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顿，回身看向栏杆上的月色，凝白一层，有些温馨，有些沉静，又透着霜寒，很是矛盾。
“我……有时候喜欢吧，”我说道，“我经常被人害，被妖怪害，被异族害，但……我落魄的时候，总会有好心人愿意不计回报的帮我，他们都是寻常普通的百姓。”
“真好。”
“是呀，五年前，我离开京城，孤身一人去了秋风岭，身无分文，饥寒交迫，一对好心的爷孙收留了我，给了我一口暖粥。一年前，我冻死在路上，一个姑娘将我救走，收留了我，并请郎中给我看病。她后院好心的大娘照顾我，喂我喝药，给我缝制被褥。后来起了瘟疫，我被抓走，一个好心的姐姐为了让我逃走，不惜用她的惨死来掩护我，”鼻子起了酸楚，我垂下头说道，“而我最大的恩人是我的师父，他在漠北捡的我，那时我们素昧平生，我还是个痴痴傻傻又脏又臭的弱质小儿，可是他不嫌脏，亲手给我洗衣裳，洗头发，带着我回家。”
“他们……真的好好。”
我看着她，笑道：“对，所以，纵然世上有很多坏人恶人，但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和善人。就如那月亮，有些人觉得它清寒，有些人觉得它安宁，也有人觉得它孤独，甚至惨淡，每个人眼睛里面的世界，都是不同的。”
“那你呢？”她说道，“你眼中的这抹月色，它是什么样的？”
我想了想，说道：“都有吧。”
“浮世如月，月如浮世，”沈云蓁淡笑，抬眸望着天上月色，“诗人都喜欢吟风弄月，对这抹月光有着万千情愁，今夜与你这番谈话我才真正顿悟，这世上最包罗万象的果然是头上清月，任何情绪都能在它这儿得到抒臆和借情。”
这时，“砰”的一声巨响，紫清河边忽然有烟花绽放，数量繁多，照亮半片天空，瑰丽多姿，姹紫嫣红，似要整个人间裹入锦绣繁华中去。
“好美呀。”我说道。
“嗯。”
我一笑：“我喜欢情意深重的人，也向往世间一切的美好，我师公说，浮世有情有意，浮世有血有肉，浮世才能谱曲成谣，奏出长歌。”
“浮世长谣，与天地共饮，与古今同唱。”沈云蓁笑道。
“嗯，”我笑着看着她，“万家悲欢万家离合，都是这悠悠浮世里的音律，我虽渺小，却也是这浮世谣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也是，”她回望我，笑道，“我也很渺小，可我独一无二。”
烟花接连三波，落下后，于天际消散。
我看着那些星火彻底不见，一时失落，有些意犹未尽，也在这时，一阵锣鼓声敲响，紫清河畔热闹如沸。
我倾目望去，这个角度很难看到什么，却有一个人名清晰的传入我的耳朵。
“石千之居然是第一个！”
“厉害！”
“第一个最难了，他也敢挑战啊！”
又一声锣鼓“咣”的敲响，一个男人用尖锐嗓门大喊道：“第一位登台者，石千之！”
这一声太嘹亮，沈云蓁也听到了。
她愣住，也朝那边看去。
但随即——
“咣！”
“挑战者，顾茂行！”
“咣！”
锣鼓声余音不息，嗡嗡入耳。
沈云蓁拢眉，沉声说道：“同时登台，声音还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清晰传来，是在引我过去？他要对石千之动手？”
我摇头，说道：“他不会料到你今夜会出门上街的，即便你真要过去，你又如何过去呢？是在引我。”
想着，我说道：“我去看看，你不要管，也不要告诉别人，我尽量救下他。”
说出这些话时，其实我心里没底，可这一趟还是得去。
不管石千之值不值得我去钻这个套子，但顾茂行这人，我迟早要和他交上手。现今他大张旗鼓，主动曝露，留我在暗处，谁说不是个机会呢。
回去厢房，我在杨修夷耳边说在街上看到了一盏漂亮的花灯，想去看看，不等他说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别担心，我很快回来，我便直接走了。
紫清河纵过整个盛都，其中横穿了盛京区，长安区，和玄武区。
那个擂台设在杏鹤路和安皓长街的交汇处，高处望去近在咫尺，从密集的街道穿过，却走了一刻多钟。
若顾茂行真用这个方法引我，那便可以说明，那个“内鬼”并没有将我的真实身份透露出去。
我在附近买了一堆东西，最后戴了张面具去找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我便雇到了十来个同我身材相近的女人，把她们都叫到一旁巷弄里后，我把包袱打开，一堆胭脂水粉和面具哗啦啦散开。
我让她们自己上妆，越面目全非越好，然后我一人发一张面具，说道：“你们分开一点，东南西北都要，上了擂台后能闹多大是多大，掩护我去接近石千之，谁闹得最凶，我另外再给五两赏银。”
她们齐齐“哇”出了声：“五两！”
“……”
她们叫的多开心，我便多肉痛。
快将面具发完，她们又齐齐“哇”了声。
这一声“哇”有些莫名其妙，我循着她们的目光回头，才回过头去，我脸上的面具便被人潇洒的揭走。
杨修夷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捏着那张面具，白衣风姿洒然，衣带轻飘，谪仙一般。
他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我的面具，深邃好看的眼眸朝我望来：“买花灯？”晃了晃面具，“打算做什么？”
我不太想说，顾茂行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我一点都不想将他拖下水。
可是，旁边这些女人委实讨厌，她们顿时围上来，吱吱喳喳，争先恐后，将我的计划全说了出来。
而且气人的是，她们话里有话，强调的不是我的布局安排，而是明示暗示，说我看上了石千之，几个好事的还添油加醋，说的隐晦又露骨。
我想起多年以前，宣城那些成日追在杨修夷身后的姑娘们，简直一个模样。
哼，随她们说吧，反正杨修夷和我又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男女关系。
但杨修夷不愧是杨修夷，七嘴八舌的一堆废话里，他居然通过我的布局捡到了重点，把我拉到一边：“你想绑架石千之？”
事已至此，我大大方方承认：“对啊。”
我确实要绑走石千之，救得了这次，救不了下次，绑走关起来，等安全了放他出来，这是我目前想到最稳妥的方法了。
杨修夷没再出声，我抬起头，他若有所思的望着巷口。
我等了又等，伸手拽拽他的衣袖。
他朝我看来，一笑：“我有办法，来。”
我眉头一皱，当即拉住他：“喂！”
他剑眉一挑：“不想我插手？”
“嗯。”
他转过身去，拖着我的手往前走，淡淡道：“我是你的尊师叔，听我的。”
“就不听，”我努力刹车，想将他拉回来，“这是我的事。”
他反手拉住我，十指相缠。
我赶紧想甩开，甩不掉，他甚至握的更紧，语声阴冷：“再挣试试？就等着石千之被顾茂行抓走吧。”
“……”
灯火如似夕意，在他身上洒了一江暮色，似有江水一圈一圈的泛开涟漪。
我终于妥协，极其不爽的跟了上去。
·
“龙腾酒庄”四个大字高悬在楼阁上，大门前摆着阔极的擂台，千百个酒坛占了大半。
石千之比梦里的模样要更加稳重成熟，束着头冠，穿着玄色便服，高大魁梧，极富气概。
我们过去时，他正将手里的坛子放下，颇为豪气的一擦嘴巴，看着对面的壮汉，朗声大笑：“六坛！”
他一旁立着位姑娘，个子不高，面貌清丽，捏着手帕给他擦嘴，笑靥如花，望着他的眼眸满含柔情。
公孙婷。
石千之侧头贴着她的耳畔说了句什么，她笑得更开心了，点点头，柔声说道：“好。”
顾茂行作为第一个挑战者，此时站在台下，应该是输了，他的脸庞白如纸张，一点醉意都没有。
“他也在？”杨修夷说道，“我还以为你只是要绑个石千之这么简单。”
我没好气道：“我没事为什么要绑石千之，当然是有原因啊。”
他折扇一开，悠闲摇了两下，说道：“谁知道你脑子里面成日在想什么，你兴许没事干，他绑回去威胁公孙婷都有可能。”
我无语：“那我为何不直接绑架公孙婷？岂不更方便？”
“直接绑架公孙婷，和用石千之威胁公孙婷，把公孙婷急的团团转，对你而言，当然后者好玩。”
说来也是……
不对，我很快肃容，说道：“我有这么胡作非为么。”
他凉凉道：“半梦村的陈大海，杜凉县的杜文武，宣城的秃头阿三……”
“停！”我说道，朝石千之看去，“正事要紧。”
他没再继续，也看向石千之，顿了顿，说道：“绑走石千之不是上上之策，或者，我们先静观其变？”
我点了点头，看向那边的顾茂行，想了想，我说道：“走，我们先藏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