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带着我进宫面圣。
我们到了皇帝处理政务的清思园,大太监张德全笑得像尊弥勒佛一样,给我爹行礼道:“皇上正在里面接待臣工,还请王爷和郡主稍等片刻。”
我爹当时就皱起了眉头。
我倒是理解的。要是换做当年,皇帝怕是正睡在妃子的床上,听到我爹来了,都会立刻整冠出来迎接吧。前后对比,有了差距,我爹难免心里不舒服。
只是他也不想想,皇帝都这么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弱冠少年了,又怎么会依旧在我爹面前做乖儿子样。我爹和先帝情同兄弟,但是毕竟不是亲兄弟。在皇家,就连亲兄弟也都阋墙的,互相残杀起来眼都不眨呢。
皇帝萧政,生母张丽妃,死后一年儿子登基了,她才得封了太后。
张太后原本是地方官员的女儿,生得秀美端丽,选入宫做宫女后,被当时正得宠的刘贵妃看到了,便被打发去了尚衣局洗衣服。
大概命中注定了要发达。张氏洗了三年衣服,依旧容颜美丽。宫人同情张氏,借机告诉先帝,说尚衣局有宫女绝色。张氏就此得宠,飞黄腾达。
我之所以对这个故事这么熟悉,也是因为张太后的这段经历太传奇了,被民间改写成了戏本,叫做《珍珠盟》,满大街都在演。而且写戏本的还添油加醋,漫天撒狗血,说什么先帝微服时就和张太后一见钟情,赠了张氏一斛珍珠,发誓要娶她。然后张氏为了寻夫入宫,受尽了刘贵妃等人的折磨,依旧坚贞不屈。最后当然是皇帝美人大团圆,底下看客纷纷叫好。
这出《珍珠盟》曾经一度红遍东齐,每家茶楼戏馆都会演。那阵子我不论上哪里吃茶喝酒,都要被迫看一遍。若不是张娘子的扮相特别好看,我肯定转头走人。
只是戏剧总是美化粉饰过多,主要也是为了拍皇帝的马屁。想必皇帝母子当年受了刘贵妃不少气,登基了后一定要报复回来,抄了刘家不算,还要写戏本子坏人家名声。
我就想,皇帝这么小心眼的,当初我爹向先帝推他做太子的时候,怎么还说的这孩子心性宽厚忠良?
也不知道是我爹糊涂,还是皇帝当初装得太好了。
就这样,我神游天外,我爹生着闷气,我们俩喝光了两壶茶,张德全才过来,说皇帝终于商量完事了,可以见我们了。
我爹做了半个时辰的冷板凳,心情很不好,冷哼了一声,板着脸就大步走出去了。
我小跑着跟着他,还不忘给张德全塞了点辛苦银子,笑道:“有劳张公公了。”
张德全把银子收进怀里,笑道:“郡主客气了。皇上才用了点茶,心情正好。您只管进去就是。”
我看了我爹一眼,他也听到了,又冷哼了一声。
别哼了,人家都当你伤风了。
偏殿里面熏着荷香,大铜盆里盛着冰块,上面搁着西瓜。萧政穿着一身银蓝色的常服,坐在窗边喝茶。还有几个官员伫立在旁边,听候吩咐。
我定睛一看,封峥俨然在列。他见到我来了,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们父女俩给皇帝磕头行礼,听到皇帝放下了茶杯,说了声:“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一直低沉平稳,少有起伏。
我们站起来后,我就一直老老实实地低头站在我爹身后。我爹把宝印拿出来,张德全用盘子托着,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拿过来看了看,想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转头对旁边一个年轻官员道:“廖知事,你最是懂古玩的,你来帮朕看看。”
那年轻男子应了一声:“是。”
我听这声音耳熟,不由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一个年轻男子从人后走了出来,高瘦白皙,眉目清秀,是叫廖致远还是叫什么的。这人不是在易通做个小知县吗?怎么摇身就上了金殿,跑到皇帝跟前来了?
我看他身上的补服。哟!吏部侍郎呢!小廖发达了呀。
廖致远恭敬地接过了宝印,和其他几个官员去了旁边的隔间,仔细研究了起来。
皇帝在这边和我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心思也全放在隔壁。我爹这人真不懂看脸色,还一本正经地和皇帝说秋季换防的事。皇帝漫不经心地笑着,只说日后再提也不迟。
我爹的脾气终于上来了,大声道:“陛下,这事您已经一拖再拖,都拖了大半个月了。换防事大,鉴宝事小,还请陛下凡事分清个轻重缓急的好。”
我急得一头的汗,斗胆去扯我爹的袖子。我爹怒不可遏,一把甩开了我。
这下,皇帝的视线终于转到了我的身上,微笑道:“郡主此行辛苦了。”
皇帝生得像张太后,皮肤雪白,眸子墨如点漆,俊美清贵。这般好的相貌,配上他没有情绪波动的语气,和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反而显得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我得了他的夸奖,立刻上前一步,谦虚道:“陛下过奖,瑞云为陛下效劳,本是份内的事。”
皇帝说:“朕听封峥说了,知道你们这一路不容易,回来的时候更是险象环生。你一介女流,却是有勇有谋,实在当得嘉奖才是。”
我耳朵竖了起来,只听皇帝扬声说:“赏瑞云郡主黄金百两,玉如意一柄,南珠一斛,霓裳羽衣一件。”
我和我爹立刻跪了下来,磕头谢赏。
皇帝似乎很高兴。我想他一见我爹给他磕头,他都很高兴才是。
这边折腾了一阵,廖致远终于从隔壁走了出来。他面带微笑地走上前来,弯腰拱手,对着皇帝说:“恭喜陛下,那宝印确实是真的。”
我大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皇帝虽然高兴,可依旧那副淡淡的表情。他点了点头,对我爹说:“这次能寻回国宝,了却了父皇一桩心事,魏王也功不可没。朕要好生谢您呢。”
我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臣恭贺陛下寻回国宝!不过,陛下,既然国宝已经寻回,后面祭祀的事,自有国师去操持,还请陛下将心思放回秋季换防一事上来。”
我在心里叫苦不堪。
我爹教训人教训习惯了,还当皇帝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太傅的小孩子吗?
皇帝嘴角弯了弯,不见喜怒,只说:“好,好。魏王说的是。”
我见他们开始商量政事,便告辞出来。
才走出清思园,听到身后有人叫:“瑞云郡主请留步。”
我转头,见廖致远跟着我也走了出来。
他本清秀斯文,当初做县令的时候,看着还有些文弱。现在穿上了吏部官服,胸前绣的是一只白虎,赫赫生威,官服裁剪又得体,还真给他平添了几分挺拔的气势。
我心想,这升官了,气质果真不可同日而语。又想起我们上次分别,我似乎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不免有点惭愧,这下连忙摆出一副端庄的笑脸迎着他。
廖致远走近了,拱手行礼,道:“下官唐突了,郡主请见谅。”
我笑道:“廖大人不必客气。说起来,您什么时候升的官,我还不知道,未曾祝贺你了。”
“下官是四月初被提的吏部侍郎,实属意外之幸。倒是郡主您,巾帼不让须眉,让下官甚为敬佩。”
我又惊奇又好笑。这人原来对我十分冷淡,怎么转了一圈回来,反而主动上门拍马屁了。
我道:“廖大人这么一番夸奖,我怎么听得心惊肉跳的?”
廖致远抬头看我,目光清澈,“让郡主见笑了。”
我摆摆手,同他一起慢慢朝着宫门走去。
我边走边和他闲聊,“廖大人现在是在京城安家了吧?”
“回郡主,是的。”
“四下也没人,廖大人无需这么拘束。”我大方道,“你现在住在哪里的?”
廖致远略微放松了些,答道:“下官住在城西的四海胡同,左邻右舍多是在职官员。”
我知道四海胡同,那里住着不少中等官员和文人墨客。
“夫人可随您一起上京了?”
廖致远顿了顿,说:“下官还未成家。”
“哦。”我干笑了一声,“那可还适应京城的生活?”
“物价贵了些,其他都还好。”
我呵呵笑起来。这廖致远人也挺实在的。
“京城虽然嘈杂,却也有不少好去处。城东的城隍庙,夫子庙,城南的夜市、荷花池,都值得去看看。特别是城外秋落山上的红叶,是你这样的文人的最爱。每年秋天,登上观赏红叶的游客,都可以把山路挤得水泄不通。”
廖致远笑道:“下官也是早就听说了京城秋落山的红叶十分有名。听说赏秋时节,山上的寺庙茶馆全部人满为患,有十金买一座的说法。”
我笑,“那都是外行人瞎凑热闹,只有吃亏了。我知道有条路,从后山上山,人很少,不但可以观赏红叶,还有个小茶馆可以歇脚。廖大人若今年秋日有空闲,等我和朋友一起赏秋时,把你也叫上好了。”
廖致远微微讶然地望着我。我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补充道:“当然,都是瞒着我爹的......你也别同我爹说。”
廖致远忙道:“下官绝不是搬弄是非之人。”
我莞尔,长叹一声:“我若是身为男子就好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没有什么礼教管束着。”
廖致远恭顺地低着头,“郡主,身为女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您虽身为女子,下官却觉得您干练豪爽,足智多谋,已比大多男子都要出色得多了。”
我被夸奖得浑身舒畅,之前被我爹骂了后的坏心情一扫而空。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转了风向,过来笼络我了,不过这人说话谨慎,态度不卑不亢,听他吹捧,只有觉得更加愉悦的。
出了宫门,王府的马车已经在等着我了。廖家也有一辆朴素的蓝皮小马车停在旁边。
廖致远先送我上了马车。
我坐好了,想了想,掀开窗帘唤了一声:“廖大人。”
廖致远立刻朝我躬身,动作斯文优雅得很。
我笑笑,说:“之前还在易通时,我还嫌你这人讨厌。不过这次重逢,发觉你这人不错。再见你,我挺开心的。你多保重。”
廖致远抬头望我,双目明亮如星,目光闪动了一下,又深深躬下了身。车走老远了,我回头还望见他保持着这个姿势。
我回了家,娘急匆匆迎了出来,问:“怎么样?”
“很好呀。”我高兴地说,“皇帝还赏了我好多东西。不过爹和他要谈政事,就让我先回来了。”
我娘仔细看皇帝赏赐的金银珠宝,看到霓裳羽衣的时候,惊了一下,“怎么赏你宫装?”
“这是宫装?”我看了看那件花俏得刺眼的衣服,不屑地撇了撇嘴,“好在是皇帝赐的,可以供起来不用穿。”
我娘皱着眉头,对她的贴身使女青姨使了个眼色。青姨知趣,立刻把其他下人都支走了。
我看着青姨逐一关了门窗,一副慎重的模样,大为不解,“怎么了?”
我娘轻叹了一声,“好端端的,哪里有赏赐臣女宫装的道理。”
我兴奋的劲头过了,这下仔细一想,也觉得不对,“的确有问题。不过爹都没说什么呀。”
我娘继续叹气,摇了摇头,“你爹怕还同意呢。”
“同意什么呀?”我问。
我娘不答,继续跟着我绕弯子,“这事,我是不同意的。那样的生活,你这性子,怎么过得下去?可是你爹总是说家族利益为重,又说这事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一桩好亲事......”
“亲事?”我拔高了音量。
我娘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青姨走过来挽着我坐下,“郡主,前几日你还未回来时,太后召了王妃进宫喝茶,说起想和我们家结亲。”
我只觉得脑子里有个铜锣咣地敲了一记,耳朵里嗡嗡响,一时听不到别的声音。
皇家想和我们家结亲,说白了就是想让我们家送个儿女进宫。他们没有一纸诏书丢过来,而是请我娘进宫商量,已经是给足了我们家面子了,我们家也更是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哆哆嗦嗦地说:“指,指名道姓了?说,说了是,是我了?”
我娘唉声叹气,“你以为呢?你爹舍得送晚晴去那吃人的地方吗?”
我就像被人捶了一棒子,低头不说话。
也是,我爹疼晚晴都疼到了心尖上。晚晴只小我半个月,也快满十八岁了,这些年多少人家上门求亲,只要晚晴不点头,我爹立刻把求亲的送走,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就不同了,首先我是王妃嫡出,又是长女。就算召我进去做个摆设,表示他皇帝纳了魏王的女儿,也可以缓解一下他和我爹之间的矛盾。
我就知道今天皇帝把我好一番夸奖,不是没道理的!
青姨柔声说:“郡主也别急着难过。圣旨一日没下来,这事就还有转机的。”
我尖酸讥讽道:“我都和几个男人在沙漠里失踪了大半个月,皇帝他都还肯要我,我都该感动才是。”
我娘摇头叹气,却没有说什么。
我知道她也有她的顾虑。虽然她心疼我过不惯后宫生活,可一来,皇帝的确是这天下我所能嫁的最有权势的男人;二来,她最疼的还是我弟弟。我做了皇帝的老婆,对我弟弟前途好。
所以一时间,屋内一片静默,大家各怀心思,却都不能对对方说。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着一下回去就立刻给我师父修一封飞书求救,然后今晚还得同我爹好生谈谈。他若真要我进宫,我要做好和他吵架的准备。
我还想,我难得意气风发地在江湖闯荡了一回,虽然过程有点狼狈,可也算是功德圆满,潇洒而归,可结局却不是成为一代女侠,笑傲江湖,而是要进宫给皇帝绣花弹琴生娃娃。
我顿时觉得郁卒得不行,只想脱了鞋子使劲抽皇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把那张漂亮脸蛋抽成一个发酵不均匀的馒头,这才解气。
我把擦嘴的帕子往桌子上一甩,叉腰道:“进宫就进宫!他敢娶,我就敢嫁!谁怕谁呀?”
皇帝虽然阴阳怪气了点,不过我和他大小就认识,也不算陌生。想当初大家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被他几个皇兄欺负,扒了衣服推到水里,还是我跳下去把他捞上来的。他光屁股的模样都见过了,以后一起睡一个被窝,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只是......我看了看那件花裙子。日后怕是要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成天穿红戴绿,头上插花,怪恶心人的就是了。
我垂头丧气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刚走到后院荷花池边,就看到一个美貌少女带着丫鬟从水池那边走过来。少女瓜子小脸,柳眉杏眼,皮肤白皙,乌发如云,身段窈窕。不看脸,光看那袅娜的身姿,就知道是我二妹晚晴。
晚晴见了我,嫣然一笑,色若春晓,“阿姊,可见到你了。大家都说你一早就回来了,我想去给你请安,却被告知你进宫去了。”
我也疲惫地笑了笑,“可不是。好不容易回家了,觉都不能好好睡,就被叫起来团团转。”
晚晴打量了一下我,“阿姊,你瘦多了。”
我苦笑,“又黑又瘦,就像只猴子了。”
晚晴忙说:“不会的,阿姊你依旧漂亮得很。是妹妹说错话了。”
我小时候把她欺负狠了,她又天生胆子小,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些怕我。而且她心思细腻敏感,我随口说说的话,她听着总觉得有另外一层意思。我们姐妹俩交谈,就和我爹和他同僚说话似的,客气得很。
我还穿着郡主命服,又热又累,寒暄了几句就继续往前走。
晚晴欲言又止地,终于忍不住喊我,“阿姊,那个......那个,你们在北辽......”
我转头冲她一笑,“你放心好了,你的封哥哥,一路老实得很,没有沾花惹草。”
晚晴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娇妍动人。
我摆摆手,走了。
我的好妹妹,你要是知道你这个姐姐也喜欢上了你的封哥哥,还厚着脸皮去和人家说了,不知道你会惊讶成什么样子。不过还好,封峥也没接纳我,发生过的事,大家都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在心里苦笑,却是心潮翻涌,一直苦到了嘴里。
回了院子,沐浴更衣后,我火速写了一封信,放飞了信鸽。没多久,我爹就回府了,派人来叫我过去。
我灌了一碗奶妈亲自给我熬的老母鸡参汤,气势汹汹地走进了我爹的书房。
我爹还穿着朝服,端着杯子,喝的却不是茶,而是酒。
我愣了一下。
老头子胃不大好,酒是早就戒了的。
“过来吧。”我爹用他八百年都没对我用过的、温柔地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说,“坐下来,我们父女俩喝一杯。”
我当时就心想不好,我怕是入宫入定了。那酒喝完了,八成这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我就逃不脱了。
我是拔腿就想往外跑的,可是视线不经意地对上我爹的,他老人家那愧疚不舍的眼神,简直比他之前送我去敌国偷宝时的都还要动人。
我心一软,脚就不自主地走了过去。等回过神来时,手里已经捏着杯子了。
我爹亲自给我倒了一杯酒,真让我受宠若惊。
酒是女儿红,绝对有十几年了。我喝了一杯,又怕醉,赶紧吃了几块糕点。可我爹就这样空着腹一杯接一杯地望肚子里倒。
我实在看不下去,“爹,你胃不好。到时候犯病了,娘又要念你了。”
“让她念吧。”我爹不在乎,“我也是对不起她。”
我背上的汗毛一下全竖了起来。
我爹居然会认错?
我爹给我把酒满上,问我:“你知道这酒怎么来的?”
我窘然,“买来的?”
“这酒是你出生的那天早晨,我亲手埋下的。”
我瞠目结舌。爹呀,我还没出嫁呢,你这就把我的女儿红挖出来喝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爹像是听到了我心声一样,说:“你若入宫,就没这机会和我一起喝这女儿红了。”
我端着杯子的手开始发抖了,“爹......你是说真的?”
我爹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闷了,将杯子重重顿在桌子上,长叹一声。
“我知道你性子野,不爱拘束,喜欢自由。当初考虑你婚事,我就想着,将你许配给我的副将做儿媳妇。”
“赵家?”我爹当年还带兵打仗的时候,有个最为信赖的得力副将,姓赵。我爹做了王爷后,赵副将就升做了将军,接替我爹把持着兵权。若说皇帝第一恨我爹,那他肯定第二恨老赵。我爹还想着把我嫁给赵家,真是生怕别人不参他结党营私。
我爹慢悠悠地说:“赵勇的长子赵凌,少年英俊,智勇双全,武人之家又不比别的官宦这家,规矩宽松许多。我原是想,你嫁过去,身份高贵,即使我不在了,赵家也不敢欺负你,你也可以过得比较自在的。”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不由暖暖的。虽然我对这赵凌没什么印象,但是我爹的确是为我的将来做了最妥善的安排的。
“只是......”我爹摇头。
是啊,安排的再好,也比不过这个“只是”。
“太后早就有召你入宫的打算。之前我以你年纪还小,又粗鲁不知礼数为由婉拒了。但是这次,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外头也不知道怎么把你传成了英雄侠女,供肝义胆,受了皇帝的知遇之恩,冒险夺宝......”
听到这里,我已经被恶心得快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为什么非要我入宫啊?”
我爹无奈道:“你也不是白让人叫了十八年郡主的。”
我放下了杯子,沉默半晌,说:“女儿不愿进宫。”
爹好生好气地说:“这容不得你愿不愿的。宫里会寻个良辰吉日送圣旨过来。我今天和你说说,就是让你有个准备。”
我皱眉,“皇帝要我入宫,无非是想抓着您一共把柄。爹,你怎么就不能后退一步,让一让?我们陆家在这东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是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吧?花无百日好,月无百日圆。这个道理你懂的。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我爹抬起眼睛看我,脸上一片冷漠。先前的温情就像镜花水月一样,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将我痛骂一番,可我爹只是沙哑着声音说:“我也想,却是已经收不了了。”
“怎么收不了了?”我激动地站了起来,“辞官,该交的全部都交了,带着大家回老家去。我们家过日子素来简朴的,将来买些地,过清闲日子,不好吗?我这个郡主也不做了,做个农女又何妨?”
我爹不怒,反而笑了,笑我天真愚蠢。
“丫头啊,你说得倒是简单。你爹当权二十多年,你觉得我辞官隐退,我们全家能安生地回到老家吗?即使回去了,又能安生地过日子吗?不说卸甲后的这十来年从政,你爹我当年征战四方的时候,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族。你以为那些人不想报仇?”
我跌坐在凳子上,身子一寸一寸凉了下来,呼吸困难。
我说不出话,因为我知道我爹说的每个字都在理。
此刻我们家富贵安详,因为我爹还是堂堂魏王,兵权政权都在握,家里随便一个护院都是重金聘请来的江湖高手。等我们家没权没势了,原本被阻隔在外的仇人寻上门了,我们拿什么去抵挡?
我爹端着酒壶大口喝了一阵,举手将壶重重摔在了地上。酒壶四分五裂,里面残留的一点酒溅得四处都是,打湿了我的裙摆。
“女儿呀!”爹抓着我的手,一张脸尽显了老态,“为父的无能,才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现在又为了一家人,让你进那地方。爹知道你进宫后,是肯定不会快活的,可是爹也没有办法。你要怪,就怪爹吧。”
我欲哭无泪。我不怪你还能怪谁?
我们这种王公之女,哪个嫁得顺心的?这就是命罢了。
这么折腾了一番,我半点食欲都没有,只吃了点炒青菜就回了院子。我又赶紧写了一封信给师父,说我已经想通了,请他不用担心,也不用派师兄过来了。
我想着之前和二师兄告别,夏庭秋笑意温柔,说在山里等我回去。我那时候也自信满满,早就盘算着怎么逃家出走,却没想到回有这么一出。没想那一别,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想着心里更酸了。
这夜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恍惚间觉得过去那几个月,就像一场黄粱大梦。现在梦醒了,我依旧是规矩束身的王公郡主,什么女侠,什么江湖,都化做了阵阵驼铃声,渐渐远去了。
之后一连数日,我都情绪低落地呆在家里,练剑,钓鱼,陪弟弟玩耍,十分安份老实。皇宫里的圣旨迟迟不来,家里的人都有点不安,我却十分淡定。
我娘说,既然皇帝有纳我为妃的意思,如果将来他不要我,别家也是不敢娶我的。她忧心忡忡,我却心里暗暗高兴。皇帝最好一觉睡醒想通了,不要我了,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做道姑去了。
我在家里呆着,我往日的几个朋友却呆不住了,飞鸽传书给我,约我去喝酒。
我心里一片死水被这封信激活了,又回想起往日大家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快乐,若真进宫了,就再也享受不到了,更不能错过这机会。
我如往常一样,借口闭关打坐,关了房门。然后束起了头发,换了男装,翻墙而去。
这几个朋友是我以前假扮男儿、化名方煦时认识的。他们都是各地高门望族的子弟,还有几个是江湖侠客。其实对方到底什么身份,大家并不深究,只求意气相投,喝酒能痛快罢了。
我年纪轻,作男儿装,轻易还是可以以假乱真。我是跟一群男人长大的,首先我举止就不像深闺女子那般扭捏;二来我自幼习武,在山里也洗衣做饭,皮肉没有女子那么娇贵;三来我没耳洞也从不施香抹粉。而且我多年来很少在京城抛头露面,没什么人认识我。
东齐人,不论男女都生得白皙清秀。即使我爹当年也是俊美后生一名。我扮作男子,别人还交口称赞我俊秀雅致,让我十分得意。
这次聚会就摆在京城最大的酒家“春风得意楼”,说是为了庆祝一位朋友的文定之喜。我跟在店小二后面进了厢房,只见里面圆桌边已经坐了有七八个人,都是熟人。
他们见我来了,纷纷起哄,“今天真是难得,居然能把方兄给请到了!”
“方老弟,半年不见了吧。这次旅行可愉快?”
“阿煦,你失踪半年,回来就这黑瘦模样,是去游山玩水,还是去挖金子了?”
我哈哈大笑,“劳烦诸位牵挂了!霍兄,我要是去挖金子了,那也就不回来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拉我入席。
霍炎坐我旁边,摇着扇子道:“赶快给黄兄敬一杯吧。他家里给他定了工部何侍郎家的四千金,今年秋天就完婚呢。”
“这还没开席,你们就喝上了。”我说笑着,赶紧给那位黄兄敬了一杯酒。
黄公子也不知道已经被灌了多少,脸色发红,口齿模糊,十分可怜的模样,却看得出来很高兴。
我不免羡慕。人家成亲,可以开开心心,我成亲,要哭还得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这顿饭吃得十分热闹,我又因半年没露面,不可避免地被众人轮着灌了一番酒。一来我许久没痛快喝过了,二来心里难受,也想借酒浇愁,我来者不拒,每一杯都喝得干干净净。
大家见我这么爽快,咋呼着要再来一轮,一定要把我灌倒为止。
我嘻嘻笑,接过递到嘴边的杯子,也不管里面是烈的酒,仰头就倒进喉咙里。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扣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夺过了我手里的杯子,重重地顿在桌上。
“够了!”有人在我耳边喝了一声。
席上霎时一片安静。
我晕乎乎地转过头去,不满道:“老霍,你好生不厚道。我难得开心,你还管着不让我喝。”
霍炎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半哄着说:“阿煦,我眼睛又没瞎,我看得出来你不开心。”
大家都没说话,看着我们两个。
我抿了敏嘴,扶着桌沿,努力站稳身子。霍炎过来扶着我,我想挣脱,力气却有点不够。
终于有个朋友开了口,“方兄,大家认识好些年了,你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在座的诸位也并不是无权无势之人,总还是能帮上点忙的。”
我呵呵笑了两声,摇摇头,“这个忙,你们可真的帮不上。不过,我还是谢谢你们的关心了。”
“阿煦。”霍炎担忧地扶着我的肩。
我笑着就有点停不住了,加上酒劲上头,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诸位,今日是黄兄文定大喜,小弟也有一事要说。小弟家里也在张罗一桩婚事。”
这句说完,席上依旧一片寂静。
我苦笑了一声,继续说:“这亲事虽然还没定,可也有了八成可能。未来亲家家教很严,我怕是再没机会出来与各位喝酒了......”
安静了片刻,霍炎轻声道:“阿煦......你......”
我摇头,喝干了杯里的最后一口酒,挥手告辞,留下身后一室寂静。
大家认识好几年了。我年少的时候雌雄莫辨,如今已是十八岁,再看不出我是女孩子,是不大可能的了。朋友们心知肚明,也没说破。如今我告诉大家,我要嫁人了,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大概会为我觉得惋惜吧。
空腹喝了那么多酒,我不可避免地醉了,走得摇摇晃晃。霍炎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拉住我。
“阿煦,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成亲了?”
我下意识挣扎。可是霍炎却把我搂得更紧了,一声声逼问:“是哪家?亲事已经说定了吗?只要没有说定,不,即使已经说定了,我也可以......我可以......”
我一把推开他,扑到栏杆边,哇地一声张口就吐。没有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酸水,落到楼下,立刻就有叫骂声响了起来。无辜被我吐了一头的客人掀翻了桌子,这就要上楼来找麻烦。
我反而嘻嘻笑了起来。霍炎没好气,一把拉起我,从侧楼梯上下去,转到了酒楼的后院里。
春风得意楼规模很大,后院分部着十来个独立的小厢房,溪水环绕,环境优雅。我昏昏沉沉地被霍炎拉到这里,只听到有歌女在弹琴唱歌,闻到花香,觉得很舒服,有点想睡觉。
霍炎扶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又叫小厮送来水,服侍我漱口洗脸。我吐了人家一身,自己身上倒是干干净净,我不由呵呵笑个不停。
“别笑了。”霍炎抓住我的胳膊,使劲摇了摇,“你这笑得都快哭出来了。别笑了!”
我收了笑,不耐烦地推开他,“你这人好烦,我不要你管!”
“你要去哪里?”
“回家呀。”我白了他一眼,摇摇晃晃站起来。
霍炎扶着我,“回家后,按你家人的意思成亲吗?”
“成亲就成亲嘛。我年纪也不小了。”我按着太阳穴。
“对方是哪家?你可喜欢那个人?”
我高声笑骂道:“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喜欢的人不能嫁,嫁的是不喜欢的。这他妈的都什么事呀?”
霍炎拉着我,急切地说:“你有喜欢的人?是谁?”
我推他,“和你没关系。哎,你别老拉着我,我要回家啦。这年头的姻缘真是一桩比一桩乱,月老就是个棒槌......”
温热的鼻息喷到脸上,我下意识地把脸偏开,一个柔软的东西就印在了我的耳边。
我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遇到了什么,顿时一阵狂怒。要知道我活了十八岁,走南闯北见识广,但是本质上还是十分单纯的。平时除了和师兄们亲密点,也就和封峥拉过手。被不是很熟的人这样轻薄,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就在我想着是踢一脚、捶一拳,还是干脆咬一口的时候。那个温热的东西离开了。
这下,我的酒醒了一半了。
眼前是霍炎凑得极近的脸,近到我都可以数清他的睫毛。这混账的手还搂在我的腰上,我们两人的身子紧贴着,再亲密不能了。
霍炎,据说是江东望族霍家的长子嫡孙。霍家这样的望族,子孙读再多的书,也是不出仕的。他这些年来,每年都会在京城里住几个月,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又因为是个翩翩公子,很得青楼姑娘们的喜爱。
回忆到这,我扬手朝他脸上扇去,“找死,敢吃老子豆腐!”
霍炎敏捷地一把抓住了我挥过去的手,一脸深情不由得转化成了苦笑。
“你呀你......酒还没醒吗?也好。你若清醒着,这些话,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对你说出口。阿煦,我知道这不是你本名,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家的千金,可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阿煦,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不想嫁去那家,那你嫁给我好了。我想娶你。”
“你......你说什么?”我使劲挣扎,可是酒后力气不够,挣不脱。
霍炎微笑着,重复道:“我想娶你。”
我说:“你喝多了。”
霍炎说:“我没喝酒。我想娶你。”
我说:“你疯了。我是男人。”
霍炎笑:“我早两年就知道你是女孩子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女孩子。我想娶你。”
我使劲挣扎,“你疯了,你一定疯了。我有什么好娶的?我就是个男人婆。”
霍炎从容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嬉笑怒骂,张狂豪爽,很对我口味。所以我想娶你。”
我急得大骂:“滚!滚!滚——”
霍炎微微一笑,手上使劲一拉,我就被他拉过去抱在了怀里。我还想挣扎,他又低头吻想我。我大怒,屈起膝盖,毫不犹豫地踢向他下身。
霍炎痛叫一声,松开了我,弯腰抱着肚子。
“你......你这也太狠了吧?”
我冷笑,“连老娘你也敢轻薄,废了你都是轻的!”
霍炎五官皱作一堆,苦笑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认识你三年多了,总可以知道你的真名吧。”
“她的真名,怕是你还没资格知道。”
这一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一般,将我们两人都惊了一跳。
我是认得这个声音的,因为前几日还和这人见过面。于是我剩下的一半酒也醒干净了。
矮树丛的那头,身穿常服的萧政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他脸上依旧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具一样表情,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等我看到皇帝身后跟着的那个人,顿时觉得一头撞死了的心都有了。
封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又是气又是怒,嘴唇紧抿着。
萧政摇着一把玉骨折扇,从鼻孔里轻轻哼笑了一声。我膝盖发麻,一个哆嗦跪在了地上。
“阿煦,你......”霍炎大惊,要过来扶我。
萧政唰地收了扇子,走到我面前,也弯下腰,伸出了手。
我看着眼前两只手,冷汗潺潺,咬牙把手放在了他的手里。
萧政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他也不松开我,另一只手还亲切地给我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出来玩就罢了,怎么还喝醉了,让这登徒子给轻薄了去。”
他声音轻淡平和,似乎还带着点宠溺,仿佛在责备自家顽皮的孩子一样。我只觉得脖子后面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
“我......”酒精糊了我的脑子,让我不知道说点什么的好,“小女错了。”
“以后别这样了。”萧政微微一笑,清秀的脸上都在闪耀着慈祥的光芒。
我定定站在他面前,内心却是已经一阵尖叫地奔出七、八十里地去了。
萧政这时才把目光转向霍炎,问:“你是何人?”
我说:“这位是......”
“我没问你。”萧政冷扫了我一眼。
这种做惯了上位者的人,言行举止都散发着一股不可一世的高傲。霍炎眉头轻皱。我想他也不笨,即使猜不出这个张公子的身份,也该知道这人惹不得才是。
我暗暗冲霍炎使颜色。霍炎看了看我,对萧政拱手道:“在下霍炎。”
“霍家的人?”萧政挑了一下眉,“名门世家,怎么教出这么一个登徒子?”
我觉得萧政这句话说得极对,别过脸撇了一下嘴。
霍炎却是不卑不亢,轻笑道:“这位公子,我真心爱慕这位姑娘,也是真心实意想娶她为妻。虽然一时情难自禁,可我自然会负责到底。”
我狠狠翻了一个白眼。以前怎么没发觉这小子是个这么自作多情的人啊?
萧政笑意加深了。
虽然他以前一直是似笑非笑的,有时候也会笑一下,可是从来没有那次笑得像这次一样让人头皮都要炸开一般。
他慢条斯理地说:“霍公子,我说过了,这位姑娘的闺名,你还没资格问。这门亲事,你更是配不上的。若是这位姑娘不计较你刚才的轻薄,你就尽快退下吧。再纠缠下去,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我不计较了!”我吓得使劲冲霍炎使眼色。
皇帝要你滚出去,你就不能用两脚走出去。保命要紧,面子其次,赶紧撤退吧。
霍炎素来高傲,也是头一次被人这样颐指气使,还有几分傲气。他过来一把拉着我,说:“那要走一起走。我这就去你家求亲。”
我被烫着了似的甩开他的手,“你别发神经了。你赶紧走,今天就离开京城回家好好待着!”
霍炎还犹豫着,看看我,又看看萧政。
萧政的视线在我和霍炎的脸上扫了一遍,问道:“瑞云,你可愿意嫁给他?”
开什么玩笑?我牙齿发凉,忙不迭道:“我不愿意,我一点都不愿意!”
霍炎一脸受伤,“阿煦......瑞云?”
我不忍看他,别过了脸。
这真是天降桃花砸死人。不对的时机,不对的人,全是一笔烂账。
封峥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对霍炎道:“这位公子,我家公子和这位姑娘有话要说,还请你离去吧。”
霍炎依依不舍地看着我,唤道:“阿煦......”
我轻叹,摇了摇头,没看他。
霍炎无奈。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不甘心地回头道:“不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封峥再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霍炎三步一回首地离去了。
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我的右手还被萧政握在手里的。我的手冰凉,手心都是汗,和他的温暖干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萧政察觉了,反而紧紧一握。我不敢动,只好由着他。
封峥眼神闪了一下,“下官去送送霍公子。”
他一走,院子里只剩我和萧政两人。附近的小厢房都门窗紧闭,连刚才还在唱曲的歌女也已经没了声音。
我低头站着,不动不动。
萧政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你爹都和你说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点了点头。
“你不想进宫?”
老大,这个问题你要我怎么回答?我说不愿意,你肯定不高兴。可我难过得喝醉了,你都看在眼里的。如果我说我愿意,你会信吗?
我只好不说话。
萧政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或者是我听错了。他依旧抓着我的手不放,问:“那刚才那个人,你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我更不知道怎么回答呀!我若说喜欢,你可以说我和霍炎是对奸夫淫妇,把他一刀咔嚓了;我若说不喜欢,你更可以说霍炎是登徒子,胆敢调戏未来的皇妃,又是一刀咔嚓了。我真是说什么都是不对的。
于是我依旧沉默。
萧政哼笑了一下,“你不说,我该怎么办?”
我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陛下......那个霍炎,是小女多年来的朋友。他大概是喝高了,说了点胡话。还请陛下不要和他计较。反正......反正我回头也要好好教训一下他的。”
萧政笑道:“护短都到这份上了。”
我脑袋埋得更低了。
又冷场了半刻,就听萧政说:“我知道你不想进宫的。你若是喜欢刚才那个人,便和他去了好了,我给你们赐婚。”
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抬头失声叫:“什么?”
萧政笑盈盈地看着我,“终于肯抬头了?”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追问:“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萧政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微仰着头,慢慢说:“我说,你若想和那人私奔,我可以成全你们。”
我好气又好笑,“陛下,我干吗要和他私奔?”
我就算要和人私奔,也不可能当着你的面啊。
可没想萧政轻眯着眼,笑得格外斯文,劝说道:“你还是和他走了吧。”
我二丈摸不着头。这天下哪里有劝良家妇女和野男人私奔的皇帝?皇家之人,不当该是国家道德之表率吗?你不劝我恪守妇道,好好在家学绣花,反而鼓励我私奔,这算是个什么事?
我说:“陛下,小女和那位霍公子并无私情,是不会和他走的。”
萧政歪了歪头,“也对。你刚才说你有喜欢的人。是谁?我给你们赐婚。”
我啼笑皆非,“陛下,您不会也喝醉了吧?”
萧政笑了笑,终于松开了我的手。我赶紧退了一大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萧政看着我,半晌才说:“不情不愿的,进了宫,也要成天看你脸色。也罢。”
我顿时满头冒汗。万岁爷啊,瞧你这话说的。这天下谁敢给你脸色看啊!
封峥送走了霍炎,走了回来。他看我和皇帝两个相处得还不错的样子,神色缓和了些,说:“陛下,时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太后又要牵挂。”
萧政点了点头。
我见他要走了,松了口气,要跪下来送他。
“不用了。”萧政摆了摆手,“瑞云,我刚才说的话,你好好考虑。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若想通了,便和他走就是。你爹那里,我会帮你说的。”
我一脸莫名奇妙,呆呆望着萧政离去的背影。
回了家后,我一个人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个事实在蹊跷得厉害,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看两天过去了,到处一片风平浪静,皇宫里依旧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我忍到了第三天,终于忍不住了去找我爹,把这事全盘托出了,听听他的主意。
我爹听我说到我作男装去和几个男人喝酒的时候,就一副要一掌拍死我的架势。我赶紧跳过了被霍炎轻薄的片段,直接说到碰到了皇帝。
我爹一听皇帝也在,惊愕道:“他说让你走?”
我点点头,又忙补充道:“我说我和那个朋友没有私情。他又问我喜欢谁,要为我赐婚。”
我爹站起来,神色凝重,在屋里绕圈。
我忐忑不安地看他一圈又一圈地走,头都晕了,“您说,皇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爹一下站住了,转头对我命令道:“你这就收拾东西去。”
“什么?”我大惊,“您还把他的话当真了?”
“君无戏言。他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就是放你一马。难道你还真想进宫?”
“当然不想。可是我和那个霍炎不过是兄弟情谊,他可是个风流种子,比起他,我倒宁愿进宫呢。”
我爹严肃道:“我也不放心你跟那姓霍的走。你假借和他离去,出了京城就去找你师父!这事你不要和别人说,只和你娘告辞。今晚就走!”
“可是......”
“少废话!”我爹大喝,“叫你去就去!”
我跳起来,跑回了我的院子。
奶妈和丫鬟见我神色慌张,以为我又被我爹训斥了,已经见怪不怪。
我回想我爹那么严肃的样子,心里蹊跷,可是一点都不赶耽搁,关了房门,独自收拾了几件平常的衣服。银票是王府里的,不敢用,只好包了些碎银子。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神色如常。爹只深深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姨娘们依旧打扮得俏丽,晚晴和三妹、四妹说笑着,天真快乐,我娘一边给我夹菜一边数落我挑食。弟弟也照旧爬到我膝头,指挥着我帮他夹菜,要吃这个,不吃那个。
我心痛,鼻子发酸。
以前我总想着离开这个家,总想像只鸟儿一样飞走,一去不返,逍遥自在。可是如今我真的要走了,才发现这个家是这么温馨和睦,让人留恋。
我娘纳闷地看着我,“怎么了?不想吃苦瓜,那就不吃好了。红什么眼睛?”
我忙打起精神,夹了一大筷子苦瓜塞进嘴里,含糊道:“吃。我吃。”
我爹看到了,低下头,默默喝汤。
晚上,大家都歇息了,我悄悄去找我娘。
青姨如往常一样退了出去,关好了门窗。
我对着我娘跪了下来。
我娘怔了怔,说:“你还是要走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
娘把我扶起来,一把抱住,“你爹刚才来过了,都和我说了。你走了也好,总比留下来好。”
我抱着她,哭道:“娘,女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女儿不能对您尽孝了。”
娘捧着我的脸,仔细看我,“棠雨,娘心里愧疚得很。你打小就在外面长大,吃了那么多苦,我都一直没照顾到你。现在你要走了,我一边想到你这么能干,出去了也可以过得好好的;一边又想到,你到底是个郡主,却过不了金枝玉叶的日子。”
我笑了,“娘,师父那里就是偏僻了点,又不是什么穷山恶水的地方。皇帝难得好心肯放我走,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我娘没说话,眼睛里的忧愁和哀伤却是更甚了几分。她动了动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拉着她的手,说:“女儿今夜就走了。您和爹要保重。我等这阵风波过去了,就尽量回来看您。”
我娘没说话,只掩面落泪。
我给她磕了一个头,转身出去了。
青姨就守在外面,担忧地看向我。
我对她说:“照顾好我娘。”
青姨点了点头,“郡主你也要保重。”
我悄无声息地潜回了自己的院子,换上了平民的衣衫,背上了包裹。
外面月色皎洁,把小院子照得宛如白昼。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院子中央,那是我亲爱的老爹。
我爹背着手,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认可地点了一下头,“钱可够用?”
“足够了。”
“你骑我的追风吧。它脚力快。你出了城,就别回头了,赶紧走。到了你师父那里,若我没有给你来信,你就好生呆着,不要回来。知道了吗?”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越发不安。
我爹掏出一封信交给我,说:“等见了你师父,把这信给他。”
我把信收好,然后也给他磕了一个头。
我爹长叹一声,苦笑起来,“没想倒头来,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我说:“爹,你别太担心了。皇帝肯放我一马,说明事情还没糟到那种程度。”
我爹摇头,也不说什么,挥手让我走。
我溜到马厩,牵了追风,从后门离开了王府。
虽然还没到宵禁时间,不过大街上的人已经不多了。我骑着追风,一路小跑,来到了霍炎下榻的客栈。
霍炎很好找。他老兄没睡,正在二楼临窗的位子上坐着喝酒,一副伤情的模样。
我见四下无人,悄悄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霍炎见到我,两眼大放光芒,张口就要叫。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小声点。我是来救你的命的。你现在就收拾一下,赶紧跟我走。我们连夜出城。”
霍炎眼珠转了一圈,点了点头。他就这点好,人不聪明,却很听话,而且信任我。
城门已经落锁,我拿着我爹的令牌给卫兵看。卫兵一见到那个魏字,立刻对我恭敬得不得了,开了小门让我们出去。
等出了城门,霍炎才颤抖着声音说:“你怎么有魏王的令牌?”
我呲牙怪笑,“怎么?你调戏了魏王的郡主,你自己还不知道?”
霍炎的下巴落了下来。我是知道他的,他倒不是对我爹有什么看法,他只是没料到我身份这么高罢了。
我说:“实话和你说,那日你见的那个年轻公子,就是当今圣上。我本来是要入宫给他做小老婆的,他见你轻薄了我,要杀你。我这才过来带你出城的。”
霍炎顿时面如土色。我早说过,这人其实胆子不大。
我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我已经求过陛下了。你只管回家去,闭门读书一阵子。”
霍炎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你呢?”
我自然不能和他说我要去找我师父,只说:“我另有投奔的地方,你不用为我担心了。”
“何不就跟了我走?”
“想得美。”我敷衍道,“我堂堂郡主,哪里能和你私奔呢!”
“等一下。”霍炎叫道,“那个人,你认识的吧?”
我转头,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牵着马从城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封峥面色沉静如水,默默望着我。
我被他这么一看着,有点手足无措。封峥天天在皇帝身边,这事他肯定也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守在这里等着我。
封峥走到跟前,站着不说话。
我也习惯这人闷骚的个性了,主动开口:“你是来送我的?”
封峥点头,“陛下算得很准。”
我苦笑,“那他最好别反悔。”
封峥看了霍炎一眼,“你决定跟他走了?”
“怎么可能?”我耸了一下肩,“先离开了再说。他是必须得走的,不然不安全。”
封峥嗯了一声。那天萧政是动了杀意的,大家都看得出来。
我有点开心,“你来送我,我真高兴。你回去见了皇上,代我说声谢谢。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我不嫁他就得滚蛋,不过他放我一条生路,我感激他。”
封峥眼神一闪,别开了目光,“我会的。你要保重。”
他又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手帕里裹着的,是他一直不离身的那把匕首。
“这么宝贵的东西,你给我了?”
“留着做个念想吧。这匕首削铁如泥,你带着防身也好。”
我想不要白不要,便把匕首揣进了怀里。
追风打了个喷嚏,不耐烦地原地踱步。
我挥散了脑子里的温情,“我该走了。”
“好的。”封峥说,却一动不动。
我狠下心,翻身上了马。低头望过去,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形笔挺,静静地望着我,然后微微一笑。月光照在他的青衣上,让他浑身都发起光来。
我不禁想到第一次见封峥。那时我还很小,被我爹带着去宫里给太后祝寿。八月桂花香,我趁使女不注意,爬上树摘桂花。这时树下走来一个穿青衣的小少年,坐下来看书。我把树枝弄得乱颤,桂花落了那男孩子一身。他抬起头来看我,小脸精致秀气,也不生气,反而一笑。
这么多年了,我都没忘记那个笑容。只是那个少年早已不对我那样笑了。他总是要不鄙夷,要不苛责,眼睛里再没有了温情。
如今分别在即,我还能再从封峥脸上看到这个笑,也觉得此行真是无怨无悔了。
我和霍炎策马狂奔而去,封峥的身影逐渐被夜色吞没。
一直走了半夜,我们才拉了缰绳,让马稍微歇息一下。
这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里,郊外一丝光都没有。好在走的是官道,还不至于迷路。
我看了看路标,对霍炎说:“天亮就可以出京城地界了,没有什么危险了。”
霍炎听了高兴,又正色道:“阿煦,你同我回去吧。我家中高堂已经过世,没人可以管我。我绝对娶你为妻,给你富足平安的生活。”
我莞尔,“你还不死心?婚嫁的这个念头,你还是早日打消了吧。我只当你是兄弟而已。”
霍炎垂头丧气,“你还真不给我半点希望。”
我放软了语气,说:“阿炎,你这番心意,我很感激。”
“你有感激到想以身相许吗?”
我握拳。
霍炎忙大叫:“开玩笑啦!啊呀,开个玩笑都不行。”
我说:“老霍,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会给你洗衣做饭生孩子,天天守在家里等你回来的女人吗?。”
霍炎也明白,笑了笑,不再说话。
到底是夏天了,骑马跑了半夜,我出了一头的汗,便伸手从怀里掏手帕。黑暗中我用帕子擦了擦脸,觉得这帕子气味有点怪,像是很久没洗过了。
我心里一动,从行囊里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照着这块手帕。
这显然不是我的帕子,应该是封峥用来包匕首的。帕子上画着一树红梅,笔画简洁灵巧。大概时间久了,梅花的红色已经转成了褐红色,看着有点怪异。
霍炎凑过来看了一眼,“谁的帕子?还提有字呢。”
我一看,帕子角落上,果真写了八个字:“纸鹞归穹,海棠别枝”。
“真奇怪。”我拎着帕子发愣,“怎么有点眼熟。”
霍炎忽然说:“这梅花怎么这个颜色,倒像是血呢。”
一道光芒闪过,我猛地想起来了。
北国,小院,我绣手帕,海棠花落了一地。那张粘了血被我丢掉的帕子,原来变成了这样!
我手不住轻抖。
霍炎那把八个字念了念,笑着摇头道:“风筝飞上了天,海棠花落了地,真是天高地远,分别不见。写这句话的人,怕和我一样正为情所伤吧。”
我转头问:“你说什么?”
霍炎以为我没听清楚,仔细解释说:“就这两句话呀,说的正是和心上人的分离之景嘛。这帕子哪里来的......”
他一下没了声音,大概是猜出来了。
我盯着这张帕子,视线几乎能在上面烧出两个洞。
霍炎试探着问:“刚才那个人......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吧?”
我没回答。
霍炎自己知道答案,“看样子,他似乎也喜欢你。”
我垂下手,火折子掉到地上,灭了。
黑暗中,我听到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那声音震得我耳朵快要发麻。
封峥写,纸鹞归穹,海棠别枝。他还说,要我不要喜欢他。
他早知道我们将要分离,他这人这么刻板沉闷的,也不会说,只会写两句酸诗。我要是看不懂怎么办?我要是没看到怎么办?他这个白痴!
我拽紧了缰绳。
“阿煦。”霍炎小心翼翼地唤我一声。
我低声说:“阿炎,我不能继续送你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沿着官道走就是。天很快就亮了,到时候你抓紧时间赶路回家吧。”
霍炎大惊,抓住我的手,“你要干吗?你别忘了,你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我冷静地挣脱了他,说:“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他不说的话,我是一定要说出来的。反正都已经豁出去了。不就是表白一个心意吗?”
“阿煦!”霍炎大叫,“你别犯糊涂!要听话!”
我浅浅一笑,说:“阿炎,我真名叫陆棠雨。欺瞒了你几年,真过意不去。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不如就此别过,彼此保重。”
霍炎还想来拉我,只是夜色太暗,我又敏捷一闪,他抓了个空。
“阿炎,若是有缘,将来江湖再见!”
我调转马头,挥了一鞭,追风嘶鸣一声,沿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霍炎在后面大声叫我,我已是置之不理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黑暗的未知,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一边觉得紧张,一边又觉得快乐得就要飞起来一样。
回到京城门下的时候,天也已经亮了。清晨的阳光如一匹薄薄的暖黄轻纱,笼罩四野。我看向前夜封峥站着与我告别的地方,原来那里有株夹竹桃树,正开满了一树粉白的繁花。
我进了城,径直冲到封府。正犹豫着怎么上门找人,忽然见封峥的小厮常青从侧门走了出来。
“常青。”我叫住他,“你家公子可在家?”
常青看到我,愣了一下,说:“回郡主的话,公子他一夜没回家,早上回来换了朝服,就又出去了。”
我奇了,“他有说去哪里了吗?”
“是去魏王府,拜见王爷,要替皇上宣旨。”常青很笃定地说,又忽然冲我暧昧地笑起来,“郡主,说不定是有好事要临门了。常青在这里先给郡主说声恭喜了!”
我怔住,心想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是封峥要上门帮皇帝传赐婚的圣旨?
想到这里,我立刻调转马头,朝家跑去。
天色还早,我家围墙外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王府的大门却是开的,有几个下人在洒水扫地。
门口侍卫见到我从外面回来,又惊又疑惑。
我跳下马,问:“今天可有人上门来?”
“回郡主,还没有来客。”
看样子封峥还没来。
我抬脚往院子里走。前脚刚迈进去,就见我爹被老管家和两个管事簇拥着朝大门走来。
我爹身穿亲王命服,头戴宝冠,从上到下都隆重非常。不止他,连老管家今日都穿得格外得体。
我正纳闷,我爹已经看到了我,神色一变,怒吼一声:“混账!你怎么回来了?”
老管家和两个管事也跟着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来。
我不解,小声道:“我是听说封峥要来宣旨......”
我爹不等我说完,一步冲过来,抓着我的胳膊就把我往外拖,“你赶快走!出了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爹?”我惊愕大叫,“怎么——”
那个“了”字还未出口,我就感觉到了脚下的振动。
是脚步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还有车马之声夹杂其中。起初只是沙沙响,但很快就转为轰隆声,气势磅礴地从巷子两头朝着王府席卷而来。
我和我爹站在王府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两列禁卫军从东西两头冲过来,又训练有素地迅速散开,将整个王府团团包围了起来。
士兵们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头戴着的钢盔,在清晨的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我爹一个反手,将我推到了他的身后。
我踉跄一步,转身看到士兵分开一条道,一人骑着马,身后跟着几辆马车,走了出来。
我望向马上之人。他轮廓分明的脸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下,靛蓝色的正四品的兵部侍郎官服衬得他那般挺拔英武,清俊不凡。
这个人,我昨夜才见过他,可是怎么一下就变得这般陌生,都让我认不出来了。
封峥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我从我爹背后站了出来,和他对面而视。
他一见我,猛地一惊,脸色唰地转白,喝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时有人从一辆马车里钻了出来,抬头看到我,也一脸惊愕。
居然是他!
廖致远面对我的目光,露出一丝愧疚。他疑惑地看向封峥,封峥正死死盯着我,紧咬牙关。
一个清瘦长髯的中年男子从一顶鸾轿里走了下来。这人是先帝硕果仅存的最小的兄弟,宁王萧暮。
宁王手里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那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我爹一动不动,他高大的身躯站在门口,就像一座山一般,似要为这个家抵挡风雨。
只是我隐隐知道,这次的风雨实在太剧烈,怕是他抵挡不住的了。
我爹低声问:“你们将赵家怎么了?”
封峥依旧盯着我,没说话。宁王只好代答道:“赵老将军重病在床,已是时日不多。军中之事,都有赵小将军代理,虎符也在他的手中了。”
我爹冷笑一声:“我就说老赵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至于他儿子赵凌,那无耻畜生,不提也罢。”
宁王尴尬地咳了咳,转头低声道:“封侍郎?”
封峥如梦初醒。他看了看宁王,又向我看来。我冷冷地别过脸去。
封峥声音暗哑地开口:“请......请宁王殿下宣旨吧。”
“且慢!”我爹伸手一挡,不顾众人惊讶,转头对我道,“雨儿,你进去。”
“爹!”我叫。
我爹深沉地眼神让我把后面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他声音低沉,凝重之中还带着少有的温柔,“女儿,他们这是来抄家的。你是女眷,不必听旨了。你先进去,照顾好你弟弟妹妹们。”
我只觉得指尖的冰冷一直蔓延到了全身,“爹,他们......你......”
“乖女儿。”爹对我慈爱一笑,伸手摸了摸我鬓边的头发。
长这么大,我只见他对晚晴这么做过,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如今,他也终于摸了我的头发了。
我鼻子发酸,眼睛一热,泪水滚落下来。
“别哭。”爹笑着说,“你爹我马背出身,你娘也是将门之女,你是在这军人之家长大,应该吃苦不流泪!快去照顾你娘,这里还有我。”
“女儿知道了。”我重重点头,把脸一抹,飞快地扫了封峥一眼。他和廖致远都怔怔地望着我。
我冷漠地别过脸,不再废话半个字,拔腿就往后院跑去。
消息已经传到了后院,等我赶到时,这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下人们惊慌失措地抱着珠宝古玩到处奔跑,丫鬟老妈子们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我娘正安抚弟弟,见到我来了,差点跳起来,张口也是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我苦笑,“你和爹瞒我好苦。”
娘悔恨交加,流着泪跺脚道:“皇帝到底喜欢你,有心放你一马,才让你先走的。你这傻丫头,怎么又跑回来了!”
我冷笑道:“他还真喜欢我呢,喜欢到要抄我的家。”
弟弟见我娘哭了,也放声大哭起来。他一哭,旁边三妹和四妹也跟着哭,姨娘们也掩面落泪。
晚晴还算是比较镇定的,只是拉着我,惊慌地问:“阿姊,怎么突然要抄家了,是怎么回事?”
“现在也说不清。爹在外面听旨,怕是禁卫军很快就要进来了。”我拉过弟弟,把他推进晚晴怀里,“二妹,家里孩子中,就我们俩最大。你护着弟弟,一下官兵冲进来时,你躲在我身后就是。”
晚晴虽然害怕得小脸煞白,浑身颤抖,可是她还是毅然抱起了弟弟,说:“阿姊你放心。”
正说着,一列士兵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下将我们团团围住。女眷们受惊,纷纷尖叫起来。
带头的士兵生硬道:“魏王叛国通敌,罪名确凿,满门抄斩。现下查抄王府,扣押家眷奴仆,听候发落。”
话音一落,女眷们都惊恐大哭起来。我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将娘挡在身后。
娘却把我一推,朝前走了一步,脸色苍白地拉住了我的手。
“雨儿,爹娘无能,没能保护到你。”
“娘,你说这个做什么?”
娘垂泪,一字一顿道:“我乃靖国将军长女,魏王正妃,一品诰命,岂可受辱于兵士之手。你爹已无生机,我也不必贪生。你和弟弟妹妹们,若有幸活下来,就好好活着。若是不行,也要死得有骨气!”
我娘说完,身子一晃,嘴角溢出一缕乌血。
“娘——”我顿时觉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她软软倒下的身子。
娘看着我,泪水流个不停,想再说几句话,张了张嘴,却不再动了。
我抱着她,木然跪在地上,脑子已是一片空白。
“母亲......”晚晴抱着弟弟发愣。姨娘和妹妹们却是更加惊恐,大哭不止。
旁边的将领怔了片刻,看到了我身后的弟弟,才找回自己声音,道:“男女眷要分开扣押,将小世子带过来。”
晚晴吓得抱紧了弟弟。旁边冲出来一个卫兵要去捉弟弟,手还未近,我拔出匕首刺了过去。那个士兵反应敏捷,抽身闪开了,只是其他士兵见状,纷纷拔出刀来。
女眷们都惊叫起来。
廖致远从外面冲了进来,见状大叫:“郡主,别乱来!”
我将晚晴她们护在身后,手握匕首横在胸前,对那个领头的冷笑道:“怎么是你来捉人?你们那个带兵的呢?怎么?有胆子来抄家,却没胆子出来见人?”
那士兵露出犹豫之色。
“郡主请勿冲动。”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又有一大群士兵从院子外面如洪水一般涌了进来,一个靛蓝色的身影从人群后面款款走了出来。
我听到身后的晚晴发出短促的惊呼声。
我苦笑。封峥啊封峥,你可对得起我,你可对得起晚晴?
封峥面色青灰,仿佛戴了一层冰冷的面具一般。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娘,眉头猛地一皱,转头问:“怎么回事?”
一个前来抄家的文官装模作样地叹息道:“魏王妃以身殉夫,贞烈可贵。”
“呸!”我冷笑道:“满口喷粪!”
封峥转头,看到我手里这把他昨夜才送我的匕首,黑色的瞳孔似乎有一抹悸动闪过,又很快归于平静。
“郡主,请把刀放下。小世子必须和女眷分开扣押。”
弟弟嚎啕大哭,“阿姊,我不要走!”
我咬着牙,一字一字慢慢说:“我弟弟还小,需要有女眷照顾。还望大人通融一二。”
晚晴在我身后啜泣起来。
封峥闭着嘴没说话,那个文官却叫了起来,“罪臣家眷本该服押,哪里还有和官兵讨价还价的说法。郡主糊涂了,你们也糊涂了?还不赶快把魏王世子带过来。”
七、八士兵举着刀扑了过来。我扬起匕首挡下其中两个,可敌众我寡,根本阻挡不住。
弟弟被抓住尖叫起来,晚晴一边抓着弟弟,一边叫:“你们放开他!封哥哥!封哥哥!你不能这样!”
我正和两个士兵缠斗,听着晚晴的尖叫,只觉得有一把尖刀刺进了心里,疼痛难当。
晚晴呀,你也看错了你的封哥哥了。青梅竹马的下场也不过如此呢。
我看准一个空档,冒着被刀砍到的危险,向抓着弟弟的那个士兵扑了过去。
封峥却在这时一动,抽出剑来挥过来。
他居然敢——
我红着眼把手翻转,锋利的匕首一下没入了封峥的胸膛。
耳边响来锵的一声,是他的剑将那把砍向我的刀挡开的声音。
然后,我就一下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晚晴的惊呼,弟弟的哭叫,全部都消失不见了。我只看到封峥连退两步,想站稳,却还是跪在了地上。
他痛苦地捂着胸口,那里插着一把匕首。是他亲手送我的,再由我亲手插进他胸膛的匕首。
士兵们动了起来,大叫着什么,朝我奔跑过来。
住手——
封峥似乎勉强抬手喊了一句,然后我感觉到后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