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宫苑,进入屋中,再迈过石门,到了一个迂回廊道后,所去不再是昨日那条路,楚钦领着我们去了一条斜径,斜径尽头,是比昨日还要空旷的大厅。
这里宽敞明亮,六七座落地宫灯的玉架上都放着中天露盏。
秦域等在下面,一见到我们,他转身迎来,一番寒暄后,同我赔罪致歉:“田姑娘,天琴那事我已知晓,还望姑娘莫往心里去。”
“不过小事,我当真没有往心里去。”我说道。
他笑笑:“姑娘大度。”
“但是我小器。”杨修夷忽的说道。
秦域朝他看去,一笑:“杨兄。”
“初九身体异于常人,”杨修夷说道,“若她并无这特殊体质,于风雪中那样一站,必定要大病一场。我们在来凤隐城之前和秦夫人素未谋面,但秦夫人此举堪与谋杀同论。对初次见面的客人能下得如此毒手,秦兄,你不害怕,但我惶恐。”
我看着杨修夷,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面淡无波,可是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是要让秦茵不好过……
狠还是他狠。
秦域敛了下神情,轻叹:“天琴确实娇宠惯了,有时候是有些不懂事,”他朝我看来,“田姑娘,还请你给我一些薄面,不与她计较。”
“娇宠,”杨修夷神情微变,似笑非笑,“秦兄,秦夫人少说也有数百岁,初九不过二十一二,秦兄却说秦夫人娇宠不懂事,让初九见谅?”
“琤兄……”秦域低低道。
“何况,该赔罪的也不是秦兄,”杨修夷敛了笑,沉声说道,“秦夫人如若不是秦兄的爱妾,你且看她如今。”
秦域略略合眉,朝我看来一眼,一时无声。
“若有诚意,她便需得同初九当面致歉,且我希望日后我们与她再不碰面,”杨修夷又道,“至于秦兄要如何罚她,那便是秦兄的家事了。”
半响,秦域点头,说道:“如此,便依杨兄。”
说着,又朝我看来,再度赔罪。
我客套回一个礼,朝我们前面看去。
身前尽头便是那座黑金铁笼,只不过是在另一边了。
秦域也看去,说道:“那些不快之事便暂放一边,正事要紧。”
“嗯。”我点头。
秦域转首,吩咐人去打开铁门。
除了他的守卫,还有杨家暗人上前,我粗略数了下,不少于二十人。
楚钦也上前去帮忙,他们拉着铁链出来,那铁链极其粗壮,有我腰肢那么宽。
铁链另一端牵在一个缓缓被拖出来的男子四肢上,他脸上戴着铁罩,看不清面貌,身上衣衫俨然是刚换上的珩殁衣,露在外面的手脚无一寸完肤,十指鲜血淋漓,一片指甲都不剩。
那些守卫和能跟随来魔界的杨家暗人皆不弱,但这二十多人眼下走的很辛苦。
“姑娘,来了……”唐芊低低对我说道。
我看着这个男人,那股寒意渐次袭上喉间。
杨修夷仍握着我,大掌中的暖意汩汩而来,似是要给我力量。
在我跟前七丈处,他们停了下来。
那男人垂着头,半死不活的模样。
我紧紧看着他,犹豫要不要过去时,却见他蓦然一动,而后猛的抬头朝我看来。
分明带着铁面具,却似有一股黑暗朝我袭来,我下意识后退一步,周身发寒。
而紧跟着,本死气沉沉的他忽然变得暴躁,嘶吼一声,想要挣开那些铁笼,朝我冲来。
声音嘶哑,同时又带着一股尖锐,仿佛喉咙被割开,硬塞了一把刀片进去。
那些暗人和守卫忙拉住铁链,但他挣扎的狂暴,几乎要将他们甩掉。
越来越多的守卫和暗人上前,帮忙拽着我腰粗一般大的铁链。
期间他一直冲我嘶吼,铁面下的眼睛似是能穿透铁面具,像一股无形之力扼住我的喉咙。
我的手心沁出冷汗,脸色惨白的看着它,深吸一口气,我朝前走去。
似乎能感应到我的动作一般,它蓦地发出至为响亮的怒吼。
“孽畜!”呆毛叫道,“住口!”
他转向呆毛所在,蓦然停下挣扎。
“再敢放肆,我吃了你!”呆毛又叫道。
静了静,他又开始挣扎,比之前还要凶狠,冲我们怒吼咆哮。
“主人!”呆毛抬头朝我看来,龇牙说道,“我去杀了它!”
“别再说话。”我说道。
“可是……”
我看着它:“呆毛乖。”
它抿唇,点点头:“好吧,呆毛的确很乖,那呆毛不说话了。”
它退了回去,我抬头看向九头蛇妖。
他仍在咆哮,那铁链因他挣扎而嗡声不断。
我再度深呼吸一口气,朝他又走去一步。
步伐很沉,因为我真的害怕,同时,那些铁链声在我耳中似乎消失不见,漫天漫地,只有那一双藏在面具后面的眼睛。
分明隔着面具,我却仿佛能看到那抹暗沉的猩红。
贪婪,仇恨,尖锐,冰冷。
我,我忽然觉得,我看到过这双眼睛,不是在拂云宗门,在更早的时候……是在哪里?
梦里?
那些曾让我痛不欲生的梦?
我真的梦见过许多许多与九头蛇妖有关的梦。
它们……各种各样的生吞我。
或自诛神台俯首冲下,张开血盆大口,或自架着铁网的地室里冲上来,长蛇吐信,又或,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将我用力往后面的深渊里拖去。
我攥紧手心,浑身都冒着冷汗,又鼓起勇气往前数步。
视线仿若变得模糊,而它越发凶狠,那些暗人和守卫用力拉扯着铁链。
随着我过去的脚步,他蓦然猛冲而来,拽拉着铁链的数十人被他往前拖去。
众人怒喝往后猛拽,铁链铮鸣,他愤怒吼叫,挣扎的越来越剧烈。
我忽的发现,他似乎很恨我。
可为什么,梦魇纠缠是我,痛不欲生是我,周身发寒是我,我的大半痛苦皆是因他们而起,他却恨我?
他又欲冲来,脱离理智一般的暴躁,又或许,他们根本不存在理智一说。
那些守卫和暗人将他拼命往后拉扯,却被他拖着朝前带来。
再一次暴喝,他快步冲来,我忙抬起右手,将那些铁链固住,并用力朝前一推,将他往后面逼退数步。
他愤怒咆哮,铁链声摩擦地面,尖锐刺耳。
他怒声狂叫,再度冲来,被我牢牢困在原地。
同时我体内的那股寒意越渐汹涌。
他有多愤怒,我就有多心慌,而这心慌,不受我控制。
可越是这样,我越是不甘。
深吸一口气,我说道:“可以把他的面具摘下来吗?”
身后众人短暂僵凝,少顷,杨修夷说道:“最好不要,于你不妥。”
“可是我想,”我看着铁面男子,“我想看着他的眼睛。”
“初九。”他沉声说道。
“杨修夷……”我说道。
顿了顿,他沉了口气,朝前走来数步。
我听到他捏诀结印之声,几道符印被他打去,将那男子死死固住,而后楚钦过去,以钥匙将铁面打开。
他没有头发,脸上头上,无一寸完好肌肤,那双果然赤红的眼睛望来,锐利憎恶,直直怒瞪我。
我双手握紧拳头,忍住往后面退缩的冲动,逼着自己站在这里,与他对视。
因周身被杨修夷所封印,他再愤恨挣扎,也只是徒劳,可是他怒瞪着我的这双眼睛,我真的害怕。
像是他在看我,又像是另外的人在看我。
不,是一群。
很多很多人在围观我,像是要用眼睛将我的衣服扒光,那些卑劣的眼神,不掩欲望,满是贪婪。
我仿若是被包围的一只猎物,被上下其手,被极尽凌辱。
可是,我没有一点可以反抗的办法。
眼泪忽然自我眼眶中滚落下来,他忽的冲破封印,冲我怒吼。
我终究是往后面退了一步,鼻下一阵湿漉,我抬手一抹,是我的血。
“初九!”杨修夷快步走来扶住我,抬手将一道符印打去。
同时,那些守卫和暗人再一次将他往后扯去。
“不要!”我叫道。
他们停下来,朝我看来。
“我不怕他!”我说道,“你们不用这样。”
他们看向杨修夷。
“初九。”杨修夷低声说道。
我侧眸看着他,目光坚定:“杨修夷,听我的。”
他轻拢眉,抹去我的鼻血,点点头:“好。”
我缓了缓,看回前面愤怒的男子,深吸一口气,再度走去。
他停下挣扎,目光仍看着我,目中怒意消散,变得阴森幽然,而我的恐惧没有半分褪去,越发的尖锐。
“我不怕你,”我低声说道,“一点都不怕,你看,现在你是阶下囚,而我站在你面前,你拿我半点办法都没有。”
那些憎恨几乎瞬时回到他眼睛里,他爆出一声嘶哑怒吼,再度要冲来。
而我的耳边却同时好像响起其他的声音,不是单纯的怒吼,而是,而是……愤恨的惨叫。
他没有停下,一直在嘶吼,守卫们将铁链往后面拖去,他跌摔在地,仍极力挣扎着要扑来。
铁链摩擦过地面,他的吼声变的凄厉,不少拽着铁链的守卫和暗人被他带到地上。
但即便是爬,他仍要奋力朝我冲来,没有指甲的手指硬是在地上磨出尖利的刺耳声。
我胸腹间被搅起一阵剧痛,越来越多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他一声声嘶叫着,我耳边的那些声音便更加嘈乱。
一口浓血自我唇中吐出,本就被杨修夷扶住的身子彻底往他那边倒去。
“初九!”他声音变厉。
“听我的,”我痛苦的说道,“别拦着他。”
随着那男子的又一声嘶叫,我抬手抱着脑袋,眼泪滚落了下来。
听到杨修夷在喊我,呆毛也跑了上来,但更多的,是惊惧的哭声和愤恨的谩骂声,是人山人海,数以万计。
都,都在骂我。
为什么骂我?!
脑袋越来越痛,画面亦越来越乱。
“初九,初九!”
“主人!”
“姑娘……”
好多声音在唤我,但更多的声音在拉扯我往幽冥中去。
忽的,一阵剧烈震荡的铁链声起,将我眼前凌乱的幻境彻底击碎,所有画面定格为现实,伴随着滔天凶戾瞬间朝我冲来。
我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眼前男子的脸扭曲狰狞,鲜血斑斑的面孔刹那撑大,爆裂分化,变为一颗颗巨大的头颅,眼眸猩红,如坟地冥火,数条长舌伴着嘶叫朝我袭来。
我被杨修夷搂住往后带去,同时他抬手将它们击退出去。
长舌吐信,似幽冥之爪,再度探来,杨修夷抱紧我,一道强烈灵息自他身上涌去,凌空将长舌斩断。
其它蛇头攻势不减,纷纷撞来,被暗人们往后拖去好远。
摩擦声粗重刺耳,直刺心肺。
九个巨大的蛇头重重砸落,铁链嵌入了庞然蛇身,十八只眼睛看着我,仍在发恨怒叫爆吼。
我周身剧烈颤着,看着那些蛇头,一阵阵恶心,一阵阵害怕,一阵阵发抖。
又一口浓血被我吐出,巨大的雷声忽然自天上降落一般,我忙抬起头,视线又变模糊,头顶苍穹晦暗,巨大而磅礴,风起云涌。
无数尖锐哭声在天地间嚎啕,群山被烈火吞噬,直冲九霄,长河变作岩浆,湖泊变成火海,天地一片熔炉。
遥远天际处,一个渺小身影在往上攀爬,我睁大眼眸,是一只九头蛇妖。
天火动荡,云海一片赤焰,滚滚雷火降下,恍如天劫。
越来越多的哭声响起,凄厉绝望,愤怒不甘。
无数只九头蛇妖在我的视线里出现,它们惊恐的往上爬去,互相推攘,争先恐后,数以万计。
正是那些叫声,那些刺入头皮的叫声。
胸腹间的剧痛越来越强烈,我痛的弓腰,浑身抽搐。
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蓦然响彻天地,似从九重天斥下这红芒乱舞的灿艳山河:“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东荒寒族!尔等罪孽,当累世去还!孽畜!!”
悲凉,痛恨,带着哭音,可,可我听过这个声音!
我一定在哪听过,这般熟悉!
又一股剧痛涌上,我伸手捂着嘴巴,不愿意再让自己的鲜血白白吐出。
耳边忽听到呆毛的怒吼:“主人,我不敢!!”
我抬起头,还未定睛的斑驳视线里,我看到它瞬息出现在九头蛇妖身旁。
“呆毛!”我出声叫道。
“你不准再害我的主人!”呆毛扑了上去,直接撕碎一只蛇头。
那般小的身子,却将如此大的蛇头撕个粉碎。
煞血飞溅,我忙抬手,杨修夷先我一步凝息,以阵法控住那些血气,没让它们朝暗人和守卫们溅去。
其余蛇头凄厉惨叫,朝呆毛冲去。
呆毛“啪”一声消失,转瞬去撕裂下一个。
凶戾煞血落在呆毛身上,却被化的一干二净,它又撕掉一个蛇头:“你害我主人吐血了,我杀了你!”
“呆毛!”我哭着大叫。
那些蛇头因痛而齐齐嘶叫,越发尖锐。
我胸腹间的剧痛随之强烈,再一口浓血被我吐出。
耳旁的那些叫声似回来了,可是这一次,是那些少女,那些即将要变作绮婆的少女。
她们都在哭,哭得惶恐绝望。
我站在那边看着她们,有几个人抬起头,亦哭着看着我。
彼此都没有说话,就那样站着,相顾无言。
可是,我好痛,我的心好痛。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这样一个感觉,便是我们都不该站在这里,不该认识彼此。
她们不愿认识我,我亦不愿认识她们。
她,她们也恨我。
我垂下头,哭出声音。
“初九……”杨修夷抱着我轻轻唤道。
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哭得越来越难受。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这些零碎的片段一次次在我脑中上演,谁给我的?
“还疼吗?”杨修夷问道,语声喑哑哽咽。
我点着头:“疼。”
可是相比之下,我的心却好像更疼。
我紧紧抱着他,想要用尽我的全力,似乎身处茫无边际的大海,他是我唯一可以栖息的孤岛。
“别哭,”他在我额头上吻下,“但如果哭出来能好受点,你可以放大声音哭。”
“主人。”呆毛的声音很小声很小声的从旁响起。
我回头看它。
“呆毛只撕了两个,我不敢再看着主人继续吐血,我很怕,所以……”它垂下头,“为什么主人哭得更厉害了呢。”
我抽噎着,不知说什么。
却见杨修夷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了下它的绒毛:“没事,你回去邓和和唐芊身旁。”
呆毛点点头,目光看我一眼,担心道:“可是主人她……”
“她也没事,”杨修夷郑重对它说道,“有我呢。”
“我没事,”我说道,“你回去吧。”
“嗯。”呆毛点头,看着我的目光仍是担忧,但还是捏着手指走了。
我擦掉脸上的眼泪,想象如今模样应是血泪模糊。
但比起表象,我脏腑应该更惨不忍睹。
一阵一阵,持续放射着的疼痛,像是磨盘在碾压,像是血肉在被徒手撕裂,又像是无数刀片在切割。
除了煎熬忍耐,没有其他办法。
会好的,重光不息咒会治好的。
“好累,”我抬头看着杨修夷,“我想休息。”
他俯首吻在我额头上:“那便休息,我抱你回去。”
我点头,顿了下,冲他微微笑:“今日的血不会白流,从今之后,我不会再怕九头蛇妖了。”
“等体力恢复了,再同我慢慢说你今天的经历,”他又亲了我一口,柔声说道,“现在不要说那么多,不是累了吗。”
“嗯。”我又点点头,往他怀里靠去。
·
我睡了很久。
醒来这日,是难得放晴的一日。
我在床上呆坐着,进来送衣裳的唐芊最先发现我。
唐叔杀了一只牛,一只鸡,我浑身丧丧的,没什么力气,吃完鸡汤站在去往后院的台阶上,仰着脑袋晒一晒太阳,心里面的那些阴霾才似乎稍稍散去。
杨修夷不在,呆毛也不在,据说是一起出去的。
唐芊取了件外衣过来,低低道:“姑娘,披在外面吧。”
我伸手接来,但没有去披,问道:“卿萝呢。”
“去外面逛街了,这些时日她快要将凤隐城走遍了呢,”顿了下,唐芊又道,“对了,秦茵这几日天天带人来,看态度模样,勉强还可。听说,秦域罚她严重,她似乎要失宠了。”
我看着洒在庭院里的阳光:“秦茵对我的厌恶,应来自于那三个月家姑娘吧。”
“但这一切与姑娘无关,即便迁怒连坐,也该去迁怒指使这三个月家姑娘行恶的背后歹人,我看啊,她也许就是嫉妒月家貌美,哼。”
我被唐芊逗笑,说道:“我也不觉得与我有关,她要讨厌我,便继续讨厌我,反正我也不喜欢她。”
“嗯,少爷之前说了,待姑娘醒来,我们便离开这里,去玊挼古城。”
“玊挼古城?”我好奇,侧过头去看着她,“它在哪呢。”
“在青都大陆,与婴族有关的。”唐芊说道。
我点点头,那也许,与渊陵也有关。
就在这时,耳边忽的又听到那个清脆的女声。
我一顿,抬起头朝东南方向看去。
那个声音依然在打听人。
在打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