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绮婆从一开始的小心试探,到最后彻底放开手脚。
我已做好准备,便等她们过来。
终于,她们齐齐冲了过来,我几乎同时在空中,在她们跟前,凝出了六道坚固阵壁,她们如此一头撞去,不论有没有撞碎,皆是一阵嚎叫,往下面跌去。
我即刻牵引神识,又以石头布下一个新的空凌大合阵,将她们丢了进去,位置与之前那个隔壁。
想来,这画面还有一些滑稽。
我抬手抹掉鼻子下的鲜血,胸腹的绞痛一阵接着一阵,痛的我泪花都出来了。
就在这时,水面骤然破开,烛司的龙身带着卿萝自水中腾空而起。
高处的光落在她身上,红色龙鳞上的水珠被折射出刺眼的白芒。
卿萝冲来拉我:“快跑!顾茂行来了!”
“……”
我忙将包袱背上爬起,被她拉回烛司的背上,烛司朝上空游去,一头撞破洞壁,游向天空。
“糟了!”卿萝说道,“他追来了!”
我大惊,忙垂头看去。
哪里能看到什么,现在已至云霄,大地万物除了大湖和群山,其余早就成一片砂砾。
却就在这时,烛司“嗷呜”一声痛叫,紧跟着,龙身骤然朝下面砸去,我紧紧抓着龙鳞,暗道完蛋了,我们得被摔成肉饼了。
仓促间,我闭上眼睛,将天地所有灵息尽归一处,以巨大的牵引之力稳住烛司的落势。
但没多久,我便捕捉到下面汹涌冲来的威压。
我垂下头,顾茂行悬于下方浮空,正抬着眼睛,震怒的盯着我,他身后的长发仍披散着,柔顺妖娆的被高处的风吹起。
我紧紧攀着烛司和卿萝,疯狂的汲取天地间之灵,与他相抗衡。
但是,我根本不敌。
烛司带着我和卿萝,再一度被往下拉去,我极力稳住她。
所有的痛苦全部都是烛司的龙身在承担,她仰天怒吼了数声,龙鸣凄厉,却挣不开。
“或者,我下去干扰?”卿萝说道,“可是你和我的身子会不会掉下去。”
“别!”我说道。
这时看到那巫姬也出现了,她纤手一扬,十八道金色符纸在她周身散开,她飞快结印,符纸在大风中骤然飞起,不为风势所动。
我快速击中神识,欲将这些符纸烧毁,却被顾茂行所拦,我的灵息被他散尽。
十八道金符极快于空中化为尘埃,消散无踪。
我心下大寒,我不认得这东西,但出现在他们手里,且在现在拿出来用的,就一定不是好东西。
这时,一道清脆鞭响忽的乍响,巫姬手中散着金色芒光的长鞭在地上击出烈焰。
烛司随即剧烈一动,痛苦嘶鸣。
我和卿萝瞪大了眼睛。
烛司剧烈挣扎着,想要往高处飞去,我心中不忍:“能不能先舍了龙身,我们下去后再想办法!”
“对!”卿萝也说道。
烛司像是听不到,在两道鞭响后,仰首冲着天幕嘶吼。
我看向卿萝:“我下去,但我怕摔坏,你能稳住我吗?”
“我尽量!”
“好!”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半点犹豫,蓦然松开手。
直直下坠的力道却没有一丝缓减,我暗道完蛋,但耳边本就劲烈的风声中,却忽的传来一道破空之声。
一个绮婆飞速冲来,将我救下,但没有停下,拉着我快速朝另外一边跑去。
眼看她似乎要起跳,以越过这边湖泊,我赶忙挣开她,却在这时,一股尖锐不安生生刺入我的头皮,我回过头去,一道光矢正朝我击来。
绮婆一把将我往后推去,她冲来在我前头,生生挨下了这道光矢,绿色汁液喷溅,自她后背溅到了我的衣上。
我睁大眼睛,伸手要扶她,随即我的身子被其他绮婆带走。
我朝地上那已经一动不动的绮婆看去,再抬头看向顾茂行和巫姬,气得我咬牙。
巫姬正看向顾茂行,眼神不可置信,顾茂行看着那绮婆,再朝我看来,抬起手,又是一道光矢。
绮婆这次带着我飞速躲开,我凝息以石头在我们身后拉开一道护阵,同时我的目光看向巫姬手里的金色长鞭,我下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夺走它。
“松开我!”我对绮婆说道,“你不想让我死,可是跟你们在一起,我就会死,被活活痛死!”
她满是苔藓的手紧紧抓着我,并没有松开。
这时,我的护阵碎的彻底,我回眸看去,顾茂行亲自追来了。
绮婆仍带着我,我看向远处的巫姬,她也在看我,已经离的很远,我看不清她脸上神色,但想来该是很得意。
不过不论如何,至少烛司可以少去几鞭之痛。
可仅仅少掉这几鞭也没用,她不可以再被打了,我怕她元神都出事。
我看向顾茂行,蓦然心中一狠,要么,就拼一把声东击西!
“对不起了!”我看向拉着我的绮婆,飞快凝息于掌,朝她用力拍去。
她被我击飞出去,摔滚在地。
我被朝前带去的惯性所绊,亦是摔倒。
不待爬起,我便飞快回头望去,顾茂行抬手,又一道长光奔来。
我急凝神思,迅速将满地石头移起,成千上万,密密麻麻,我飞快将它们迅速组合,星罗棋布一般,让这些石头在我和顾茂行之间的巨大空间里,同时罗列出近百个丹光嶂。
一切不过眨眼。
我的鼻血汹涌滚落,并不是因为绮婆,而是因为我力竭,我真的从未试过这般疯狂的举止。
不过,很快我便会更疯狂。
我看到顾茂行神色变得大怒,要么,他蓄力击破我的所有丹光嶂,要么,他一道一道去击破。
当然,他也可以越过他们,但是……
只要他一分心,不那么拼死压制我,那我就是赢的。
我的目光看向烛司,缓缓倾尽我周身之力,鼻下的血流的更加夸张,耳朵嗡鸣作响,似乎连耳朵都要出血了。
我垂下头,闭上眼睛,双眉紧皱。
当所有灵息聚于一点,强大到我难以控制,双手都开始发颤时,我睁开眼睛,抬眉望去,一声“砰”的巨响,大地颤动,巨大的太清仙阵将烛司八面包围,护于其中。
我喉间一阵腥甜,血气上涌,我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一般,顿时瘫软在地。
顾茂行回头看去,神情暴怒,他厉骂一声,抬起手,巨大的威压将我的所有丹光嶂全部震碎。
碎石滚落,尘烟似浪涌来,翻卷如啸。
他身形一晃,顷刻到我跟前,抬手瞬息,一道绿影忽至。
紧跟着,越来越多的绿影过来,十几个绮婆同时去攻击他。
其中一个绮婆冲来抓住我的手,将我一把带走。
我睁着眼睛,回头朝她们看去,眼泪滚落了下来。
这根本就是飞蛾扑火!
绮婆将我带入一个山洞,空气混浊发霉,像是数百年未曾有人踏入。
她拉着我往幽暗的下坡跑去,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对面出现一道宽一丈,往上而去,近乎垂直的石阶。
几线明光从头顶入来,隐隐可闻磅礴水声。
我精疲力尽,跟不上她的脚步,那股胸腹间的痛意,也因为靠近她,而正在剧烈撕扯我。
但只要我稍微一放慢脚步,她就回头冲我怒吼,再凶狠的将我往前带去。
我们并没有上那个石阶,而是一直往下。
光线次第变暗,下面出现一条迂折弯长的大深渊,宽四丈有余,深不见底,远处依稀还有几条台阶通往这条深渊。
四周潮湿发霉,我们的脚步声空旷,带有回音。
黑暗里,深渊对岸又出现了几个绮婆,站在那边等我们,冲我们张嘴嚎叫。
我身边的这个绮婆带着我要越过去,我伸手抓住山壁,稳住了身子。
她回头看我,张嘴又是怒吼。
“我不去,”我看着她,“我不过去。”
她一使劲,拽的我的胳膊极疼,几乎要将我的皮肉撕扯下来。
但这痛意,与胸腹间的痛意相比,什么都不是。
我仍执着抓着崖壁,不想妥协。
她的手掌越来越用力,忽的,张嘴冲我又一阵刺耳尖叫,凄怨愤恨,生生刺入我的头皮。
我的心口一紧,那本就令我痛不欲生的痛意变得更加尖锐,“砰”的在我胸腹间炸开,鲜血汹汹涌了上来。
我捂住口鼻,张开嘴巴便是一口浓血,我直接被痛的折了腰。
她趁机拽着我,跃向对面山壁,将我扔在了一道石阶上。
石头簌簌滚下深渊,我艰难的想要爬起,头发和背上衣衫被她们围上来揪住,似乎就要以这个姿态将我往上面拖去。
远处又一声尖叫,凄厉的像是哭声,空灵苍远,我身不由己的被人拖着,忽的伸手,攀住了尖锐的台阶,而后,我用些许恢复过来的力量将她们陡然震开。
她们极快爬起冲来,我双眸一凛,在我四周快速凝出护阵。
前方传来动静,又有绮婆来了,她们顷刻奔来,在一丈外被我这一道护阵所拦,张口冲我嘶叫。
我伸手捂着耳朵,仍趴在地上,想尽快再恢复力气,能恢复多少是多少。
叫声越来越多,有嘶哑,有尖锐,但无一不凄厉愤怒,满是怨恨。
我缩成一团,痛不欲生,更尖锐的疼痛在我脑中炸开,我一把捧住脑袋,同样放声大吼:“闭嘴!”
刹那有许多画面在我脑中席卷而过,巨大的祭祀,千顷浓烟。数万衣着寸缕的女人痛苦尖叫着,被高大威猛的男人们扯着头发往石笋高坡上拖去,拖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她们的兄弟和父亲同样健硕高大,却被绑在一根根滚烫的铁柱上,他们的血肉被熔化,自通红的铁柱上滑落滚下,刺鼻的焦烟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孩子们大哭着,边被人残忍的用长鞭抽打,边往铁柱之下投入炭木。
熊熊烈火焚尽一切,一位玄衣老者对高处的男人们下令,数千人齐力拉着两根铁链,山石轰塌,冲天的洪水从洞开的山门那边涌来,扑向火海。
万物化为齑粉,一场枯骨劫灰。
陌生的面孔,可怕的场景,我头痛如绞,心痛似剜,张嘴哭叫出声音。
“初九!”卿萝的声音传来,“初九!”
我回眸望去,抹掉血泪,看到她快速冲来的身影。
绮婆们朝她攻去,卿萝脚步不减,凌厉折断两个绮婆的胳膊,抬手拍向另一个绮婆,绮婆嘶嚎,绿色汁液自后背如鲜血一样破开。
其他绮婆的攻势飞快,卿萝腹背受敌,我撑地起身,散掉护阵出去,却见她使力震开那些绮婆,踩着石壁借力跳起,长腿带起白光,一道扇影纵劈出去,两个绮婆当场碎为绿汁。
“走!”卿萝冲上来抓起我。
石阶太高,近乎垂直,甬道狭长昏暗,台墀上苔藓湿滑,十分难行。
这些绮婆以速度见长,想要甩开她们几乎不可能,只能以护阵相挡,或者直接杀掉她们。
长风自上灌来,我缩成一团,冷到不行,迎面冲来两个绮婆,我眼眸变狠,将她们同时冲摔出去,各以石阵所困。
漫长石阶似乎终于要到顶,但渐渐的,两边出现的不再是嶙峋石壁,变成了白骨所垒的“墙”。
同时,外边动静忽然变大,是雨声,冲刷下来的回音极响,像暴怒的野兽。
以此可见,我们不再是深渊内部,快靠近外面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出去,主要不知顾茂行现在身在何处。
可恨的是,我一路流了好多血,即便顼酒可以将我身上的血气掩盖掉,可沿路的气息也迟早会将他招来。
那些绮婆终于没有再追上来,天地像安静了,唯剩呼号的寒风和倾盆大雨,还有我们的脚步声。
又一阵冷风灌下,响在空荡的石阶上,有呜咽回音,似亡魂在如泣如诉。
卿萝的速度终于放慢,也给了我喘气的时间。
她拉着我去到左手边的石罅避风,说道:“你还好吗?”
我剧烈喘气,摇着头:“很不好。”
“都怪烛司,”她皱眉说道,“那紫衣女叫我们过去,便要过去吗?在后面躲躲藏藏多好,她倒好,抬脚就走出去了。”
“烛司现在还好吗?”我问。
“有太清仙阵护着,哪有不好,就算是顾茂行,要破开太清仙阵也得十天半个月吧。”
“这不怪烛司,”我说道,“是我要来的,伤人的是顾茂行,为虎作伥的是巫姬。”
“我们和他们本来就是敌人,没什么对错可争,”她皱眉,“不过眼下,可有什么方法对付顾茂行?”
我点头:“有,方法很多,可是布阵不易。”
“我们两个人可以办到吗?”
“可以。”
“好,怎么做?!”
我拢眉,抬头朝上面看去,风雨声声,滂然如洪,这些雨云,可能是盛都的方向飘来的。
回想了一下今日的风向,我看向卿萝,说道:“我们总说逐鹿潭可怕,因为逐鹿潭静寂无人,云雁不过,百虫不扰,但现在所见,它下边一直有人在活动着,全是迂回纵横的山道,庞然巨大,却不知这里会不会有其他生灵?若是有,我怕会乱了我的阵法。”
她朝两旁看去,说道:“可惜这里全是白骨,若是泥土,挖一挖不定能挖到些虫子。”
我看向我们身后。
我一直挺着背脊,不敢往后靠,就是因为,到处都是白骨,委实是一个巨大的殉葬地。
“不太对。”卿萝忽的说道。
我转头看她:“什么?”
她回过身去,看着后面的白骨墙:“感觉不太对。”
我也回头,但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
“你再好好听听,”她说道,“听的仔细点。”
“好。”我说道。
因身体疲累,我现在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自身保暖之上,现在我凝息,用力去听,穿过水声,风声,除此之外,仍是水声。
“听出来了吗?”卿萝说道,“这外面好像是水。”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我问道。
“不是湖潭的水,”她说道,“像是小瀑布。”
说着,她抬手在这些骨头上轻轻敲打。
我看着这片巨大的白骨墙,努力去辨析,除却那些水声,我似乎还听到了很低很沉的咆哮声。
我当即握住卿萝的手腕,阻止她的行动,肃容说道:“有妖物。”
“妖物?”
我点头,确认道:“不止一个。”
她双眉皱起,往后面退了一步:“厉害吗?”
“我不知道,”我说道,“但肯定是敌非友。”
“嗯,”她应声,抬头看回这道墙,顿了顿,说道,“不行,我们不能束手束脚,畏首畏尾,若是困囿于此,我们迟早落在顾茂行手里。要不,我们直接将这面墙推倒?这里地势很高,哪怕那边有什么,也有足够时间让我们应对。”
似乎是有几分道理。
“那,”我说道,“要不就推开?”
“嗯。”
她拉着我往后面退去,而后抬手,一团气劲朝这道骨墙用力撞去。
白骨碎裂,朝外崩散,落雨一般,我们跟前的空间则瞬时开阔,底下出现一个巨大的溶洞,幽旷深广,怪石嶙峋,四面八方皆有潺潺水声。
右边成片的岩石下,数十个庞大铁笼被巨大链条所绑缚,悬挂于空中,那些笼子里皆有巨兽,身躯庞然,因我们的动静而抬头望来,一双双深绿色的幽暗双瞳,比狼还可怕。
“这是,巟邑?”卿萝说道。
“什么东西?”我说道。
“对,是巟邑,”她压低声音,“魔界巟族,模样半人半魔,不过不是曲魉,只是长得丑而已。很凶,力大,巟族在魔界属于奴籍,体内都养着繇虫。”
“繇虫又是……?”
“相当于卖身契,但比卖身契更狠,魔界魔奴分三种,一种是部落征伐,成王败寇,一种是血脉相承,世代为奴,还有一种,卖身为奴。但无论哪种情况,骨血里面都会被注入繇虫,永世难除。”
我点头:“那,这巟邑要怎么对付?”
“没什么特别方法,打的过就硬打,打不过就被它吃掉。”
“那,走吗?”我说道,看着这些望着我们的巟邑,庆幸它们在笼子里,不然现在扑上来,我不确定自己有力气能从它们的口中逃脱。
“嗯。”卿萝点头。
我回过身去,停顿了下,又朝它们望去。
“怎么了?”卿萝说道。
我看向那些最下面的那些笼子外的白沫,摇摇头,收回视线:“走吧。”
只是忽然发现,也许这个巟邑,便是我和杨修夷在左显梦里的暗室前所见的白色唾沫的主人。
随着我们离开,它们发出怒吼,粗哑震耳,同时去撞铁笼,将那些链条撞的巨响。
且一路往上,所见的左手边的每一道骨墙,几乎都能听到它们的吼声穿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