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去夏来。
明王府中纷飞的梨花若漫天的白雪。
那棵梨树近几年来极盛, 蜿蜒的枝干疏落, 大片大片的梨花绽放在枝头的时候,格外美丽。
明王叶微空常年居住在云州,但自那年起每年五月回京, 一直住到秋季。
那一年的锦国, 是多灾的一年。南弥寺的三位戒字辈大师殁, 明微大师亦不见踪迹——南弥寺住持明启道明微大师乃是入世修行, 只是自京城之乱起,便再没有人见过那位白衣笑颜的佛子圣僧。
然后,入冬之时,天降大雪,整整下了大半个冬季,多少良田都被冻成了冰地, 直到开春之时依然无法耕种,雪灾中冻死了不计其数的百姓, 天气回暖, 雪融成水,一向干旱的北方,却有几座城差点被山上流泻而下的山洪淹没。到得夏季, 偏偏数月未下一滴雨,南方干旱成灾, 大片土地颗粒无收。夏末, 锦国乡野四处瘟疫横行, 村庄之内遍地萧条。
百姓道, 这是佛祖的惩戒。
皇室叶氏惹怒了佛祖,佛祖降下惩罚,天灾不断。
并因天灾困苦,造成几场兵刀之乱,幸好锦国皇室积威犹存,不过数月就被镇压下去。
短短两年,锦国伤了元气,怕是几年都恢复不过来。
于是,曾经露出一线端倪的皇室与南弥寺之争,顿时偃旗息鼓。
当今天子将京城之乱的首脑人物大皇子叶青宵,二皇子叶青穆送予南弥寺中,两位叶氏皇族皇子之尊,终身不得再出寺一步。
皇室退让,南弥寺也依然宁静端庄,天灾之中,布施于民,救得多少灾民性命,倒让其声明更盛,百姓之中,信佛之心愈加虔诚。
一切风波已平,又是匆匆三年而过,似乎当初的灾难困苦已经被新一年的春绿夏繁掩去了痕迹,锦国上下,依然如当初一般欣欣向荣。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人,终究是胜不过上天。
梨花树下,一石桌一石椅,皆是成单,无意于待客,无意于同憩,只是一人独座。
叶微空一袭白衣仍是纤尘不染,乌黑的发在风中飘起,几朵被风刮落的花瓣夹在其间,白的似雪,黑的如夜,他整个人并那棵梨树,便像一幅写意水墨,寥寥数笔便可见凛然神韵。
锐利明亮的眼掩在浓黑的眼睫下,他的表情淡漠无波,只是独坐,独饮。
他曾不喜独自饮酒,只因太过寂寞。
如今却戒不掉这样的瘾,仿佛唯有在那寂寞中,才能于某种牵扯不断的情绪中得到安慰。
明知来此会难受,却仍要来。
以为从不曾想起,其实只是——从不曾忘记罢了。
杯酒下肚,“饮血烈烽火”是极烈的酒,灼得他的胃一阵抽搐的疼痛。
皱起眉,他终是没忍住,以袖掩唇,咳了起来。
“王爷!”站在不远处的明月月白衣裙,套一件浅天青的比甲,裙摆如莲,一头长发挽起,结成一个素雅简单的髻,比起数年之前,面容已然成熟许多,只是清秀柔和一如往昔。
她上前两步,递过一方素帕,咬着唇忍住着急的泪意。
叶微空接过帕子,掩住唇又咳了几声,却是看都不看那帕子一眼,径自扔了,他站起身来,往内院走去,明月看着他白衣下削瘦的身躯,虽然依然峻挺,只是,瘦了那么多——
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裙边。
王爷不快活,她——她却是毫无办法,无能为力。
能陪在他身边的,从来都不是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所以从没有想望过,从来没有。
她不曾有过那样的奢望,所以她这一生,能这样跟在他的身后,于愿足矣。
转过头,隐隐看见那条被丢弃的帕子上的一抹红,她心中一痛,终究是下定了决定——
“王爷!”
叶微空顿住脚步,“何事。”声音清淡,冷淬如冰。
明月上前几步,猛然间跪下,“王爷,明月有事禀报。”
叶微空回过身来,“说。”
明月低着头,“还望王爷——听了明月的禀报,不要——不要怪罪锦瑟。”
叶微空眯起眼,似乎因为听到这个名字而有几分不悦,声音却愈加冷了起来,“她若不曾犯错,我自然不会动她。”
明月心下微凉,但此时叶微空的目光如刀,已是不容她不说下去,她咬咬牙——
“王爷——一年多前,曾——查到过戒色下落!”
她话音刚落,却被叶微空抓住了双肩,他的力道太大,几乎将她的肩骨捏碎!
“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如寒冰般冷冽锐利,仿佛生生割破了她的肌肤——
明月忍住疼痛和泪意,“那时——情报楼查到江湖中符合戒色年龄和名字的一个少年,用的是他的俗家名字崔瑾——虽然,对于一个孩子而言,短短数年长相的变化极大,但是据报与当年戒色的画像有五六分相似——”
“为何不报!去年之时,为何不报!”叶微空将她甩了出去,明月跌落,脚踝崴了一下,剧痛袭心,只是想起如今负责情报楼的锦瑟,终究是有些后悔此时说出此事。
叶微空又咳了起来,明月连忙从腰侧的锦囊中取出一方新的素帕——只是这次,叶微空却没有接。
那一声声的咳嗽,让这个原就峻凛锋锐的人终于是露出一丝疲倦与那浅淡地仿佛是错觉的痛苦。
明月看着叶微空苍白的唇色,抓着帕子的手有些抖,口中似是黄连的苦味蔓延。
数年之间,原跟在王爷身边,原本最为出色最为得力最为聪慧的锦瑟,被调去了情报楼,那里的工作繁重枯燥,且终年不出,若是王爷不传指令,别说是见王爷一面,就算是其他人,也见不到几个,虽是负责,形同幽禁。
锦瑟这般人品才华,怕是多半要在那种地方虚度了。
明月、晓梦、蓝烟与她一同长大,怜她寂寞,隔段时日便去瞧她——只是明月也是在数月之前才知,她居然擅自瞒下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叶微空一直在找戒色,当初事发,戒色不过一个孩子,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京城中消失不见,事后叶微空想来,才令人去找他——
一找数年,那个孩子却像是从不存在一般,消失了踪迹。
——而那个人,除了一件血衣,也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似乎让这个高高在上、冷漠孤绝的男子存了一线希望,又似乎,带来的,只有更大的失望与灰暗。
她的发髻已乱,泪一滴一滴落在撑着青石路的手边。
叶微空别着手立在她面前,在没有人看到的身后,那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太过用力,指节发白。
“传令!情报楼锦瑟擅自隐瞒消息,知情不报,违背情报楼令首戒,调离京畿,遣往漠北前锋线!”
“王爷!”明月大惊,抬起头来,便想为锦瑟请求——但看到叶微空那双冰冷的眼,眼泪簌簌而下——这个结局,怕是锦瑟早已猜到吧?
上一次见她,她那样的笑,让晓梦抱着她大哭不止。
最聪明的女人,往往也是最傻的女人。
“明月,念你今日报之于我,恕你知情不报之罪,从轻发落,从今日起,你便代锦瑟掌管情报楼吧——”叶微空道,“记住——我绝不会容忍第二次。”
明月低下头来,“是。”抓着裙摆的手渐渐放开,纤细的指尖雪白,却是微微颤抖。
自小跟着叶微空,匆匆十几年过,时间太久,是不是她们都已经快要忘记,眼前这个男人,其实是那样绝情残酷的——
真不可想象,这样的明王叶微空,会将那个男子,放在心上这么久。
旁观者清,这样高高在上洁白无瑕的云端之人,原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中,只是那人——只是那人——
过了这么久,她们仍然清楚记得那个白色僧袍干净整洁,眼如流光,笑若微岚的男子站在他身边的模样——
只有那时,这个清淡如流云的白云城主,会露出一丝柔和的神色,有了一些身为人的气息——
那样的表情和笑容,只有那人一人曾经拥有。
只是王爷自己,也不曾察觉罢了。
*****
“想不到在此碰到卫兄,江湖传闻卫兄已然三年不曾出谷,却不想也来了这虚妄镇。”一个面容微黑的中年壮汉带着笑容道。
那卫姓男子看样子已经四五十岁,头发花白,面容愁苦,一袭青衫洗得发白,唯有指上一枚硕大的宝石戒指看上去格外华贵,“戚兄弟说笑了,卫某也是无奈,若不是小犬太不成器,也不必带着祖上的传家之物来这虚妄镇了。”
两人说着,一同走进镇上唯一的一间客栈。
《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佛家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这虚妄镇,却是存在的。在锦国,佛为尊,以佛语佛偈为名的地方并不少,只是这座虚妄镇,却并非因佛而出名。
麓山之山麓,为虚妄镇。镇上不过民家二三十,小小的一个镇只有一家杂货铺子,一个茶寮,一间客栈。
客栈却意外地大,足足上百米的墙内,三层高的大客栈看上去极为华丽富贵,若不是门匾上那大大的“客栈”两个字,过往之人绝不会想到这是一间客栈,只以为是某户富贵人家罢了。
虚妄镇之名,皆因麓山之上虚妄山庄。
求医、求兵、求甲,皆可求之虚妄。
江湖人碌碌一生,无不求一绝世好兵,一护命宝甲,一救命灵丹,虚妄山庄之名,日渐崛起。
客栈之中,自然生意兴隆,不管是否有那易物之宝,每年夏季一月一开的评宝会总是让想找热闹的江湖人趋之若鹜。
麓山之下树木葱葱,山泉流溪清澈冰凉,在夏日亦是个避暑之地,致使每年一入夏,小小的虚妄镇便热闹非凡,到处是各地赶来的江湖人士,虽是鱼龙混杂,不过在人家的地头上,总要给主人家几分面子,大家皆是有求而来,更是不愿得罪主人,因此多半时候,就算是仇人相见,在虚妄镇中也能暂时相安无事。
已是正午,那辆马车入镇的时候并未引起多少注意。
车身朴素,只是比寻常马车大上几分罢了,比起江湖上的名门大派,并不显眼,两匹骏马所拉,江湖中不乏识马的好手,不免多看几眼,俱是日行千里的好马,恐怕价值不菲,若不是在虚妄镇中,也许有人会动了心思。
只真正眼界高的人,才发现这辆马车不知是何所制,跑起来居然十分轻巧,平稳非常,双轮滚动之时几乎无声无震,绝不寻常。
到达客栈门口之时,车夫一拉缰绳,双马稳稳停住,待得他摘下头上斗笠,客栈内几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士立刻睁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江南出名的‘九曲十八’曲大先生么,怎么给人做起车夫来了——”
不顾客栈堂内的窃窃私语,那个四十多岁的青衫汉子却不言不语,只是垂着眼睑,套好马,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放下一个脚踏。
“你曲十八也算是一个人物,怎么就甘心做了人家赶车的奴才!”一道讽刺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青衫汉子抬起头,凌厉地目光射去,神情一凛,整个人的气质立马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出言嘲讽的人神色一僵,哼了一声撇过头去,却是不敢再出言挑衅。
车门开了,从中走下一个女子,天蓝色长摆上衫,浅水蓝的百叶裙,宽袖云裳,乌发丽颜,却是一个年华正美的女人,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却还未沾染妇人的成熟,表情虽然略显淡漠,但仍无法掩其丽色。
她走下马车,车中又走下一个女子,此女一身绯色衣衫,浅红上衣,深红下裙,只裙边略浅,衣上绣精致牡丹,裙上一双翩飞凤蝶,身材婀娜,发系环带,置在胸前,笑意盈盈,水色双眸欲语还休,整个人鲜艳欲滴,若成熟的樱桃。
但凡江湖中的女子,若为侠女,多半饱经风霜,就算美貌也是很快逝去,若为江湖闺阁女子,就算会得几手花拳绣腿,也是要嫁人的,却比不得真正大户人家的小姐,就算娇生惯养出来,也总少了几分贵气。
这两个女子不同,身上自带一种久居人上的贵气,这非一朝一夕可成,想是自小如此养出。
两女站在车旁的样子,显然车上尚有一人才是主人——
这样一举一动都带着些优雅贵气的女人,绝不像是普通的婢女,可她们偏偏就是。
但当车上那位白衣人走下,所有人便再没有了疑惑。
那样出尘而高洁,怕不是住在云端的仙人罢——
无关他清隽的面容和没有血色的苍白唇瓣,仅仅是那一双眸,他一眼看来便无人敢与之对视。
只是,当他下得车来,眉间一皱,旁边的蓝衣婢女立刻递上帕子,便见他低低地咳嗽,并不多激烈的咳嗽,只是隐隐有种压抑下来的痛苦。
他那无法自抑的咳嗽停下来之后,平复了喘息,转过头去,看向镇子那端的方向,一匹马正疾驰来而,稳稳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马上一少年,眉目清疏,温然带笑。
只是看到他,一瞬间笑容沉凝。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好久不见,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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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了虐了
大家欢乐咩?
O(∩_∩)O
囧囧有神!小电出现问题,卡机关掉之后,居然开不开了……
折腾了好久,居然又莫名其妙好了……
真的被囧到……
不过还是补全了,虽然现在都好晚了
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