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莉儿对自己喝了龙血的感觉一直不大。她对玛利多诺多尔的友好馈赠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个夕阳下。滚烫的、灼烧的、岩浆一样痛的粘稠的东西, 仿佛要烫伤口腔一样的辣, 无数的刀子混着滚不动的球一直艰难前进, 这样地一路扎进肚子里。整个治疗的过程惨烈到她一直以为那是个梦, 谢天谢地当时她生着重病, 神志不清, 这有利于贝莉儿忘记那件事。
而龙血的影响自然也是潜移默化的, 喝了龙血后,理论上,贝莉儿的身体更好, 跳得更高,望得更远,听得更灵, 但她一直很少注意到, 甚至是在限制自己的这种变化。她能独自一个对付巨蟒,能用自己那双几乎没有肌肉的手臂把哈亚德从从几百米高的山崖上扛下来, 她在过去的一切日子中经常用到并锻炼这种力气, 但除此之外, 她对望远听灵的需求则不那么大。人类的身体固化了她的本能, 将这种后来的天赋限制在某一范围内, 只有贝莉儿需要的时候那种力量才会为她所用。
所以此时她难受地皱起眉。突然的使用让她几乎是痛苦地被迫习惯这种冲击, 随着黑猫踩进房间里的步伐,贝莉儿听见和感受到更多复杂的骚扰。她不得不闭上眼,否则眼前的光线就会突然晃动起来。即使是夜晚也没有用, 房间里没有窗户, 窄小的石室是逼仄的,从门缝里投进来的那一丝摇晃的烛光突然在她的瞳膜中放大,旋转的尘埃混杂斑斓的色彩,将她的眼睛刺得眼泪模糊。
在黑暗中一切动静都被更灵敏地方大了,贝莉儿蜷缩在毯子下,听见因为自己呼吸而起伏的身体与毯子摩擦的沙沙声,自己的血流和心跳,小黄的心跳急促,睡得很舒服而偶尔抖着耳朵,毛簌簌的声音。最令令人恐惧的是门外那两个东西——那两个,不知是否能说是活物的东西。
感官放大后就非常地明显。洛兰的心跳非常缓慢,而黑猫的心跳甚至听不见。贝莉儿有点被惊吓到,她的耳朵听见有一个东西在那里走,然而那像个幽灵。非要形容的话,就是她闻不到它的体温,洛兰好歹还有一点温度,但他面前的那个根本是个死物。贝莉儿起了一身冷汗,她听到它的爪子落在地板上,肉垫弹起,噗噗地响,它的尾巴在空中摇摆,坚硬愤怒地刷刷地颤动。它的关节灵活,没有一点滞涩。
贝莉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它活动……洛兰重重地将手上的东西放下。
其实他的声音很轻,但贝莉儿听见那一声响,磕在桌面上,顿得极重,那证明他的情绪不佳。
黑猫怒气冲冲地叫:“洛兰!”
一片撞击而来的杂音,贝莉儿试图在这种骚扰中分辨清楚他们的对话。这需要一点忍耐力,太多的声音突然钻入耳朵里,震得她的脑子嗡嗡作响。二洛兰回答的声音比黑猫更加怒气冲冲,不耐烦而冷漠:
“找我干什么?”
“为什么不把那婊/子杀了!”
“婊/子?你说谁?整座屋子里最像婊/子的是你这个没事找事的蛇蝎毒妇。”对面的回答非常直接而不耐烦。“没事就滚。不像你这样游手好闲,自以为是地到处招揽仇家,我有的是事要忙。”
黑猫被触怒般地叫了一声,尖锐刺耳。感觉它非常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确定是因为兽性难以控制,还是它本身的性格就是如此。猫的尾巴砰地一声打在木头上,肉垫噗噗作响,它在狂怒地走来走去,争吵猛然剑拔弩张起来,两方的口吻都一样地刻毒诛心。
“还有谁?你塞进房间里的那个女人!那个丑丫头,那个贱人。她有什么好处要你们都对她青眼有加?你让她躺在你床上,等把我赶走了你就去体验一下龙干过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看在你跪在地上叉开腿也没能□□过的份上我原谅你那愚蠢的嫉妒心。”洛兰对这种无理取闹的拜访理由没有一点耐心。“没话要说的话就滚出去。杜维因不是要你去弄死塞西瓦尔?既然如此,好好干自己的活,别在我这里指手画脚。”
黑猫被激怒了,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气声和咆哮。“嫉妒心?我?!不要让我发笑了!就那个乳臭未干的干瘪丫头!一副穷酸样,穿的衣服都是她的男人捡剩下的!我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垃圾!”
“既然这么明白,就滚出去。否则我就把你的这张皮剥了拿去给那垃圾当脚踏——想必你会享受非常。”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黑猫似是强忍着怒气来回走了两步,贝莉儿听见她舔自己爪子的声音,舌头刷刷作响,尾巴凌厉地在空气中挥舞。蹭,她闪电般地跳上桌子,想必那双荧光绿的眼睛正瞪在洛兰面前。
它龇出牙齿,皮毛摩擦牙龈,声音阴鸷。
“洛兰、洛兰——”它喵喵地叫唤,声音拉长,多变又妩媚。即使从声音也能听出来这个女人的是何等的张扬艳丽,骄奢阴毒。那种阴暗的魅力是致命的毒蛇的信子,如果胆敢沉浸在她的声音里换来的就是绕颈的窒息。剥皮拆骨,侮辱践踏。黑猫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真正魅力所在,它喉咙里发出格格的笑声。
“洛兰,听我说,洛兰。你何必对我这样冷漠,即使我没能满足你,我们两仍是同一阵营的人不是吗?杜维因照顾那个臭丫头——你不好奇吗?你不想看看他能为她做到哪一步吗?这很简单,洛兰。”那个女声赞叹般地说,那个声音能拉人下地狱。
“折磨她、刑罚她,让她痛苦,洛兰,我看她正让杜维因活着呢。对银龙下手太刺激他了,但银龙有个女人,这不是最好的机会吗?让你看看杜维因还能做到怎样的地步?你不是一直希望他更有活力吗?——我可以帮你,我不否认我有一点儿小小的嫉妒心,你要看看,那丫头和我简直是云泥之别。看见你们这样对她,我会这样耍点儿小脾气,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它蛊惑般地说:“她怎样吸引你,也不可能重要过杜维因对吗?目的不同也不要紧,我可以帮你。”
洛兰居然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说:“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整个房间的静都很让人恐怖,黑猫得意地笑起来。贝莉儿身上直接涌起了冷汗,在她疯狂地思考自己要怎么逃脱的时候。罗兰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要怎么对付她,恶毒得像处置一枚丢弃的棋子。
“她有龙血呢,划伤两道伤口肯定也痊愈得很快。你不想研究研究她的身体?”罗兰越说越兴奋:“划花她的脸,撕裂她的手脚,让你的那些老鼠啃咬她的身体,让你的那些仆人也尝尝她的滋味……”
不死炼金师直接冷笑一声地打断她。“但我不想这么做。”
这是被耍弄了,黑猫发出狂怒的嘶叫。洛兰用最尖酸刻薄的语言讽刺它:“杜维因是比她重要,可惜的是她比你重要。”
“干好你该做的事。不要以为你改了个和我相似的名字就可以这样自以为是,借着血缘关系对我颐指气使。你以为我在乎?你对我而言一文不值。”
随之而来的是歇斯底里的叫喊:“你是个蠢货!洛兰!”洛兰的声音比它更加气势汹汹而狂怒:“你才是蠢货!你这个一脑子稻草和垃圾的猪!滚出去!婊/子!少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这里不是你的城堡!……啊!”
黑猫重重地跳到地上,然后是稀里哗啦的震耳欲聋,许多东西掉在地上碎了,砸破一地喧嚣。不死炼金师怒气冲冲地直接追出门去大叫大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弄伤我!罗兰!你最好把那只猫藏稳妥点儿,否则我抓到你就把它的皮剥了!”
黑猫已经跑远了,在黑暗和野外它能把弱鸡洛兰甩出天际。洛兰狂怒地闯回了房间里,一地都是被他踩破的东西的吱嘎和清脆的碎裂声,他直接把一个什么东西踢飞出去,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个贱人,居然下毒!”
稀里哗啦,他把一堆东西扫到地上。贝莉儿心惊胆战地握紧拳头,生怕洛兰可能会迁怒跑过来弄死她。但不死炼金师开始喘着粗气,随即尖锐的画板声,他的声音随着写字的声音低而狂乱地重复:“折磨那个女人……”
“那个贱人……”
“杜维因,杜维因……”
“秘银,太阳石,红晶,高芒石……”
他掀了整张桌子,房间震耳欲聋的爆响。无数纸张和书籍从天花板上飞下来,洛兰大喊着:“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声音痛楚,带着绝望的狂躁。他撕扯着纸,砸烂了工具,把整个房间能破坏的东西都破坏个彻底。然后他打开地板上的门,风一般地冲下去,过了一会儿又风一般地冲上来。
“我不信!”他阴沉着说。贝莉儿听着他的声音,那个声音像在破掉的风箱里嘶哑地纠缠,他中毒了,心脏急促地跳起来,那个毒一定非常厉害,洛兰发狂地说:“那就来试试看!”
“砰!”重重的关门声,他用力甩上卧室门,但尿壶还卡在门口,被砸碎了,门直接反弹出去,更加地敞开。洛兰看也没看,仿佛一点也不在乎贝莉儿是不是会被这种恐怖的动静吓醒。他大步去了隔壁的医疗室。“砰!”门被更大声地甩上了。
贝莉儿心惊胆战地握紧了胸前的石头。在洛兰冲自己走过来的时候她就立刻拿出来戴上了。那是玛利多诺多尔曾经在去狮鹫群的时候给她的石头,她救哈亚德的时候丢在狮鹫窝里,又因为狮鹫误踩到了半夜突降到他们的营地,龙打死狮鹫以后把石头重新送给了她。
她本来想着如果洛兰要过来杀她她就先跑再说,谢天谢地或许事情不需要到这么可怕的地步。只是不能浪费时间了,她从床上迅速地溜下来,小黄早就吓醒了窝在被子里,见贝莉儿要离开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贝莉儿立刻把它的头按回去,紧紧捏着它的嘴……小黄的眼睛水润润地看着她,差点要哭出来。贝莉儿坚定地把它塞进了床底下。
它个子小,这么藏进去很稳妥。贝莉儿左右看看,也没时间确定石头是不是起效,她身材娇小,从门口挤出去不费多少力气。……外面的房间整个毁了,像龙卷风肆虐的现场,一地的书、玻璃、纸,火在燃烧和蔓延。地上最醒目的地方有一个活板门。
贝莉儿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在东西还在噼里啪啦从书柜上掉下来的时候她那本来已经很轻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了——她在森林狩猎的时候专练这个。她打开门,谢天谢地没有咒语,下面是楼梯,她托着板走下去,不确定自己在合上板的最后一瞬间有没有听见开门声。
……世界在黑暗的一瞬间又重启光明,沿着阶梯点亮,螺旋向下的一长列的魔石灯。黑黝黝的楼梯仿佛一直通往地心,……或者通往地狱。脚步声在地下楼梯狭窄的空间中回旋着,像死神在说话。
贝莉儿飞快地往下跑,顾不得声音是不是越来越大。她一直往下,往下……好像短暂又漫长的一瞬间,她看见最底端的那个结界。
仍然是青光,整个圈成的一个圆,一个屏障。地上画满奇形怪状的符文,贝莉儿看不懂,那些刻痕湿漉漉而猩红,诡秘又恐怖,简直让她不敢直视。或许洛兰已经先把它破坏过了,贝莉儿看见一个角落有被砸过的痕迹,不远处掉落着一个四肢散落还在挣扎的……那种怪物。而那个静静在正中间躺着的人。
红发在地上流淌,白肤红唇,纤长的睫毛盖着呼吸。杜维因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自己一片火海般的发中,如躺在葬身他的宝石中。贝莉儿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时候突然怕得要命,她扑上去,慌乱地摸他的胸口。……皮肤是冷的,但杜维因是有心跳的。有力的勃动,带动他的气息。
谢天谢地!她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杜维因!杜维因!”边哭边把他抱起来往旁边挪!龙的腿太长,脚拖在地上,划出滋滋的声音。那一头红发扑在她脸上,马上盖得什么都看不见。她踩到他的头发绊了一跤,直接摔在杜维因身上。
可能那一下砸刚好呛出了他胸中堵着的最后一口气。身下的龙的呼吸吐了出来。贝莉儿喊:“杜维因!”
杜维因在昏沉的深处听见了那个叫唤。很熟悉,很熟悉,是他一直执念着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喊他的名字。闯入鼻端的香气,触碰到的柔软和温暖。他不喜欢这个声音,一直不喜欢,这个声音,他憎恨过、厌恶过、嫉妒过、绝望过,最后他选择……选择,为了将来,放弃了的声音。
他说:“……莉莉?”
龙睁开了眼睛,那双如火的竖眸,在深黑的地底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