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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军事 >>清风卷帘海棠红 >>第15章 步步为牢
老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朝我拱手,道:“姑娘请勿担心,封将军已经没事了。将军体虚畏寒,想是在雪地里站久了,寒症犯了,这才晕厥过去的。老朽已经给将军施了针,他也已经醒了,姑娘可以进去看他了。” 我谢过老大夫,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暖气也让我一直有点抽痛的胸口舒缓了下来。 空气里有股浓重的药气,混合着家居被烘出来的木香,刺激着鼻子发酸。 封峥躺在床上,看到我进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赶紧一步上前,把他按回床里。 “大夫说你需要休息。”我给他掖了一下被子。 封峥只好躺着,只是一双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像是要把我这个人看才穿一样。 他整个人都瘦了很多,脸色灰败,两颊深陷,眼角已有淡淡细纹,两鬓夹着银丝。他还不满三十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峥忽然淡淡笑了,说:“我这是在做梦吗?” 我眼睛发热,却也笑了起来,“一听这话,就知道你不曾梦到过我。” “这话怎么说?”封峥诧异。 “若是常梦到我,又何须多此一问呢?” 封峥愣了一下,呵地笑了起来,“你呀......” 他眼神温柔如水,抬起手,轻轻摸我的脸。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仿佛真怕我是一个鬼魂一样。 我握住他的手,把脸贴着他的掌心,闭着眼不说话。 他的手比我的手还凉。骨节分明,老茧厚实,虎口有几道疤痕。这和我爹的手很像,是一双久经沙场的武将的手。就是,太瘦了点。 封峥低声说:“我一直想梦到你,却是一直都梦不到。只当是你还怪我,不肯入我梦来。” 我口中酸涩,“我活得好好的,入你梦做什么?” 封峥笑起来,“所以今天见了你,我才释然了。” 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我们怎么会弄成这样? 在那些天真欢愉的岁月里,在我羡慕又嫉妒地看着他和晚晴吟诗作对的岁月里,我是从来不曾想到,我们还有这么一天。 两个人,都一身是伤,寂寞寥落,只能彼此为慰籍,相对无言。 我落下泪来。 封峥忙道:“别哭呀。我没事的。” 我摇摇头,抹去了泪水,“你这是怎么搞的?以前壮得像头牛,现在虚弱成这样。别说是我当年刺你一刀,到现在还没好。” “怎么会?”封峥语气轻松,“不过是当初战场上落下的旧伤。等过了冬,到了春天,就会好起来的。倒是你,当初你伤得很重吧?” “我师父救了我。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担心。” “这么说来,你这几年,一直躲在山里了?” 我点了点头,“过了几年与世隔绝的日子,现在下山一看,发觉真是物是人非了。特别是你。” “你以为我如何?” 我嗤笑,“以为你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儿女满堂。” 封峥也笑起来,用力过度,突然有点咳。我急忙帮他拍背,手碰上去,摸到的是硬硬的骨头。 他竟然这么瘦! 什么样的旧伤,可以把人折磨成这样? 我问:“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你家里人呢?” “家里人多事杂,这里清静很多。”封峥说,“这院子是我外祖父留给我的,多年没收拾,有点乱,住着却舒服。我也不是一个人,这不是有家丁吗?” “那大夫开的药,吃着怎么样?” “姚大夫是远近文明的良医。” 我握紧了他的手,良久不语。 一室沉香,心头像压着一块磐石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草儿在外面轻声道:“姑娘,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我和封峥都如大梦初醒一般。 “你这是要回赵家了?”封峥问。 我看着他关切的目光,喉咙里堵着一块石头,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能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你们姊妹重逢,也不容易。”封峥说,“晚晴对我也很照顾,代我向她和赵凌问声好。” “我知道。” 我朝外走,走了两步,回头看,封峥靠在床头,默默地望着我。削瘦的面容一片平和,眼里却有着不舍。 他的面容依旧是俊逸的,挺直的鼻梁,温润的双眼。我以前总喜欢偷偷看他的侧面,看他不苟言笑的模样。现在他倒是笑了,对我笑得温情脉脉。可是我却觉得心里更加痛苦了。 “你好生休养。”我轻声说,“我争取明天再来看你。” 封峥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松了口起,露出欣慰的神色来。 我逃一般离开了这座院子。 封峥说他就像在做梦,我却觉得我更像是在梦中。 一场繁华大梦。我穿过草原,穿过沙漠,领略了北地风貌,又经历了家族兴衰,再然后在海上飘飘荡荡。 忽然醒来,发觉家已经没了,妹妹幸福地活在虚构的世界里,昔日爱过的那个白马青袍的翩翩少年也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以前,我的心里有很多很多的恨。 现在真的面对昔日遗留下来的荒凉,我才发觉,我心里最多的,只有一种无力感。 回程的路上又下起了雪。车行到地方,停了下来。草儿撩起车帘。我钻出去,就见萧政手执一柄紫竹伞,站在车下,对我伸出手。 不知道怎么的,他这张精致而充满意气的脸,忽然和封峥那张削瘦而沉静的面孔叠加在了一起。 我伸出去的手抖了一下,然后被萧政不耐烦地捉住了。 几乎是被他半拉半抱下车的。 下人都识趣地别开了脸。我也有点木然了,随着萧政占我便宜。 萧政将我带回院里,握着我冰凉的手,笑着说:“怎么,才出去半天,心就旧野了?这下你人也见到了,可满意了?” 我抽了抽鼻子,问:“他的身子怎么会差成那样?” 萧政不悦地皱眉,“驰骋沙场,又不知保养休息,过劳成疾。我听人说,谁见了他当年打仗那样,都会觉得害怕。那种不要命的打法,根本就是找死。他倒是连战连胜,军功赫赫。我要给他个大将军当,他却辞官了。也是,身体糟糕成这样,也没法再上马了。可惜我们东齐损失了一员大将......” 我越听心越凉,猛地把手抽了回来,“你只关心这个?” 萧政斜眼看着我,冷笑道:“我是一国之君,我不关心这个,那关心什么?” 我狠狠别过脸去。 萧政走过来,温柔地搂着我,“你若担心他,我叫太医给他看看好了,再拨几个人去照料他。” 我说:“我想过去照顾他。” 萧政搂着我的手猛地一僵,然后放了下来。 “你说什么?” “我想过去照顾他。”我朝着萧政缓缓跪了下来,“陛下回京后,我就要跟着走,留在这里的时日不多。我想尽一份力。” 萧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他抿着唇,眼神冰冷如霜。 我淡然以对,“我如果不怎么做,怕是一辈子都不得安生的。还望陛下成全。” “你这个时候倒知道叫我一声陛下了。” “民女求陛下开恩。”我匍匐在他脚下。 “你——”萧政激怒。紫竹伞跌落在地。 “你跪到死都没有用!” 他甩袖扬长而去。 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敢扶我起来。我就这么继续跪在雪地了。 冰凉刺骨的雪水浸进衣服里,膝盖被坚硬的地砖硌得生痛,单薄的衣服抵挡不住寒气,我瑟瑟发抖。 有点后悔了。若多点耐心,回了屋再跪下来求他,也不至于挨冻了。 只是现在吃后悔药也晚了。我认命地继续跪在地上。 天色已经暗了,雪越来越大。我本来就畏寒的身体经受不了多久就开始瑟瑟发抖了。 手脚像是觉得针扎般的麻痛,然后转为剧痛,再失去知觉。胸口旧伤仿佛裂开了一般,喘不过气,喉咙里渐渐涌出一股血腥。 脑子里昏昏沉沉,觉得身下的大地开始旋转。 我浑身脱力,而边听到草儿的一声惊呼。 脑子里是纷至沓来的梦。 阳光明媚的大树下,俊俏少年笑着问我,你是谁家的小女娃。 祠堂里,爹黑着脸拿鞭子指着我:混账,还敢说你没欺负你妹妹。浩瀚如海的沙漠里,我坐在马上,靠在封峥的怀抱里。 士兵冲进了家中,娘倒在地上,我将匕首插进了封峥的胸膛之中。 繁星满天的海滩边,夏庭秋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踩着鹅卵石,慢慢地走着...... 后背一股霸道的热流冲来,我哇地一口,将堵在喉咙里的腥液吐了出来。 我缓过一口气,张开了眼,不免吓一跳。 萧政一身污血,坐我对面,表情狰狞得很。 我诧异,“你这是怎么了?” 萧政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张口就一串咆哮。可惜我耳鸣得厉害,来不及听清楚,就又晕了过去。 仿佛像置身于烤炉一般,能把人肌肤烤焦的热浪让我痛苦不堪。 恍惚间又像回到了沙漠之中。头顶是炽热的阳光,脚下是灼人的沙子。我赤着脚,蹒跚而行。 身边没有一个人。我疲惫且饥渴,彷徨又恐惧。我大喊大叫,喉咙里一片血腥,空旷的沙漠里没有半个回音。 我重重跌倒在地上,呼吸越发急促,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可是空气却始终没法进入肺里。 我这是要死了吗?我惊恐地叫起来。 不,我不要死!好不容易坚持下来了,我要活下去! 爹!师父!二师兄!二师兄—— “嘘......”有人抱住我,“我在这,我在这里!没事了......” 我努力张开眼睛,高热让视线一片模糊,只看得到一个人影,那个那个熟悉的感觉却是我不会认错的。 我热血上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抱住那个人不放手。 “二师兄——” 夏庭秋不住抚摸着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说:“没事了。别哭,你现在不能多说话。” 我紧拽着他后背的衣服,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他衣襟上,“你为什么才来?我等你等了好久!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夏庭秋哭笑不得,抱紧了我,“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没有人会不要你。乖,别哭。已经没事了。” 我哭得不亦乐乎,哭到后面又喘咳起来。肺部剧烈地疼着,我蜷着身子咳成一团,满嘴铁锈味。 夏庭秋焦急地叫了我几声,有人在我的穴道上扎了一针,我又昏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睡眠就要平静很多。低热有点反复,偶尔会做梦。可是不论何时,只要我焦虑着醒来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握着我的手,对我温柔低语,喂我药和粥。 我觉得很是安心,也抓着他的手不放。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五日了。 窗外是个亮晴天,寒鸟在枯枝上鸣叫着,门外传来唰唰的扫雪声。 左手被一个人紧握着。那人正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我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松散的头发。 夏庭秋猛地抬起头来。对上我清明的眼神,他似乎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摸了摸他带着疲惫的脸,浅浅笑了。 夏庭秋也笑着,俯身过来,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 钱太医给我把过脉后,萧政也出现了。 夏庭秋一直坐我床边喂我喝粥,见他来了,便站起来,拱手行礼。 萧政为人傲慢,目空一切一直是他的待人态度,可也对夏庭秋点了点头。这让我也惊讶了一下。 “好些了吗?”萧政问我。 当着夏庭秋的面,我也不好如往常一样对他使性子撒泼。我谨慎得体地说:“虽然还没什么力气,不过已经好多了。谢陛下关心。” 萧政嘴角牵了一下,看了夏庭秋一眼,“想必你也好奇你师兄怎么会来。” 的确。萧政花了这么大力气才把我给抓到,怎么会轻易让夏庭秋来见我?他就不担心夏庭秋趁他不注意带着我偷跑了? 萧政可不是什么心胸广阔之人,就算我能原谅他杀我全家,他都不能容我和夏庭秋两人在他眼皮底下亲亲热热。 夏庭秋问我:“雨儿,你对开辟新航路一事,知道多少?” 话题一下跑那么远,我脑子转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我就知道你告诉我的。不是官府与海盗有勾结吗?” “正是。”萧政脸色沉了下来,“我这次南下,本是巡视新修建好的京海运河。前阵子我却私下接了一张折子。有位官员冒死像我禀报了定波地方官府私下勾结海盗,独霸航道,洗劫来往商货船之事。” 我惊讶,“你竟然不知道?我还当是你的主意。” 夏庭秋咳了一声。 萧政的脸更黑了三分,“你觉得我会做这样的事?” “我曾听水手们说过,浪番国的国君就公然鼓励海盗去别国烧杀掳掠,还与他们一同分赃。所以他们的海盗才会如此猖獗。我当然觉得这个行径十分可耻。可是一听说官府和海盗勾结,便想若是有利可图,你也未必不会这么做呀。” 夏庭秋又咳了一声。 “你觉得我是个无耻之君?”萧政额头的青筋暴露。 “我只是随便说说。”我见不妙,赶紧圆场,“我以为你明察秋毫,下头这点动作应该瞒不过你的眼睛才是。既然你是真不知道,那就是我错怪你了。” 萧政神情缓和下来。看来上位者都喜欢被拍马屁,即便刻板阴沉如萧政者都不能免俗。 我问:“这么说,你并不知道此事?那你现在打算如何办?” “自然是绝不姑息。”萧政一脸理所当然,看我的眼神十分鄙视。 我多嘴,说:“为何不考虑效仿番国国君的作法?” 萧政语气傲慢:“番国弹丸之地,贫瘠荒凉,靠海上掠夺为生,尚且说得过去。我们堂堂东齐,地广物博,海路贸易兴旺,犯得着为这点蝇头小利毁了数百年的声望?” 我看惯了他一脸阴沉地说着那些诡计,猛然听他这般高谈阔论,一时有点不习惯。 夏庭秋很耐心地解释给我听,“我已经和陛下商讨过了,陛下有意剿匪,夏家和船王家族都乐意协助同陛下。” “这么说,是要打仗了?”我皱眉。 “必然会有一场争斗的。”夏庭秋微笑,“我们胸有成竹,你不用担心。” 我拉着他,小声问:“为什么不是皇帝派兵?” 夏庭秋也小声答:“他派兵,那条航道就没我的份了。” “他倒白占便宜。” 萧政拧起了眉头。 我赶紧冲他一笑,“陛下这个决定,真是英明。” 萧政对我的吹捧无动于衷。他冷漠地看了看夏庭秋和我,一言不发,扭头离去。 等他走了,我伸出手,就在夏庭秋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夏庭秋痛叫,“乖乖的,力气怎么这么大?你不是还病着吗?” 我阴笑,“谁叫你刚才装小白兔?” “那怎么是装?”夏庭秋不满,“天家之事,本来也不是我这种黎民百姓能过问的。不闻不问不说,这才是君子为人之道。” “你就继续君子吧!”我气道,“他现在装得好。在你来之前,还一副欺男霸女的模样。你要不来,他就带着我回京城去了。我看你到时候去哪里找我!” 夏庭秋笑嘻嘻地抓住我挥舞过去的拳头,“师妹息怒!师妹息怒!你放心,你就算被他带到天涯海角,我一样可以把你找得回来。” “你就吹吧。”我扑哧笑起来,“你是怎么寻过来的?大摇大摆走来敲门?” “当然。”夏庭秋扬眉,“不然还能翻墙不成?” “萧政竟然放你进来?” 夏庭秋说:“你当时病得正沉,他家太医束手无策。我说带了药来,他二话没说就放我进来了。” “难怪。” “他倒是真的关心你。”语气酸溜溜的。 “可惜没用在对的地方。”我不以为然。 “不说他了。”夏庭秋摸摸我的头,“听说你和你妹妹重逢了?” 提起晚晴,我立刻兴奋起来,拉着夏庭秋絮絮叨叨说了好长一番,然后就极其自然地想到了封峥。 “怎么了?”夏庭秋见我停住了,追问。 我咬了咬下唇,说:“我见着封峥了。” 夏庭秋眨了下眼,望着我没说话。 我在他的沉默中继续说:“他身体很不好,几乎是卧病在床。大夫说他只是一点旧疾,可我却看着很不放心。我......我想求大嫂过来给他看看。” 夏庭秋眼帘低垂,沉吟片刻,道:“也好。上个月大师兄给我来信,说一家人正在惠川走亲戚,要小住一个月。惠川离这里也只有六、七天的路程,请大嫂来一趟也方便。” 我心里发热,“谢谢。” “谢大嫂吧。”夏庭秋似乎轻叹了一声。 我在家里又休息了两日,几番央求,才终于得到萧政和夏庭秋的同意,再次去探望封峥。 夏庭秋略有点不高兴,却没怎么摆在脸上。倒是萧政在我临上车前,冷不丁地对夏庭秋说了一句:“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个养不熟的。对她再好,心里也只挂念着封峥一个人。人家不来招她,她都会自己巴上去。” 夏庭秋脸上的那丝笑被这句话抹没了。 我也心中窝火,忍不住顶嘴:“那也是要看什么人养!” 萧政被我顶了一句,果真心情大好,阴恻恻地笑了两声,转身就走了。 夏庭秋诧异,“他还真吃你这套。” 我头疼,“别说了。我发觉我身边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怪。” “好在我很正常。”夏庭秋又恢复了嬉皮笑脸。 我憋着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夏庭秋手搭着车门,探头追问:“我说,你刚才说,要看什么人养,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我打马虎眼,避开他的视线。 夏庭秋那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就是说,换了人养,你就养得熟了?” “你听他胡扯。我又不是狗!”我被夏庭秋这样看着,耳根子莫名其妙地发热,干脆扯过车帘放下来。 车动了起来。 夏庭秋的念叨就像一根丝线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 “那我养你十来年,把你养熟了没?” 到了封府,又是那天那个老伯来给我开的门。大约是封峥嘱咐过了,他这次仔细看了看我,认出我不是晚晴,便道:“可是陆姑娘来了?我家公子等了你好些天啦!” 我顿时觉得很惭愧。我和封峥约着次日再来,这个次日却拖成了数日,白教他这样等我。 可是封峥却笑道:“四年都等过了,这几天算得什么?” 一句话说得我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这几天天气回暖,封峥脸色略好了点。他见了我自然是极开心的,招待我吃点心。 “当年守边关的时候,当地人特别喜欢用奶子做这种酥饼。后来我回来的时候,就跟当地人要了一张方子,让王婶学着做。” “听说你打起仗来就不要命,这才落得一身是伤?”我问。 封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年轻气盛,总想着建功立业,觉得一点小伤不碍事。” 他提起茶壶为我倒茶,手微微发抖,溅了两滴茶水落在桌子上。 我鼻子一酸,不动声色地别过脸,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封峥也什么都没说,袖子在桌面上轻轻一扫,水痕就不见了。 “阿雨,”他问,“你会在曲江住多久?” 我心里也没数,“我随二师兄来的。等他的事办完了,我估计也得走了。” “这么说,也不会常住了?”封峥垂眼没看我,笑得几分落寞,“真是可惜。这院子里种了不少海棠。我还想着,等到了春天,再同你一起赏花呢。” 我怔怔,道:“也不是不可。我回去就同师兄商量。” 封峥眼里露出欣喜之色,张口要说话,忽然又捂着嘴,咳了起来。 仆妇快步走进来,端着一碗汤药,“公子快把药喝了吧。” 封峥看着那黑糊糊的药汁,露出腻烦的神情,却一把接过来,仰头喝了个干净。 “慢点,缓口气。”我赶紧把茶送他手里,“对了,我已经给我大嫂去信,请她过来给你看看病。我大嫂是医圣之女,我的命大半都是她救的。” “我这病......咳......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何必......咳咳......何必麻烦她?” 我拍着他的背,“等你把话说顺了,再来同我讨价还价吧。” 封峥喝着茶,似乎有满腹的话,却没再多说半个字。 我望向窗外,只见墙角就种有一株海棠花。心想若是春天花开了,从卧室就可一眼望见春色,也真别致。 趁着萧政忙着清算贪污官吏,无暇寻我晦气,夏庭秋又忙着借此机会为夏家谋取福利,没空管我,我往封峥这里跑得更勤了。 封峥南下养病,只带了一个小厮。黄伯和王婶本是原来看宅子的老家丁,老两口的儿子和儿媳也在府里帮着做点事。这么大一座宅子,只有这几个人,难怪衰败得这么厉害。 其实我和封峥并不是很聊得来。吟诗作对我不在行,对弈我总输,我们真是找不到什么相同的兴趣爱好。我想来想去,只好把这几年在山里和海上的生活说给他听。 山野生活很愉快,我说着开心,封峥听着津津有味。我们顺便把当初在北辽的经历也拿出来追忆了一遍。说到人妖王爷的那些丑事,两人一起拍案大笑。也不知道隔着大海,此刻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迦夜王爷有没有打喷嚏。 至于过去的不愉快的记忆,我们俩都极有默契地从脑海里暂时抹除了。 我后来又和晚晴见了几面,说到封峥,她也连连摇头。 “阿姊和封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封峥哥哥他也从来不说。只是我和他重逢后,一提起你,他就黯然伤神。你忌日那天,他尤其难过,喝多了酒说胡话,说他辜负了你的信任。有一次我看到那把匕首,就是你在抄家的那天刺了他的匕首。他似乎一直收在身边的。” 我回想起抄家那时的兵荒马乱,心里还有点犯怵。 晚晴问:“阿姊,你和他,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我苦笑道:“说出来你怕不信。我原先是喜欢他,他却不喜欢我的。他现在,顶多只是为当初瞒着我而有点愧疚吧。” 晚晴摇了摇头,“阿姊,你别怪妹妹在你面前说教。情爱一事,我这已婚妇人,可比你要清楚些。封峥哥哥他若是不喜欢你,如今也不会变成这样。他这个人,我们俩都熟悉的,性子倔强,耿直忠正,一根筋到底,宁折勿弯。他当年忠于皇上,就负了你,所以这些年来良心不安,于是自我折磨......” “别说了......”我不自在。 “让我说完。”晚晴难得固执一回,“他在战场上那么不要命,我当初听说了,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他怕是要以身殉你啦!” 我手抖了一下,茶杯打翻,茶水浸湿了桌布。 窗外,我的大外甥正有奶娘抱着和弟弟玩。孩子们的欢笑声给这个阴沉沉的雪天带来了一点难得的生气。 “阿姊,”晚晴在我身后说,“四年过去了,你还喜欢他吗?若是喜欢,就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大嫂如她来信上写的,果真提前两日到达了曲江。 我出城去接她,顺便送夏庭秋一趟。他这次回天钦岛同船王汇合,还带着五千水师,三方联手,一举歼灭海盗。 这注定了是一场恶战。我为他担忧得几天都没睡好,夏庭秋倒是摩拳擦掌。他壮志绸缪,等着打一场漂亮的仗,在海上,也在夏家,立下威信。 我按照海岛人家的传统,绣了一个荷包,里面放上一枚小海贝。我在万佛岛上买的那个拇指大的玉质小宝瓶,后来请和尚给开了光,也放进了荷包里。 宝瓶,宝瓶,希望能保他平安,早日回来。 夏庭秋拿着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我:“这上面绣的到底是什么?” “海棠花!”我怒,“你没长眼睛啊?” “海棠?”夏庭秋庆幸地嘀咕,“我差点以为是棉花。” 大嫂哈哈笑,“你们两人还真是老样子。少了你们俩吵嘴,我都觉得山里寂寞了许多。” 夏庭秋要动身了,我送他上船。 我把荷包塞进他怀里,说:“你现在是一家之主,得有个当家的样子,不用什么事都冲到前头了。有空跟迦夜学学,我看他家长派头就挺足的。” 夏庭秋笑着应下来。 他今天是悄悄出发,萧政也没来。看着四下无人,夏庭秋抓着我的手,低声说:“我之前向皇帝提出要带你回去,他推脱以后再议。我想他是不肯放人,将来还不知道要找什么借口。” “不奇怪。”我忿忿咬牙,“他贼心不死。我都怀疑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了他钱没还了。” “我可以安排人悄悄带你走。”夏庭秋盯着我说,“皇帝南巡带的侍卫大半都留在了定波,我的人带你出来不难。” “不行。”我坚决摇头,“晚晴一家在他眼皮底下。” “那你......” “别急。”我把手一摆,一副江湖大姐的派头,“我也想清楚了,我逃来逃去也不是个办法。只有让他自己想明白了,放手了,这个事才算有了个了结。我会同他好生谈谈,你只管专心去杀敌吧。” 夏庭秋笑着,按照老习惯,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然后纵身一跃,跳上了船。 他身姿矫健,船夫不禁喝彩。 清晨海面上的薄雾犹如一匹轻纱,渐渐将远去的船遮住。海鸟鸣叫着掠过海面,飞向天际云雾后的那轮淡淡的晨日。 大嫂长吁了一口气,“老二为了你,也算是鞠躬尽瘁了。你就是他心尖上的那块肉啊。” 我的心剧烈地跳着,“大嫂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是吗?”大嫂瞅着我,莞尔道,“你自己心里不也很清楚吗?人生得此知己,也不枉来世上走一回了。” “大嫂......”我窘迫。 大嫂爽朗笑道:“不打趣你了。走吧,去给你的封哥哥看病。” 我带着大嫂去封府。 封峥正在发热,脸颊微红,眼睛格外明亮,竟然显得精神很好。他一见我,便露出和煦的笑容,过了片刻才看到我身旁的大嫂。 大嫂上下打量他,道:“听阿雨念了你许久,今天终于得见了。” 封峥道:“劳烦叶夫人不远千里来为在下看病,实在过意不去。” “封公子要谢的人是她吧。”大嫂指了指我,“阿雨很是担心你,急忙把我催来的。” 封峥望向我。我低头笑了笑,“举手之劳。” 大嫂行事干脆,不说废话,立刻开始给封峥做检查。我坐在旁边,看大嫂有条不紊地忙着。 她的笑容慢慢收敛,脸色逐渐严肃起来。检查到心胸处的时候,大嫂的眉头已经紧锁。 “有什么不对吗?”我不安地问。 大嫂转身命令我:“阿雨,你先出去!” “怎么了?” 封峥反倒一脸轻松,“我要宽衣了。这里留叶夫人和王婶就够了。” 我红着脸从屋里灰溜溜地跑了出来。 封家到处空荡荡的,我晃着晃着,闻着煮香肠的气味,一路寻到了后院的厨房。 黄家媳妇正在灶上忙着,见我来了,笑嘻嘻地切了一块刚起锅的香肠给我。我吃得满嘴流油。 “听说陆姑娘找来了神医给我们家公子看病?”黄家媳妇兴高采烈道,“这个神医能把公子的病治好吗?” 我胸有成竹,“我大嫂可厉害了。我当初生病快死了,都是我大嫂救的我。” “若能治好,那就太好了。”黄家媳妇说,“小妇人给公子做了大半年的饭了,因为那个病,他成天除了吃药就只能吃点清粥小菜。等他病好了,咱一定要做几道好菜给公子尝尝。” “那你家公子的病肯定会好的。”我说,“也许到了开春,他就能吃上他最喜欢的辣子鱼呢。” 黄家媳妇一高兴,往汤锅里多丢了几块排骨。 我啃着奶酥饼,又晃悠到了后院。 先前封峥说过院子里种有海棠,我这回才留意到东墙那头果真有一小片矮树林,的确是海棠树。现下正是严冬,海棠树都光秃秃的。 我蹲在林子边一边啃饼子一边想,等到了春天花开了,把院子收拾一下,还可以在这里野餐呢。 那时候封峥的病该好了,我们还可以骑马出城踏春。当然首先得说服萧政同意我留下来。 我正在犯愁怎么和萧政谈判,听到大嫂在喊我。她已经结束了检查,正站在廊桥下冲我招手。 “阿雨,你过来一下。” 我一溜小跑到她跟前。 “怎么样?”我急切地问,“他的病棘手吗?” 大嫂犹豫着,拉过我的手握住。 她低声道:“有点事,你必须得知道。封公子的情况很不好。” “怎么了?”我强笑着,不安地呢喃,“他的病不好治?” “阿雨。”大嫂重重握了一下我的手,斟字酌句道,“你应该知道,有个说法,叫:积劳成疾,病入膏肓。” 我的笑容冻结在了脸上。 “怎么会......”我呢喃,“不就是点旧伤吗?只要用好药,好好休养,不就没事了吗?” 大嫂叹气,“他一直瞒着你的。原来的大夫给他用的药,也是吊命的药。” 我失声叫起来:“什么?” “你别激动,听我好好说。”大嫂抓紧了我,“他不但旧伤沉疴,以前在战场上还中了毒,因为身体不好,拔不干净。伤上加毒,毒上添伤,他又不曾好好休养,所以落得现在这个样子。” 我急得浑身发抖,“大嫂,你都没有办法吗?你不是医圣之女吗?” “阿雨,我只是个大夫,不是神仙。” “可你救了我啊!” “你当初并没有他这么凶险。”大嫂摇头叹气,“让我这么和你说。人就好比一张织机,各个部件用螺钉螺帽连结起来。一个部位出了问题,这织机就用得修理。你当初就是一两处部件坏了,我给你修补起来。而封峥他......他这部织机,已是千疮百孔,濒临散架了。” 我呆呆地站着,手脚冰冷,心跳鼓噪,脑子像是被一棒子敲晕了似的。 “你的意思是......封峥他......你救不了他了?” 大嫂避开我的视线,“回天乏术,我也很愧疚。我实话实说,他现在也就是在强撑着。我若没来,他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都难说。” 我只觉得心像是被千万根针扎着一样疼,声音颤抖,“他连今年都过不了?” “我开了几个方子。若按照上面的来,或许能熬过冬天吧。”大嫂忧伤且同情地看着我,“我真不想让你伤心,阿雨。可是我觉得既然他已经时日不多了,那就必须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喃喃道:“封峥,他自己知道?” 大嫂沉重地点头,“他本不让我告诉你的。我同他说,这事是瞒不住的。几年后阿雨知道了,你让她悔恨死吗?他这才同意告诉你。” 我放开大嫂的手,转过身,朝封峥的房间走去。 大嫂喊住我,“阿雨,我知道你难过。不过别忘了,他比你更难过。” 我茫然,坐在廊桥下,一动不能动,身体沉重得就像一块石头。 大嫂说,封峥也要死了。 继爹、娘,弟弟妹妹后,又一个要死在我面前的人。 当初替我算命的先生怎么就没算出来我是个扫把星的命?谁和我走得近,谁就被我克,一个接一个,直到全部被我克死干净。 我当年从来没想过陆家会被灭门,如今也没想过封峥会死在我眼前。我不会和他朝朝暮暮地生活,但是他也应该平安幸福地活到老,然后死在子孙的包围之下。 他还那么年轻,就像一把正熊熊燃烧的火把,却要被掩埋进沙土之中。我可以看到他的火光逐渐微弱,现在只剩那么一点如豆,挣扎着,残喘着。我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我忽然想起晚晴的话。她说,封峥在战场上那么不要命,是想殉我。 假如他是真的想殉我,那他当初若知道我没死,还会不会那么做? 我一直呆坐着,知道黄家媳妇告诉我午饭好了,这才如梦初醒。 封峥一直在屋里作画。我轻轻走进去,生怕惊动他。可是他还是察觉了,转头从我一笑。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呢。” 我站在门边,就怎么也走不动了。 封峥低头继续作画,一边问:“你都听你大嫂说了?” 我微微点了一下头。 “吓着了?”封峥抬头冲我一笑,如沐春风一般。 “你不害怕?”我问,“你难道没有觉得不甘心?” 封峥搁下了笔,叹道:“有的吧。原来只是觉得,一个将士,未能死在沙场上,却死在病床上,有点遗憾。后来见到了你,就觉得后悔了。如果当初不那么拼命,多保护一下自己,那会多出多少和你相处的时间呢?真的,有点不甘心呢。”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字字坚定道:“我会陪着你的。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 送走了大嫂,我求见萧政。 一国之君长期在外,诸多公事处理不便,堆积成山。又加上这次彻查定波官府和海盗勾结一事,查出盘根错节的一大串事来,没有一处是能省心的。 我叫草儿去传话,过了两日,萧政才召见我,要我同他一起用晚饭。 我担心我一开口,他没准会气得掀桌子,所以吃饭的时候十分安分,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提。 萧政心知肚明。等饭后消食的茶端了上来,他这才慢条斯理地问:“你这次又要求我什么?” 我放下茶杯,跪在了他的面前。 “又跪?”萧政明显不悦,冷笑道,“我现在一看你下跪,就知道没有好事。” “陛下英明。”我硬着头皮说,“小女有一事相求。陛下,封峥的病已沉疴,时日不多了。求陛下允许小女暂时留在曲江照顾他。” 只听哐的一声,是茶杯顿在桌子上的声音。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他没把茶水泼我身上,已经算不错的了。 “陆棠雨,”萧政的声音冷如冰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我的底线,莫非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去你祖宗的!我顿时在心里破口大骂。要不是你当初杀我全家,现在又软禁我,我犯得着和你这样纠缠吗?明明你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所有不痛快都是你自找的,却说得好像我多恃宠而骄似的。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可萧政到底才是掌控天下的人。我有求于他,再不乐,也只能好声好气地恳求:“陛下息怒。封峥的日子不多了,他是我旧友,我不忍他孤单,留下来照顾他,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萧政讥笑,“是什么情?怕是你还是舍不得他吧?” 我支吾,“我同他相识这么多年了......” “够了。”萧政厉声道,“你们当年的事,真当我不知道吗?” 我闭上了嘴。 萧政沉默了半晌,低声说:“夏庭秋出发前,求我让他带你走,我没同意。” “是,师兄同我说了。” “我留你下来,也是想看看,等到关键时刻,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诧异地抬头,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陆棠雨,你这个女人,没心没肺。谁对你好,你就对谁好,人人都一样。可总得有个特别的,是吧?”萧政苦涩一笑,几分落寞,“封峥碰上你,真是倒霉。他赔了一条命,你等他死了,回头照样活蹦乱跳地过日子。要我说,是你害了他。” 我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我回头望见院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火光冲天,嘈杂的人声中夹着金戈交鸣之声。 这个变故实在是太突然了,我脑子里一片茫然,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侍卫统领奔至阶下,“陛下妙算,叛军果真将院子和府衙围住了。手下兵士因为有准备,应对及时,并没有让他们占得便宜。现在两方僵持着。” 萧政处乱不惊,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拖着。” “是。”侍卫统领得令退下。 电光石火间,我明白过来。这是勾结海盗的地方官府丧心病狂、胆大包天,趁着萧政的大半护卫都留守定波,水师又被夏庭秋借调走,进而来突袭曲江,想要弑君。 我一跃而起,掉头往外冲。 “拦住她!”萧政的声音伴随着茶杯摔碎声响起。 草儿和一个侍卫掠了过来。以一对二,我不是对手,没几下就被他们抓住,点了穴,丢回萧政脚下。 我又急又怒,“我要回去!” “你急什么?”萧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赵家的家丁都是赵凌当初的亲兵,看家护院绰绰有余。至于你心心念念不忘的封峥。他那破院,叛军还不屑去呢。” 他亲自过来解了我的穴。我一口气憋得急了,呛咳起来。 萧政动作轻柔地拥着我,给我拍背。 “不用怕。你在我身边,就没人伤得了你。” 那就换成你伤我了。我咬牙切齿,一把推开了他。 萧政眼里受伤的眼神一闪而过,讪讪地收了手。 “现在我们被围困住,你也出不去的。我既然有准备,就不会坐等叛军杀进来。我早已经派人去定波调动卫军。不过今日,这场叛乱就可平息下去。” 我听他这么一说,恢复了理智,可转眼一想,又发觉不对。 “我师兄可知道?” 萧政淡淡一笑。 我头皮一阵发麻,“你到底打得什么算盘?你不是同他合作吗?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知道定波要反?” “他若连这一步都估计不到,那也就是个废物,我更不能将你交到他手上。他若估计得到,自然也会留了一手,没准还会回来找你。我也想看看,他到底为你能做到多少。” “这是一场游戏吗?”我勃然大怒,“这个天下,曲江的百姓,你的手下,还有我,我师兄他们,都是你过家家的玩具吗?萧政,我一直当你是明君,才对你忍了又忍。可你现在居然随意拿人性命来赌博。你简直太荒唐了!” 萧政岿然不动地背手站着,平静地望着我,“不是我荒唐,是你太天真了。棠雨,你被保护得太好,还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险恶的事。我是天子,以国为家,现在家事不宁,我有权管理。还有,这也不是过家家。你们就是我指下棋子,早点明白,早点认命吧。” 萧政步履从容地走开,留我浑身发冷地站在原地。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响亮,叛军点燃了周围的房舍,燃烧着的房屋轰然倒塌的声音就像一声闷雷。 今夜天色很不好,厚重的乌云遮住了繁星和月光,北风呼啸,让火势不可控制地蔓延下去。我在屋里就听到外面房屋起火的百姓呼喊的声音。大人们在嚎叫,孩子们在哭喊,这个场景惨得犹如地狱一般。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就像是上天发了慈悲,只一柱香的时间地上就积了一层白霜。火势终于得到控制。 我陪着萧政忐忑不安地坐在室内。他的眉头却越锁越紧,露出一丝焦虑。 “陛下!”侍卫统领匆匆跑到跟前,压低声音道,“大雪封道,辜将军的队伍无法按时赶到。” 萧政眯起了眼,锋利的视线仿佛能割裂这沉沉黑夜。 侍卫统领埋头跪在地上,不敢看他。 “还有多少人?”萧政沉着声问。 “方才清点过,包括守卫府衙的人,一共还有五百,其中两成已负伤。” “留五十给朱知府。告诉他,能走就走。若走不了,我会在忠臣录里为他加上一笔的。” 萧政的声音里一片萧瑟,听者动容。 他站起来,大步走出屋。我犹豫了片刻,跟了过去。 屋外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曲江也算偏南,今年却这么反常,遇着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风雪。仿佛是上天给萧政出了这么一道考题似的。 萧政抬头望了望天,回头看到我。他一眼不发,解下了披风,围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 “别再病了。”不容拒绝的语气。 我只好由着他系紧了披风的带子。 雪花飘落到萧政的袖口上,雪白晶莹的一团。 他随意一拂,抓住我的手,转头对侍卫统领命令道:“突围!” 宛如金玉相击般动听的声音,将这个杀戮之夜推向了巅峰。 银刀挥舞出去,辟开一片血雾。冲天的火焰照亮了天空,热浪夹着焦糊的气息滚滚而来。 房屋轰然倒塌,负伤的人惨叫奔逃,却还有更多的人红着眼冲了上来。 鲜红的雪水蔓延流淌在地上。雪花落到地上,转眼就被染红。 大雪磅礴,刺骨的寒风在人群上空呼啸而过。我在风声中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叫:“绝对不可留下一个!今时今日,你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都给我杀——” 萧政紧紧搂着我,策马狂奔。侍卫们跟随在我们后面,阻挡着叛军的刀剑。一次又一次的冲击都被化解了,可是不断有人负伤,跌落马背。 “这样下去不行!”我冲萧政喊道,“马支撑不了两个人。你放我下去,我是累赘。” “你不是累赘!”萧政猛地一把掐住我的下巴。他的嘴唇就在我耳朵边,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不稳的气息。 “你不是累赘。从来都不是!” “陛下当心!”一个侍卫大吼一声,跳起来以身挡下了笔直射向我们的一只箭。 萧政当即伏低身子,将我压在马背上。 埋伏在城门上的弓箭手冒了出来,箭如雨一般落下来。 我们仓皇地拉住马,面临的又是逼上来的追兵。 城门近在咫尺,却是进退两难。大雪快要迷了人眼,而厮杀声正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 萧政松开我,抽出了剑。 “棠雨,你下马。”年轻的帝王的声音沉稳得犹如磐石,“乱军之中,跟这我反而是个死。草儿带人护送你突围。” 我来不及说话,就已经被草儿一把拉下了马。 “萧政!”我大叫,“你别忘了,你肩上还有东齐的江山!” 萧政从容一笑,“廖致远位居右相,执掌文武百官。我若回不去了,他会辅佐太子登基。” 我跳脚,“你儿子才五岁,他懂个屁!” “坐不稳这江山,那也是他的命。”萧政喝道,“草儿!” “是!”草儿出手迅捷,将我从马上拉了下来。她拖着我向西面围兵较为稀疏的地方冲去,数名侍卫紧随而来,为我们开辟道路。 我眼睁睁见萧政的身影被侍卫们包围住。他带着清冷孤傲的笑意的面容很快就被林立的长刀遮住。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震住了所有人,连大地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数个火球划着橘黄色的弧线从天而降,落在城墙上,轰然爆炸开来。叛军的弓箭手惨叫着纷纷从城墙上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厚实的城门也在炮火声中迸裂开来,硝烟弥漫。城外,身着军装的水军手持长刀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杀————” “护驾——” 士兵们嘶吼着,长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叛军。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护卫军,叛军明显慌了手脚,仓促招架。数量上压倒胜利的护卫军轻而易举就将叛军逼退了下去,整个局势瞬间颠倒了过来。 “全体听令!”萧政高举着宝剑,火光在剑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他的声音浑厚响亮,带着傲慢和不可忽视的狠辣,“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一场屠杀就此拉开了帷幕。 来不及逃跑的叛军被一刀刺穿,下跪求饶的人被砍去了首级...... 不断有人倒下,尸体一具具叠加起来。惨叫声此起彼伏,滚烫的鲜血已经融化了地上的积雪。 仓皇奔走的叛军向四处涌散,失心疯了一般,见到的侍卫军就刀剑相向。侍卫护着我退到路边,也依旧不能躲避过扑面而来的叛军。 草儿一手抓着我,一手挥剑,忙不过来,转眼身上就受了伤。 情急之下,我猛地挣脱她的手,从一具尸体手里捡起一把刀,扬手砍倒一名冲过来的叛军。 鲜血溅到脸上,一片腥热。我头皮发麻,觉得恶心。 “陆姑娘,你先走!”侍卫抵挡着叛军,冲我大喊,大有要英勇就义之态。 我无奈得很。我也想逃跑啊。可是现在到处不是叛军就是士兵,两方杀成一片,刀光剑影密如织网,我是举步维艰啊。 我们艰难地边杀边退,眼看就要被逼进死胡同中。突然城外一个火球越过了城墙,坠入城中,恰恰就在我们不远爆炸开好了。 爆炸的热浪将众人都掀倒在地。 侍卫护着我,我没有受伤,可是震荡依旧让我有片刻的失神。 我在周围满地的惨叫呻吟中渐渐恢复知觉。救了我的侍卫已经昏迷了过去,草儿不知所踪。我推开身上的人,吃力地爬起来。 右手臂被重重抓住,然后整个人被粗暴地扯了起来。 “是这个女的!”一个叛军模样的人抓着我,对他的同伙喊,“是皇帝带在身边的那个女人。抓着她去给皇帝老儿看看!” 我左手在地上抓着一把刀,转身刺了过去。不想那人竟有防范,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男人的力气非常大,我听到自己腕关节喀喇作响,剧痛传来,刀落在了地上。男人随即高高扬起了手。 “臭婊子,敢杀老子——” 我躲避不了,只有闭上眼。 可这个耳光没有落在我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惨烈的叫声。 我惊愕地睁开眼,在飞溅的鲜血中,看到抓着我的那只胳膊被一刀砍断。男人抱着断臂,惨叫着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一个黑影掠过来,抱着我退开,躲避过了溅射过来的血。 黑暗中,一身夜行服的男子拉下了面巾。 “二师兄!”我低呼,胸口仿佛被撞了一下,鼻子发酸。 夏庭秋俊逸的面容在半明半暗中显得格外严肃冷峻。我却已经抱着他开始掉眼泪了。 夏庭秋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他粗略打量了一下我,看我并没有受伤,放下心来,拉着我就走。 “你怎么回来了?”我急忙问。 “我早察觉不对。本来以为萧政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哪里想到......还好赶得及时。”夏庭秋回头望了我一眼,慰籍而笑,“我调拨了一千水师回来救援。不过我却是悄悄回来的。” 他带着我冲出去,出手利落地砍倒几个散落的叛军,然后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蹄翻了几个人,冲了过来。 夏庭秋翻身上马,朝我伸出了手,“快来!我带你走!” “去哪?” “傻丫头,”夏庭秋笑,“当然是带你回离岛。快点,趁现在萧政脱不开身,真是好时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回离岛。回到那片自由的天地中去。 我把手放在他掌心,忽然浑身一震,又将手抽了出来。 “不行。”我摇头,“现在还不行。” 夏庭秋睁大眼睛,“为什么?” 我的声音在厮杀声和炮火声中显得十分飘摇,“封峥他,时日不多了。我承诺过,要陪着他到最后的。” “你说什么?”夏庭秋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眼睛发热,视线又模糊了,“我和他本来就聚少离多,好不容易又见着了,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求求你理解我,师兄,求求你......” 夏庭秋注视着我,良久没说话。 “这是你的决定?” 我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好。”夏庭秋咬着牙说,“我把你还给他。” 他毅然别过脸去,抽刀刺马臀。马儿嘶鸣一声,朝着城门奔驰而去。 “师兄——”我喊,“我会回去找你的!” 夏庭秋置若罔闻,身影转眼就消失在城门之内。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失了一样。 不过眼下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远处的萧政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了起来,暂时无暇顾及我。我竖起披风的领子,趁乱沿着小巷子飞奔起来。 封家的大门紧锁着。我扑过去拼命地敲门,渐渐脱力。 黄伯终于打开了门,见了我,大惊道:“陆姑娘,外面这么乱,你怎么来了?” 我顾不上回答他,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黄伯吓坏了,追着我叫。 封峥听到声音,穿着单衣从屋里跑了出来。 “阿雨?” 我一脸血泪地扑倒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