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梨花开。
虚妄镇中热闹非凡, 比起数年之前, 如今的虚妄镇已是名传天下。
麓山山谷之中,那四季如春的虚妄山庄,更是声名远播, 如今的镇中, 不仅是中原江湖中人, 亦有不少权贵前来,甚至有身材高大, 碧眼黄发的异族人。
虚妄镇中那个高门大院的客栈旁, 已是稀稀落落又建起了好几个小庄子, 有独立的院落和高高的围墙, 当然,价格比客栈又要高上些许。
鱼龙混杂,倒像是一个别样世界,却偏偏井然有序,哪怕是再穷凶极恶的匪人,到了这里却十分规矩。
“哎, 姐, 要是知道我们偷偷溜出来, 非要被爹爹打死不可。”样貌清秀的少年愁眉苦脸。
“哎呀, 有什么关系嘛!”他身边一个娇俏可喜的小丫头笑眯眯的, 执着筷子的手轻快地挥了挥, “言棋, 你怕什么, 你原也不是对虚妄山庄的事好奇地紧,并说如何崇拜这庄主的嘛!”
小丫头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姿态优雅的女子,她不似那少年少女一般活泼,气质沉静,戴一顶白纱帷帽,遮住了容颜,“言画,不要顽皮。”声音温柔,“言棋,不要担心,若是爹爹怪罪,我自会与爹说,这次,这次是我要来的。”
看着那少年少女的跳脱模样,却像是江湖世家中的子女,衣着鲜丽,腰间别着一柄长剑,剑鞘缀着小颗宝石,看着精致漂亮,但那剑柄之上却被磨得十分光滑,显然此剑并非纯粹用来装饰的佩剑,这两个少年少女必然在剑法上用了苦功的。
但那年纪稍大一些的女子,却是让人看不出来历了,因她的身上居然并无半分江湖气,一举一动都有娴雅之姿,衣饰素淡,却不会予人平凡之感,只觉从衣角的一处绣纹,腰上的一块雨过天青玉佩,发上一支翩然欲飞的翡翠白玉簪,都是恰到好处的高贵雍容,此女甚雅,若说她是权贵之家出来的大家闺秀,也不会有人有半分怀疑,甚至比起那些养在深闺的大家女子,她的身上又多了几分洒脱与从容。
“姐姐,你说那瑾公子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温文尔雅,俊美不凡?”那名叫言画的少女托着腮,半带憧憬地说。
“嗤——不过是个靠着哥哥虚日庄主才出名的小子,我看多半名不副实,哎呀,你没听传言中说,这位瑾公子可是有意于这虚日山庄的家产呢!”言棋语带不屑。
言画顿时怒了,“你胡说!瑾公子是何等风雅出尘的人物,怎会对什么家产俗物起什么心思!再说了,虚日庄主和瑾公子的感情再好不过,那些不过是些无聊人的臆想罢了!”
“好了,言棋、言画,不要吵了。”那年长些的女子虽然声音温和,但那少男少女却显然很听她的话,顿时偃旗息鼓,不过却仍是气鼓鼓地瞪对方一眼,不再说话,只把面前几盘素菜小吃扫荡地一干二净。
待得吃完了饭,言棋才迟疑着说,“姐,你说,表哥他,真的在这虚妄镇?”
“应该是在吧。”言画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江湖中的那个传言,顿时柳眉一挑,“哼,不知那妄月夫人是个怎样的狐媚子,勾得表哥他——”
“呃,也不能这么说吧言画。”言棋偷偷瞥了一眼姐姐,才继续说,“……听说,听说那妄月夫人对表哥从来、从来都不假辞色的……但是、但是表哥他——”
“表哥他仍旧在这虚妄镇中,一住就是三年,我知道!”言画气鼓鼓的,“你说我们表哥是那种看到漂亮女人就迈不动步子的人么!当初江南第一名妓含姑娘对表哥抛了三个月媚眼,表哥连个好脸色都没给过她!就是表哥昔日的几个婢女,容貌也都是一等一的,表哥却把她们一个个都遣了出去,俞大侠的女儿俞姐姐是出了名的飒爽侠女,但表哥却只把她当做兄弟,哦,还有胡管事的小女儿,那是比南湖珍珠还要漂亮的小家碧玉,表哥却正眼也不瞧她,我、我原以为他这么做都是为了姐姐,谁知道——”
“好啦,不要说了。”言棋赶紧打断她,在姐姐面前说这个,不是揭姐姐的伤疤么,三年前,原本姐姐和夏令表哥已然定下了婚期,但表哥却并不归家,婚事一拖再拖,如今三年已过,姐姐已经二十一岁,再不嫁人也不成了,母亲终于开始给姐姐另谈婚事,若是表哥再不出现,今年冬天,也许姐姐就要嫁到遥远的北方去了!
言画扁了扁嘴,终究还是没说下去,她只是想不明白,像她姐姐这样美丽优雅,气质出众的美人,表哥究竟还是有什么看不上的,就算是冬至表姐也说过这世间唯有姐姐才配得表哥,为什么那年表哥不过来一趟虚妄山庄,一切都变了卦!
她知道那妄月夫人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美人,但是她从未露过容颜,又怎做得了真!说不定,说不定她是个丑八怪!言画不无恶意地想着,但随即想到瑾公子的温润如玉,嗯,那虚日庄主是瑾公子的哥哥,样貌必然不差的,若是、若是那妄月夫人真是一个丑八怪,那虚日庄主不是太可怜了么!若她真是一个丑八怪,那表哥怎会被勾住了魂,如今江湖上闲言碎语四起,表哥的名声这两年来已是大不如前,原本对一个已婚妇人有非分之想本就是要不得的……
小丫头径自胡思乱想着,忽觉一只温暖的手落在她的手上,她低头,只见姐姐纤细白皙的手掌拍了拍她微胖的小爪子,温和道,“我知道你们为我不平,但表哥是个怎样的人,旁人不知,我们却是知道的。他原对我好,并非把我当做喜欢的女人,而是当做自家妹妹,与冬至表姐一般。”她顿了顿才续道,“三年之前,表哥已然托人带了信给我,让我另寻良人嫁了。”
“什么?!”少年少女尚是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不禁愕然。
女子帷帽下的面容依旧平静如水,“是我没有向爹娘说起罢了。如今我来,已是想通了,年末便嫁到北方去,表哥那样的人,一旦决定了,是定不会回心转意,只是我却还存了一线希望,这才等了三年。”
“那姐你——”
“我来这里,只是想看她一眼。”女子淡淡说,“如果不知道是输给了怎样一个女人,怕是这辈子,我都不会甘心。”
她叫纪言诗,三年前,曾是澹台夏令的未婚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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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娘娘,您小心!”一个声音尖锐的男子近乎惊慌失措地叫着,面白无须,举止局促,一看便是个宦官。
身着秋香色华服的少妇从树上跃了下来,“扑哧”一笑道,“你家娘娘我从七岁开始跳这么高的树就从没摔过,不用担心,明海。”
“娘娘,您现在可是有了身子的人了,可不能再这么——”那叫明海的宦官擦擦汗道。他原是叫顺海的,但新皇登基之后,不知为何把身边的一任小太监都改了名字,什么明海明安的,让明海的心中还曾经打了个小颤儿,要知道,南弥寺还是明字辈当着家哪!那可是德高望重,他们普通人崇敬的大师!
“让你查的人呢。”
明海肃了脸,“纪姑娘和纪公子他们住在客栈里。”
少妇沉吟片刻,“找人去把他们请到这里来,就说是我吩咐的。”
“是,娘娘。”
少妇眯了眯眼,转身回了院子。
她是姜冬至,曾也在江湖上快意恩仇,随心自由,那不过是父亲许给她的五年任性,然后,新皇登基,她作为姜家女儿,被送进了宫,宫里的那位新皇,是她父亲的亲外甥,是她的亲表哥。
如今,她是尊贵雍容的贵妃娘娘,却没有当初那个江湖上的小女子来得快乐。
她微微笑着,完美、优雅、从容地笑着,一如既往地美丽,却,微微惆怅。
寻常后妃不能出宫,但她的表哥“宠”着她,在她说要给太后姑妈来虚妄山庄求药之时,皇帝准了,她分明看到那平日里晦暗难测的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光彩,若非他已为帝,怕是他——也是想来的,她再清楚不过。
姜冬至顽皮地翘了翘唇,“他现在应该有些后悔了。”她想着,不禁又笑了起来,躺倒在了躺椅上。
嗯,皇帝表哥现在应该又有点后悔了,不是因为其他的,他一定有些——嫉妒她。
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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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妄山庄中,漫山遍野的桃花纷飞如雨,如云似雾,笼了一片山谷,美丽不似凡尘之中。
那半隐在桃花林中的山庄屋舍依旧如三年前一般无异。
姜冬至微微挑起轿帘看着,嘴角似笑非笑。她瞥向轿旁骑着马的哥哥,见他在阳光之下俊美出众的面容,笑容终还是敛去了。
她的哥哥如今已然二十六岁,正是男子风华正茂的时候,却添了本不该有的沉郁沧桑。
不过短短三年。
昔日的澹台夏令虽是冷漠孤高,但行止从容淡定,优雅有礼,样貌又是卓然出众,不知吸引了多少美丽的女子为他倾心,前仆后继。她也曾带着笑看着,想着哥哥那般冰寒的性子,有谁能受得了他,哦,也许只有温柔娴雅的言诗表妹可以。
再然后,她知道,哥哥原也有过烈火一般的情感,只是,被他自己一盆水浇灭了,只余下一堆灰烬,沉积在他的心里。他盼着那灰烬复燃,但一日日的,无法如愿,那人,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或许早已不把他放在心上。
这样的出色优秀的哥哥,是否这一辈子都无法再得到幸福?她如是想着,心头酸涩地几乎要流出泪来。
“冬至,你还好么?”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姜冬至一愣,过了片刻才隔着轿帘答,“我很好,放心吧,哥。”
“嗯,那便好。”
“……哥,你怎么样?”
“我?”声音似乎有些迟疑,但随即又低低笑了,“其实比几年前都要好一些,至少不会再做噩梦了。哦,对了,母亲吃了虚妄山庄的药,身体好了很多。”
“哥,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去——已经,已经三年了……”
“嗯。过了这个夏天,就该回去了。”
姜冬至宽袖下的手一紧,“……你、你放弃了?”她心中先是一喜,不知为何,又有些愤怒悲哀,竟是自己也搞不懂的复杂情绪。
“不。”这一声却很坚定,让姜冬至的心头一跳。
“母亲身体不好,不能让她再操劳。父亲在这三年里挑起了江湖事务,虽这本就是他应该做的,但听闻母亲来信,父亲他——不太好。”
“不太好?!”姜冬至这才急了起来,自小父亲待她极好,在她心中,父亲也是一等一的重要,“怎会不好,父亲武功高强,身体一向健康——”她忽然想起,在她出嫁之前,就曾见到过父亲咳血!但当时父亲说不过是在虚妄山庄受了些小伤,养几日便好,难道、难道是骗她的?!
“不用担心。母亲只说,父亲不知所谓何时,郁郁不得欢,整个人都瘦了许多,看着十分憔悴,让我回去帮帮父亲罢了。”
“那、那阮姑娘……”姜冬至放下心来,又低声道。
轿外半晌无声。
“……我原是想她原谅,但渐渐的,终于懂了。原来,把过去日日挂在心头揉在血液不得安宁酸涩疼痛的,唯有我一人罢了。”他的话语轻轻的,似要随着清风飘散在桃花深处,“她早已放开了去……”
“那哥你怎么不放弃!”姜冬至的声音有些急,“不要这么傻了,都放开了不是对两人都好!你这样、你这样只会让她生厌罢了!”
“……许是你说得对。”他的声音怅惘,“只是两年前,她尚自对我忽冷忽热,片刻的虚假温柔,多半时候是冷漠无情的,然我却安心高兴得紧,知道她尚未完全将我忘却放开才会那般,她恨我才会那样,我于她而言,仍是记挂于心。”
不知何时,姜冬至的泪已是簌簌而下,她明白哥哥的意思,她的傻哥哥再明白不过,再聪明不过,却偏偏入了这样的魔障!
“但很快的,她却渐渐平和了,待我说话,甚至比起从前温柔许多,后来,她劝我回家,那样淡漠的口吻,眼神平静,再无波澜。”澹台夏令说着,只是平平陈述,但其中的痛苦悲伤之意,让姜冬至几乎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冬至,你不要哭。”他说,“原是我欠她的,她放开了,也好。”
“只是我这一辈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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