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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军事 >>清风卷帘海棠红 >>第17章 心之归宿
我和封峥的四弟商量过后,将封峥葬在了他的祖父身边,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有亲人相伴,不再寂寞。 新坟虽然整洁气派,可到底有点冷清。我将院子那株盆栽的海棠移到了封峥的坟边。 丧事办完,恰好是花开正好的时节。一树粉红娇妍的海棠在坟边静静开放,春雨里,风吹花落,景色颇有几分绮丽。 我用手指细细描绘着墓碑上封峥的名字,低声说:“封峥,我们两个总是错过,现在更是阴阳相隔,再也见不了了。这株海棠,就代替我在这里陪伴着你吧。你以前对我说,要我不要错过幸福。所以,我决定离开这里,回南海去。怎么道歉弥补都好,让二师兄原谅我的任性。你若在天有灵,请祝福我吧。” 我俯身磕头。 微风过,飘零的海棠花瓣落了我一头一脸。就仿佛还在北国边城的那个小院子里一样,我在花树下抬头微笑,封峥依旧含情脉脉地凝望着我。 我归心似箭。封峥的头七一过,我便起航回南海。 现在正是禁渔期,船只都闲置在港口,去南海的客船要到下个月才出港。好在赵凌家有私船,可以专程送我去离岛。 半年之后再度站在甲板上,感觉着脚下传来的摇晃,熟悉的情怀涌上心头。 白帆升了起来,船破浪而行。带着潮气的海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海鸟欢鸣着掠过海面朝着远方飞去。 我堆积了一整个冬季的阴郁,也被温暖的海风吹散。 顺风顺流,我们从曲江到南海只用了七天的时间。逐渐可以看到零散的岛屿,来往渔船上,渔民都穿着我熟悉的当地服装。又走了一日多,离岛终于出现在了海平面上。 船刚靠岸,我就迫不及待地手一撑,跳到了码头上。 “陆姑娘,”船长朝我挥手,“小的们赶着回去复命,就不多送了。姑娘您有空也常回来看看我们夫人。” “一路辛苦啦。”我接过丢下来的包裹,摆了摆手,扭头就朝着夏家的方向跑去。 离岛的春天,美丽得完全超出我的想象。昔日结满瓜果的田里现在开满了花,田坎上,道路边,山坡上,也全绽放着成片的鲜花。这里姹紫嫣红,娇嫩妖娆,迎着暖风和日光。连空气里都飘着浓郁的芳香。 夏家的宅院被这片花海包围着,背后就是一片碧海蓝天。 “这不是......六姑娘?”守门的家丁认得我,见到我来了,惊讶得叫起来。 许久没听到过的称呼,真是倍感亲切。 我愉快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大家都还好吧?” “都很好!”门卫兴奋道,“当家的带领咱们打赢了胜仗,皇帝赐了好多东西来啊!” “就是啊!”另一个门卫也高声道,“这下咱们南海夏家可以和北海船王起名了!” 我听他们已经用更为亲切崇敬的称谓来称呼夏庭秋,心中大喜。可见剿匪一战,夏庭秋果真在夏家竖立了家主的威信。 “你们当家的还好吗?打仗的时候没有受伤吧?” “当家的一切安好。打仗的时候,慧意姑娘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着,六姑娘你放心......”同伴突然推了一把,打断了这句话。 我好奇,“怎么了?” “没什么!”矮个子的那个门卫抓着后脑打哈哈,“六姑娘这次走亲戚,一去就这么久,当家的肯定也很想念你呀。小的这就去通报当家的,说六姑娘回来了。” “不用麻烦了。”我兴冲冲往里走,“我自己去见他,也好给他一个......” 门卫伸出来的手打断了我的话。 “六姑娘......请您不要介意。不过海站才结束,宅子还在戒严中,小的不敢未通报就放人进屋。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不待我说话,门卫匆匆奔进了宅子里。 我愣愣地站在门口,半晌反应过来,问另外一个门卫:“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大咧咧的家丁忽然抓耳挠腮,显得十分为难,“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当家的要成亲了。” 我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泼下,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什么?” “六姑娘不知道?小的还以为这消息早就传遍四海了呢。毕竟以咱们当家的如今的威望,要娶夫人,那可是四方来贺啊。船王都亲自带着人来祝贺啦!我们的新夫人呀,就是—” “够了!”一声严厉的叱喝响起。夏家总管宁伯带着人从门里迈了出来。 “家主三令五申不得张扬,你还在门口说个没完,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小的知错了!”门卫吓得赶紧退到一旁。 宁伯转过身来,笑容和蔼地冲我拱手,“六姑娘可终于回来了。真是巧,正赶上了当家的喜事。快请进来吧,家主见了你肯定高兴。”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迈进了大门。 宅子里的人比往日要多出许多,很多陌生面孔。家丁正忙碌地搬着花草,装饰庭院。我看到到处都悬挂起了喜气洋洋的红绸布,厅堂的柱子和墙壁也全都粉刷一新。这个架势,摆明了是要举办婚礼。 我一路走下去,心里越来越慌。 沿途的家丁见了我,都一脸惊讶,好像我是从棺材里跳出来似的。 “宁伯,”我不安地问,“我师兄怎么突然要成亲?” 宁伯笑眯眯道:“男大当婚,天经地义的事嘛。家里长辈也催促了许久,家主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可也太突然了。” “六姑娘回乡探亲也有小半年了。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许多事,你不清楚,也不奇怪。回头等见了家主,就由他来跟你解释吧。” “那么,师兄他要娶——” “阿雨?” 熟悉的嗓音。我猛地扭过头去,只见夏庭秋正站在画堂的台阶上,背着手,遥望着我。 清俊的容貌比起数个月前,明显多了几分成熟。战场磨练出来的稳重也全都刻画在了他的眉眼之中。可微微仰起的下巴,惊讶中带着冷淡的神情,却透露出来明显的冷漠。 我快要到嘴边的呼唤生生打住了。 “师兄......” 夏庭秋步履从容地走下台阶,脸上一片淡定之色。 “之前大嫂给我来信,说封峥已经去世了。我还以为你会回山里看师父呢。” 明显冷漠于往常的语气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是......惦记着你,所以过来看看。然后再去看望师父。” “也好。”夏庭秋走到了我的面前,低头看着我,嘴角带着生疏的笑意,“我就要娶亲了。你喝了喜酒再走吧。” 我呆呆站着,已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他是,真的要成亲了? “你怎么......什么时候的事?” “吉日就在三日后,你也赶了个巧。”夏庭秋回头看了一眼,“对了,也让你见见你未来的二嫂。说起来,你们也很熟呢。慧意——” 我浑身一震。 于慧意从画堂里款款走了出来。她美艳依旧,比起当初分别时,还多了几分成熟娇媚。。 “呀!这不是六姐姐吗?我就说刚才怎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你探亲回来啦!” 慧意还和往日一般,热情地扑了过来。我身子一僵,躲避不及,被她一把抱住。 “姐姐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可想你了。庭秋哥同你说了我们的亲事了?这下可好了,你可以喝上我的喜酒啦!庭秋哥,你说是不是呀?” “我也说她回来得凑巧呢。”夏庭秋温柔地对她笑,“你们姊妹俩见面肯定有很多话说,我不打搅你们了。我也有公事要办。” “师兄......”我盯着夏庭秋,欲言又止。 夏庭秋垂着眼帘避开我的目光,转过身带着两个家臣扬长而去,只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他的这个背影和当初在刀光剑影中离去的那个背影重合在一起,一下就将我带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夜。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六姐,”慧意挽着我的手,“别管庭秋哥了。海战才结束不久,新航路刚开通,他有好多事要忙。你快来看看我的喜服,今天刚送来的!” 红艳艳的新娘喜服刺痛了我的双眼。沉浸在喜悦里的慧意丝毫没有在意我的失态,依旧拉着我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 夏庭秋一战成名,夏家名震四海,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和于家的联姻一直是家里长辈所期许的,这本亲事也让有些松散的南海势力再度紧密结合起来。才子佳人,天作之合,这是一桩再完美不过的婚事。 慧意毫不掩饰她的幸福:“虽然有家里长辈的意思,不过当庭秋哥亲口问我是否愿意嫁给他时,我高兴得都快不能呼吸了。六姐姐,你能想象吗?” 我讷讷无言。 我还真的不能想象。 慧意也根本就不在意我的答复,“要知道庭秋哥去和皇帝密探回来,心情就十分不好,特别容易发火。想必是受了皇帝不少气吧,弄得打仗的时候也有些暴躁。好在海战胜利了,他又说要娶我。现在的庭秋哥,可温柔了。我从来没见他像现在......” 慧意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而我的耳朵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 等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我才听见里心在滴血。嘀嗒,嘀嗒,一滴一滴,渐渐汇成细流落下。 我以为我已经坚强到不会受伤了。却没想到会在最不设防的部位挨上了这么一刀,痛得浑身抽搐。 封峥,你要我抓住幸福,我便去抓了。可是我这人笨得很,动作又慢。这次,怕是又让它从指间溜走了。 怎么样沐浴更衣,怎么样用了晚饭,我都不大清楚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有多失态。 “六姐姐一路辛苦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慧意放下茶杯,“庭秋哥大概还在办公吧。明天良玉和锦宏哥也会过来。我们几个好好聚一回吧!” 不待我回应,慧意带着满足的笑容,轻快地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然离去。 我在她走了好久,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头脑四肢渐渐活络。到这个时候,我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我兴致勃勃地跑回来,结果却是撞上人家要拜堂成亲。 尴尬不尴尬? 郁闷不郁闷? 我一刻都呆不下去,立刻进屋开始收拾行礼。 心里窝火得很。你夏庭秋爱娶谁娶谁,爱娶几个娶几个。我又不是离了你就活不了,干吗留下来看你脸色? 可是收拾东西的手又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小事糊涂,这种大事,我还是知道不能意气用事。 心里不明白,就要问清楚。 我丢下手里的衣服,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宁伯恰好路过,被我拦住,“师兄在哪里?” 旁边的小厮一脸惊悚,宁伯到底姜是老的辣,从容不惊地朝东边指,“家主还在书房办公。” 我提着一口气,直冲冲地走到书房门前,哗地推开了门。 夏庭秋不知道正在偷吃什么东西,我破门而入,他受惊吓呛住了,咳得撕心裂肺。 我黑着脸把身后的门踢上,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夏庭秋一抹嘴跳起来,挺胸伸手道:“冷静,冷静!” “你哪里看出我不冷静了?”我眉毛竖起来。 夏庭秋把包零食的油纸揉成一团,朝身后一扔,对我笑起来,“师妹有什么事吗?” 我单刀直入,问:“这门亲事,你是认真的?” 夏庭秋撇了撇嘴,嬉皮笑脸的表情隐去。他垂下目光,“两家联姻,势在必得。” 我又恨又怒,心痛如刀绞,“我以为我们一直心意相通的。” “可你心里始终有封峥。” “他都已经死了!”我叫起来。 “那又如何?”夏庭秋漠然地望着我,“活人更是争不过死人。他活着我还能和他一争高下,现在他死了,就在你心里成了永恒。你心里永远有一座他的墓,又给我留了什么立足之地吗?” “你这简直是强词夺理。”我气结,拍案道,“我的心意,我自己最清楚。你不要在那里想当然尔地自说自话,还以为自己多了解我。” “那你什么心意?”夏庭秋轻蔑地问。 我收回了手,挺直腰杆,直视他的双眼,“我喜欢你,师兄。我是喜欢过封峥。但这四年来,我心里只有你。” 夏庭秋一言不发地回望着我,眼里映着跳耀的烛光。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不是没有心的人。你怎么对我,我都清清楚楚。若是没有你,我现在就根本不会站在这里。我怕是真的要躺在萧政给我建的那坟里了......” “报恩的感情,我不要!”夏庭秋生硬地说。 “不是报恩!”我气得跳脚,“什么样的感情,我分得很清楚。我不聪明,但也不是白痴!思念一个人的心情,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也不是第一次。我知道我对你是报着什么样的感情。不论你信还是不信!” 夏庭秋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才慢慢睁开,眼里迷乱的情绪已经平息下来。 “雨儿,你这话说晚了。”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在我心口挖了一个碗口大的伤。 我颤抖着,轻声问:“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喜帖已发,亲友都陆续到达,消息更是早就传遍了江湖。我是一家之主,不能失信于人。” “你满口说的都是这场婚事。而我想知道的是你对我的心意!”我上前一步,拽住了夏庭秋的衣襟,“我以前一直自信满满的,因为我相信你也喜欢我的。可是现在呢?你说啊!” 夏庭秋抬眼漠然地看着我,“雨儿,你就是太自信了。” 我的手一松,夏庭秋往后退了半步。 “你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我对你的关心照顾,理所当然地挥霍着我的感情。你应该知道,再多的感情,也有用尽的一天。” 我身上一阵一阵发冷,“师兄......” “我已经厌倦了。”夏庭秋侧身望向窗外,“总是看着背影,总是等着你回头。陆棠雨,你这个人,没心没肺,反复无常。一下吊我在天上,一下又把我抛在地里。我受够了。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我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张着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我到底有十多年的交情,这些话我本不想和你说的。只是你实在是需要有人帮你点通。”夏庭秋低头叹了一声,“后天我就要大婚了。你是我同门师妹,我希望能喝到你敬的酒。我知道你想走,可以等到婚礼后吗?” “你......”我苦笑起来,目光逐渐模糊,“你比我残忍多了。” 我猛地转身,夺门而出。 海岛的夜晚,漫天繁星,空气里漂浮着浓郁的花香。 我盲目地走到后花园里,站住了,低头垂泪。 夜风见凉。 浑身的温度,都像留在了刚才的书房里。 耳朵里听到哗啦啦的碎裂声,摔金裂玉一般。 胸口的伤口撕扯得好痛。 我一跺脚,从侧门出了夏府,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海边的夜市。卖烧烤的酒铺还开着门,我走进去一屁股坐下,叫来一坛当地人自己酿的果酒,大口喝起来。 别说借酒消愁太俗气,可它管用。这果酒喝着甜,却醉人。几碗下肚,我就觉得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封峥......”我抱着酒坛呢喃,“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啊,找到了!” 一张熟悉的面孔冒了出来。 “迦夜......王爷?” 迦夜一身宽松的长袍,姿态潇洒一如当年北梁国师打扮。俊美的脸上带着令人怀念的狂放倨傲的神情,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原来跑到这里来喝酒了呀,让我好找!”迦夜在我旁边坐下,张口又叫了两坛酒。 “好久不见,王爷还是这么精神呀。”我打了个嗝,笑呵呵道。 目光无意间落在领口处露出来的地方,吃了一惊。那里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是怎么搞的?” “打仗的时候刀剑无眼,受点伤不可避免。”迦夜满不在乎,“晚饭的时候听说你回来了,想问问夏庭秋,他脸色却难看得好像仇敌上门似的。看你这身白衣素服的,封峥是真的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得封峥上了夏庭秋的身。姓夏的现在这阴阳怪气的样子,真和当年的封峥如出一辙。” “请您不要拿亡者开玩笑好不好!”我叫了起来,“封峥的头七才过,你说这话未免太欠考虑了。” 迦夜冷哼一声,咕咚几口灌下一碗酒。 “果真,还是说不得封峥的半点坏话。既然如此,你回来做什么?继续守着他的坟多好?” 我真的有点动怒了,别过脸去不理他。 “生气了?”迦夜呵呵笑道,“今天姓夏的给你冷脸,你就借酒消愁。我说了你的封峥几句闲话,你又火冒三丈。我说,心里那么大一点地方,你怎么装得下两个人?” “一个大老爷们,怎么那么八卦?”我语气也冲得很,“封峥都死了,你就留点口德吧。他在世的时候,对你也尊敬有加,没有冒犯过你。” 迦夜的嘴角扯了扯,“夏庭秋要成亲了,你很难过吧?” 心事被人一语点破。我蔫了下去,低下头。 “师兄说,我这人没心没肺,反复无常。他没耐心继续等我了。”我拍着桌子,大笑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好不容易了结了过去那一堆乌七八糟的破事,还仁至义尽地给青梅竹马送了终。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是想和他继续生活。结果,他说他厌烦了。他厌烦了!” “他不要你就算了。”迦夜往我的碗里倒满了酒,“喂,棠雨,想开点,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你想不想跟我回北海天钦岛?” 我一脸茫然,“您在说什么?” 迦夜笑得都有点猥琐的脸凑了过来,“我说,夏庭秋不要你,我要你。跟我回天钦岛,做我王妃吧!” 我默默盯着他看了片刻。虽然脑子已经有点糊涂了,可是这个问题我还是很清醒的。我挪了挪屁股,和他拉开距离。 “王爷闲得无聊,寻我开心是吗?”我冷眼看着他,“您这没头没尾地冒出这句话,我理解不了,只有当您是眼红我师兄娶老婆,自己也想凑热闹了。不过我劝你,终身大事不要儿戏,考虑清楚了再开口,免得后悔一辈子。” “你不开口,不也后悔一辈子了吗?”迦夜的回敬也毫不留情。 旧伤新伤被戳中,痛彻心扉。 “你当于慧意是真心欢迎你回来?”迦夜火上浇油,“她私下和人说你虚伪又贪慕虚荣,说你身份低贱妄想飞上枝头。说有她在,连个妾的名分都不会给你。老实说,我素来不喜欢这个女人,真不知道我堂弟和夏庭秋看中了她哪点。不过她即将为夏府女主人,她现在不发作你,不表示将来不。你觉得你将来在夏家还有立足之地?” 我怒道:“别人怎么看我,我心里有数,不用你在这里添油加醋。我即便离开夏家,也有家回,不会去你那里做流浪狗!” 迦夜眉头紧紧拧了一下,忽然舒展开。他仰头大笑起来。 “王爷?” “棠雨,你还是那么固执呀。”迦夜收了笑,“我刺激一下你,不过想让你早点想明白罢了。夏家不是久留之地,而我,不论你信不信,是真心想照顾你的。” “师兄留我喝喜酒。婚礼一过,我就回去找师父!”我板着脸,“大不了这辈子横下心做道姑。不嫁人又死不了!” “还是那么要强。”迦夜摇了摇头,仰头干尽了碗里的酒,抱着没喝完的酒坛站起来。 “你身子也不是很好,酒少喝点吧。”迦夜背过身,摆了摆手,“你现在再病,你师兄可不会再冒着生命危险冲御驾给你送药咯。” “你说什么?”我惊叫起来。 迦夜不答,扬长而去。 清凉的海风吹得我头脑渐渐清醒过来。 已经不是可以任性的年纪了。也没有那个纵容我任性的人守候在我身边了。 我吹了一阵海风,悄悄回了夏府。没有惊动侍候的丫鬟,我自己打来水,洗去了脸上的泪水和酒渍,然后倒头睡下。 酒劲上来,竟然一宿好眠。 次日一早,慧意就笑意盈盈地来找我,给我带来了早饭和许多置换的衣物。我看着她亲切和善的笑容,再回想起昨晚迦夜的话,背脊不由有点发冷。 我早知道慧意这个女孩子很有心机,又极会做人。只是以前和她并无利益或感情纠纷,于是没放在心上。现在切身的矛盾就横在我和她之间,再不容我忽视了。 早饭刚过,林锦宏和良玉兄妹俩就来了。 林锦宏比去年黑了一圈,也结实了不少,一脸清爽。良玉倒是消瘦了些。 慧意呼奴使婢地招待我们,已是一副夏家女主人的派头。 良玉对着慧意依旧很冷淡,倒是转头朝我温和一笑,“六姐姐这次回来要住多久?” 一提起这个话题,我就难受,“怎么也得等到婚礼过后吧。” “六姐姐以后得常住这里了!”慧意立刻嚷起来,“等成亲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六姐姐还能去哪里?” 林锦宏插口道:“婚后就得改口了吧?六姑娘得叫你二嫂了。” 慧意娇羞道:“锦宏哥真是太讨厌了。” 我脸上发烫,身上却发冷,如坐针毡,相当不自在。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尴尬,良玉咳了一声。林锦宏明白过来,赶紧错开了话题,同慧意讨论起了婚礼细节。 趁着他们两人交谈的空档,良玉走来在我身边坐下。 我感激地朝她微笑,“听说海战时你也辛苦了,难怪瘦了不少。” “六姐脸色也不好。”良玉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我倒没想到你一走就半年。你错过了好多事呢。” 她的视线往慧意那边扫了一下。 我不由讪笑,“很多事都意料不到呀。” 良玉颦眉,沉默片刻,轻声说:“你就和我当年一样。” 我愣了一下,“当初的事,我听慧意说过。” 良玉的嘴角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让我猜猜她怎么说的。是不是她全无过错,都是那个迦思远见异思迁,还连累她遭受诟病?” 我尴尬地笑了两声。 良玉冷笑,“我亲眼见她同思远调笑,问,她和我哪个才是解语花。我站在假山背后,他们不知道。” “你怎么当时不说出来?” “我穷好心呀。”良玉自嘲,“老船王不同意她嫁过去,我要再说出来,她的名声就彻底毁了。她是我表妹,我宁愿自己委屈,也不想害她。可没想事后看来,她压根不知悔改!六姐,我当初要是提醒过你,如今也不会......” “和你没关系。”我说,“我自己心明如镜。” 良玉摇了摇头,“六姐虽然明白,却太善良,没有防人之心。不然今日,也不会让她再次有机可乘了。” 我默默无语。 良玉冷笑道:“我早料到她会故态复萌,只是没想会把主意打到庭秋哥身上。你和庭秋哥当初好得亲密无间,没人能插进去。可没料到你竟然会离开那么长一段时间。” “事情太复杂了,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咬了咬唇。 良玉又看了一眼正同林锦宏说得眉飞色舞的慧意,向我侧头低语:“这场仗之所以打得特别艰难,听说是出了内鬼。” 我惊讶地抬眼看她。 良玉继续说:“作战计划被出卖,船王的旗舰一度被敌军包围,差点就全军覆没。幸好庭秋哥及时带兵去援救。” 我随即回想起昨日看到的迦夜锁骨上的伤疤,“那后来查出来了吗?” 良玉摇头,“总之,有人要置船王于死地,是再明显不过了。所以最近各家气氛还是很紧张。你现在看到的和乐融融,也不过是大家借着这场婚事装出来的样子罢了。庭秋哥娶慧意,也不过是听从长辈的意思。我相信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说着,良玉叹了口气,“六姐若能早些回来就好了。” 我苦笑着别过头去,“我这辈子,太多如果了。” 到了晌午,夏庭秋派了家丁过来请我们一起过去吃午饭。因为来了客人,我心里再是别扭,也硬着头皮一起过去作陪。 午宴设在花园凉亭里。我老远就看到迦夜正在和夏庭秋说话。 也不知道说到什么事,夏庭秋笑得几分狡黠,眼睛弯弯的,正是那副我最熟悉的狐狸样。 “阿雨来啦。”迦夜先看到我。 夏庭秋脸上的笑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张无形的手一把抹去,换上了生疏的表情。 我又是失望又是埋怨,黯然伤神霎时转为火冒三丈。于是也丢给他一记白眼,把头扭开了。 迦夜冷不丁地笑了两声。我想起他昨夜说的浑话,也对他补了一个白眼。 思远公子是个清俊的白面小生,一身华服,站在人群里十分扎眼。他显然十分畏惧迦夜,同他说话一直躬着身子,态度恭敬。 迦夜似乎对思远带了那么多自家的家兵来离岛有些不满,教训起人来,也完全一副家长的派头,只拿思远当个孩子般。思远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好啦,好啦!”夏庭秋笑着打岔道:“王爷也别太认真了。来者是客,我们夏家又不是招待不起。你我俩年少时不是照样喜欢摆排场,不用回过头来责备晚辈了。” 慧意这时笑盈盈地走过去,插话道:“就是啊,王爷。我已经吩咐宁伯把那些人安置在侧院了。您不用担心。” 迦思远和慧意的目光对上,又不约而同地转开。慧意翩翩然走到夏庭秋身边站着。恰好这时良玉也从屏风后走了过来,同迦思远迎面撞上。两人俱是一怔。良玉回过神来,冷若冰霜地瞪了迦思远一眼,径直走开。迦思远慌了片刻,低下头。 这顿饭自然是吃得难以下咽。众人各怀所思,气氛诡异微妙。 夏庭秋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直谈笑风生,和迦夜彼此敬酒。慧意在旁边为他夹菜添酒,极尽贤惠之能事。 饭后茶端上来后,夏庭秋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思远小弟还是第一次来离岛吧。这里正是花季,景色很好,我让慧意带你四处游玩一下如何?” “谢夏大哥!”迦思远兴奋得满脸发光。 夏庭秋笑眯眯地抿着茶,亲切得就像他是迦思远的亲哥似的。 吃完了饭,慧意带着心花怒放的迦思远出门了。良玉等他们一走,也拉着林锦宏告辞。想必这顿饭,她也吃得十分郁卒。 凉亭里一时只剩我和夏庭秋。 夏庭秋转眼过来,和我的视线不期而遇。 温润清澈的目光,还和记忆里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人却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不自在地扭开脸。 “还生气呢?”夏庭秋走了过来,笑得云淡风轻的,“我们十多年的交情了,你不会因为这个就再不理我了吧?” 婚姻感情大事被他这样轻描淡写,我一时气得啼笑皆非。 “我这人死心眼,一旦认准了,就很难改。不像某些人。转身就可以走开。” “别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了。”夏庭秋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使性子的孩子,“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这段经历,是别人无法替代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你这算是在安慰我吗?”我气不打一处来,“我不要你的同情。” “雨儿。”夏庭秋唤住我,“当初皇帝在曲江受叛军围困之窘态,我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夏庭秋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现在夏府里张灯结彩,等着明日迎娶新夫人。我看着心里添堵,不想回去,便出了夏府,在沙滩上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孩子们正在沙滩上放烟火。小小的火光冲到半空中,散开成橙黄色的花朵。孩子们欢乐的笑声更加衬托得我孤零寥落。 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背后那处隐蔽的石滩。以前夏庭秋带我来过这里。背着喝得醉醺醺的我,披星戴月,踩着细沙,走到这里。我在他背上唱着小时候的歌,鼻子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让人安心的气息。 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把心里的话对他说呢? 悔得肠子都青了。 天方亮,我就被礼炮声惊醒过来。 这么一天终于来临了。我真不知道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如今要亲眼看着我爱的男人娶别人为妻。 夏家宾客临门,礼乐响亮。不但远近世家亲友都上门来道贺,朝廷也派了官员送来贺礼。夏庭秋亲民,普通百姓路过也进门来喝一杯酒,道一声恭喜。 我作为夏庭秋师门代表,坐的是上座。夏家人总免不了对客人介绍我,我得一直端着笑脸同他们行礼寒暄。 客套词也是千篇一律。 六姑娘见师兄新婚大喜,想必也十分开心吧。 当然,师兄终于成家,以后有人照料,家师也终于放心了。 几番下来,虽然热闹,也觉得无聊。 夏庭秋一身裁剪得体的大红喜袍,身长玉立,容貌俊美,神采飞扬,笑得都有点憨傻了。 我不耐烦应酬,干脆找了个角落躲起来,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喝酒。 迦夜不知生得什么狗鼻子,那么灵,又把我给找到了。他一来就夺了我的酒杯,往我手里塞了一杯茶。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嘀咕。 “保留点体力嘛。”迦夜又笑嘻嘻地跑走了。他今日是贵客,应酬也不少。 按照当地习俗,院子里摆了两百多桌的流水席,此刻席上觥筹交错。新娘还未到,客人都已经吃得红光满面了。 迦思远端着酒杯走到夏庭秋面前,红着眼道:“夏大哥,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小弟敬你一杯。” “思远你也有婚约在身,什么时候办喜事,可不要忘了请我喝上一杯呀。”夏庭秋接过递来的酒杯,同迦思远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迦思远又转头对迦夜道:“堂兄,小弟不才,让堂兄操心了。小弟还要敬堂兄一杯。” 迦夜也和自己的堂弟碰杯喝了酒。 吉时到,礼炮轰鸣。 新娘子过关斩将地从外面进来。夏庭秋看着新娘,春风满面,连我站在他身旁都一无所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送入洞房。 夏庭秋牵着新媳妇的手,喜气洋洋地回后堂。 我搁下酒杯,站起来朝着夏庭秋走过去。然后猛地一把拔出佩刀,刺了过去。 锵—— 两把短刀相击,震得我虎口发麻。 眼前迦思远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你怎么——” 碗碟破碎的声音转瞬掩盖了他后半句话。原本和乐融融地吃菜喝酒的食客掀桌暴起,几十个壮年男子抽刀就朝着夏家家丁和迦夜的护卫砍去。可我方也早有准备,拔刀相向。一时间大堂之内一片刀光剑影,喜庆的气氛转眼就被厮杀声冲散。 夏庭秋一把将还蒙着盖头的新娘推到婢女手里,转身接住家丁抛过来的佩剑。 迦思远格开我的刀,再度扑向依旧稳坐在桌边的迦夜。迦夜的侍卫迎面而上,同他缠斗在一起。 数个刺客砍倒侍卫,杀向夏庭秋。夏庭秋提剑抵挡,出手却稍显无力。 眼见一人刺向他的后背,他防备不及,我冲过去横刀为他挡下。 “六姐姐!”夏庭秋低呼,声音陌生。 “回头再谢!”我挥刀而下,鲜血四溅,一个刺客惨叫一声倒下。 迦思远猛地转头,厉声道:“你是谁?” “夏庭秋”不答,专心对敌。他方才喝了迦思远敬的酒,此刻动作迟缓,显然那酒有问题。我一边帮着他,一边和他往后堂退去。 大堂内的局势瞬息万变。两方人马已经杀成了一片。 迦夜依旧端坐不动,从容淡定,他的侍卫身手不凡,面对众多刺客的包围,依旧对付得游刃有余。 迦思远双目赤红,简直变了一个人。 “为什么?我明明......” “我们既然能有所防备,难道就不会提防着你下药吗?”迦夜冷冷一笑,拍案而起。 我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包围着他的数名刺客就呼啦啦地飞了出去。 老实说,我早知道他功夫好,可以前从没见他正经出手。如今大开眼界,惊为天人。 迦夜抽出缠腰的软剑,舞得水泄不通,眨眼就将迦思远逼到了角落。 走神之际,一个黑影朝我扑来。我仓促躲闪,不料这人武功远在我之上,我退了又退,手上渐渐失力。下一个回合,刀被打飞,对方手里的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暗叫不好。 那人拽着我往外走。刚走两步,只听嗖嗖两声,然后是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传来。男人惨叫,双手垂软下来。 我飞腿将他踢倒,这才看清救下我的是一枚珊瑚扣和一只玉簪。那玉簪还深深扎在男人的手臂里。 夏庭秋一身青袍,从大堂外面奔进来。他头上只有宝冠,果真没有发簪。 大厅的门全部被人从外打开,无数夏家和船王的家丁护卫持刀涌入。暴乱的场面立刻得到了控制。知道大势已去的刺客略微抵抗了一下,就放下了武器。 迦夜轻而易举地打飞了迦思远手里的倒,然后将他一脚踩在地上。 我站得近,清晰地听到了迦思远肋骨断裂的清脆声。 迦思远惨叫一声,汗如雨下。迦夜冷漠一笑,仿佛脚下踩的不是自己的堂弟,而是一块石头。 我见惯了迦夜玩世不恭、嬉皮笑脸,头一次见他这么冷酷决绝,背脊的寒毛霎时倒立了起来。 穿着喜袍的“夏庭秋”将脸一抹,揭下了伪装,露出本来的面孔。 这人原来是夏庭秋的一个小堂弟,同他长得有几分像,易容起来可以以假乱真。迦思远对夏庭秋不熟,没有认出来。我却是和夏庭秋朝夕相处十多年,今日一见他就察觉不对了。 小堂弟朝我拱手鞠躬,“方才谢六姐相救。” 我再看那个揭了盖头的新娘子,是家里的一个丫鬟。 夏庭秋直直朝我走来,拉着我看了看,“伤着了吗?” 我揉了揉右手虎口,人还有点发愣,“还......还好。” 夏庭秋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没说什么。 他走到厅堂中央,扬声道:“带进来!” 人群里让出一条道,林锦宏和几个夏庭秋倚重的家丁压了七、八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进来。走在最后面的竟然是慧意。她也被捆着双手,良玉抓着她,将她拉进来,一把推倒在迦思远身边。 “慧意,你怎么样了?”迦思远被打得鼻青脸肿,动弹不得,却还惦记着慧意。 良玉翻白眼,倒是很有分寸地闭着嘴,没有出言讥讽这对男女几句。 慧意穿着大红的喜服,头发松散。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她迅速反应过来,也不理睬迦思远,而是朝着夏庭秋膝行了几步,喊道:“庭秋哥,我冤枉啊!” 夏庭秋露出他最常见的温和中带着玩味的笑意,问:“你一连几日在我的茶水里下散功药,这是冤枉你了?” “我......那是......我不是......”慧意脸色苍白,结巴了半晌,突然一指迦思远,“是他威胁我的!” “慧意?”迦思远大惊。 慧意急忙道:“他说庭秋哥您娶我是为了吞并于家。说如果我不这么做,就是对我爹不孝。” “慧意,你在胡说什么!”迦思远大喊。 “住口!”慧意尖叫道,“我上当受骗,差点就害了庭秋哥。都是你的错!” “够了!”迦夜低沉浑厚的声音压下了他们虚伪的争吵,“思远,我只问你一句。三个月前的海战,我的行踪被泄露,战船被围困。是不是你干的?” 迦思远一时语塞,神情惊恐。 “别急着回答。先好好想想。”迦夜抱着手,冷笑着俯视着他,“那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和于慧意勾结起来,有意借刀杀人除掉我,好顶替这个王位?” 不待迦思远出声,慧意就抢了先,“王爷,冤枉啊!海战的事小女一无所知。给庭秋哥下药的事也是被思远公子欺骗的!” 我在旁边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这又不是过家家的游戏。迦夜是什么人,夏庭秋又是什么人?他们何等的阅历和智慧,怎么可能用这几句漏洞百出的借口就能打发了。 我一直当慧意人聪明,不料今日看来,她真是浮浅愚蠢至极。 迦思远忽然抽笑了起来。 “堂兄,你有何立场质问我?这么多年来,你当我是你弟弟吗?你目空一切,我在里眼里连只狗都不如。我对你百依百顺,可稍有差错,你就万般苛责,消减我们这房的份例。我爹才是长子!我才该继承船王的王位!你要不是因为你娘是北梁国师,你算个什么东西?” 迦夜极有耐心地听迦思远说完,清清淡淡道:“我是什么东西?我是家族宗亲长辈和家臣推举出来的王爷。你这才智、能力和气度,可有一样及我半分?我告诉你,你不论什么出身,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个废物。” 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踢过去,迦思远滚出老远,抱着肚子吐血。 “王爷!”我不由低呼一声,“胜败已定,还请手下留情。” 迦夜目光锋利,带着嗜血的光芒。他猛地扯开领口,露出那道伤疤,“这一刀,我当时若闪躲得慢点,脑袋早就和脖子分家了。那时候可没人对我手下留情。” 夏庭秋走过来挡在我身前,“王爷息怒。思远公子的事,是你们的家务事,还请回北海处理。若思远公子在我们离岛有什么闪失,众口铄金,我夏庭秋不好对外交代。” 迦夜悻悻地哼一声。几个侍卫们将迦思远绑起来,拖了出去。 经过慧意的时候,迦思远猛地挣脱了侍卫地手,扑向她,叫道:“慧意,慧意!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人群里起了骚动。慧意一脸惊骇和无辜,一边挣扎一边大声道:“思远公子,你怎么是什么意思?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迦思远扣着慧意的肩膀,声嘶力竭道:“你明明和我两情相悦!你说你不肯嫁夏庭秋,只愿意嫁我。可惜我被迦夜打压,你爹瞧不起我,不肯将你许配给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都是为了你!” 这戏剧化的一幕让众人瞠目结舌。 慧意慌张地后退,“你,你不要污蔑我!我什么时候和你两情相悦了?我也压根就没和你说过那些话!你当年悔婚的时候就拖累过我一次,难道现在还不肯放过我?” 良玉站在旁边,浑身发抖,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林锦宏赶紧搂住妹妹。 迦思远再笨,听了慧意这一番话,也该明白了过来。 他顿了顿,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慧意惊恐地叱喝:“你笑什么?你疯了吗?” “好,好!”迦思远慢慢点头,“我真心待你,只想对你好,却被你用来做跨进富贵豪门的踏脚石。于慧意,好你个不知廉耻的毒妇!枉我为你辜负了良玉,又背叛了我堂兄。你真不得好死!” 迦思远扑过去要掐慧意。慧意吓得赶紧朝夏庭秋大叫:“庭秋哥!庭秋哥救我!” 夏庭秋纹丝不动地站在我身前。 侍卫将迦思远拉住,匆匆带了出去。迦思远一路嚎叫,骂迦夜,骂慧意,骂夏庭秋。他看着是个儒雅的贵公子,撒泼起来也和市井粗人无二。后来大概是哪个侍卫听不下去,点了他的哑穴,这下世界才清静了。 慧意松了口气,转而嘤嘤哭泣起来,“迦思远,你害苦了我!庭秋哥,我错了,求求你不要不理我。” 慧意生得娇媚俏丽,哭起来那是梨花带雨,柔弱动人。 夏庭秋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蹲跪下来,然后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 慧意见状,两眼一亮,使劲朝夏庭秋蹭去。夏庭秋不留痕迹地退让开。 慧意忙说:“庭秋哥,我真的错了。我以前太傻了,以为你真的要对我们于家不利。我下药的时候也痛苦万分,我是最不想伤害你的......” “于姑娘,”夏庭秋打断了她的话,站了起来,“你们于家虽然近来式微了,可也还有几分家底在。你姐姐又是我大嫂。于情于理,我都不方便处理你的。” 慧意拼命点头,挤出一个笑。 “你若只是对我不利,那这事可大可小,是家务事。可是,”夏庭秋话锋一转,语气凌厉,“船王是皇亲国戚,御赐天封。你勾结迦思远,意图谋害王爷,已是犯了王法。你这个罪,我就包庇不能了!” 慧意错愕,进而惊恐,“怎么会......庭秋哥,你是吓唬我的,是不是?我是冤枉的啊,我对迦思远,那是清清白白。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我喜欢的是你啊庭秋哥,我想嫁的也是你啊!” “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还真不敢娶回来呢。”夏庭秋浅笑,“妻子,我还是喜欢笨一点,单纯一点的好。” 他微微侧头,目光朝我这里瞟了一下。 我的脸一下烧了起来。 “慧意,我一介庶民,无权处理你。只能再度有劳王爷了。”夏庭秋淡漠地宣判。 慧意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个女侍卫走过来,提起慧意,往外带去。 慧意依旧呆呆的,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个结局。 经过良玉身边时。良玉往后让了一步。 慧意霎时回过了神,盯住良玉,阴恻恻地笑道:“怎么,你看我这样,开心了?” 良玉比我想的还要镇定。她淡淡道:“我开心不开心,和你五官。我却知道,你肯定开心不起来了。” 慧意恼羞成怒,“你得意什么?你们林家势压于家不假,可迦思远却最爱的是我!你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良玉站得笔直,从容不迫道:“我林良玉乃名门闺秀,有品有貌,家世清白。那迦思远不过就是一个肮脏龌龊、背信弃义的小人罢了。明珠何尝在乎过淤泥,我又怎么会在乎那么一个废物想的什么?你觉得自己和他般配,那你就去配他好了。” 慧意大概头一次被良玉讥讽反驳,错愕哑然。两个女侍卫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良玉等她人走了,转身扑到林锦宏的怀里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善后进行得有条不紊。死者和伤员被抬走,狼藉的场地被清扫出来。惊慌失措的客人被请到了隔壁院子里,夏庭秋过去一一解释、赔礼。 良玉和林锦宏向我告辞。我送走了林家兄妹,看到迦夜神色凝重地朝我走过来。 我对他方才狠辣的作风还有点心有余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迦夜敏锐地察觉,看着似乎有点受伤。 我反而倒不好意思起来。 遭受亲人背叛的是他,差点命赴黄泉的也是他。海上的一方霸主,小白兔是做不成的。我爹总和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迦夜脚下踩着的那方土里埋着多少枯骨,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迦夜走到我面前,问:“刚才没受伤吧?” 我摇了摇头,莞尔道:“新郎的易容是你弄的?王爷手艺还未生疏啊。” 迦夜当初之所以会和我们认识,不正是他易容成他妹子吗? “牛刀小试罢了。”迦夜露出得意之色,“话说,你是什么看出来的?你不是昨天还喝酒消愁的吗?” 我不免没好气道:“我第一眼就看出那人不是夏庭秋,吓了一跳,还当发生了什么阴谋,我师兄被囚禁了。” 迦夜哈哈大笑起来。 我继续说:“后来我也觉得这不大可能,又见宁伯还那么镇定,联想到良玉和我说过的内部有叛徒的话,就明白了。” “你要怪,就怪你师兄吧。”迦夜说,“当初你回来时,我是建议告诉你真相的。” 我眯着眼睛盯着他,“那你那天的一番话,只是为了考验我?” “冤枉!”迦夜嬉皮笑脸道,“我一向认真,那天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夏庭秋人才坏,故意瞒着你,等着看你反应。” 我心想,王爷您才真是茶杯里都能掀风浪,内斗的第一高手。难怪你堂弟掰不倒你,反被你逗猴子似的戏耍一番。 迦夜有事要处理,急着回去,临走前还不忘对我说:“日后如果不开心,就来北海找我。不过别太晚了。太晚了王妃就要给别人做,你只能做个侧室了。” “滚你的吧。”我笑骂,“祝你早日肾亏。” 迦夜的披风飞扬,潇洒退场。 我看了看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夏庭秋,拍拍手,回了自己的屋子,拎着早就准备好的行礼从后门溜走了。临走前还去厨房摸了两个馒头。今天这么大闹一场,我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出了夏府,才发觉现在已是晚霞满天的时候了。 夏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消息传得很快,现在大街小巷上已经有路人在议论了。而且夏家的家丁和船王带来的侍卫还在满大街追查逃逸的刺客,闹得鸡飞狗跳的。 我到了码头,又遇到点麻烦事。因为盘查刺客的关系,今天所有船只都不能出海。 夏家的船员虽然认得我,可知道我要回内陆,也露出为难的神情来。 我正对他们威逼利诱。他们忽然肃然起敬。我发觉不妙,来不及抽身,手已经被抓住。 “你要去哪?”夏庭秋气势汹汹,就像抓着老婆红杏出墙的丈夫似的。 我也十分豪气地甩开了他的手,“你不是对我腻烦了吗?放心,我这就回曲江给封峥守坟去。” “你是和我使性子,还是当真了?”夏庭秋哭笑不得,“我那是说的假话呢。” “我这人笨,很单纯。”我学着他的话说,“我听不懂什么真话什么假话,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了。而且我觉得你那番话挺有道理的。我的确挺过分的。所以我决定不在你眼前晃,招你腻烦了。回头你爱娶谁就娶谁,爱娶几个就娶几个,统统和我无关。我给封峥守坟三年,然后回山里找师父,做道姑修仙去。” 我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大一通,夏庭秋听得一愣一愣的,说:“我以前同你认真说事,你都不当真。我难得糊弄你,你倒真信了。原来你脑子里真的是豆腐。” 我大为光火,转头就跳上了船。夏庭秋无可奈何地一叹,也跟跳了上来。 左右围着看热闹的人哗然一片,鼓掌的,吹口哨的,大笑的,就像过节看杂耍似的。 夏庭秋扭头扫视,目光如电。众人噤声散开,退到不远处继续看热闹。 我站立船头,发丝迎风飘扬,抱着手冷笑,“跟过来做什么?” 夏庭秋也翩翩而立,“只许你守坟,不许我去上坟?” “假惺惺。”我吩咐船家,“回内陆!” 船家苦着脸道:“姑娘,不是小人不走,而是没准备,走不了那么远啊。” 夏庭秋走过去丢给船家一大锭银子,又附耳说了几句。船家转忧为喜,忙不迭呼喝伙计开船。 我拎着行李钻进船舱,夏庭秋又牛皮糖似的跟了进来。 我把他往外面赶,“去,去,去!男女授受不亲!” 夏庭秋扒着门框不肯走,可怜兮兮地叫我:“师妹......” “谁是你师妹?夏当家是名门望族的一家之主,小女子可高攀不上。” “哎呀,师妹......” “我不是你师妹。你爱满大街认师妹你就去。我不认识你!”我一想着就来气,“既然这么不信任我,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你就当我是个外人。我也识趣,不继续往你跟前凑了。” “雨儿......”夏庭秋冲我连连作揖,“求你让我进去一下吧!” “到底干什么?” “我要出恭!”夏庭秋脸都绿了。 我呆了呆,夏庭秋拨开我的手朝着船尾飞奔而去。 一刻后,一脸轻松的夏当家才再度出现在船舱里。 我默默端起眼前那盘卤凤爪,转过身面朝窗户,欣赏海景。 夏庭秋慢慢踱到跟前,左右晃了晃,见我没什么反应,挨着我坐下了。 “生那么大气?”他试探着问。 我啃着鸡爪没理他。 夏庭秋自己笑了笑,说:“你要知道,你这时越生气,我越是高兴的。” 我被他这句话刺激得不得不开口,“迦夜说你被封峥附了身,我看你倒是被萧政上了身才是。” 夏庭秋伸住手指开始一根一根地掰,“封峥,莫桑,迦夜,萧政,我,哦,林锦宏也勉强可以算上。那我呢,我就一个你。那个慧意还是被迫招惹上的。” “胡扯!”我怒道,“当初在山上时,山下的那些王金花,刘翠花,赵红娟,李丽娘,你哪个没少招惹?你还跟我算这比账!” “你这就冤枉我了。”夏庭秋的桃花眼笑得弯弯,慢条斯理道,“我身边桃花再多,我只主动招惹过你这一朵,而且看了十几年了都还没摘到手。被慧意缠上,我也将计就计演一出戏而已。你那些桃花,可各个都想和你成亲拜堂。” 我大怒,“你是说我人尽可夫?” “姑奶奶!”夏庭秋哀叫起来,给我作揖。 我一时没忍住,噗地笑了一声,又赶紧压抑住了。 夏庭秋的声音低沉且温柔,“雨儿,你听我说。我对你的信任和了解,无人能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论你走得多远,最后肯定会回到我身边的。” 我心头一暖,没有说话。 “今天这件事,我是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你知道。不是不信任你,而是这是我们男人自己的事,职责所在,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而且我那时以为你等过了封峥的七七再回来,没想到你提前了一个多月,恰好就撞上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清楚?”我道,“我像个傻子一样地你说那一通话,听着开心吗?” “当然开心啦!”夏庭秋咧嘴一笑,得意非凡,“有心移的红颜知己一脸真切地对着表露心意,人生还有何憾事?” 我脸红如火少,低吼道:“你给我正经点!” “好,我正经。”夏庭秋咳了一声,正色道,“你被萧政带走没多久,于慧意和迦思远在天钦岛上旧情复炽。迦思远已经又有婚约在身,女方家世十分雄厚,他不能再像当初和林家那样悔婚了。也不知于慧意是如何怂恿的,让本就与迦夜不合的迦思远有了谋反之心。” “良玉同我说过,迦夜被出卖,险些丧命。” 夏庭秋点头,“迦夜出事后,我们两人都怀疑到了于慧意和迦思远身上,但苦无证据。于父一直希望慧意嫁与我的。迦夜便求我帮忙,同意婚事,刺激迦思远再次有所举动。结果,迦思远的确不负众望,一边让慧意对我下药,一边又暗中安插自己的家兵,意图一石二鸟,在婚礼上假借海盗余孽之名,杀了我和迦夜。” “不对啊,今天席上迦思远率先亲自动手,还是我拦下来的。” “那是因为我们早就在开席前将他大部分潜伏在外,做普通家丁打扮的士兵抓了起来。他苦等半天,见外面无人行动,知道自己阴谋曝露,这才仓促动手。” 我说了一句老实话,“这计划构思得美好,可行性却太低了。我觉得迦思远模样不错,脑子却蠢笨,和迦夜真有云泥之别。他这样的人,居然还想要谋反夺权。难道船王这王位就真的这么吸引人吗?” 夏庭秋不屑道:“即便迦业死了,迦思远也未必能继承王位。不过北海势力必然会重新划分,若我也死了,于慧意也手握夏家大权。迦思远可以在于家的支持下列土封疆了。” 我戏谑道:“可怜哟,师兄。好不容易要娶媳妇儿,没想人家看中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牌位。” 夏庭秋突然把脸凑过来,“那你看中我什么?” 我一个激灵,忙避开,“什么都没看中!” “唉?那天不是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吗?喜欢我什么?” “你听错了。”我没好气。 夏庭秋丝毫不介意,一就嬉皮笑脸地,“不要害羞嘛。我喜欢听你那么说。你再说一次给我听听。” 我冷冷一笑,扯过他的耳朵,扯着嗓门大吼道:“烦死了你给我滚一边去!” 夏庭秋捂着耳朵蹲地上,苦笑,“也罢也罢。打是亲,骂是爱。” 我干脆不理他,走出船舱。 走出去了才发现不对。回内陆要往西北方走,可这船分明是朝着西南开。 “这是要去哪里?”我惊讶地问船家。 船家说:“是夏当家说的,要去榕岛。” 榕岛是距离岛有半日远的一座小岛,岛上有一个百来人的小渔村。 我怒气冲冲奔回船舱,问夏庭秋:“我们去榕岛做什么?” “当然是好事。”夏庭秋自信满满道,“你就别问那么多了。随我去趟榕岛,我有样东西给你看。如果看完了,你还是要坚持回去给封峥守坟,那我也绝不拦你。” 我斜睨他,“那里除了榕树和芭蕉林,还能有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嘛,又不会把你骗去卖了。”夏庭秋招呼船家准备午饭,“多煮点。妈呀,中午这么闹一场,我连颗花生米都没吃。” 我忽然想到,“你丢下那么一大堆烂摊子跑出来,家里怎么办?” “宁伯会管的。”夏庭秋毫不在意,“再说我也不想事必亲躬。做了家主,就得学会偷懒才是。” 我嗤笑,“偷懒是你天生的本事,还用学吗?” 没有多久,船娘端来热腾腾的饭菜。蒸得香喷喷的米饭,浓浓的鱼汤,清炒的新鲜蔬,再配上时令瓜果,顿时另我们垂涎三尺。 我和夏庭秋两人风卷残云,连鱼汤都喝了个精光。船家在旁边看着都有点瞠目结舌,大概心想这两人都是饿死鬼投胎吧。 今日顺风,船比往日快了一个时辰到达榕岛。夏庭秋带和我下了船,也不投宿民家,而是又支了一艘夏家名下的小帆船,再备好水和食物,招呼我上船。 “这又是要去哪里?”我不解。 “总之是个好地方,你不会后悔的!”夏庭秋笑意盈盈地对我伸出手。 我迟疑着握着他的手,被他拉上船。 这次船上只有我们两人。夏庭秋让我坐着,自己动手扬帆启程。他身上还穿着细绸儒衫,也丝毫不在乎,只把前摆塞腰间,卷起袖子,动作干脆利落,又不失丰姿俊朗。 小船便捷,很快就离了港口,朝着东面行驶而去。 此刻已近黄昏,天上彩霞涌动,海鸟擦着水面展翅飞翔。 我伫立在船头,沐浴在晚霞里,神情有点恍惚。 海岛上一年四季变化不明显,一样的落日,一样的碧波,一样的暖风。我仿佛回到了初来离岛的时候一般。而过去的这半年,就是我午后的一场梦而已。 我回头看向夏庭秋。他正含笑倚在桅杆上,脉脉望着我,就同他往日一般。从小就是,在山里玩耍打闹着,若我累了,回头望他一眼,他便知道走上来,背我回家。 山里那些小路,他不知道背着我走过多少回了。我一直以为我已经长大了,能够自己行走,却没留神跌了个头破血流。到了最后,还得劳烦他继续背负着我行走下去。 “我已经和皇帝把话说清楚了。”我说,“我想以他的性格,应该是不会再对我有所纠缠。晚晴还活着,可有了自己的家。所以封峥一死,我就只有你这里一个归宿,所以我才想着要回来。” “你只是想找一个家的话,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你不是说可以回师父那里吗?”夏庭秋说。 我缓缓走到他跟前,说:“我回到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到你身边。你不信也罢。” 夏庭秋揽着我的肩,轻柔地将我搂进怀里,“我信。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天色渐暗。小船上有个红泥小炉,恰好够热几个馒头,又温了一壶酒。我们俩一边啃馒头一边对月饮酒,说不清是寒酸还是浪漫了。 夏庭秋一直掌着舵。船行到一处礁石群,终于抛锚停了下来。 我举目四望,此刻除了天上一轮被云半掩着的月亮,就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茫然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有点耐心嘛。”夏庭秋拉着我坐下,“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我一头雾水。 夏庭秋笑得神秘兮兮的。只见他耐心地等着云层飘过来挡住了月光,然后拿盖子掩上了炉上的火光。 我的视线顿时一片黑暗。似乎只过了一个弹指的时间,眼前又亮起了荧蓝色的光芒。那是从海水里透出来的光,清润明亮,随着波浪摆动而忽明忽弱。 “这是......”我瞪大了眼睛,扒着船舷望着船下水里这奇异且美轮美奂的光芒,“这是什么?” “是礁石上的海藻。”夏庭秋在我身边轻声说,“海藻吸收了日月精华,夜晚就会在黑暗中散发光芒。整片南海,也只有这里的这片暗礁上生长有这种海藻。你看——” 我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小船四周的海水里有数处都透着星星点点的荧光,仿若大海成了水晶宫,这光芒就是宫里的灯火。 “这一小片海域,有个动听的名字,叫星海。传说这片海里的礁石,都是天上坠落的星辰。所以每到夜晚的时候,它们在海里还会继续放光。” 夏庭秋的声音带着回忆,“我小时候,跟着爹和大哥一起出海,来过这里。那次我第一次看到这副景象,我大哥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后来他就是在这里和大嫂相识的。大嫂去世后,听说他也经常来这里缅怀她。” “你大哥的确是个痴情人。”我不禁感叹。 夏庭秋微笑着凝视我,“我一直都想带你来这里看看,只是苦于抽不出空,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现在才带你来,希望没有晚。” “雨儿,”夏庭秋轻声呼唤我的名字,目光盈盈,眼底映着荧蓝光点,“我们认识已有十二年了。我待你如何,我想你心里也清清楚楚。你这么美好,本该过着平和幸福的生活到老的,可是你却吃了那么多苦。我没法像封峥那样,拿命来殉你,也没有萧政那样强大,可举国之力来宠你。我只是一个偏安海岛的家主,尽我全力,给你一个安宁的生活罢了。” “师兄......”我哽咽。 “叫我庭秋。”夏庭秋柔声道,“你叫了我十二年师兄了,我想听你叫点别的。这个时候,不仅仅是你二师兄,还是一个真心喜欢你的男人。” 我仿若中了蛊一般,张口唤道:“庭秋。” 这个名字极其自然地从嘴里说了出来,仿佛已经被我私下念过了无数遍一样。 “庭秋。”我忍不住一说再说,从来没觉得这两个字这么动听过,“庭秋......” 夏庭秋温柔应着,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紫红绣海莲花的绸布包,取出了一对晶莹温润的玉镯。 我没由来紧张起来,隐约明白他要做什么。 夏庭秋说:“这是家传的玉镯,给长媳的。大嫂去世,大哥隐退后,就把这对玉镯给了我,让我送给我未来的妻子。” 我怔怔望着那对被蓝光映得格外碧绿的玉镯,心跳鼓噪。 夏庭秋把这对玉镯递到我面前,说:“雨儿,你可愿意嫁给我?” 我张了张嘴,眼睛一热,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夏庭秋莞尔,“你就是不愿意,也用不着哭呀。” 我破涕为笑,“胡扯什么?” 夏庭秋仰头哈哈一笑,意气风发,将那对玉镯塞进了我手中,然后将我抱住。 我的呼吸里全是他的气息,那带着点汗水和皂角的味道清新熟悉。夏庭秋吻了吻我的发顶,剧烈的心跳泄露了他镇定下的激动。 我仰头朝他笑,说:“你家里人不是觉得我来历不明,不让你娶我吗?” 夏庭秋挤眼睛,“若不同意,我们就私奔吧。” “我才不跟你跑呢。”我大笑,“好日子不过,跟着你风餐露宿,我脑袋可没发烧。” “你已经收了我定情信物,你可别想反悔!”夏庭秋在我耳边低语,“我给你时间考虑,我有的是耐心等。” 我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就像船舶停靠进了港湾。 “封峥拿命殉我,是因为他为人耿直,又心中有愧。萧政虽富有天下,可他对我的宠爱却霸道强硬,喜欢我却没有尊敬我。我虽然糊涂过日子,心里谁对我好,对我不好,我却清楚得很。庭秋,我不会再走了。” 夏庭秋将我抱得更紧了。 海风微凉,我听着夏庭秋的心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仿佛刚入眠就又转醒,张开眼时,天刚拂晓,朝霞如红纱铺满天边。东方的海水是一片娇嫩的浅紫红色,一只海鸟停在桅杆上,引吭高歌,旋即又飞走了。 我躺在夏庭秋的怀里,身上盖着薄毯,他的手依旧环在我的腰上。 早晨清凉的空气让我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醒了?”夏庭秋的声音还带着睡意。 他抽了抽鼻子,然后低头朝我笑。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同他在漫天朝霞里缠绵亲吻。 后来,我们回了离岛。再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再再后来,夏天到了。 海岛的夏天,也就是比之前热一点,雨水要多些。下雨的时候,我依旧浑身不舒服,于是老老实实呆在屋里不出去。 良玉经常来看我。走出阴影的她如今开朗了许多,容光焕发。听说有不错的小伙子在追求她,好事也快近了。 我们俩偶尔会谈起慧意。迦夜囚禁了迦思远,却并没有责罚慧意,只将她遣送回了于家。可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和夏庭秋的婚事自然再无后话。她在家里深居简出,十分低调,渐渐也就被人遗忘了。 林锦宏和夏庭秋的一个三堂妹定了亲,明年开春就成婚。良玉总开玩笑,说以后我和她就是一家人了。 只是我和夏庭秋的事在夏家众长辈的反对下,进展缓慢。夏庭秋每次不耐烦了,总说不想做这个当家,和我私奔算了。 我反而是那个满不在乎的人,整日帮着他算账理财,或是去岛上闲逛,东家吃个瓜,西家吃条烤鱼,日子过得逍遥似神仙。这样拖了一阵,夏庭秋又反过来埋怨我太不积极了。 我笑道:“你们夏家的账本都在我手里,我还怕什么?” 夏家长辈对我管账自然也是不满至极,不过夏庭秋替我挡着,我有恃无恐。老头子老太太对我横眉竖眼,幸好是文明人,不说难听的话,夏庭秋也将我保护得滴水不漏。 他私下总一副半仙地架势,说:“天下好事,总得经历坎坷才能成就,所以有好事多磨一说。我预感,最迟不到秋天,咱们的事就能解决了。” 我说:“你最好算准这次,不然我等不耐烦了,去给迦夜做王妃了。” “不会的。”夏庭秋自信满满,“他家族里阴谋丛生,宗系复杂,你这么笨的人,去那里熬不了五天。” 我给他气个半死。 转眼就来离岛一年了,又到了瓜果成熟,鱼米满仓的好时节。西瓜丰收的时候,有个节日,岛上的居民欢聚在一起,头戴鲜花,彼此投掷瓜果,大姑娘小伙子还会借这个机会找个意中人。 那日我玩得正开心,砸了夏庭秋一头一身的西瓜瓤,突然家丁来报,说朝廷遣来特使,要传旨。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萧政这次又要玩什么花样。 那家丁又面色古怪地说:“是传一位陆棠雨姑娘接旨。下人都不大清楚这个人,所以来问当家。这事......” 我扯了扯夏庭秋的袖子,小声道:“皇帝点了我的真名,不知道京中有什么变故。我去听旨,你看着不对,要知道变通。” 夏庭秋啼笑皆非,“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若要补砍你的脑袋,何必还找钦差传旨,直接抓你走就行了。” 我瞪他一眼,匆匆回去沐浴更衣,然后才去见传旨的钦差。 传旨的公公有几分眼熟,当初萧政南下,他也跟着来伺候过。见了我,公公倒先笑眯眯地冲我欠了欠身。 我惊疑不定,立刻跪下来接旨。 这道圣旨实在满篇锦绣骈俪,将我爹当年为国家和皇室立下的功勋歌颂赞扬了一番。我这时已料到后面要说什么。果真,话锋一转,就说当年举报我爹谋反的朱家给出的罪证经查,实属栽赃陷害。我们陆氏一门蒙冤而死,实在不公。 我听得一愣一愣,那宣旨的公公嗓门忽然高了两度,念道:“兹查陆天康反状无据,特与昭雪,赐还褫夺官衔诰命,衣冠安葬,复陆氏棠雨郡主封号......” 我惊得猛抬头。 公公已笑意盈盈地将圣旨递了过来,弯腰扶我,道:“恭喜郡主,贺喜郡主!” 我呆呆地由他扶起来,说不出话。 夏庭秋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代我谢恩,又出了红包给公公。 公公收了红包,婉拒了夏庭秋留饭,拱手道:“小人还得返京复旨。陛下说了,郡主婚期在即,也不必返京谢恩了。上表那套虚礼,也免了算了。” 夏庭秋推了推我,我这才回过神来,奉着圣旨,朝北下跪谢恩。 公公满意离去。 这时,被惊动的夏家人已经在院子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人人严阵以待。我在窗户缝上看了一眼,很是窘迫。 做了五年老百姓,一朝又飞回了枝头,反而浑身不自在了。看来我真不是富贵命。 “庭秋,你说皇帝说我婚期在即,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夏庭秋凶巴巴道,“你不是要嫁我吗?” 我还是有点浑浑噩噩的,“朱家倒了。皇帝借机又卖了我一个人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我又做回了瑞云郡主了。” 夏庭秋但笑不语。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道:“萧政可不是一个会承认自己错误的人。当初不是说他要封你为王,你拒绝了。你是不是拿王位和他换了什么好处?不然他还宠着我的时候都没想过给我爹平反,怎么过了这么久了突然来这么一出?” “我怎么知道?”夏庭秋耸肩。 我逼视着他,凶神恶煞道:“你说还是不说!” 夏庭秋笑嘻嘻地躲避开,用当地方言嚷嚷着:“说啥?俺啥也勿晓得,小娘子冤屈当家啦!” 我气得笑,抄着圣旨追着他打。他伸手比我灵活多了,左闪右躲,一下就从后屋的窗户上跳了出去。我紧追出去,横竖后屋没人,追着他一直出了夏府,到了海滩上。 跑累了,夏庭秋站住,我扑过去,就被他接在怀里。 “还真要私奔呀?”我咯咯笑着问。 “去!私奔啥!”夏庭秋牛气冲冲,“你现在是郡主了,我还娶你不得?” “想得美!”我笑道,“我现在是郡主,你是庶民。要婚嫁,也是本郡主下嫁。你摆这副校长嘴脸给谁看?” “给我自己看。”夏庭秋立刻软了下来,抱着我亲昵道,“有生之年得郡主下嫁,小生诚惶诚恐。以后当以郡主为天,尽心侍奉。” “即使天天给我打洗脚水也没有怨言?”我斜睨他。 “当然没有!”夏庭秋高声道,“日后为娘子梳头画眉,端茶倒水暖被窝,都心甘情愿!” “不正经!”我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暧昧。 “你现在才知道我不正经,已经晚咯!”夏庭秋使劲在我唇上亲了一口,仰头大笑起来。 海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过往的渔民也都惊奇地望着我们。碧波在侧,晴空在上,真是一派海阔天空。 我欢笑着跳到夏庭秋的背上。他背着我,踩着细软的白沙,沿着海岸慢慢地走。 我搂着夏庭秋的脖子,在他耳边说:“庭秋,等我老了,你还这样背我吗?” “背。”夏庭秋笃定道,“你就长在我背上,我背你一辈子。” 海岸线曲折,脚印也一路蜿蜒。 一只洁白的海鸟从树枝上俯冲而下,从我们眼前掠过,然后展翅飞进一望无垠的海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