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夷端着一大堆东西回来时，我已将房间收拾恢复成我离开前那样。
呆毛带回来的桂花瓣被我洒在被褥上，笔墨纸砚也都被我拿出，还在抽屉中寻到了当年学巫术时的一些随手小记。
听到动静，我朝他看去，他单只手拿着托盘，另一只手推开门。
清闲慵懒的姿势，果真长得好看，身材丰姿亦俊秀的人，便连端着托盘都自带雅姿。
刚出炉的浓郁食物香气溢来，我本不怎么饿的肚子，咕噜了一下。
我合上手中小记过去，发馋道：“好香啊……”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一盘蜜豆糕，两碗面汤，一盘腊肉，一盘枣泥卷酥，一盘油煎脆皮黄金碎肉豆腐，一盘珍珠炒鸡小腿。
“在这吃，还是去寻个凉亭？”他柔声问道。
我侧身往他怀里靠去，环住他劲瘦的腰肢：“便在这吧，不愿折腾了。”
“嗯，”他揽着我坐下，拾起筷子夹了一片腊肉喂到我唇中，“怕你太饿，暂时就做了这几道，”顿了下，又道，“……只有面汤是我做的。”
我轻笑出声音，点点头：“嗯。”
方才我并未认真去听厨室里的动静，但是我知道，山上有很多人在，都是杨家的人。
他又喂了我一片腊肉，说道：“眼下锅里在烧热水，稍后吃完你便去沐浴，这几日应没有睡好。”
我点点头，想起忘记同他解释迟到的原因，于是离开他的怀抱，去拾起筷子，打算边吃边聊。
蛇窟并没有可怕恐怖之处，之所以耽误，是因为呆毛睡着了。
思及呆毛对洞窟的异常反应，委实奇怪，我总觉得它像是有心事，但它不愿说，我也不想一直追问。
以及，我没能弄懂，为什么它会觉得它自己是九头蛇妖。
杨修夷安静听着，在我说到呆毛当初在客栈时见到了尸潭被焚毁时，我发现杨修夷走神了。
我抬手在他面前轻轻晃了下，他回过神来，黑眸望着我：“……嗯。”
“嗯个什么呢，”我说道，“在想什么呀。”
“在想呆毛，”他说道，握住我的手，“初九，那尸潭，是十巫焚毁的。”
“又是他们……所以，呆毛没有骗我，也不是它的假想，尸潭真的被毁了。”
“嗯，还有那抹青龙残念，”他声音变低，“初九，你觉得，呆毛有多大？”
“……”
我还真说不出来。
呆毛看上去呆呆呼呼，个头矮小，没事还老喜欢抱我们的腿，但实际上，它的年岁绝对很大，早年也许是只小魔兽，或者小灵兽。
“呆毛它觉得自己是九头蛇妖？”杨修夷又道。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它的小脑袋瓜里面在想什么。”
说着，我双眉轻拢，看着杨修夷：“杨修夷，你是不是觉得……呆毛有什么？”
“我不想骗你，”他沉声说道，“但只是我的怀疑。”
这个语气，让我无端有些慌张。
他揽住我的腰：“初九，我如果将呆毛带走，你可会失落？”
“会的。”我说道。
他深深看着我，眉目间像是有一团散不去的乌云。
少顷，他修长的指轻轻捧着我的脸颊，语声变轻：“那，便暂时算了。”
“我不是不分轻重之人，”我说道，“你先同我说为什么，若它，若它是十恶不赦的，那我便是失落，也不会拦着你。”
他没有说话，俯首在我唇瓣上很浅的触了触：“晚些再说，也只是我的怀疑，未必便是真的。”
我点头。
但心里面觉得，他要说的事情，便是真的。
杨修夷极少会说没有把握的话，他既然已决定告诉我，那必然八九不离十了。
不说杨修夷，便是我对呆毛，也时常会有一些猜测与想法，可每次总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时，却又很难将这些思绪理清理顺。
难的是，呆毛自己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鸡腿香嫩可口，皮很脆，咬入口中，酥酥的。
眼下我心事虽重，但不想辜负美食，于是强打起精神，抬头看向杨修夷，冲他一笑，夹了个鸡腿喂到他唇边：“可好吃了。”
他垂下眼帘望着鸡腿，笑了笑，张唇咬着，拾起筷子接了过去。
为了避免心绪变沉重，我打算聊些别的，而眼下最让我期待和开心的，便是我的商业版图。
虽然我在外浪荡了数月，只有我单方面写信给他们，他们不能回信给我，但这数月，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故。
同杨修夷一番打听，果然如是，甚至比我所想的还要好。
首先便是京城那些铺子，因为地段好，生意很好做，而后又因店铺聚集的较多，快形成了一个小市集，极其热闹与抢手。
而因为我特殊的租赁方式，当初第一批入住的全是两个月一交，且没有押金，所以两个月的铺子到期后，很多人来抢，又有很多人要续约，彼此叫嚷着，硬是将租金给大幅度上涨了。
玉弓有些为难，但是没有办法联系上我，便去问我师父和南松先生。
南松先生说这是商家自己的选择和定价，他们不傻，心中会有一个权宜衡量标准，就让他们自己去竞价好了。
于是，六月份开始，虽然还是两个月一交的租赁方式，但是整体收来的租金，比第一次所收的租金翻了足足四倍。
与此同时，我花了五千两买的那个二进的房子，因为装修得风雅精致，竟有一些人上门打听，想要买走，最高的一个人，开价两万两。
我边吃边听杨修夷同我说这些，心里面震惊震撼，脸上则面淡无波。
好歹也是动辄能拨出万两银子的大商人了，我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小场面。
不过，我在心里小小计算了下，眼下银子着实太多了，除却拨给花戏雪和不解岛那边，我还有许多剩余，也许，可以再去置业一些。
这钱，来得当真是快，不过，与其说是钱，倒不如说是资源。
聊了很久，意犹未尽，虽然我这条小命极有可能会随时消失，可畅想未来的模样，仍让我向往并充满期待。
不用真的伸手去拥抱，仅仅在脑中幻想和过一遍都觉开心和满足。
浮欢居的澡房在后面的小院，杨修夷的手下已将热水备妥。
我进去试了试水温，委实舒服，更妙的是，木萍将我这几个月换洗的衣物也在一旁摆好了。
我脱了外衣，拿下发簪，准备解发绳的时候，却看到还在澡房里的杨修夷。
我停下动作，看着他。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不对，回看着我。
大眼瞪小眼半日，我朝外面使了下眼神。
这么强烈的暗示了，他却无动于衷，还是那副状似无辜的模样。
但我知道，他故意的。
“……你回避下，”我说道，“我要沐浴了。”
他看向浴桶，再抬眸看我，眼眸浮着深意，向我走来一步，低低道：“初九，我们……是否小别胜新婚？”
“……”
“什么婚不婚的，”我避开他的视线，“谁，谁和你新婚。”
“所谓新婚，不过一个比喻……小别，总是形容恰当的，对么？”
那么清沉的声音，极具蛊惑。
我平静着气息，看回他的黑眸。
诸多记忆像是被他唤醒，一幅幅或热烈炽动，或温情忘我的画面浮现眼前。
那些汗，那些泪，那些澎湃，那些脉脉，全在他墨玉一样的眸子里暗涌浮动。
分明是个清傲疏冷的人，他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
不，还有我。
我怎么也，也……
身子被他轻柔揽去，我心底一声叹息，骂了自己一声好没定力，先闭了眼，微微抬头。
·
我的床很小，要容纳两个人，委实有些太挤。
我靠在他怀里，被褥上有桂香，沉曲香，还有他身上的杜若。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我全然没注意，现在小睡一觉醒来，我看着窗扇外面弦月高悬，星子耀耀，忽闪忽闪的，天地一片安静。
杨修夷睡得很沉，呼吸声很轻，很均匀。
望着他俊美的睡颜，我心跳又开始漏拍。
换我年少时，哪里会去想有一日，能和他好成这样。
在山上这些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澡房的墙，椅子，地板，澡盆，我房中的桌子，床……
他却说，这是他年少时幻想过的，如今所想成真。
还想带我去后山，去崖边，去亭中，去溪畔……问我可愿意。
他年少，就这般不正经了？
不过这个，似乎也不能说是不正经……
很美好，很快乐，依从本性，和所爱之人一起去品尝，是天然，是纯享，是酣畅淋漓的至上之感，不该说不正经才是。
垂首看到手腕上的大片紫灰色，我没有刻意回避，不给他看，想也知道，躲不掉的，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
他见到时，黑眸凝了一瞬，说别怕。
那些我害怕的斑驳，被他寸寸亲吻，像是有一股力量，缓缓注入我心中。
我忽然发现，我所逃避的那些事，他一直在面对着。
“杨修夷，”我轻轻说道，“我爱你。”
似乎也曾在这样一个月夜下悄然对他说过。
我轻轻一笑，那便等他醒来，好好再说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