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虽说是明日见,但隔日一早,杨修夷便被邓和叫走了,听玉弓说,似乎十巫那边又有所发现。
我坐在后院里喝银耳羹,边听她们聊着,想到今日要办的事,我正准备喊李管家,耳朵却一痛,被人拎起。
“仙人!”唐芊和玉弓忙叫道,李管家也过来拦。
“师父!”我叫道。
“哼!”他哼着,在我对面坐下,怒目瞪我。
我揉着耳朵,没好气道:“这样是不对的,你不可以再对我动手。”
“别人都说胳膊肘向外拐,我看你的胳膊都成这样了!”说着,他夸张的将自己的手往另一边扭曲。
“噗嗤!”唐芊她们被逗乐。
看到我的神情,她们又止了笑。
“杨修夷又不是外人。”我说道。
“怎么,”他看着我,“听你的意思,你现在真跟那小子好上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上,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应该……算的吧?
我颓废叹气,我怎么就又陷了进去呢。
臭杨修夷,老是勾引我。
“我要把店名改了,”师父忽的说道,“叫田初九巫店。”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朝他看去:“什么?”
“无竞二字,无人知晓是个巫店,生意总不好,”他说道,“你得忙起来才行,这样便不会有那些花花肠子。”
“你!”我气不打一处来,“那你也不能叫田初九巫店吧?这取的什么破店名!”
“那也比你的名字好!叫什么二一添作五!”
“什么叫比我的名字好?”我怒道,“田初九不就是我的名字?!”
他一顿,随即道:“我说的是那个,那个什么月牙儿。”
“月牙儿弯弯,挂在天上多漂亮!”
他冷笑:“初九生的取个月牙儿,你怎么不叫上弦月?又不是初一生的。”
我真的是生气了:“我爹娘给我取月牙儿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有两颗乳牙了,跟月相没关系!”
“还乳牙,”师父捋了把胡子,冷哼,“咋不叫你月大牙,月门牙,月板牙,月掉牙,月蛀牙,月……”
“你才月掉牙,”我大怒,“你天天都掉牙!”
“姑娘,”唐芊忙道,“仙人,咱们别吵了。”
“你就是故意来跟我吵架的!”我起身怒道,“这段时间你天天看我不顺眼,随便你吧,你要真叫田初九巫店,那你就叫去好了!”
我转身朝外面走去。
“田掌柜!”
“姑娘!”
唐芊和玉弓追上来。
我去到大堂,委实被气的不轻。
越想越觉得胸闷,我抬手将柜台下的账册拿出来,打算尽快处理好这些单子,免得心烦。
便也在这时,门外传来动静,一座华贵的轿子在门前停下。
我抬眼看去,轿子一旁,衣着鲜亮的中年婢女将帘子掀开,杨修夷的娘亲自里面走出,抬眸朝我望来。
中年婢女退到一旁,收回手端在腹前。
不同昨日那般盛大,今日来的,似乎就只有轿夫和她们。
唐芊一愣,忙迎过去:“夫人。”
“田掌柜。”玉弓朝我看来。
看来,真的找我有事。
我绕过柜台,走了过去。
“田姑娘。”杨夫人缓步走上台阶,开口说道。
我看向玉弓:“去泡壶茶吧,还有,不要让我师父过来。”
她俏脸如霜,冷冷点头,转身走了。
“唐芊,”我又道,“帮我关下门。”
“嗯。”她朝门口走去。
屋内窗扇多,天光自窗纸入来,满屋仍明亮。
我朝之前曾和她对坐过的小案几走去,说道:“坐吧。”
“多谢。”她淡声说道。
玉弓端来茶水,泡的是顶级毛尖,放下后,她和唐芊还有那个中年婢女一起,离开了大堂。
茶水上热气袅袅,暗香浮动,但我和杨夫人都没有去碰。
待唐芊她们离开,她才开口说道:“比起当初田姑娘刚来京时的模样,如今气色好了很多。”
“嗯,盛都是个好地方。”我说道。
她点头,说道:“田姑娘,你可有考虑过琤儿的婚事?”
“未曾。”
“你如今和他,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她轻皱眉。
沉默了下,我说道:“杨夫人,你找我……想说什么?”
她看着我,而后,自袖中取出一本小册,放在桌上,平移推来。
我不解拾起,随意翻开后一愣,四个孤鸿大字:“克己最难。”
我拢眉,又翻开一页。
“周氏书墨称手,可备几套。”
再翻一页:“心绪难以清磨。”
该是一本……记事小册。
这样的记事小册师公也有,一日我见到,问他为什么要记,他说人活太长,大事该记,琐事更该记,日后回味起来妙趣无穷,但我不知道杨修夷也有这样的习惯。
又翻一页:“再回宣城,人音消散,愤恨悲凉,误尽一生。”
再一页:“江秋偶遇一白发老翁,眼界高广,谈笑雅趣,初九若在,应会喜欢。”
下一页:“江阔云低,春风作序,然独行无趣,不知初九在哪,思她太甚。”
下一页:“酒逢知己,酣然大醉,依稀人面归来,欢笑戏语如年少,醒后方知,复又大梦一场。”
下一页:“得闻趣事,说江边小童绑缚云草入水,出水时会有白鱼含草跟出,初九若在,定会去玩。”
再下一页,都是我的名字:“初九,初九,初九……”
又翻一页:“千古独此月,悠悠照浮生。”
……
落字遒劲却轻逸,俊秀却阳刚,笔锋流风回雪,气势万钧如霆,人如其字,字如其人。
同我一样不爱一字一行的规整,我是散乱无度,错开间行胡乱涂鸦,弄得一纸狼藉。
他是不理行线,写在纸页正中,每页都是寥寥数语,记着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清寒孤独。
我没有再翻,合上书册,抬头看着杨夫人。
“夫人……”我苦涩开口,“您这样将他的记事小册给我,是否……不妥?”
她没说话,看着小册,半响,淡淡说道:“田姑娘,数年前你刚出事,消息送到杨府,由丰叔去告知他,他那时伤重,一直在床上休养,听闻你的死讯,他将东西摔尽,那般大的一个人了,哭的像个小儿。”
我有些喘不过气,说道:“我未死,我只是……入了陷阱。”
“他哭的极惨,哭了整整一夜,而后他起身去找你,找了很久,去到很多地方,一直没能将你找到,世人皆传你已死,我便眼睁睁看着这个最令我骄傲的儿子,也随你‘死’去了。”
“……对不起,杨夫人,”我出声说道,“这些都已过去,我并不想听。”
那就好像,将他的伤口,也包括我的伤口,再揭开一次,任鲜血淋漓。
她微顿,淡淡一笑,目光看着我,在我脸上又打量一番,说道:“我久居人上,见过形形色色之人,你着实是我第一个遇到的,从不将我放在眼里的姑娘。我说此话,无意要同你施压,或者自抬身家,而是真的视你为精彩。”
“……您今天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道。
“本想同你商议你和琤儿的婚事,但我看出,你的确不想。”
“今后也不想的。”我说道。
“为什么?”她双眉轻蹙,“我不解,你分明也喜欢琤儿。”
我顿了下,摇摇头:“没有其他原因,只是不喜婚姻二字。”
“哦?”她淡笑,目光浮起兴致,“为何不喜?”
“也许,与我幼时所见有关?”我说道,“望云山山脚的半梦村,那些夫妻过的太不好,丈夫不将妻子当人看,成日打她们。官府的人不管,邻里的人也不管,所有人都将此看做天经地义。甚至不止是丈夫,公婆也可,丈夫的兄姐,都可。”
“琤儿哪舍得对你动手?”
“但成了亲,我和他便不平等了,”我认真道,“他的确不会对我动手,可他有这个对我动手,但世人皆觉得理所当然的权利在。就如那些签了卖身契的奴隶,他们遇上好的奴隶主,不表示他们就不是奴隶了。所以若是成亲,我便是矮了杨修夷一等,我不想。”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我笑笑:“夫人莫当回事,便看做是我的胡诌。”
她点头,淡淡道:“你与京城那些姑娘,果然大有不同,我未必认可你所说的所有话,可你敢想,亦敢说。”
“人皆不同。”我说道。
她轻轻莞尔,说道:“也可,这些年,琤儿一直都未有婚娶之心,俗世这些嫁娶,你们不沾也无妨。神仙眷侣,何须一纸婚书。”
“嗯。”我应道。
“我此生与他或许只有几十载母子可做,而琤儿,他必是让整个杨家后世都骄傲的人。”她又说道,那双明亮漂亮的眼眸变得悠远。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目光落回这本小册子上,还想去翻,去读,似乎能进到他的心,去感受他的感受,见到他的所见,可这……不尊重他。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在我心中静默涌动,像是温暖,又像是酸涩。
忽然……很想见到他,想拥抱他,亲吻他,想贴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杨修夷,你为什么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