一片如云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