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了块赶紧空地,杨修夷将我平放在地。
我尽力在忍了,眼泪仍不停。
他抹掉我的眼泪,语声极轻:“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
“哪有,我以前根本就不会哭啊,”我哽咽抽泣,“而且现在不是爱哭,是痛,很痛。”
他看向我的腰,黑眸询问似的望我一眼。
思及腰上那些绿汁,我有些害怕。
想了想,我说道:“我自己来。”
我背过身去,剧烈的疼痛,让我每一个动作都在发颤。
晚风拂来,寒意袭入,我垂头望到纱布下的伤口后,瞪大眼睛,如遭雷击。
一条伤口整齐的出现于我腹上,如平坦大地忽而裂开一条缝隙,周遭血肉模糊,绿色汁液随着我的每次呼吸而拼命溢出。
“杨修夷……”我喃喃说道。
“嗯。”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的泪珠子瞬间掉落下去,不敢给他看,但极为没出息的,我又哭了。
惊恐将我吞没,四肢冰寒到极点,我忍着哭声,肩膀却不听话,抖动的厉害。
我回过头去看着他,他的目光紧锁在我脸上,眉宇凝重:“初九?”
“我的腰,”我的语声平静的自己都匪夷所思,低低道,“断了……”
他的黑眸震惊的睁大,望着我。
我收回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的腰是断了,血肉很艰难的连在一起,这个感觉太可怕,似从亘古长空而来的巨大恐惧,直入我的骨髓,浸透我的四肢百骸,像是有一个黑色深渊,要将我往里面拖去。
这种恐惧,它能完全颠覆我的人生认知,颠覆我的处世信念。
那会毁了我,彻底毁了我。
我觉得我撑不下去了,我说道:“我想睡一觉,你帮我处理好伤口,再叫醒我,可以吗?”
他伸手扶住我,点点头,柔声说道:“好,你先睡,什么都别怕,我就在这里,有我在。”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可是怎么都睡不着,分明身体那么匮乏疲累,但是一闭上眼,身前便出现了那一道伤口。
每次吞吐,皆有绿汁渗出,冰冷冰冷的。
这不该是我,我是人,不是妖怪。
眼泪从眼缝里面渗出,我想要抬手擦掉,又怕被杨修夷看到。
最后,温热的指尖将我的眼泪拭去。
“睡不着是吗?”杨修夷说道。
“可以的,”我没有睁开眼睛,哭道,“我可以睡着,可以的。”
“好。”他很轻的说道。
我闭着眼睛,努力催眠自己,甚至用入梦咒来逼迫自己,终于入睡。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天空一片清明,碧云高浮,远处山村田野悠远,庄稼茂盛。
喃喃歌声传来,将我往前吸引,月牙儿蹲在地上挖土,嘴里哼着很欢乐小调,奶声奶气,听不清在唱些什么。
“嗯?”她忽的抬眸,朝我望来。
我愣住,呆呆的望着她。
这是我梦见过她这么多次以来,她容貌最清晰的一次,像是有一双手,彻底将以往梦里的云雾朦胧推开至两旁。
我一直知道她很美,却不知她可以美成这样。
明眸灿若星子,乌黑雪亮,肌肤粉嫩白皙,如玉凝华,鼻梁秀气高挺,仿似青山高岚,嘴巴俏红盈色,如若含着朱丹,年岁虽小,却已有倾世之姿。
她笑吟吟起身,身上着月白色烟衫上衣,下身一条鹅黄色散花纱裙,腰间系着红丝穗儿,坠一清波软玉。
如此站于清风花田间,风儿将她头发吹得微微起舞,像天上仙童,被派入凡间广散善缘。
我朝我跑来,却穿透我的身子,扑向我身后来人:“清拾哥哥!”
我回过头,是我那未婚夫。
俊俏五官丝毫未变,但衣着不似我两次所见的那么雍容沉重,一身白衣,长身玉立,颇为仙逸出尘。
他笑着蹲下身子,在她水灵饱满的小脸上一掐:“想我了么?”
月牙儿打量他双手:“就没有给我带吃的吗?”
“来的太急,忘买了。”
“没有吃的你为什么要来?”月牙儿撅嘴。
“哈哈!”原清拾一笑,“没带吃的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月牙儿点头:“是啊。”
原清拾点了下她的鼻尖,笑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爹娘,他们可在?”
“娘亲在村里和姑姑剪窗花呢,爹爹和开伯他们上山打猎物去了,我不想做功课,偷偷跑出来玩的,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喔,”说着,月牙儿不甘心的说道,“你真的没有给我带吃的么,上次分明说了要买桂花糖的。”
“那,你嫁给清拾哥哥好不好?这样天天都能吃到桂花糖。”
“嫁?”月牙儿诧异的抬起眼睛看着他,道,“我才不要因为桂花糖就嫁给你,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自己喜欢的人?”原清拾一笑,目光意味深长,“可你要知道,你一出生就选择不了了,”他看向她身后的村子,“但也许,我可以帮你摆脱这种宿命。”
“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也无妨,”原清拾笑道,“牙儿只需知道,我今天就是来跟你爹娘提亲的,他们一定会答应。”
“提亲?”月牙儿后退一步,惊讶说道,“你是说,你要我嫁给你?”
“对呀,嫁给清拾哥哥好不好?”
“你是什么毛病啊?”月牙儿的小脸蛋儿看着他,“我才多大,你要我嫁人?”
“为什么不可以嫁给我,反正女人迟早都是要嫁人的,早晚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人都要嫁人?”月牙儿摇头,“不对,姑姑说可以不嫁的,女人不嫁人也没有关系的。”
“但是,如果清拾哥哥就想要娶你怎么办呢?”原清拾说道,“如果娶不到你,我会很伤心的。”
“那,你便伤心好了。”
“牙儿忍心看我伤心?”
“忍心啊,”月牙儿不假思索的说道,“因为我不忍心我自己伤心。”
说着,她又后退一步,看着原清拾的目光变得讨厌。
“而且,我现在一点都不喜欢你了,”月牙儿说道,“你连小孩子都想娶,你有点太不要脸了!我先走了,现在不想看到你。”
说完,她转身跑走,清瘦单薄的小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
我仍站在原地,皱眉看着她,心绪极乱。
我一直猜测自己与月牙儿的关系,可如今凭空冒出的一个念想,令我不敢置信。
我摇了摇头,想将这个念头甩开,这时想到月牙儿的父母,一股莫名冲动从血液中燃起。
我朝月牙儿消失的方向追去,空中却出现一道透明晶墙。
我抬手拍着,墙面柔软,但怎么都穿不过去。
“月牙儿!”
我高声叫道。
“月牙儿!等我!”
“月牙儿!!!”
……
我喊的喉咙发疼,没有半点用。
梦境也在此时开始凋零,我回过身抬头四顾,万物在眼中逐一粉碎。
我的手也如是,渐渐粉碎瓦解,如流沙般散尽。
再睁开眼睛,伤口被重新包扎好了,衣物完整,杨修夷正在喂我喝水,一手轻托我后背,一手捧一叶清水。
喉间灌入的清凉,让我颇觉舒爽,腰上很麻,但剧痛已不见了。
“醒了?”杨修夷说道。
我望着他头顶的无边星光,他白皙的玉容,夜色里俊美秀极。
“还疼么?”他又问。
“不疼了。”我回道,说出口才发现语声喑哑的可怕。
他将叶片又递来,我把上面的清水喝光。
甘甜的水清润喉咙,甘霖般美妙。
“真不疼了?”他问道。
“嗯。”
“那,我们是不是要好好回忆下,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的局面?”他说道,“莫不如,从小桐驿站那一日开始算起?”
“……”
我停顿一下,怯怯抬起头看他。
是啊,我终于反应过来了。
既然现在冷静了下来,有些事情就不得不交代了……
我的不告而别,他一定很生气,估计气得想见面就拍死我吧。
但谁也没想到,再见面会变成这样。
将头发别到耳后,我故作轻松模样,低声说道:“谢谢了。”
他眉心微合,似是不满。
我弱弱道:“……那,不谢?”
“脑子烧坏了?”他问道。
我撇嘴:“我这身子倒是想发烧,连个伤寒都染不了,就这腰奇怪点罢了。”
说完想要坐起,徒劳挣扎半天,他看不过去了,伸手将我扶住。
坐稳后,我又道了声谢。
忽然这么知书达理,连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空气变得沉默,杨修夷在我一旁坐着,望着我的目光冰冰冷冷,还带着点怨恨,像是跟穷光蛋讨债的债主一样。
这种别扭疏远的气氛着实令人压抑,我甚至想让他骂我几句,也好过这样沉默。
我抬手抓来一根小草,在指上绕了半日,开口打破沉默:“你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呢,真巧哈……”
“确实挺巧,”他唇角带着讥讽,“如果没有刚好路过,兴许你死了我都不知道。”
他提及这一点,我跟着后怕。
的确,若非他来,我真就死在这了,届时荒山野岭,尸首腐烂,谁能知我?
“哦……”我闷闷的说道,“那刚才问路的是温良?”
他斜我一眼,半天,鼻音“嗯”了一声。
我继续找话题,尴尬笑道:“名字取的不错,温良真是个好名字,你取的?他娘亲取的?暗人老大取的?对了,暗人老大叫什么来着,守益和碧狼是吧,听说很凶的,而且……”
“你呢?”话音被他打断,“田初九,你什么时候能温良一点?”
我“哈”了一声,转头看着远处星空:“你想要温良啊?养只阿猫阿狗,一只叫小温,一只叫小良,或者阿温,阿良什么的……”
“够了!”他咬牙,“不要再跟我扯东扯西,以后若是再不告而别,我就把你……”
尾音拖的好长,我抬起头:“把我如何?”
他皱眉:“我就把你师父脱光了扔街上!”
“……”
“或者把他绑去妓.院,让他晚节不保。”
“……”
“或者关进猪圈里熏他一年。”
“……”
“或者送到泼妇柳花家当赘婿。”
我好奇:“泼妇柳花是谁?”
他一哼:“秃头阿三是谁?”
“……”
他还要继续:“或者把他……”
我眉心一皱:“你真是丧心病狂!”
刚指控完他,我忽的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想要将清婵嫁给秃头阿三的,不由有些心虚。
杨修夷破天荒地的没有反唇相讥,而是别过头去,得意一笑,颇是清逸洒然。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或者说,这人就喜欢和我斗嘴,把我惹毛了他就开心?
这是什么毛病啊。
不过,我心里边虽然是这样想的,可是看到他笑了,我的心情竟也变好,再思及如今大难不死,逃过一劫,心情似乎就更好了。
而且……我很想他。
我望着他侧过去的容颜,鼻梁俊挺,眉骨深邃,又不似异族人那般夸张,恰到好处的立体,这个男人……越看越好看。
这时,他忽然扭头,一双黑眸朝我望来,眸光极深。
我躲闪不及,被他捕捉到。
他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我,宛如沉淀的古井幽潭,似在说话,吸引魅惑着我。
我怦然心动,忙转移视线,余光瞅到他就那么一直望着我后,我小心翼翼的又掀起眼皮。
再次触及他深不见底的眸光,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但这次我没再避开,同样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沉默一阵,他缓缓低头,眼眸锁在我脸上。
我快不能呼吸,浑身绷紧,如弦上之箭。
脑中诸事被我抛掷一空,我只觉得星空银野都飘起花洒,无数桂瓣纷扬而下,白鹤起舞,彩蝶成群,空中五光十色,赫然架起一座仙桥。
我坐在桥上哼着曲调,吹着清风,双脚轻晃,一身惬意舒然。
我深深看着他,这般俊美天颜和气质风华堪称旷世少有,无论何时何地,都雅持他一贯的清冷漠然。
我忽的弯唇一笑,第一次发现,我居然想和他白头偕老,风雨无惧,细水长流。
我竟然,会喜欢上杨修夷。
而他竟然,也喜欢着我。
就这么一刻,我什么都不愿管了,心忽若诗人墨客笔端下的诗词歌赋,有霜林染醉,有倾城烟火,有万古清欢,有我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令我心甘情愿沉浸其中,再不想抗拒。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未想这一闭就等了好久,我皱起眉头,这小子怎么还不亲我?
我鼓足勇气,猛的凑唇过去,孰料一下子撞在柔软滑嫩的肌肤上,是他的侧脸。
“……”
我睁开眼睛,直愣愣的望着他。
他回首,眸色比我还要呆愣,我们就大眼瞪小眼的互望对方,如两座石像。
良久,他的眉梢轻轻扬起,一丝笑意从他眉间渐渐扩散,眸色湛亮如星,盈满喜悦,下一秒,他忽的扬唇大笑,将我拉回他怀中,紧紧拥住:“初九,我好开心!”
他孩子气的笑了,胸膛一跳一跳的。
我将头埋得极深,闷声道:“别笑了,会被人听到的。”
“不管。”他捧起我的脸,目光相对,我躲闪不已。
他俯首在我额上落下深深一吻。
我一颤,忙低下头,他执着的又捧起,轻声却霸道:“不准躲我。”
夜风呼啦啦吹来,遍野群草摇曳,随风翻飞,如我此时凌乱慌张的心境。
我嘴硬道:“谁躲你了,有什么好躲的……”
他又笑了,目光温柔坚定,随后垂下头,闭上眼睛。
我则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再不肯闭上,唯恐又是我的妄想。
眼看他俊容越来越近,我觉得我也应该主动一点,就在我准备也凑上去时,眼珠子莫名一咕噜,转到一边,眼角余光瞅到一个身影。
我当即一愣,回过头去,杨修夷的吻同时落来,正好贴在我脸上……
我惊喜大叫:“师父!”
师父仍是世外高人就得有世外高人的样子,穿着他万年不变的一身白衣宽袍,留着他万年不剪的白色长须。
我想他想得快要发疯,忙扬起手,又大喊:“师父!”
“九儿!”
他欣喜大叫,同我一样扬起手,边挥边跑来,忽的一顿,目光落在我和杨修夷的姿势上。
随后,便见他老人家怒瞪向杨修夷,语声发颤的骂道:“你,你你你,你在对初九做什么!”
白影一晃而来,一把将我拉走。
我痛呼:“我的腰!”
刚叫完就被杨修夷以诡异的身手夺了回去,杨修夷紧紧搂着我,语声不悦:“不是叫你呆在车上么,一把老骨头走夜路不怕摔着。”
师父气得胡子乱飞:“九儿!你给我过来!”
我快要哭出声音,委屈的叫道:“师父,我的腰快断了,我走不动!”
“腰断了?”
“嗯。”
“腰断了……”
他喃喃重复,蓦地瞪向杨修夷,颤抖的伸手:“你,你你你,你这个禽兽啊!你对我的九儿做了什么?她是你的晚辈,长得又不漂亮,你怎么下得去手?你,你不是禽兽,你简直禽兽不如,我今天跟你拼了……”
“不是,”我忙道,“不是的,师父,不关杨修夷的事。”
杨修夷将我抱起,往前走去,说道:“不用理这老家伙,他不敢跟我动手。”
我当即皱眉:“不准说我师父坏话!”
“……”
师父暴跳如雷:“死丫头!你是不是被他勾魂了!给我站住!”
我抱住杨修夷的脖子,撑起上身,无奈的靠着杨修夷的肩头望着身后的师父:“师父,我回去再跟你解释吧。”
“不用解释了!”他骂骂咧咧跟在身后,“女大不中留!我知道这姓杨的长了一副小白脸模样,换我我也得心动。”
“啊?”
“但你情窦开的还真快,才下山三个月就跟了这王八小子!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叫你离他远点,离他远点,你全当放屁了是吧!”
这就太冤枉人了!
我顿时怒道:“你个死老头,当初还是你拼命怂恿师公把这混蛋赶下山的,怎么怪到我头上了!”
“混蛋?”杨修夷寒声说道,“你说谁混蛋?”
“……不,不是你。”我结结巴巴道。
“就是你!她骂的就是你,赶紧把她扔了!”师父毫不客气的拆我台,随后又指着我骂,“我何时怂恿你师公了,是这臭小子自己要来的!还有,我说了多少遍了?你又骂我死老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早知道不捡你了,我宁可脏着屁股回去洗个澡!”
我“切”一声:“你就别装了,你当初捡我才不是因为没纸擦屁股,是小虎子欺负我的时候你刚好路过,我都想起来了!”
他一愣,随后怒道:“那把你衣衫撕下,我现在给你拉一个!”
“……”
好吧,我认输。
我乖乖的把头埋回杨修夷怀中,暂时不想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