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颗头颅,我的四肢一片冰冷,说道:“你竟将这样的邪物也种了进来。”
“事已至此,你和我争这些又有什么用?”沈钟鸣说道。
我摇摇头:“只能怪世人瞎了眼。”
“是啊,我乃十恶不赦之人,一直欺世盗名,世人还将我奉上神坛,委实可笑。”他淡淡说道。
“说吧,你处心积虑引我来此,是为了什么?”我说道。
那头颅含着一颗印纽回来,沈钟鸣自他唇中接过,让他离开,而后在椅子上坐下。
“月姑娘,”沈钟鸣看着我,“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我皱眉,没有说话。
他平静的掰开印纽,从里面摸出一颗形状不规则的蓝玉:“看过这个吗?”
我看过去,冷冷道:“没有。”
他将蓝玉放在桌上,说道:“这是龙目。”
蓝玉光华清冷,似拢着幽月。
“红色为烛龙之瞳,蓝色为青龙之目,这是我八百年前,从魔界带回来的。”他说道。
我一愣,抬眸看着他的脸。
他看向不远处那盏中天露,灰白的眼睛有些迷离,淡淡道:“世人都知道我沈钟鸣没有修仙之根,所以我说我活了八百年,在你看来很不切实际,对不对?”
“怎么可能。”我喃喃道。
“没什么,”他轻笑,“我不过是转世投胎时,前世的记忆未消而已。”
我惊诧:“记忆未消?”
“我这一世,六岁开始远近闻名,三十岁便已名扬天下,世人皆说我有不世聪慧,连你师公都为我折服,”他自嘲了声,“可世上哪有这样的天才?我游览万界,见识过奇闻异事无数,你师公那小徒是世上少有的天纵之才,连他都没有这般能耐,我这么一个没有修仙之姿的凡胎又怎么会有?”
他拾起桌上蓝玉,将其对着中天露汁,折射出的莹蓝光线美得璀璨:“就是因为这辈子没办法修仙,我才费尽心机去找回这颗龙目,我本是打算留给自己的,可是我那小儿在四岁时生了恶疾,我不得已将龙目击碎,大半部分都用去给他续命了。”
“续命?”我皱眉,“可是龙有煞气,放在凡胎里……”
“对,”他声音变低,“所以他还是没能活够,且将这体质传给了云蓁和云织,我为了不让她们姐妹被煞气吞噬,我化了凌霄珠在她们的血中。”
“凌霄珠是何物?”
“也是我从异界带回来的宝物而已,可聚凌霄之力,无论结阵破阵,皆灵力无穷。”
我起了好奇:“你前世是做什么的?”
“杀手,”他平静说道,目光朝我看来,“我杀了上千个人,全是巫族后人,活埋,车裂,火刑,油炸,水蒸……都有。”
我双目圆睁:“你……”
“不必如此,”他说道,“老夫的前世不比如今,那时狼烟四起,天下战乱,我自幼父母双亡,和一群孤儿被人捡去培养成杀手。什么道义良善,与我们都是狗屁,他们要我们杀谁我们便杀谁,那样才有饭吃,否则,死的人只能是我们。”
我毛骨悚然,从头到脚一片冰冷,垂下头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淡淡一笑:“老夫至今还记得,有次我们的任务没完成,他们关了我们十天,饿得急了,我们合伙把其中一个同伴吃了,分给我的是一条大腿。”
“……你别说了。”我闭上眼睛。
“那时各国都有人头标赏,最值钱的是玄师大家的脑袋,一颗三百金,仅次于他们的就是巫师,一颗一百金。玄师不好对付,我们便专杀那些巫族后人。后因杀的太多,我们双方结下仇怨。他们要报复我们,来势汹汹,又狠又绝,我们便也不考虑什么钱财了,抓到一个,折磨一个,看着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们都会觉得痛快。这里面,还有不少你月家的先人。”
我抬头看他:“你,你穷凶极恶,当真如你自己所说,你十恶不赦……”
“是啊,”他又一笑,语声始终不疾不徐,“正因为如此,你所找寻的那几个尊上才看中了我们,挑了六个人去了魔界,我便恰好是其中之一。”
“尊上?”我心下大寒,“你与他们是一伙的?”
“一伙?”他摇头,“怎么可能,魔界如蛮荒大地,多年战乱,从未安宁,我同另外五人一起,随一个叫沧拂尊上的男子去到一个湖潭。湖潭里黑雾笼罩,积满尸体,还有好多将死未死之人在那绝望等待被毁灭,我们六人每日便负责将湖潭旁的尸骨残滓扫入湖中,若遇上十巫后人的尸体,还要将他们割开榨血,倒入一条沟壑,引往湖潭中心。”
我睁着眼睛:“这……”
“后来,我无意中发现,我们六人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六为阴爻,若其中有人病死老死,则其余五人亦要被同时处死,然后那些人再去凡界另寻六人取代。于是,我萌生了逃跑的念头。精心设计了半月,我撇下那五人不管,终于从那里逃了出来。逃跑途中,我阴差阳错误入婴族渊陵,得到了他们的凌霄珠和龙目。”
说着,他举起手中龙目:“你看,月姑娘,它漂亮吗?”
我觉得呼吸变得困难,愣愣的看着龙目。
他忽的大手一紧,龙目粉碎如尘。
“可惜,”他说道,“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这漂亮的珠子,也是假的。”
他回头看着我:“月姑娘,你不必气愤,老夫自有自己的报应。”
我说不出话,不知说什么。
“前世留给我的,皆是噩梦,”他微微拢眉,“老夫的前世是累累白骨上的一场血雨腥风,活着不杀人就是被杀,我今生最大的噩梦,就是我前世的死状。我落在了顾茂行手里,他们用铁钩从我鼻孔中探入,活活勾出了脑浆眼珠,同时四肢放血,引毒虫入我血管啃噬,折磨到最后一刻才彻底咽气。”
“……”
“我今世出生于一个读书人之家,虽不富裕,但我爹娘很疼爱我,祖父祖母也呵护我,又因我自小聪慧,村里人都将我当神童捧于掌中,很是威风,也算是没有白活一场,此生无憾了。”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问道。
“为什么要对你说呢?”他一笑,“因为,我无人可说啊,这些秘密埋在心底快一百年了,今日终于有人可说,自是要说。”
“你也不喜万珠界那些人,他们……算得上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对吗?”
“对他们,我倒没有多恨,月姑娘,你喜欢你师父吗?还有你的师公师尊,这世界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你都喜欢吗?”
我拢眉,点了下头。
“若没有我,你何来喜欢?”他笑道,“你应当谢谢我,月姑娘,是我将你送到你师父身边的。”
我不解:“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记不起来了吗?”他看着我,一字一顿,缓缓说道,“你要去漠北,留在这里,你会成为豺狼虎豹的腹中之物。”
我的脑袋一嗡,一瞬空白,说不出的惊骇。
“好好活下去,”他继续说道,“你生来注定不是个凡人,老夫等你,你一定要来找我,我姓沈。”
“是你……”我说道。
“若不是我,以你身上的月家之血,恐怕你早在半途便被吃的一干二净了。”他淡笑说道。
“原来,我真的十二年前就已经是你的一颗棋子了?”我愣愣的眨着眼睛,“这一切,这一切……那,左显也是你的棋子?”
“可以这么说。”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可你为什么要害他?”
“害?”他淡笑,“月姑娘,你不觉得左显是福泽深厚的人么?”
“深厚?”我气笑了,“他被你害成了这样,病入膏肓,你说深厚?”
他仍是笑着:“月姑娘,我肉身去世已有十年,之后我一直游魂在清规山上,直到两年前,我才入左显之梦,当时也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
“对,我不想害他,可是没办法,他的命盘我改过,可你看到了,结局不变。”
我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以为,左显那一肚子坏水的贱妾哪来的福气给他生下一对男胞?又哪来的福气再怀一对龙凤?”
我一顿:“她现在肚子里怀着的是龙凤?”
“对,”他嗤声,“不要以为是她肚子争气,不过是老夫强改了左显的命盘罢了。”
“……为何?”
“算作补偿?”
“……”
“可也不能如何了,”他眉目浮出一丝苍远,“就如我的蓁儿,我试过强改她的命格大运,可结局终究是这样。左显也一样,你是不是觉得梦境中的一切对左显而言,有些太过不公?”
我点头:“嗯。”
“可真的不公么?”他淡笑摇头,“没有,他与蓁儿的这一串错开,皆是我的刻意为之。你想想,他此生若不认识我的蓁儿,他还会落得如此下场吗?我又何须要来他梦里驻根,安置邪物?”
我傻在了原地:“原来是你,你不希望他和沈云蓁有所纠缠……”
“可他是个痴儿,我再如何更改他的命盘,都没能拦住他。”
我沉了口气,说道:“那你安排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想让我做什么,还有那些万珠界的人,你真的是他们的人?”
他拢眉,少顷,正色说道:“在左家湖畔拦住左显的那个男子,你可还记得?”
“嗯。”
“他本姓为姑,单名止,他父亲为婴族,母亲为十巫姑氏,但不论婴族还是姑氏,皆视他为弃儿,他如今改姓顾,名茂行,我前世便是死于他手,他如今,应该有一千三百多岁了吧。”
“一千三百多岁?”我惊讶。
“嗯,老夫今生与他隔空斗了近六十年,却在去世后才在左显梦里知道他在哪。他是因这龙目和凌霄珠而来的,他要用蓁儿和织儿的尸骨淬炼它们,月姑娘,凌霄珠断不能落入他手中,可是蓁儿的尸体已经被他夺走了。”
“你是想要让我阻止他?”
“对。”
我沉默了下,说道:“陆曷是谁?”
“不过是他的手下。”
“那,沈云蓁所说的,我和她共同的敌人,便是这顾茂行?”
“正是他。”
“那,”我心跳变快了些,说道,“沈云蓁还说,杀害我月家的共四股势力,在沈老先生看来,是哪四个。”
“四个?”沈钟鸣淡笑,“月姑娘,恐怕不止于此。”
“……还有谁?”
“还有谁?”沈钟鸣喃喃,叹笑说道,“贤侄,你知道这几千年来天底下有多少人想对付月家么?这四股势力不过恰巧得了手,未得手的,怕是有数百个。”
“为什么……因为我先祖的杀孽,月家的血肉,还是,因为化劫?”
“三者皆有,”他看着我,“你再猜猜,这些人里面,谁最想要你们死?”
“万珠界?”
“不,相比之下,是十巫。”
“他们?!”我讶异。
“是,”他往椅背靠去,说道,“你刚才提到化劫,你对它了解多少?”
我抿唇,有些艰难的说道:“据说,它乃我先祖所饲养,千年来尘封于东海,我月家为了控制它,嫡系一脉便世代以初杏山涧的……”
我终究是说不下去了。
沈钟鸣淡淡道:“月姑娘,巫阵按派别,有听月,九厄,赤阳,大衍,九宫等,这些绝大部分都衍生于上古之巫,玄术也有自己的派别,有凌薇,太清,玄元,长鹤等,一些玄术同巫阵还是一个体系的,比如乾元,流月,幽冥等。我知道你因浊气而变得愚钝,但这修真境界,你说得出多少?”
“凝气、混沌、结灵、元婴、白元、凝神、离合、空冥、寂灭、大乘、真仙、超脱。”
“你师公杨陨今有六百年修为,却仍在空冥一境,你可知道?”
我皱眉:“这难道,不是已经很厉害了吗?”
“你师尊年长你师父两百多岁,却同他一样都在凝神一境,你又知道么?”
我摇了摇头。
“这凡界的天地灵气已不同千年之前了,”沈钟鸣淡笑,“月姑娘,我若是告诉你,三千多年前,一个月华星银就能致百人粉身碎骨,你可信?”
“我不信。”我说道。
这番比喻,就像用绣花针戳垮了一堵城墙般夸张。
“但确然如此,那个时候,凡人可以直接引星序图腾与妖魔做斗,翻手云雨,覆手雷霆之说一点不假。可如今以叶结水都要用到真气,那是因为,你们月家养了一只吸食天地之灵的化劫。”
又是化劫。
我垂下眉,对于这只太古凶兽,我所抱有的感觉着实复杂。
我厌恶它,可如若没有它,便没有今日的我,更没有我的爹爹,娘亲和姑姑。
月家族长这一脉细的所有儿女皆是天地灵韵所结,未成胎儿之前,连精神游丝都不曾存在。
我能有幸来这人世走上一遭,靠的……正是这只化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