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宽敞明亮,门外那些被烛司惹出来的风波,差不多已散了。
左显所坐位置是沈云蓁之前常坐的,包括这盘残局,最后一个落子的也是沈云蓁。
他的情绪依然糟糕,强打着精神同我道谢。
我不懂医术,给不了他好建议,但一些在巫术和修道上有大能的天材地宝我还是知道不少,特意写了一张给他。
他已病入膏肓,但,能续多久是多久吧,活着总归是好事。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激动或开心,平静收下,抬眸问我:“蓁儿,会离开吗?”
“她不喜这人间,一直想走,”我如实说道,“但她祖父的心愿还未了,这两年,支撑她留下的,是她祖父的遗愿。”
“她……很厌恶我吧。”
我摇摇头,想了想,我徐徐说道:“她知道一切真相了,你们之间的所有误会,她全部都解开了。包括你曾经为她所做,却被石千之‘夺’去的那些,她亦知道是你了。所以,她不讨厌你,她也许只是还不知道如何面对你。”
这些话,其实不应该说的,总觉得像是给了他一份希望,而倘若沈云蓁始终不愿见他,那便又是个残忍的落空。
可,他心里太苦了,尤其是明日杨珏受害一事彻底大白于天下,对他而言,又是一个沉痛的打击吧。
我拿出庄先生给我的那个小盒子,自里面取出一颗糖来,放到他跟前的棋盘上。
他伸指拾起,苍白枯瘦的指尖,同他的脸色一样失血。
“多谢姑娘。”左显说道。
我顿了下,说道:“左显,我弄不懂你。”
“什么?”
“我一直认为,喜欢一个人是要让自己得到快乐的,如果很辛苦,那为什么要喜欢呢。”我问。
他双眉轻拢,安静看着我。
夕阳自店外铺入进来,像是暗沉的夕阳荒野,空茫寂寥。
少顷,他说道:“可,我从未觉得苦。”
我垂下头,叹息说道:“对,自己觉得苦,那才是苦,旁人无从去议论。”
“多谢姑娘,”他认真说道,“若非姑娘出现,我心中一些结,恐怕永远都解不开。”
“是相互的,”我弯唇一笑,“我心中的诸多结,也因此而解开。”
他微顿,而后也淡淡一笑。
玉弓去外面叫来一辆马车,我将左显送走。
心底仍觉苦涩,沉闷沉闷的。
我站在门口,看着马车远去,收回视线后,朝天上的橘光暮色望去。
良久,玉弓说道:“田掌柜,今日还要走吗,我去喊车。”
“明日一早吧。”我说道。
“好。”
“不知道为何,”我又说道,“玉弓,我好想哭啊。”
“因为,左公子吗?”
“还有沈云蓁,还有沈钟鸣,”我侧头看着她,“命数二字,委实叫人沉重。”
她敛眸,低声说道:“田掌柜,我也很难受,但你别哭,一旦我们哭了,就越来越想哭,会变得很脆弱。”
“……”我唇角很淡的一笑,“好。”
·
入夜,杨修夷没有回来,派人给我送来很多好吃的小甜点,称今晚极有可能不回来了。
我有些失落,但又觉得松了口气。
他不在我身边,我才好重新思考我和他的关系。
卿萝和烛司没有多停留,说去附近的山川大江转悠看看。
左显的房间则被重新收拾,师父师尊他们要来,其余房间也得一并再收整。
随着左显离开,施大夫和闫贤先生,南松先生便也没有留下,唯一留下的是庄先生。
庄先生待我当真极好,可也许是辈分的关系,我总觉得和他做不了朋友,只能当长者看待。
可当长者的话,便又不能同寻常朋友那样说话了。
并且,我实在找不到话题同他聊,哪怕他温和善言,能说会道,谈笑风生。
最后,倒是他主动戳破这个尴尬:“丫头,你是不是不喜和我说话?”
我顿觉窘迫,看着他:“前辈为何这样觉得,并没有啊。”
他双眉轻皱,说道:“小丫头,要不,你以后便叫我庄先生?或者直接喊我名字?”
“这……不妥吧。”
“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你不是最不喜这些讲究的人吗?”
我笑了,说道:“那,便庄先生吧。”
他点了点头,说道:“这两个月,在你身上发生了诸多事情,你心中的困惑理应不少,但除却你自己的浊气,你没有问过我其他困惑。”
“……那莫非,前辈还希望我对你问东问西?”
他故意做出一些生气的小表情,说道:“你这是,不拿我当自己人。”
“……”
就,咱们本来也不是自己人嘛。
我心里面默默说道。
不过感觉他如此说法,也是想亲近我,老实说,有一个这样级别的大佬愿意对我好,我以后去见师父那些老友,还不得横着走路,趾高气扬,威风凛凛……
我顿了下,说道:“庄先生,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他的神情柔和下来,说道:“好,什么忙?”
“怎么去异界?”我说道,“我想去魔界,去万珠界,甚至神界也想去看看,我要怎么去呢?”
他没说话,望着我的目光变深。
院中垂挂着的那些灯笼,灯火温暖,落在那些石阶上,特别静谧。
他就这样看着我,目光深的我越来越不自在。
“……庄先生?”我出声说道。
半响,他淡淡一笑:“你若是想要出去,到时我带你一起走。”
“当真?”我开心道,“你不骗我?”
“我为何骗你,”他失笑,摇摇头,“小丫头,你合我眼缘,我就算骗尽天下之人,也断不会骗你。”
“这个,就言重啦。”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他问道。
“明年五月吧,”我说道,“我同师父有一年之约,我八他二,这一年,我想多赚些钱,有一个立足之本。”
“赚钱啊,”他轻皱眉,抬眸望着我的庭院,说道,“可我见你开张也有两三个月了,好像一分都没赚到?”
“……”
我讪讪收回视线。
“哈哈……”他低声朗笑,说道,“不急,待你手头这些忙完,你便好好琢磨经营之道,以你这般聪明能干,没有什么难得到你。”
我点点头:“嗯。”
“那,你和修夷之间,”他忽的话锋一转,“你们如今,言和了?”
“他啊,”我说道,蓦然,唇角有些没能忍住的笑,我轻咳了声,收敛说道,“也就,算言和了吧。”
“怎么?”庄先生笑着看我,“我一提他,你便想笑?”
“是我一想到他,我便想笑,”我侧眸看着庄先生,低声道,“但是你不要去跟他说。”
“那你们如今,是神仙眷侣了?”
“那倒没有,”我托起腮帮子,看着前边的檐下灯,说道,“就是……”我想不到一个好词,最后说道,“拉拉扯扯吧。”
“哈哈,这是何意?”
“我在想想,”我说道,眼眸变得悠远,喃喃道,“心至苦,忽至盛,皆因为他。”
“那为何不与他在一起呢?”
我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我这一世,着实经历了很多。
但是,鸿儒石台上的万夫所指没能打垮我,成千上万的行尸追着我,要吃我,这也不足以吓到我,血猴撕碎了我的小腹,只要我能醒来,我就能够重新爬起。
唯独五年前离京的那一个晚上,我找不到我自己了。
从来没有觉得那么痛过,稍微静下来,就会哭,像是听不到别人的声音,看不到别人的身影。我亦不想说话,不想吃东西,不想喝水,若非想着要尽快逃离,也许我路也不想走。
庆幸那个时候,还有仇恨支撑着我,可是,我真的不愿再去接触那种万念俱灰。
这不仅仅是“害怕”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那是我所有情绪的全面崩溃和抑郁。
我知道让“情爱”两个字占据如此大的分量极其不对,生命不应该被它所羁绊和主导,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不愿去涉足。
心至苦,忽至盛,皆因为他。
心至盛,再至空,后至死,则因为情。
·
我称要去找沈云蓁,终于结束了和庄先生的对话。
将李管家她们支走,我让沈云蓁出来,想同她说一说顾茂行的身世,还有湛泽图纹。
她随我一同迈入我的小院,院中清冷了很多,她抬眸看向左显的房子,没有多大惊讶,平静说道:“他走了。”
“嗯,”我说道,“我将蔡诗诗害你之事说了。”
沈云蓁微顿,看着我道:“他如何说的?”
“他一直自欺欺人的认为你还活着,如今得知你真的已死,他哭得很伤心。”我说道。
“他……哭了?”
“对,”我说道,“明天杨珏的案子,恐怕他会更受不了,但是……只能接受。”
“嗯。”沈云蓁点头。
我将顾茂行的身世简单说了下,还有我所知晓的,一些和魔界有关的事情。
沈云蓁安静听着,陪我聊了一阵,快子时时,她同我告辞离开。
我想着明日一早还有事,便强迫自己尽快入眠。
一觉没能睡多久,卯时,玉弓悄然进来,将我推醒。
而后我留了书信,带着昨日整理出来的东西,和玉弓悄悄摸摸从后门溜走。
上街走出去很长一段距离,我们两个人的走路姿势才稍微变得大方。
为了乔装,我们穿着村妇的布衣,一身朴素,包袱背在身后,像是进城卖菜的。
不过,我们是要出城的。
在车马行雇了辆马车,我们坐在车上啃肉包,但盛都着实太大,等马车赶到城门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队伍很长,我们靠在马车厢里小睡了一觉,醒来还在排队。
玉弓掀开帘子张望,语声有些不耐:“田掌柜,人可真多。”
我点头,目光却在她掀起的帘子外面捕捉到一个熟悉人影,我说道:“把帘子再掀上去点。”
我们马车的十步外站着一个高大男子,手牵骏马,木簪束发,一袭黑衣武服,窄袖长衫,肩上背着大刀,神色紧绷,看得出心情沉重。
“田掌柜认识?”玉弓压低声音说道。
“石千之。”我轻声说道。
他的容貌有些变了,脸上戴了一大把假胡子。
“他越狱了。”我说道。
杨修夷没有亲自出手,而是交代邓和去做的,我所知道的便是,石千之就真的被逮进去了。
他现在这是……要逃跑?
队伍朝前移动,他牵着马匹迈去,不时朝前边一辆马车故作漫不经心的望去。
由于他望去的次数较为频繁,我也不由抬头,朝那边看去。
“田掌柜,那辆马车上坐的人会是谁?”玉弓问道。
“难道是公孙婷?”我说道,“她得知自己的事情要东窗事发了,所以提前跑了?”
“有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