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多加挽留,待沈云蓁离开,我过去开门。
门外只剩楚钦只身一人,我张望了下,说道:“杨修夷呢?”
话音方落,身后传来清冽熟悉的男音:“我在这。”
我回过头去,他一身玄衣,马尾垂后,利落倜傥,我快速打量了番,确认一眼看去并未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好好前门不走,非得绕去后面。”我说道。
“前门半日不开,而我急着见你。”他淡淡道。
我双眉轻合,走过去说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沉默了下,低沉说道:“急着想见你,是因为想你,并非因急事。”
“……”
以前几乎很难听到他说这样的话,现在当着楚钦和他身后几个手下的面说,他竟也面不改色,且声音一直干净清冽,似乎……就跟说想喝水一样自然。
“你们先下去。”他看向楚钦和那些手下。
楚钦领命,顺带将店门关上。
我看着他们离开,抬起眼眸看着杨修夷。
他忽的上前,我赶紧想跑,动作哪里比得上他,被他拥进了怀里。
心跳瞬间如马儿狂奔,扑通扑通,一顿疾奔。
我没挣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不挣扎。
他垂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左显明日,或者后日,大概就会醒了。”
我点点头,点完说道:“这话,你非得抱着我说吗?”
“太累了,借我靠靠。”
“……我可以将地板借你躺躺。”
他轻轻一笑,说道:“遇上了一些麻烦,我们和顾茂行的人正面碰上了。”
我一惊,抬起头看他:“可有人受伤?”
他垂眸看着我:“你不是看到了,没有。”
“谁知道呢,也许受伤的人,你送去其他地方了。”
“真没有,”他眸色变得认真,“不过有一件事,我们似乎被人提前预知到了路线。”
“怎么回事?”我忙问。
“左显梦阵在月愁山,月愁山地广,山脉走向可通四面,我们选择的那一条路平时甚少有人去,但他们提前在那边埋伏我们。”
“顾茂行可在?”
他淡笑:“若是顾茂行在,恐怕我回来便不会这么轻松了。”
我顿觉后怕,上上下下将他再检查几遍,他却将我拥了回去。
我要挣开他,他耍赖一般说道:“再借我一阵。”
“就,那么喜欢抱着我啊……”我干巴巴道。
“就是那么喜欢抱着你。”
我沉了口气,没再继续挣扎。
不过老实说,他的怀抱真的很舒服,温暖宽阔,而且……亲切又熟悉。
那种深深的挫败感又袭击而来了,为什么我老是口非心是呢?
“我遇到你所说的那种绿色女人了。”他忽的说道。
我一凛,说道:“白天也出现?”
“嗯,的确如你所说,浑身皆是绿藓,而且全都是女子,没有五官。”
“她们出现做什么?”我忙问。
“帮着顾茂行那些手下,杀我。”
我愣住,忍不住又抬起头看他:“可是两个月前,她们出现好像是来保护我,并且去攻击那些人的。”
“她们叫绮婆。”
“绮婆?”
“嗯,顾茂行的手下见到她们时都是这样喊的,我见他们反应,似乎没料到这些绮婆会帮他们对付我。”
“是的,”我点头,“这些绮婆,我确认不是她们的人。”
“也不是我们的人,”杨修夷说道,“那便是第三方,同样也知道我今日去月愁山会走那条路的第三方。”
我心里面生出一股不安。
“杨修夷,”我压低声音,“就连我都不知道你今天要走哪一条路的……是你身边的暗人吗?”
他没说话,良久,说道:“我知道,但他们随我出生入死多年,我不愿怀疑他们。”
“或许也有可能,那‘第三方’一路跟踪你,从而推算的。”我说道。
“嗯,”他垂头亲了亲我的额头,说道,“暂时可以先不管,至少左显的梦阵已除,他快醒了,以及绮婆一事,我已交由守益先生去查,不日便有结果。”
“谢谢。”我由衷说道。
“说多少回了,你我之间无需这些客套。”他不悦道。
我点点头,口中一叹,往他怀里靠去,才靠上,便觉不对,我又赶紧退开,并且这次彻底挣开他。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什么明天再说吧,你今晚睡在我这里,还是回杨家?我让后厨做些东西给你?”
“你陪我吃吗?”他问道。
“你是小孩子吗?”我皱眉。
他牵起我的手,往后面走去,边淡淡道:“我一直觉得你才是孩子心性,你反倒来说我。”
我想抽回手,这次没成功,他的大掌宽阔而有力,不给我松手。
我抬头看着他的俊挺侧容。
说起来,他从异界回来有一阵子了,我还没好好问过他异界的事情。
怪只怪,手里面一堆堆的,事情着实太多。
然而现在也不好问,看得出,他很乏了。
后院已经烧好水了,杨修夷去沐浴,我则回房去翻地图,想看看月愁山在哪,并好好研究下地形。
杨修夷沐浴完来寻我,我才拉开房门,便见到唐芊端来饭菜,而且她们特别贴心,给我也呈了碗。
杨修夷回头看我:“在哪吃?”
“院中?”
“好。”
待在石桌旁坐下,我看着桌上饭菜,心里面深深叹息,我要成猪了。
不过,她们的手艺真的很巧,做出来的饭菜特别香,关键会的种类好多,不过南北菜系,还是主菜小吃,她们全会。
动筷之前,我看向杨修夷:“我是不是胖了?”
他上下打量我,说道:“是有点,气色丰盈,很好看。”
“果然,”我叹惋,“好看都是要代价的,这一顿顿饭,全是银子砸出来的。”
他弯唇轻笑:“你师父留下的钱财若不够了,你随时跟唐芊说。”
提及唐芊,我不由道:“唐芊说起来,可是你们杨家的人,她总跟在我身旁,似乎不太妥吧……”
“有何不妥?”他拾起筷子,看着我道,“她是你尊师叔派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又来……
我垂头往嘴巴里面送了口饭。
他沉默了下,说道:“听闻上次,我母亲来找过你?”
“嗯,”我点头,“还送了我三块玉石,你放心,她挺好的,没有为难我。”
他朝我脖颈望来:“那块太灵暖玉,你不曾带?”
我抿唇,又点了下头。
他眸色微微变深,而后道:“吃饭吧。”
“嗯……”
吃饭途中,几乎没说话。
他吃的安静,我也是。
我不想说话的原因,是想让他早点去休息,但他似乎有不少心事。
吃完东西,我也困了,想回屋睡。
与他并肩回去,要分开时,他忽的握着我的手腕:“初九。”
我抬眸看他:“嗯?”
月色落在他清俊雪白的脸上,他的黑眸也被落了月色,湛亮清冷:“初九,我们是闲云野鹤,不论是朝堂,亦或是世俗,任何东西都永远不会凌驾于我们之上。”
我看着他,蓦然一笑,说道:“你是不是担心你娘亲对我说了什么?”
“我不是担心这个,”他认真道,“我知道她不会在你跟前说什么,但我更知道,你不喜这种往来,我不愿你被他们打扰,亦不想日后你因厌恶这些而离开。”
看出他真的为此生恼,我也认真的看着他,说道:“我在盛都不会长住,迟早会离开的,但你放心,我离开的原因绝对不会是因为你的母亲,或者盛都那些所谓权争,如你所说,这些东西永远不会凌驾于我们之上。”
他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反而更重,他深深看着我,唇瓣动了下,不过最后什么都未说。
“等下她们热水送来,熟悉完后便早些睡吧。”我低低说道。
他点了点头。
·
隔日,我照例睡到很晚,直到院子里的说话声将我吵醒。
“是问世上修仙习术的门派吗?那可是至少五十个,不过看似平和,实则可以分为四派。”
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男音,听上去有些岁数了,语调轻快灵活,特别生动。
“一为昆仑八派,为虚丘,伏息,阆风,倾宫,玉京,乘宜,渊环,寻禾。第二便是能与之稍稍对抗的是四大宗门,为拂云宗门,行登宗门,缦山城,天净宗门。三是那些小门小派,稍微有些名气的是灯州行止宗门。这第四呢,便是如你们田姑娘的师父师尊那样的散修大家,他们兴致来了才收一两个小徒,并未有开山立宗的打算,闲云野鹤,自在逍遥。”
我拉开门,见院中坐在一个穿着得体的,头发梳的油光发亮的中年男人,这身锦衣一看便昂贵。
玉弓,唐芊,花戏雪,李管家,还有小媛,全部都在。
听到我开门的动静,她们抬眼望来,那中年男人亦回头,顿时咧嘴一笑,拱手说道:“田姑娘。”
我目光困惑,表示不认识他。
他起身介绍,笑道:“某乃赵南松,与闫贤,曾守益他们共事。”
唐芊也起来,说道:“姑娘,我是南松先生一手带出来的。”
我了然,说道:“南松先生好。”
“不敢不敢。”他笑道。
他的牙齿特别白,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狐狸一样。
不是说像一旁的花戏雪,而是真正的狡猾狐狸,太精明。
李管家她们皆同我问好,我见她们聊的开心,并不想太扰她们的兴致,说道:“我去再睡会儿,你们继续。”
“田掌柜,”玉弓说道,“是不是我们吵到你了。”
“没呢,”我一笑,“昨晚设了清心阵,你们说话我听不见的,你们继续聊吧,我就是出来看看阳光,估算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了。”玉弓说道。
我点点头,目光看向左显房间,神识去探,似乎还未醒。
杨修夷房间静悄悄的,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我收回视线,跟他们说了声,而后回房。
继续睡是不可能了,再睡下去,真的要成猪了,而且,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得去找一下石千之。
衣柜里的衣裳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三四件中衣,轮流洗,轮流穿。
穿在外头的衣裳,有三套居家换洗的,还有三套方便行事,束腰束袖的轻便衣着,其他几件要好看一些,包括那天我跑出去玩,挥霍买来的。
我挑了挑,最后选了便于行事的衣衫,红黑两色,显得干练。
换好衣裳,听到南松先生又聊到了沈钟鸣。
“……还真的有。”他说道,“这世上便真有一个和沈钟鸣叫板叫的厉害的人,你们知道是谁么?”
玉弓说道:“谁会和沈钟鸣叫板?他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吧。”
唐芊笑道:“这个我知道,是点将堂的裘老先生。”
“哈哈,”南松先生笑道,“对,裘老先生一心埋于学术,不如沈钟鸣涉猎广泛,加之珠玉在前,他的锋芒自然被盖住。他倒也不稀罕什么名声,不过别说你们,很多认识他的学子也不知道他和沈钟鸣叫板的事。”
“叫什么板?”李管家问道。
“学术分歧,裘老先生满心以德修身,主张充四端于心,以志统气,成德方成人。而沈老先生承陈家学派,主张以天为道,万物生成,有天方有人,方有德。”
“……好像没什么区别?”玉弓说道。
“区别很大,”唐芊回答,“而且沈老先生闲散于道,不够严谨,有时行为还带着乖张狷戾,所以裘老先生一直很看不惯他,他们之间经常起争执。”
我听着有趣和好玩,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若我在外头,估计我就是现在的玉弓。
毕竟沈钟鸣着实太厉害,我真的从未见过这么能掐会算的人。
换好衣裳,我去到书案后,打开盛都的地图。
顾茂行将沈云蓁的尸骨,带去了北边。
盛都往北,共两条官道,剩余的,一整片一整片,全是山。
据说当初在此建都,便是因为北方群山高阔,若异族挥刀南下,可凭地势拦挡。
这一片一片的山……委实难寻啊。
我的目光往东北看去,蓦地一顿,怀疑自己看错了。
我凑近过去,切切实实认出这上面的字,逐鹿潭。
那逐鹿潭,离盛都竟这般近?
逐鹿潭属平州,而提及平州,我最先想到的,却是络玉县,因为月家村便在那。
我同师父所约,要在京城赚一年的钱,待一年期满,平州便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我的视线看回逐鹿潭,再看向其他山脉。
这样找不是办法,而且即便找到了,要如何对付顾茂行,也是一个棘手问题。
他那么深厚的修为,我必然不是对手,而杨修夷和我师公,包括庄先生,我压根不打算将他们再卷入进来。
唯一可拼的,就是巫术。
想到这里,我忽的又起一阵心烦。
之前我第一次入梦,那顾茂行完全不知我是谁,按那时的情况看,我至少还有一个人敌人在明,我在暗的优势。
可是,昨日杨修夷去月愁山遇袭了,显而易见,我的身份也会被暴露。
如今,就怕顾茂行会有进一步的行动,若直接来抓我,我拿什么跟他拼?
如梦里那般,再度被他打的毫无回手之力?
我叹气,委实烦……
以及这个藏在我们身边的内鬼,不将此人揪出来,我绝不罢休!
想着,我提笔研墨。
这时一顿,忽的想起沈钟鸣提到过的那枚印纽。
他未来得及同我说那印纽有何用,但他说那枚印纽对我而言很重要。
似乎不是同沈云蓁有关,而是我。
并且,是在他死后想到的。
我拾笔蘸墨,从镇纸下取出一张纸来,而后在纸上凭着记忆努力去画。
外面又聊了一阵,李管家说还要忙,起身走了。
玉弓和唐芊也没有再留。
我画了十几个印纽图案,草稿亦打了一堆,最后努力辨析,选出了差不多的。
若是今晚沈云蓁能过来,我便问一问她,眼不眼熟。
在书房里整理了半日思绪,我开门出去。
最先去看左显,依旧在睡觉,施大夫回来了,闫贤先生则不在了,那个南松先生坐在桌旁,起身同我问好。
我回完礼,看向左显,他的气色渐渐恢复一些,五官终于有了不少生气。
“睡得太久了,”施大夫说道,“需要时间回缓,可能明天才醒了。”
“会醒便好,”我说道,而后,目光不自觉看向窗外,落在对面杨修夷的卧房,我问,“杨修夷呢?”
“少爷一早便回了杨府,”南松先生说道,“说晚上便回来,哦,对了,今晚有一个灯会,不知姑娘要不要去玩。”
“灯会?”我好奇。
“这可是盛都的灯会,”施大夫说道,“田姑娘去看看,肯定好玩!”
我点点头,顿了下,说道:“再看吧。”
我没在左显的房里呆多久,去后院找刘仆妇给我下了一碗饺子,吃完我便出门了。
结果说巧不巧,我才离开安皓长街,打算去中阶卫府打听石千之,便见到了上次遇到顾茂行时,那个同他说话的妇人。
恰好这个妇人被人撞了一下,撞得不轻,她一把抓住那人,怒声骂道:“你这死老婆子,眼睛长没长!谁教你走路横冲直撞,你全家都被你克死了!”
如此凶悍的骂法,我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