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夏庭秋要带人去东海,同船王商谈开辟新航路的相关事宜。
见我闲着无聊,夏庭秋便说:“听说东海岛上有火山,山下有温泉,能治百病,你不妨过去泡一泡。”
我早就想跟着他去玩了,这下立刻收拾了几件衣服,跳上了船。
慧意也跟了过来,良玉这次却执意不肯和我们一道去玩。
“算了,不勉强她。”慧意一脸无奈,“她偶尔会犯点脾气。其实良玉以前的性子不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内向,可是很温柔亲切的。唉,其实也是我不好......”
她既然都开了个这样的头,我不询问一下,似乎也太不解人意了。于是我顺着她的话问:“怎么了?”
慧意咳了咳,低头顺目道:“良玉姐是在生我的气呢。”
我惊讶,“你们有矛盾?”
“这说来话长了。”慧意皱着秀眉,“一年多前,良玉她跟着林家的商船送货,半路遇到了黑旗船。对方人多势众,林家的老家丁拼死护着她乘小船趁着大雾逃脱了。良玉她受了伤,在海上飘了两日,奄奄一息时,被一个人救了。”
原来是英雄救了落难的美人呀。
“那个公子是东海老船王的侄子迦思远,年少英俊。他和良玉两人一见钟情。老船王疼爱侄子,便没介意良玉的庶民身份,做主给两人订了亲。”
“良玉定了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六姐别急,听我说完。”慧意安抚道,“那时候那个良玉还有孝在身——她娘方去世两年,两家便说好等孝期过了再拜堂成亲。然后今年初,孝期满了,按照咱们的风俗,那个思远公子就过来请期,商量婚事。然后......”
慧意支吾起来,满脸通红,显得十分为难。
“然后怎么了?”我追问,“婚事有变?”
慧意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和那个思远公子见了几面,也觉得他人不错。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定婚期那日,他突然说要悔婚。要......要......要另娶我为妻......”
我惊骇当场,“什么?”
慧意眼里盛满了泪水,仿佛轻轻一碰就要落下来似的,“我可完全不知道他怎么有的那种心思,吓都吓死了。我都喊他表姐夫了,他却居然来这么一出!我可真是......哎呀!现在说起来,我都委屈得慌!那时候我真是过街老鼠,人人都觉得是我勾引了思远公子。可我没有啊!”
我掏出了帕子递过去,慧意接过来,抹了抹脸,继续说:“那段日子真是难过死了。小姐妹们都骂我是狐狸精,良玉的姑婆还扇了我耳光,良玉也不肯见我。我爹气得打了我,罚我在祠堂里跪了三天。我真是百口莫辩,那思远公子反而变本加厉地坚持要娶我。真是气死人了!”
“那......后来呢?”
慧意吸了吸鼻子,“好在后来这荒唐消息传回了东海,船王气病在床,坚决不同意思远另娶。这时良玉又站出来,说要解除婚约,不嫁了。于是,这么好好的一桩婚事,就这么吹了。”
“这就结束了?”
“后来过了一个月,老船王病逝了,新船王即位,重新给思远公子说了一门亲事。我这里,是头顶着祖宗牌位,在家里长辈面前发了誓,说我绝对没有勾引过思远公子,这亲戚关系才缓和了下来。只是经此一事,良玉性格大变,对我也没以前好了。”
慧意又落泪,道:“我也不怪她,真的。她这半年来郁郁寡欢的样子,我都看在眼里的。所以我走哪里都拉着她,就想她也开心点。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她嫁得好人家,要比我的好一千倍,一万倍。这样我就安心了。”
我叹气,“那个男人听着也是个见异思迁的家伙,并非值得你们所托的良人。”
慧意啜泣着点头,“六姐,我同你说这事,也是想说,万一你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风言风语,切莫相信才是。我真的,真的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狐媚子。”
她的眼神动人地无以伦比,眼里水光一闪一闪,我想天下还没有哪个男人见了这幕不醉倒的。连我都不忍软了心,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我知道的。那种道听途说的流言,我心里有数。”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海浪声,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干脆起来,到外面走走。
中秋才过,月亮缺了一边,像一个没有揉好的大饼摊在天上。天空和大海在月色的渲染下,都呈现出幽静神秘的深蓝色,风吹着帆布鼓鼓作响。
我幽灵一般在甲板上晃荡,值夜的水手被我吓得不轻。我抱歉地笑了笑,干脆跑去船头吹吹风。
船头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灰衣,大半身影都融在桅杆的黑色阴影里。他正默默望着前方,神情冷峻,一言不发。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这几年来分明不少的轮廓愈发显得硬朗了,浓密纤长的睫毛下是一片阴影。
我缩着脖子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跟着他一起望着一望无尽的大海。
一刻钟后,我终于忍不住说:“看够了没有?眼前的海洋就是你的征途。”
夏庭秋没好气地白我一眼,嫌我打搅了他继续沉思人生,“觉得无聊你就回去睡觉啊。”
“睡不着。”我从怀里掏出一包炒瓜子嗑着,“慧意煮了点水果茶,喝着甜,却放了绿茶,于是睡不着。”
夏庭秋笑了笑,“看着你在这边有了闺中密友,我也算放心了。”
“成天慢海岛地撒丫子乱跑,哪门子的闺中呀?”我翻白眼,“对了,我听慧意说了,林家当年差点就和船王家结亲了。”
“是有这么回事。”夏庭秋点头道,“后来因为那个准新郎成负心汉,婚事才吹了的。说起来,当初要是真的联姻成功了,现在主掌离海的,就是林家了吧。”
“船王竟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林家本来势力也不小,有船王相助,把我们夏家挤下去也无不可能。”
我笑道:“本来还挺为良玉惋惜的。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又不厚道地庆幸起来了。”
夏庭秋讥笑道:“那个夜思远,为人懦弱自私,林家那姑娘没嫁他,还真是幸运。”
“你见过他?”
“上个月张家老爷子过世,我去悼念,碰到他也在。我看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外表漂亮,里面一包草。”
我笑起来,“原来嫉妒人家长得好看。”
夏庭秋伸手要拧我脸,“胡扯,这天下还有比你师兄我更帅的男人吗?”
我笑着躲开。
夏庭秋扣着我的手腕,把我拉过去。我一个踉跄,跌到他身上。
他顺势环住了我的腰,“哟,投怀送抱。”
我脸一热,使劲挣扎。
“别!”他低头将我抱紧了,“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回儿。”
他呼出来的热气全喷到我耳朵上,吹得我脖子痒痒的。我脑子昏昏沉沉,也真就傻傻地站着不动了。
夏庭秋抱着我,也不说话。海浪的哗哗声仿佛摇篮曲一般。
我听到了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时有点恍惚。
记得在山里养伤的岁月,我行动不便,情绪滴落,他总是抱着我去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散心。
当年采药的悬崖峭壁之上,云雾缭绕,我也是这般依偎在他怀里,静静听他的心跳,觉得十分地安心。
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一直在我身边。
“二师兄。”
“嗯?”夏庭秋的手略微松了点。
“我当初弄成那样,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仰头看他,“明明可以明哲保身的,却差点把命赔进去了。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夏庭秋目光柔和,“不,不失望。”
他再度俯身抱紧我,脸贴着我的头发,“只是很心疼。”
“其实我没有那么可怜。”我说,“我们家虽然破败了,可是到了最后,爹娘慈爱,兄弟姊妹也团结友爱,没有什么遗憾。”
夏庭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你有时候,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颠簸了半个多月,我们终于进入了东海领域。大海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天气要稍微凉一些了,偶尔碰到船只,都悬挂着一面靛蓝底的旭日出海旗。
“那是船王的旗帜。”夏庭秋指给我看,“如果是本家的船,旗帜上会多一道金边。这艘船并不是本家的,但是看这规模,怕也是显赫的宗亲吧。”
过了几日,我还在睡梦中就被慧意摇醒过来。
“外面起了好大的雾啊,你快出来看!”
我睡眼惺忪地被她拖上甲板。
外面一片浓浓的淡灰色雾,就像一大张纱帐将我们笼罩住,两丈远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男人们神情严肃,全神戒备。这样的大雾天,最容易碰到黑旗船。
我悄声问慧意:“怎么不用司南?”
“失灵了。”慧意惶惶不安得很。
我看了看沙漏,太阳才出来,这么浓的雾,怕还要过一个多时辰才能散去。
船在浓雾中缓缓行驶着,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海水的声音,那灰扑扑的雾气里似乎藏着什么妖怪,一不留神就会扑杀出来一般。
船侧一个水手忽然大喊:“船长,家主,有东西朝我们开过来!”
夏庭秋和老船长匆匆奔过去,举起镜筒望。
老船长神色一变,冲夏庭秋说了一句话,夏庭秋点头,立刻吩咐水手:“快把旗帜都收起来,叫伙计们准备!”
他又看到我和慧意,“你们两个回船舱里。外面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怎么了?”慧意吓得声音都颤抖了。
夏庭秋没理她。我拉着她赶紧往船舱走。
我们才下了几级台阶,就听上面的人发出了惊呼声。
“黑旗船!是黑旗船!”
慧意大惊失色,把我的手拽得生痛。
我拉着慧意回到二楼,一路狂奔到议事厅前。我一脚踹开大门冲进去,跳上桌子,摘下了悬挂在墙上的一把唐刀。
船身忽然猛地摇晃了一下,我们俩都跌倒在地。与此同时,厮杀声从上面传了下来。
我带着慧意朝侧面楼梯跑。一个水手赶上我们,叫道:“家主命小人带两位姑娘坐小船先逃。”
“好!好!”慧意迭声道。
我一把抓住那个水手,“你们家主怎么办?”
水手道:“家主说你们只管走,不用管他。”
船又是一阵摇晃,地面一下倾斜过来,我们全都滚落在地上。
船撞上了?
那水手身手矫健,一把抓着将要落下楼梯口的慧意,又将我扶住。
上面的厮杀声愈加响亮,不断有重物掉落的声音传来。
我心弦紧绷,挣脱了那个水手,“你带着于姑娘走。”
慧意惊骇道:“六姐姐,你别胡来......”
我冲她一笑,“我是将门之女,这种时候,我不能退缩。”
船身又是一阵剧烈摇晃。我这次有了准备,抓住楼梯扶手,稳住了身形,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甲板。
外面一片刀光剑影,浓雾已经散了一些,两条船并排着,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的船。那船比我们这艘略小一些,通体漆黑,古旧且肮脏,到处附生着海潮贝壳。那面黑旗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海怪,在他们高高的桅杆上咆哮着。
黑衣的海盗源源不绝地通过扣在我们船舷上的绳索爬过来。我躲过海盗,冲到船舷边,一刀砍断了绳索,对方爬到半途的人大叫着掉进海里。
我看见效了,一不做二不休,扬刀接连砍断了三根绳索。
就要砍到四根的时候,耳边听到异样的风声,转头就看到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朝我砍了过来。我靠着桅杆敏捷一躲,反手一刀划伤了来人的胳膊。
男人大怒,把血一抹,扑了过来。
我沉心定气,知道自己力量远不及他,便用尽巧劲,东躲西藏,灵活使刀,顷刻后就又在他身上增添数道伤口。
男人逐渐失了方寸。我看准时机,纵身一跃,刀锋从他脖子上划过。
鲜血喷溅出来。男人捂着脖子踉跄几步,眼珠暴露,死死瞪着我,好半天才不甘心地倒在地上。
我握着刀,胃里一阵翻滚。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可情况严峻,容不得我感伤。又有海盗袭击过来,我挥刀迎接上去。
海盗船上鼓声大作,数支箭飞射过来。他们压根不分敌我,一时间两方都有不少人中箭,惨呼身此起彼伏。我闪躲及时,只被一支箭擦伤了胳膊。
双方正交战得不可开交之际,又传来呼喊:“又来了一艘船!”
我一刀劈倒一个海盗,转头望过去。愈发稀薄的晨雾之中,又有一艘黑色的大船正朝着我们驶过来。
我心里一慌,等注意到耳边风声的时候,那把刀已经离我只有三寸了!
我惊得浑身一凉。
可那刀却停在三寸之处,没再落下来。
颓然倒下的海盗身后,是夏庭秋愤怒的面容。
“我不是叫你走的吗?”
我回过神来,也不回话,而是转身错步,伏低身子,将刀送进冲过来的海盗腹中。
拔出来的刀带着鲜血,溅到了夏庭秋的鞋子上。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海盗,脸色铁青。
“愣着做什么?”我瞪他,“有话等过去了再说!”
夏庭秋看上去简直恨不能掐死我。他抓了一个水手,往我这里一丢,“护着她!”然后带领手下朝船头奔去。
我听他高声喊道:“开火!”
巨大的轰鸣声震撼着我的耳朵。海盗船上传来惨叫声。原本老旧的贼船当然不是我们这艘装备崭新的商船的对手。炮声过去,硝烟之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海盗船上多出了数个大窟窿。
那艘黑色大船越来越近。我从海盗们脸上迷糊的神色可以看出,他们也不知道这艘船是什么来历。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向我扑来的海盗被一支银色的箭射中胸膛,朱红色的箭羽微微晃动,鲜艳如血。
“这是......”
紧接而来的箭如雨一般,却每一支都准确地射进了海盗的身体里。大黑船上又放下数艘小船,那些灰衣汉子动作敏捷地爬上了我们的船,拔出刀就朝着海盗们砍去。
是来帮我们的!
“开火!”夏庭秋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和喜悦。
红铜大炮再度喷射火花。
局势顺利颠倒了过来。惊慌失措的海盗很快就招架不住,退到了船舷边,一个接一个翻身跳入水中。来不及逃走的不是被箭射中,就是死在了刀剑之下。破损严重的海盗船开始调转船头,打算逃走。
“当家的!”老船长拖着受伤的腿走过来,“追还是不追?”
夏庭秋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甲板,“不追了。看好俘虏,清点伤员。”
我这才收起了刀,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像被火烧过一样难受。
汗水打湿了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我这个时候才觉得胳膊生痛,低头一看,血已经打湿了袖子。
原来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些。
我撕了袖子,草草包扎了一下。
脚下有一个夏家的小水手在呻吟。我急忙蹲下将他扶了起来。
“这里还有一个!”我叫人过来。
少年忽然发出呜呜声。
我忙安抚他,“没事,你都是皮肉伤......”
一个阴影笼罩着我。我回过头去,身后高大的男人仿佛就像山一样,而他手里刀则直直朝着我的脖子劈过来。
我下意识抬刀,可手里却空空。
我刚才将刀放在一旁了!
“你杀了我弟——”
“锵——”
男人的刀被震飞。挡在我身前的灰衣男子静止了片刻,海盗仰面轰然倒下,胸腹上赫然一道深得几乎将他劈成两半的伤口。
我打了一个寒颤,摸过刀,紧握在手里。
“阿雨!”夏庭秋大喊着奔过来。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我没事。”我的声音都被闷在他的胸膛上。
夏庭秋在害怕。我听到他剧烈的心跳,感觉到他颤抖着的手臂。
“我没事。”我再次坚定地说。
夏庭秋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我。
救我一命的灰衣男子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看着我们。他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我得他相救,当然是要道谢的。于是我上前去,朝他鞠躬,道:“刚才多谢壮士相救,小女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黑衣男子眼神古怪地仔细打量着我,一声不吭。
“六姐姐!”慧意奔了过来,“六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朝那个黑衣男子再度欠身行礼,“还请恩公留下姓名,小女他日定当重礼道谢。”
男人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把罩在脸上的黑巾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我并不陌生的面孔。
麦色肌肤,长眉凤目,精致俊美,特别是嘴角那一丝玩世不恭的讥笑,我曾经很是熟悉的。
我张开嘴,下巴差点掉下来。
居然,是他?
男子冲我微微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我嘴唇颤抖了半晌,磕磕巴巴反问道:“你你你,你又怎么在这儿?”
男子学我口吻,“你你你,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六姐姐,你认识这人?”慧意问。
我当然认识。这位就是北辽前国师的兄长,庆王殿下,也是一度被我亲切称呼为人妖王爷的那个家伙。我们曾经一起在游湖,赶路,穿越整个大沙漠,结下了深厚的患难交情。可我还真没想过会再见到他,而且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我下意识看夏庭秋。
没想夏庭秋居然一脸见怪不怪,一抬手,“王爷,别来无恙。”
人妖王爷也拱了拱手,“夏公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不,现在该称呼你夏家主才是。”
“王爷客气了,直呼我表字即可。”
慧意冒失地插了一句:“王爷?什么王爷?”
人妖王爷收了吊儿郎当的笑,挺直了腰杆,将手一扬。
他的身后,黑船上的素色旗收了起来,一张巨大的靛蓝色旭日出海旗迎风展开,旗帜上那一圈金边在浓雾散去后的微薄的阳光之下闪闪发亮。
“这是......”
“船王。”夏庭秋做了注解。
船王。人群蠢蠢欲动,大家都在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我呆呆地看着人妖王爷,又望望夏庭秋。
“你知道?”
他居然知道北辽庆王是船王?他知道却还一直没和我说!
“不确定嘛。”夏庭秋理由充分,“他即位之后,我从未见过他。”
一身灰衣、挺拔而立的船王脸上带着上位者优越从容的笑,“六姑娘,这你可想不到吧。”
我脑子里还是一团乱,结结巴巴道:“的确......想不到......王爷你......”
“别王爷个没完了。”船王摆了摆手,“我说过你可以叫我迦夜的。”
夏庭秋的目光冷冷扫了我一眼,我立刻道:“这样太失礼了,还是得叫王爷!”
迦夜撇了撇嘴,不再勉强。
夏庭秋道:“方才千钧一发之际,王爷出手相助,小弟感激不尽。”
迦夜哈哈一笑,“举手之劳罢了。我看即使我不出手,你们那火炮一放,他们照样要落荒而逃。不过,你们怎么走到这片海里来了?”
“问得正是。不过昨夜起了大雾,司南又失灵,若是今天没遇到王爷,还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带的确不能用司南。我们的船走到这边,全都靠识别太阳掌舵。”
迦夜转身冲自己的黑船做了个手势。舵手立刻调转船头。那么大一艘船,调动起来却敏捷非常,真令人大开眼界。
“夏家主的船跟着我的船走吧。这边暗礁很多,一不小心就要搁浅。”
“有劳王爷了。”夏庭秋道,“甲板上脏,还请王爷下到舱中一叙。”
迦夜点头,视线却转到了我的身上。
我摇了摇头,“你们谈事,我去帮着照顾伤员吧。”
夏庭秋看到我胳膊上的伤,眉头紧锁,“你先把胳膊上的伤好生包扎一下。”
我冲他笑笑,拉着依依不舍的慧意,先一步下到舱里去了。
进了屋,慧意立刻扯着我,两眼像火炬似的,“你居然认识船王?”
她这下倒不一口一个六姐姐地叫我了。
我那只受伤的手被她拽得生痛,不由推开了她,敷衍道:“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见过一面。”
慧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在屋子里激动得团团转。
“船王呀!货真价实的船王呀!”
“不就是个船王吗?”我不以为意。皇帝我都见过,区区一个割据海域的船王,算不得是个宝。
慧意好不容易冷静了点,过来给我包扎伤口,一边说:“船王说是王爷,可和海上帝王没两样了。我们离岛虽是南海首领,比之迦家,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更别说我们于家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说,“于家也是南海名门了,不是吗?”
慧意眼珠一转,转而笑盈盈道:“六姐姐说得对。只是没想到船王竟然这般年轻英俊,我还从来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呢。以前只觉得庭秋哥是最好看的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比他更俊的。六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笑,“男人家,讲究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其实单论五官,我觉得别说夏庭秋,就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找不到几个能像迦夜那样出色的。只是人太美了,往往就显得锋芒过盛,不易亲近。虽然迦夜为人潇洒随和,可是我却从未想过和他交心。
迦夜今夜留在我们的船上,于是今天这顿晚饭特别丰盛。
我坐在夏庭秋身边,认命地吃着夏庭秋特意吩咐厨房给我做的清粥小菜。我一有反抗,他的目光就瞟向我胳膊上的伤,好似我这条胳膊是断了才接起来似的。
慧意刻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浅紫色碎花衣裳,肌肤胜雪。我就听她在那里说,王爷尝尝这个汤,是用鱼翅做的;王爷再尝尝那个凉菜,是海参用鸡汁高汤凉拌的。
我流着口水对夏庭秋说:“我也想吃鱼翅。”
“我还想吃龙肉呢。”夏庭秋夹了一筷子鲍鱼片放进嘴里,“你伤疤脱落前,所有辛辣的东西想都不要想。”
“过分!”我拿筷子戳着碗里的南瓜。
“谁叫你当时不听话要冲上来?”夏庭秋又吃了一口龙虾。
“我还不是为了帮你。”我委屈道。
“我不需要你帮。”夏庭秋搁下了筷子,“后来若不是船王及时出手,你现在脑袋已经和身子分家了!我告诉你,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别说我,就是师父都没有!”
我不禁摸了摸脖子,“可是现在不是没事吗?”
“还要等到有事了再来后悔?”夏庭秋怒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懂事点,好好听一回我的话?”
我愣愣地看着他。
记忆中,二师兄上一次这样发火,是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去爬山,不小心摔伤了脚。他大发雷霆,一边背我回家,一边破口大骂。
十年了,没想有再次被他斥责。我茫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又委屈,又伤心,又气愤,一句话都说不出。
迦夜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尴尬,“哎呀,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做师兄的,多让着师妹一点就是。”
夏庭秋脸色铁青,“让她一分,她就进一寸。我就是平日让得太多了。”
迦夜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不是大事。若等真的脑袋落地,再是大事也来不及了。”
我啪地放下筷子,板着脸站起来,“我吃饱了。”
“这就饱了?”慧意问。
我气都气饱了。
不待夏庭秋发话,我袖子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别管她。”我听到夏庭秋说,“这么大的人了,还乱使性子。”
我一直走到甲板上,趴在船栏上,低头望着船下幽深如墨的海水。发昏的脑袋被凉风一吹,慢慢清醒了一点。
的确都不小了,竟然为了吃饭这种小事都还可以当着外人的面吵起来,想着就觉得丢脸。
十多年的手足,为这点事和他生气,我也太冲动了。
“真生气了?”迦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没有。”我没回头,“我知道他是关心我。只是讨厌他老把我当小孩子。”
“你一个小姑娘都成了老姑娘,还嫁不出去。他这做家长的,难免心急些。”
我扑哧笑起来,“你扯到哪里去了?”
“终于笑了。”迦夜抱着手,靠在栏杆边,笑着打量我。
我浑身不自在,“看什么呢?”
“看你现在这样,倒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我忍不住低笑,转身往船舱走,“你想象中我是怎么样的?荒岭埋枯骨?”“你的坟可不荒。”迦夜哼笑。
我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你去过我的坟?”
迦夜慢慢跟上来,“不但去过,还在你的祠堂里给你上了一柱高香呢。”
“是吗?”我拉长了嗓子,“难得你有心了。我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多子多福的。”
身后半晌没声音,我不禁回头望。
入夜的甲板上空荡荡的,水手都站得老远。海风吹着迦夜的衣襟。他侧着脸,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是,真的以为你死了。”
海风将这句话送到我的耳边。
我的心也沉重起来。
“我回到北海,就派人去给你送一点特产。属下飞鸽加急,说你家被抄,你已经死了。我那时还不信,于是快马加鞭赶去京城。”
“你居然......”
“我还想着能救你呢。”迦夜笑了笑,“结果到了京城,只赶上你出殡。我本来不信那是你,可是我看萧政都便服来送你,那脸上表情,并不是假的。我想无人能欺瞒得了他,那你估计是真的死了。”
我默默无言。
“今天看到你,一时还以为见鬼了。”迦夜长叹一声,“那时......听说是一箭穿心?”
“是呀。”我挑眼,“所以我现在是个没心的僵尸,你小心我半夜里去吸你的血。”
“好呀!”迦夜脸上的伤感转眼变做无赖,“那我今晚等你来哟!”
我脸皮实在厚不过他,抢先几步往船舱里钻。
“等一下。”他一步拦住我,“我的问题还多呢。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说:“我师父和师兄他们救了我,之前一直住山里。后来二师兄要来继承家业,我边跟过来玩几日。”
“原来在山里。”迦夜低笑着摇头,“我若稍微多疑一点,大概早就找到你了。”
我不免愧疚,“对不起,瞒了你。我不知道......我以为,没有谁会......”
没有谁会思念我,挂念我。
一时沉默。
过了半晌,迦夜开口,说:“两年前,我在你坟前,见过封峥一面。”
那个名字进入我的脑海里,激荡起了层层波纹。我一时有点恍惚,觉得迦夜说的事,遥远得都像是上辈子的陈仓烂谷子了。
“他看上去不怎么好,人瘦了很多,寡言少语。”
“他什么时候话多过?”我苦笑。
迦夜说:“他这些年一直镇守边关,剿匪,对抗离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皇帝封了他定天将军。”
“他打小就像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大将军。现在终于梦想实现了。”
“皇帝还赐了婚,他却拒绝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我如坐针毡,别过脸,低声说:“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迦夜说:“不做什么。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告诉你罢了。”
“都和我没关系了。”我说,“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早就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一身病痛,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现在人人都叫我六姑娘,过去那个人,也没人记得了。”
迦夜沉默地凝视着我,那眼神,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困惑。
“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提了。”
又沉默了片刻,我才开口问:“你不会同我师兄对立吧?”
“对立?”迦夜反应过来,“不会的。这桩生意,我们一家吃不下来,只有合作。再说,东南两海对立,也只有两败俱伤,给周边几国渔翁得利。探子来报,说官府和海盗勾结,有意通断这条航路。我亲自带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路上就碰到了你们。”
“你说的官府是......”
“还能是谁?”迦夜讥笑,“东齐官府呗。”
黑暗之中,萧政阴郁的面孔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迦夜说:“听说皇帝今年开始彻底整顿吏治,朝中已经派了人到各地清查审核,全国都闹得沸沸扬扬的。”
“正经官府可不会和海盗勾结。”
“所以这事蹊跷甚多。”
我在夜晚的凉风中打了一个喷嚏,“不早了,回去休息了吧。”
迦夜点点头。我转身朝舱门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海棠花。”
我站住,“什么?”
“海棠花。”迦夜轻声说,“你的坟边,种了好大一片海棠。到了春天,花都开了,姹紫嫣红,景色很美。”
我牵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那代替我入葬的那个姑娘,也可以安心了。”
我的房间里亮着灯。我不用进去,就知道里面坐着谁。
什么意思?给一棒子,又赏根胡萝卜。还是吃饭的时候没有教训够,过来再补充几句的。
我站在门口转了又转,抓耳挠腮。
真是的,有房不能回,算个什么事。
说起来,还真不是我的错,我干吗要这么不安?他来的正好,我还正要找他评评理,今天的事,到底是谁的不对!
我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
夏庭秋从灯前抬起头来看我。
他神情沉静且柔和,眼里尽是关切,温暖的灯光给如玉般的脸上染了一层金边,更在他全身都笼罩上了温馨的气氛。这样看着,我差点都要以为刚才的口角全都出自我的臆想了。
“还生气呢?”
一句话拉回现实。
我关上了门。这次要再吵起来,可不能让外人听见了。
夏庭秋轻叹一声,走了过来。
“我道歉。我一时没控制住,在外人前让你丢了脸。”
我哼了哼,淡淡道:“我的脸早丢得满大街都是了,不差这一回。”
夏庭秋的嘴角弯了好看的弧度,“果真还在生气。”
“师兄教训得对,我正感动呢,生哪门子的气呀?”我丢了一记白眼。
夏庭秋好脾气地笑着,“别生气了。我说你不懂事,只是口不择言。我从未这么觉得过。”
“别呀,我还真觉得我不懂事呢!”我怒冲冲道,“我今天就故意添乱的,就故意不听你的话的。你高兴了?”
“我知道你是来帮我的,我很感动。”
我别过脸去没理他。
夏庭秋干脆伸手捧着我的脸转过去对着他,这下我不得不对视着他那双清亮如夜星般的眼睛。
心里发虚,脚有点发软。好像我真的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所以最讨厌他对我来这招!
“别生气了。”温柔近乎叹息的话语里,有着无穷的力量,“我知道你是想帮助我,但是我也怕你有危险。阿雨,不要以为,同样的事,我还可以经受第二次。你明白吗?”
我脑子里还没明白过来,嘴巴已经抢先道:“明......明白了。”
他又说:“别在把自己弄伤了。雨儿,十多年来,我尽心呵护你,你却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我看在眼里,很是心疼的。你知道吗?”
“知,知道。”我喃喃。
“以后呢?”
“以后不会了!”我反射性道。
“这才乖。”夏庭秋满意而笑,低头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不早了,你又有伤在身,早点休息。”
门轻轻地关上。屋里恢复了宁静,仿佛从来没有访客来过一般。
桌子上摆着一盒伤药,还有一碟我很喜欢吃的核桃云片糕。
我掰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然后猛地捶了桌子一拳。
大爷的,又让他糊弄过去了!
又行了十来天,我们这才终于到了东海的主岛,船王府邸所在,天钦岛。
天钦岛比离岛还要宽阔近一半面积,岛的北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火山。火山已数百年未喷发过了,现在山上绿树郁郁葱葱。山下有温泉,一入水,就感觉浑身一轻,如同换了一个躯壳一般。
慧意看到了我背上的伤,很是好奇。我自己看不到背后,便问她那伤丑不丑。慧意摇头,“一点都不。粉色的,像一朵花一样。”
我苦笑。这可是朵致命的花呢。
离天钦岛不远,有座东海第三大岛,叫万佛岛。顾名思义,岛上佛像林立,庙宇成群,是一块海上圣地。一千多年来,周围数国的无数香客不远万里乘船东渡而来,烧香拜佛,吃斋念经。岛上近百座寺庙,终年香火不断。
如今距我父母弟妹过世,已有四年整了,我却从未好好替他们做过一次法事。
逝者长已矣,只留我一个人。
我越想越觉得内心不安,于是和夏庭秋商量。
夏庭秋这几日同迦夜商议正事,忙得只和我匆匆见了几面。每次见面,说不了几句话,又被人风风火火地请走了。
我问他的小厮:“当家的近来休息得可好?”
小厮皱着鼻子做怪脸,“才不好呢!六姑娘,你可问到了点子上了。小的还正想找您说这事呢!当家的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吃饭上茅房都在看图纸,看账册。我们劝他休息,他只答应得好,照样我行我素的。”
我摇头叹气,“我知道。我去看看他。”
“六姑娘您一去,当家的肯定听!”小厮喜上眉梢,给我指路,“家主在梧桐阁召见下属,现在也该说完事了。”
我抱了两个新从地里割来的绿皮黑纹小西瓜,打算让夏庭秋也尝尝这当地特有的美人瓜。
梧桐阁的大门还是紧闭着的,里面传来人声。
我便抱着西瓜坐在廊下。
树上的蝉鸣忽然一停了下来,屋里人的说话声却一下拔高了音量。
“联姻?”
那是夏庭秋的声音。
我手抖了抖,差点把西瓜摔到地上。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也传了出来:“真是这个意思。”
这人我也认识,似乎是夏庭秋的一个长辈。
“七堂叔,”夏庭秋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家的意思?”
对的,是夏庭秋的七堂叔,他们老夏家亲戚多得像海滩上的贝壳,数都数不过来,这个七堂叔算是宗亲里比较说得上话的一位。
夏七叔不紧不慢地说:“当然是大家的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前在外面云游,管不着你。现在你回来了,家里长辈自当为你操持婚事才对。”
夏庭秋的声音哭笑不得,“这道理我懂。可不能等到这里的事处理完了,咱们回家说吗?”
“这事就在这里说最合理不过了!”夏七叔道,“这生意谈了多少次了,每次都在关键地方卡着。说来说去,还是联姻最方便。”
夏庭秋道:“你是要我嫁个堂妹给船王?”
“才不是。”
夏庭秋笑,“船王可没有妹妹嫁给我呢。”
“不是和船王联姻。”夏七叔说,“我们和林家,和于家联姻。”
我把怀里的西瓜抱紧了些。
夏庭秋沉默了片刻,用一种憋着笑的口吻道:“你是让我把林家的良玉和于家的慧意一同娶过来?你就不怕这两个姑娘进了门打架?”
我使劲咬着唇,这才把那声笑憋回了肚子里。
“当然不是。”夏七叔不悦道,“我是让你娶于慧意,然后将六姑娘嫁林锦宏。”
树上的蝉突然间放声鸣叫,院子里霎时又热闹了起来。
我轻轻放下西瓜,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
只听夏庭秋低着声音说:“我不同意。”
哦,他不同意。
“为什么?”夏七叔似乎很不高兴,“于家没有儿子,除了于慧意,就还只有一个妾生的没地位的三丫头。你娶了于慧意,就接手了于家的产业。再说这也算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再说林家。他们家势仅次于我们夏家,林锦宏年少有为,品行端正,对六姑娘也有意思。你是六姑娘的义兄,她的婚事你主持,林锦宏以后就算是你妹夫了。这两门亲事,都是万里挑一的......”
“七叔!”夏庭秋声音急促,“您不要说了,我不会同意把阿雨嫁给林锦宏的!”
夏七叔忙道:“不嫁六姑娘也行。族里适龄的女孩子也有不少,我看静华和若霜都不错。”
“那你可去问问她们的意思,再去找林家提亲。”夏庭秋道,“还有,我也不会娶慧意的。”
哦,他不会娶慧意。
我隐约松了口气。
夏七叔却气得跳脚,“有了于家相助,我们夏家完全可以和船王平起平坐,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处处受船王的气。”
夏庭秋语气平静,“势不如人,受点钳制是难免的。再说这事,利益分隔还是小的,关键是官府和海盗勾结,沆瀣一气。我们若要开辟航道,必然要和官府起冲突......”
“别把话岔开!”夏七叔道,“别以为家里老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诉你,老家伙们都不同意!”
夏庭秋一时没了声音。
我站得右腿发酸,赶紧换了一边身子靠着墙,用左腿支撑重量。就这时,我又听到了我的名字。
夏七叔语气软了几分,说:“六姑娘这人,模样、性子都不错,全家上下也都很喜欢她。可是,她到底来历不明。我们夏家怎么说也是堂堂南海之主,你是一家之主,又才刚刚上任,根基不稳,怎么能娶一个陌生的外人为妻呢?”
夏庭秋明显不悦,“她不是陌生外人!她是我师妹,我和她......认识四年了。”
他临时留了心眼,十四年改成了四年。他这是在保护我。
夏七叔不屑地哼了哼,“那你说,她到底姓甚名谁,家是哪里,父母亲人如何。你别瞎编糊弄我老头子。我这就派人去核实,不查个清楚不罢休!”
夏庭秋也有准备,从容道:“她是孤女,四年前被我师父收留。”
“一个孤女,怎么能嫁进我们夏家!”
我忍不住隔着墙冲夏老头比了一个中指。
想我换在四年前,可是堂堂魏王家的嫡出郡主,金枝玉叶,得天独厚,派头比公主都还大上一分,是连皇帝都差点嫁了的。你们夏家再有钱,也不过一户庶民,一百年前就是海盗。我又怎么配不上了?
嘀咕到这里,我也叹气。
说的也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爹掉了脑袋,魏王府也早被抄了个精光。我大难不死捡了一条命,安生过日子就好,还做什么白日梦?
胡思乱想间,屋里的对话已经结束了。我听到脚步声已经走到门口,赶紧闪躲到芭蕉树后面。
夏庭秋送着七叔出来。
夏七叔忽然问:“这里怎么放着两个西瓜?”
“哦......是我先前叫下人送来的。”夏庭秋道,“大概是见我们谈话,放下就走了。”
“这船王家的下人可真不会办事!”
夏七叔唠叨着走了。
我看夏庭秋笑了笑,弯腰拿起那两个小西瓜,转身朝着我藏身的地方喊:“你再不出来,就要变猴子了。”
我磨磨蹭蹭地钻了出来,讪笑,“呵呵,那个,路过,给你送两个西瓜。”
夏庭秋眉目放松,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大中午的,太阳正烈,院子里一片明晃晃。他一身牙白薄衫,站在这片白光之中,好看得简直就像落入凡间的神仙。
当然,如果他手上捧着的不是那两个绿皮西瓜就好了。
“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夏庭秋问,眼睛盯着我,似乎有几分期待。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没听到!”
夏庭秋有点吃惊,“没听到?”
“没!”我坚决地摇头,虽然心里也知道这个谎撒得假到没边。
夏庭秋脸上的缱绻笑意被一张无形的大手一把抹去了。眼帘低垂了下来,嘴微抿着。这是他不悦的时候特有的表情。
我心虚的低下头,内心斗争激烈。一个声音在大声地看着,快道歉啊,说你都听到了,说你很开心。还有一个声音则大喊别说啊,说了一切都要变了!
这两个声音吵得不可开交,我耳朵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听到夏庭秋说:“没听到就算了。”
“啊?”我茫然抬起头。
夏庭秋略有点不耐烦,“我说,没听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西瓜我收了。我还有事要忙,你自己去玩吧。”
他一口气说完,转身就走。
我忙叫住他:“我有事找你商量!”
“什么事?”夏庭秋回过身来,神色缓和了些。
我小声说:“那个......我想,既然都已经到这里了,就想去一趟万佛岛,找间寺庙,给我爹娘他们好好做一场法事。”
“这也是应该的。”夏庭秋点了点头,“你带着海珠和铁虎去,多带些钱在身上。”
“好的。”我应下了,便转身离开。
“雨儿。”夏庭秋叫住我,声音轻柔,道,“早去早回。”
我迎着他温柔和煦的视线,重重点了点头。
次日,我便瞒着旁人,只带着海珠和家丁铁虎,启程去了万佛岛。
万佛岛因为常年都有众多朝圣的香客来往,所以街市十分繁华,旅社林立,大街上随处可见和尚尼姑在沿途化缘。
船王在万佛岛有一处院所,背山临海,环境幽静。山上就是岛上最大的广慈寺。每日清晨和暮时,都能听见从山里传来的钟鸣声。
法事自然是在广慈寺做的。夏家财大气粗,一大笔银子砸下来,住持闭门谢客,只招待我一人。
高高供上爹娘弟妹的牌位,我披麻戴孝,跪在蒲团上。
师父敲一下钟,小和尚念几句经。钟声伴随着外面传来的海潮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不休。
我仰头望着面目慈善的佛像,胸臆间充满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惆怅。
老和尚敲着木鱼,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不禁也轻声跟着念: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法事做足了七天,我长久以来的心愿终于了了。
我欲动身返回天钦岛,却临时被告知明日就是岛上一月一回的香会,夜晚会十分热闹。我贪玩,便决定多留一日在回去。
香会那夜,长街上点起了灯,从山路上往下看,就像挂了一条宝石链子。而游人手里的灯火,则是夜间飞舞的萤火。
我挽着头发,穿着便衣和木屐,随着人流慢慢走着。
街边小摊上琳琅满目地摆着的各色香烛纸灯,精美别致,还有许多海螺贝壳做成的风铃和首饰。
夏庭秋给我的零用钱多,我自然用得也大方。
我去一家玉器店,选了两对玉镯,是送大嫂、三嫂的。给两个小侄女的礼物,则是两个小玉老虎。不经意间,看到一个羊脂玉小宝瓶,系上绳子,正适合挂在腰间,于是也买了下来。
店老板做成这么大一笔生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跟在我身后恭维不断,一口一个少夫人,说:“小人略学过几天相术,看得出姑娘您可是旺夫旺子、大富大贵之命!”
我也不和他分辨,只听着好笑,心想我才克死我全家,年纪老大了还嫁不掉,你怎么看出我的好命的。眼神这么不好,也不知道卖的玉品质是优是劣?
海珠说:“姑娘买了这么多手信,却没给自己买点。”
“买了呀。”我笑,“我花钱给自己买了个安心。”
外面恰好有舞狮的队伍经过,炮仗声响,小孩子们尖叫欢笑着追赶。突然一个小孩子跑到我跟前,扑通一下跌倒在地上。
我眼疾手快,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大街上人来人往,被踩着了可就糟了。
这娃娃黑皮肤,大眼睛,一看就是当地渔民的孩子,三、四岁大,也不怕生,被我抱着,咯咯直笑,十分可爱。
我问:“你爹娘呢?”
小姑娘摇摇头,扯了扯我的衣服,指着旁边的糖葫芦摊子,理直气壮地用方言道:“嬢嬢,阿妮要吃糖葫芦。”
海珠噗哧笑起来,“谁家的孩子呀,可真会使唤人!”
我也觉得孩子实在可爱,便哄道:“乖,叫我一声娘,我就给你买糖葫芦。”
没想这孩子也真好哄,一听有吃的,立刻响亮地叫了一声:“娘!”
海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真是个馋猫。”我抱着孩子往小摊前走,突然感觉到一道犀利的视线直射我的后背。
我下意识转过身去。
大街上茫茫一片人海,两边的旅社茶楼的窗边人头攒动,游人正纷纷探头看着街上的舞狮。视线所及,全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而刚才那道异样的视线,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六姑娘,怎么了?”铁虎警觉地问。
“没事。”我笑着摇摇头,“大概是错觉吧。”
我给小姑娘买了糖葫芦,恰好那卖糖葫芦的小贩认得这孩子,叫来了那家哥哥,把孩子领回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我拎着一盏漂亮的金鱼纸灯,打道回府。
走到路口的时候,一队车马招摇过市,将人群驱赶得四下奔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发觉不妙时,已经找不见海珠和铁虎的身影。
面对人群拥挤又陌生的街道,我也不禁慌了片刻。
忽然听到一个孩子在唤:“嬢嬢,嬢嬢!”
我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小女娃。她站在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冲我招手。
“又是你呀!”我笑着走过去,“别又走丢了。你哥哥呢?”
小孩子呆呆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石板路上,树影晃动。
身后有人!
我抽出匕首,反身刺出去。
可是来人身手远在我之上。他灵敏一闪,无声地掠到我身后,一掌拍落了我手里的匕首。一块湿帕子随即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心想着要屏气,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天晕地眩。
长街上的灯暗了下去,天上的月亮也暗了下去。民房,花树,都迅速被淹没在黑暗中。
我软软倒下,被人接在臂弯里。
昏迷之前,我感觉到那人正轻柔地摸着我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