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类做朋友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玛利多诺多尔不知道。无论与谁做朋友他的经验都很少。巨龙生来是高傲而孤独的种族, 他们难以体验爱情:亲情之爱、朋友之爱、伴侣之爱。母亲生下蛋, 给它起一个名字, 将它送回龙岛,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所有的幼龙从出生起就明白自己两手空空, 龙岛只供给它们食物和安全的居住地, 除此之外, 一切馈赠都要靠自己去争寻。
红龙杜维因曾经是玛利多诺多尔唯一的朋友。巨龙成年后可以选择前往人类大陆游历,而所有幼龙都狂妄地想在成年前就飞越大海前往人类世界,搜寻金山银海。逃跑的小龙会在海里就被看守的巨龙捉回来。玛利多诺多尔就是这样在一头黑龙的爪下认识了杜维因, 从此他们形影不离了五百年。他们为成年游历讨论、吵架、打架、打完架后又结伙去觅食,玛利多诺多尔喊他“杜罗罗”,红龙肚子饿的时候就会这么“罗罗”地响, 而杜维因还以颜色“小白虫子”。玛利多诺多尔就一直讨厌白龙, 他们为这个揍遍了岛上所有的白色幼龙。
和巨龙做朋友是如此,和人类做朋友又如何?人类显然经不起他一根手指。玛利多诺多尔想, 她不能和他打架, 除此之外, 朋友似乎还可以一起谈天。他和杜罗罗曾在晚上飞上高峰的顶端, 望着大海尽头憧憬未来, 嘲讽彼此, 然后相对大笑。或许人类要的就是这个,她正在对他笑不是吗?
然而玛利多诺多尔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对一个人类, 就算他此刻心平气和地与她站在一起。他可以忍耐她的自言自语, 可以倾听她各种各样的絮叨和新奇的想法,但仅止于此,人类的世界他不愿参与,也不愿体验。他冷淡地说:“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你看,”人类转身从山壁那边比划了一下,手一直转到他的面前。“就这么——大的地方。”她轻快地说:“你要几天才能把我送回去?两天?三天?四天?”玛利多诺多尔也不知道,他保持沉默。“就按三天来算好啦,这地方几百步走个干净了,白龙,你说过不讨厌我对吧?”
玛利多诺多尔继续沉默。而人类说:“我也不讨厌你,你知道按照规矩,两个互相不讨厌的陌生人困在这种几乎没有活动空间的地方的时候,他们就会自动成为临时朋友——临时的。可以聊聊天,说说话,将就着打发无聊时光,当时候到了,互道再见然后朝两个方向离开,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桥。”
巨龙也没有必要守这套人类的规矩。玛利多诺多尔冷淡地说:“我并不觉得这时光无聊。”然而话才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紧紧地闭上嘴,人类笑嘻嘻地看着他。“你不觉得无聊啊?——这不是挺好的吗?说起来我倒有个词形容咱们现在的情况,你想听吗?”
她坐下来,然后在身边拍拍,示意他也坐。玛利多诺多尔僵硬了一会儿,如果这时候他离开,看上去就很像赌气……和逃避了。在人类的这种印象和那种印象中衡量了一下,他最后还是坐下来,和她一起望向身下广袤的月光和林海。
人类说:“这叫一期一会。”奇怪的发音带来的是奇怪的词。玛利多诺多尔像是有点听明白了,又不能理解。人类把双膝屈起来,托着腮扭头看着他,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观察她的神情,揣测她每一句话的真实和虚假之处,而她就那么望着他,她从来不逃避他的眼睛,这一点倒是稀奇。人类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一生只有一次,我和你在这里相遇。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这样的月光,也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心情。”她笑着说:“白龙,你能明白吗?我这样的人类,你这样的巨龙,还有这样的晚上?”
玛利多诺多尔有些无言。人类总是这样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听着很有道理,也很温暖,但细一琢磨,全都是瞎扯。他勉强答了话:“这样的夜晚,明天也有。”
人类摇了摇头。“明天是明天,今天是今天。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那又如何?还是他和她,在这里坐着,看着一样的那个月亮,他听她说话,一直到她睡着。过去三个一样的夜晚后,从此他们就可以不再见面。
然后人类冲他张开双手,率先赋予这个夜晚不一样的变化。“……所以白龙,我可不可以坐你背后挡风,顺便摸摸你的头发取暖?我挺冷的。”
玛利多诺多尔发现自己竟也能容许她坐到他身后,让那两只小小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几个月前他还厌恶和憎恨这个人类,恨得如果自己能动一定会吃掉她,或者把她踩扁,碾成肉泥。而现在她的手规规矩矩地塞在他的头发里汲取温暖,间或还不规矩地小小梳理一下。
她的手真的很冷,即使巨龙的温度不那么高,玛利多诺多尔不止一次被她触碰过,被那双柔软、温暖、流淌着鲜红的血液的手擦拭和抚摸,和那时比起来,她的体温确实下降得厉害。因此他默许了这一无礼行为,而人类满足地喟叹一声。
“我一直很想摸摸你的头发。”
“你以前就摸过。”玛利多诺多尔冷淡地提醒她曾经胆大包天的行为。
“可是那时候没有你的准许啊。”
玛利多诺多尔沉默了一会儿,他很难不因为这种回答而有的联想。“因为得到巨龙的允许触碰吗?一种荣耀?”他低声说:“还是感到能够支配我的快乐?”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人类惊讶地说,而他冷笑一声。“难道不是这样吗?所有的人类都想着俘虏巨龙。”他心里深处知道不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玛利多诺多尔也不会允许她坐在身后。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吐出的这种攻击性的言语。人类也拿走了他的鳞和血,他的宝藏。她说非她所愿?他握紧双拳坐着,脑海里想起的都是如血的夕阳,震耳欲聋的咆哮,火焰烧透了天空。
“而你,就算不想杀死我,得到这样的许可,获得我的龙鳞和龙血草,你回到你的同伴们中去的时候,想必也会因为这些获得丰厚的奖赏吧?”
人类大约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在他身后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大大叹了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大可放心。”她说:“我没有同伴,也没有家人和朋友。”
“你是人类。”他仍是说:“外面的人类满地都是。”
“那又怎么样?”人类说:“你以为那些满地的人类不会像对待你一样对待我吗?外面的人的长相应该和我的不一样吧?”当她说到一半的时候玛利多诺多尔就回头看着她,他需要看着她的眼睛确认她是否有说谎。而那双黑眼睛不躲不闪地望着他,直到她说完。玛利多诺多尔不记得那些人类的长相,但是她的黑发黑眼,他厌恶的颜色,确实似乎很少见到。人类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答案,她笑了起来。
“所以,白龙,你不用在乎的,因为对他们来说,我也是异类。”
玛利多诺多尔总是不知道人类在想什么。大多数时候她明亮得让他难以直视,可有时候她又显得像是看透一切的不在乎。她不像在对他说话,她像是在对自己宣布这个事实。她是如此地平静,平静而孤独。
他还是说:“我不相信你。”其实他不相信的是自己,那一瞬间,他想要信她。
“那我离开的时候,你就只好把我亲自送出森林,确保我不知道通往你的秘密的这条路怎么走了。”人类高兴地说,看起来这正中她下怀。“挺好的呀!我多轻松。”
玛利多诺多尔有点恼怒。他想说如果我那时杀了你呢?然而人类的平静还深深滞留在脑海,玛利多诺多尔说不出口。他索性回过头去不理会她。人类还握着他的头发,这时想起来似地对他说:“而且我要声明一下,我刚才说那句话当然是因为你的头发很美。”
她说:“你喜欢一个东西,想摸摸它,能获得主人的同意光明正大地去摸,总比自己偷偷摸摸地摸开心吧?”
玛利多诺多尔沉默下来。这个答案突然让他不知所措。曾经他厌恶她的赞叹,而现在他拒绝只是为了切断他们的羁绊。玛利多诺多尔突然想到一开始的问题,他不知道怎样和人类做朋友。但如果他接受并且说“谢谢”,是不是他们就会是朋友了?
可玛利多诺多尔永远也不会说这句话。他不记得人类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她就是不喜欢安静,有一下没一下地找着话题,问问长耳朵,问问山洞,问问森林,再聊聊将来的计划。后来夜深了,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她的脑袋点在他背上,细细的呼吸声传来,她睡着了。
而且开始发热。
她如愿以偿地发热了。玛利多诺多尔把她抱回了山洞,考虑到她一开始说山洞里很冷,为了保持她的温度他没有把她抱进去,而是放在外面的那条走道上。但这似乎也是个错误。玛利多诺多尔以为这种发热到第二天就会好,但天亮时人类没有醒来,持续地睡着,到晚上的时候,她的身体开始滚烫。不停□□着,全身都流着汗,嘴唇干裂,脸烧得通红,她看起来很痛苦。
玛利多诺多尔终于知道人类当初所谓的“会死人”是什么意思,她现在看起来就快要死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办地抱着她,巨龙身体的温度不高,他指望自己的体温能给她降温。她的头靠在他怀里,小小的,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她抓着他呢喃:“好冷……”然后蜷缩起来,如同那天一模一样的姿势,她抓得更紧,像抱那只长耳朵,把他的手紧紧抱在胸前。
她这么烫,为什么会冷?玛利多诺多尔不明白。他以为她渐渐在好,于是继续抱着她,然后黎明前人类越来越烫了,汗都流干了,她不安地将头晃来晃去,身上的温度滚烫得似乎能灼伤他。她开始在梦中痛哭。“妈妈,妈妈……”玛利多诺多尔勉强说:“我不是你妈妈。”人类怎么听得见呢?她哭着说:“我做噩梦了……有狼在追我……妈妈,我想回家。”
玛利多诺多尔沉默下来,好像他身体里和她一样有把火,烧得他坐卧不安,不得安宁。他终于明白他这样做对她毫无用处。他试探着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用的,他不知道这种烫代表什么,严重到什么程度,他摸了摸她的嘴,唇上硬而利的裂痕,是血腥的气味,她流血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她需要水。
山洞里都是水,没有一滴能滋润她的喉咙。
可玛利多诺多尔的魔力还不足够,就算他知道要立刻送她回去才可以,有了水,火和食物,或许她可以好起来。可是要再一天才可以,将她送回溪边,但她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如果他要和她一起回去,又要再一天。
然而人类等不住再两天了。玛利多诺多尔知道。那么要救她吗?他注视着她想。他明明想切断与这个人类的羁绊,现在难道不是最好的时候吗?谁也不能怪责他,放开她吧,让她死去。他对自己说。
可一颗魔晶突然从空中跳出来,浮在他面前,晶莹的黄色晶石,手指大小,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亚空间的开启是他的本能,龙的心先于理智做了决定,玛利多诺多尔想救这个人类。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人类的微笑,他其实没有看见,那都是他的想象。她在他身后,两只手捂在他的头发里,她快乐地说:“你的头发很美。”
玛利多诺多尔注视这颗魔晶很久。最后他将魔晶取下,一口吞进肚里。黑气随着魔力的运转从他脸上显现出来,甚至他来不及转过脸,血那么快地从他口中涌出来,流在人类的脸上,而从她皮肤上滚落下去,汇成一道小溪。
龙血烧痛了她,人类颤动了眼睫,她突然清醒过来,艰难地想要睁开眼睛。“……白龙?”她茫然地说:“你……怎么了?”
玛利多诺多尔捂住她的眼。
“我没有事,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