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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军事 >>入魔 >>○四七 终归一死
神龙历一六八年七月初三, 天下宫再燃战火, 付氏勉力相抗, 飞云城叛逆多有协助。 七月十一, 胶着望月峰的飞云城同东海与付氏尽皆伤亡惨重。独闻人寻一人,日杀百人有余。 七月十七, 付氏与天下宫商讨停战协议。 七月廿一, 望月峰战事落下帷幕。 同年八月初八, 闻人君率众返回飞云城。 八月廿二, 飞云城叛逆萧厉、齐傲反抗, 为闻人君秘密留下的探子暗中破坏。 同年九月初九,闻人君于万人中亲取萧厉首级,沸扬一时的‘飞云内乱’尘埃落定。 三天前,南淮,民家小院。 “啪!”的一声,是纸张被狠狠拍在桌上的声音。橙黄的灯火在灯台上摇曳着,照亮了坐于桌旁女子的侧颜——固然绝美,却被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破坏,正是久不见踪影的何采衣。 还有一个站在何采衣身旁, 紫衣灰发,却是曾与叶白有过一面之缘的拓跋凛。 拓跋凛的神色有些刻板:“萧厉完了。” 虽然方才那狠狠的一声是何采衣自己发出的,但眼下她面上却并无什么怒色。只站起身恭敬道: “是, 师父。” 拓跋凛眉梢一动, 似乎就要发怒, 然而到底还是勉强克制了, 只道:“你想杀闻人寻,我替你动手就是了,不需再多费心思!” 何采衣依旧恭恭敬敬的回答:“回恩师,弟子不想杀闻人寻。” 拓跋凛脸色愈冷:“那你这般劳心劳力,又想做什么?把人逼到无处可走好来找你?!” 这话实在有些侮辱人,然而何采衣却依旧八风不动:“回恩师,弟子目前不想杀闻人寻,只是觉得就这样死了,未免太过便宜对方了。闻人寻要死,但死之前,弟子必要他落魄潦倒身败名裂。” 何采衣的回答虽是事实,但另一层也显然旨在让拓跋凛息怒。不过拓跋凛不但不息怒,还只觉一团怒火就这么从胸中冲了出来,左右乱窜! 从没学过什么叫忍耐,拓跋凛当即便砸了桌,怒喝道:“你为了一个闻人寻要赔上自己的性命?——还记得不得我让你练的玉女决是怎么说的!” 实木做的桌子在拓跋凛的一砸之下只如豆腐般倾颓碎溅,更有木屑划过站在一旁的何采衣的眉角,带出一溜血珠。然而何采衣却只做不知: “玉女决的总纲可归纳为六个字:‘少喜怒,少思虑’。” 虽然何采衣自个对划过眉角的木屑没有感觉,但站在何采衣对面的拓跋凛却怔了一怔,怒气慢慢歇了下来:“很好,思虑过甚呢?” “多喜怒则走火入魔,多思虑则油尽灯枯。”一问一答之间,何采衣神色从来平静。 “你既然都知道,”拓跋凛神色冷冽,“那就给我放下!” 言罢,拓跋凛便准备离开。 何采衣却叫住了对方。 “恩师。”何采衣开了口,声音轻轻的,“死有什么好怕?我只是要他不得好死,如此而已。” 拓跋凛反过身,气得笑了:“你的意思是,我辛辛苦苦养了一个弟子,就是为了叫她送死去的?” “弟子没有送死。”何采衣认真回答。 拓跋凛冷冷道:“你自然不是送死,你是在求死,连坟墓都先给挖好了。” 何采衣默然不语。 拓跋凛几乎要拂袖而去了,但他到底是忍了:“接下去呢,你打算怎么做?” 眉心稍舒了舒,尽管面上有伤痕,但这个动作做来,何采衣也自有一种光彩:“弟子想,那阳琉的苏和……” 拓跋凛却一下子暴怒了:“先是李缺再是苏和,你尽挑这些德行名声好的设计,一个姑娘家的也不怕损了阴德,死后落入十八层地狱翻不了身!” 何采衣有些想笑,于是她就勾了唇角:“恩师,弟子自知罪孽深重,本也没想上得天庭……” “那你的阿寻呢?你将他夸得那么好,就不怕他在天庭里等着你?”拓跋凛语带讥讽。 何采衣一下怔了。半晌才笑道:“恩师莫说笑,弟子毁了容貌又沾了血,还……就是阿寻再活转过来也不会要弟子了,谈什么等不等?” 拓跋凛骤然变色,竟再不说一个字,转身就走。 而何采衣则慢慢坐了下来,对着一地的碎屑愣了许久,才伸手,缓缓覆上脸颊伤痕。然而仅仅在她指尖刚刚触及那狰狞扭曲伤痕时,她便宛如被火燎到了般的重重一颤,飞快抽手。 九月初十 飞云城 叶白刚刚收剑,旁边站着早早就等了的齐傲。 “说。”叶白出了声,就去拿一旁早准备好的布巾。 齐傲亦步亦趋的跟着:“寻少爷,我父亲……” 叶白点了头:“我等下和城主说。” 满面感激的应了是,齐傲紧接着就添了嘴唇:“还望少城主多多费心,无论需要什么,都尽管开口,我一定想办法找来!” 可有可无的点了头,擦完汗的叶白就径自往主院走去。 虽说昨日便是重阳,然而飞云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管是谁都不会有心情过节,再加闻人君和萧厉最后一战就是在城主府内,所以此时眼下是到处的残花败柳,一派萧瑟。 叶白直接敲门进了闻人君的书房。 闻人君正处理一应善后事宜,摆在一旁的折子都堆了半个手臂的高度。 “有事?”见了叶白,闻人君开口。 素来懒于委婉客气,叶白直接道:“齐傲想救他父亲。” “齐阎?”毫不奇怪,闻人君笑了笑,随手抽出一份关于齐阎的报告,稍稍看了便压下道,“你想放就放了罢。不过如果齐阎会为齐傲着想的,就是我放了,他也要死。” “那是他的事。”叶白淡淡道。 一句尽显凉薄的话却让闻人君的眼神柔和了。推开面前折子,他道:“这次打算停留多久?” 叶白认真想了:“前一段突进太快,现在要花些功夫稳固……” 这么说着,叶白其实想到了唯一有过的一个愿望:挑战过天下值得挑战之人。然后,他开口:“你想的话,我就留下了。”顿了顿,叶白再道: “一直。” 先前叶白说这些话的时候,闻人君多是揭过。然而现下,他眼神略沉,却接了话:“我三十二了,就算不谈其他,这个年纪也是你叔叔辈的,何况只剩十几年功夫,我也……”闻人君微笑起来,“那个时候,你的人生不过刚刚开始。” 叶白沉默半晌:“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闻人君未置可否:“你可以拥有更多。” “都是我不想要的?”叶白接了话。 闻人君没有说话。 叶白也跟着沉默,然后,他淡淡开口:“我不会说话,不过……” 眼神微微凝了,叶白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喜欢上一个人。我现在也还分辨不大出‘喜欢’是什么。我只是在见到的一刹那就记住了,然后……”叶白想起了自己不时有过的乱梦,或许他一开头记住闻人君,有一大半是由自那些不时出现的乱梦,然而他从没有打算把这些告诉给闻人君,因为叶白只是叶白,“……就忘不了了。” 叶白慢慢说着,他的声音很稳,很平,所以也自然没有人能明白,当初他为了确定这个‘喜欢’,是犹豫过迟疑过甚至质疑了多少个日子: “你有喜欢的人,我知道。你把我当影子也好当替身也好,都没有关系。如果还觉得对不起他,”叶白语气没有起伏,“那就把我当做一个会动雕像也可以……我是真的没有感觉。” 最后一句,叶白突然轻了声音。 叶白看着闻人君:“夏锦呆在你身边,我说不上讨厌,就是想杀他而已,和其他挡了路的没什么区别。而你把我当成赤焰还是其他,都不重要,因为我知道,我就是我,不会改变。” 闻人君知道叶白的意思,因为以前也有过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心境已到大圆满的人,可惜,入了魔…… 闻人君刚刚恍惚,便觉心脏狠狠抽痛一下。 然而什么是人,什么是魔?魔有行人举,人亦多做魔事……当年的事情,便是拿出来堂皇的讲,他们每一个人,也都是为天下计而不拘小节了。 “当年那个大夫说你还有二十春秋,现在是十六年半。这么多时间,总有能让你高兴的人事,就算不是我,也没有关系。何况,”叶白忽然笑了,只是他向来少喜怒,这个笑容就显得有些僵硬刻板了,“我从拿起剑的时候就知道了,我的性子只会到处得罪人,武功就是练到了及至,大抵早晚也要被人围杀至死,有没有十六年还是两说……” 叶白口中的话停住了,因为闻人君忽然沉了脸。 “这一次,你会活下去。”闻人君不容置疑的开口。 死活对叶白其实没有什么区别。能活着,他不会刻意去寻死;要死了,他也不会惶惶求存。然而面前的人开了口…… 叶白略一沉默,便点头道:“好。” ——好,在你之后,再死。 忽然有敲门声响起:“城主?” 闻人君见是在外头打扫的小厮,兼且也不想再把话继续下去,便点头道:“什么事?” 下人老实道:“夏公子在外面,说是想见城主。” 闻人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向叶白。 叶白已经起身。 另一边,却说齐傲在嘱托过叶白后,又花了银子疏通下人,故而在闻人君答应的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情报,当即一刻也不多呆,刚忙就去了飞云城的要犯囚所。 囚所在城南,守备森严不提,墙上的窗户也是小小的,还上了铁栏杆,只透得进些许光线,使囚所一年四季都晦暗难明,一股阴冷之气始终挥之不去。 齐傲看见齐阎的时候,齐阎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就是精神有些萎靡,头发也花白了大半。 心中一酸,齐傲面上却越发笑得兴高采烈,气都不喘一口的就将闻人君愿意放人的消息给说了出来。 齐阎听着,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只道:“萧厉死了?” 齐傲怔了一怔,却还是回答:“死了,城主亲自拧下的头。” 这么说着,齐傲就不禁想到了昨日的那一战。 周围已经是一片血海了,闻人君还弃了剑不用,而直接出手,三四招的功夫,就生生将一颗头颅给拧了下来……鲜血飞溅之时,更是早已提着头颅直立檐角,一身白衣干净如初,只有提着头颅的手指,沾了些血色。远远看去,是说不出的尊荣。 齐阎沉默了片刻:“破天呢?” 虽然从前和萧破天关系不错,然而到底也就是利益驱使下的酒肉朋友而已,这次萧家使齐家遭难,齐傲心中早就重重的给事情源头的萧破天记了一笔,此际再听见齐阎不关心自己只在意萧家,神色就有些隐怒:“没听说抓到,他跑得倒是挺快的。” 齐阎叹了一口气。 就在齐傲以为齐阎要再谈萧家的时候,齐阎却忽然缓和了声音,道:“傲儿,这次你是托了寻少爷罢?” 齐傲点点头:“是。” “日后记得跟着寻少爷,不过要做的,是城主吩咐的事情。”齐阎微笑道。 齐傲倒是没怎么吃惊:“爹,我也看出来了,寻少爷是真的没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只在乎两个,一个是剑,一个是城主。” “你知道就好。”齐阎点了头,“既然你要跟寻少爷,以后什么事都要多长一个心眼。寻少爷固然不会被劝,但你先把要劝的事情统统扼杀了,不就好了?寻少爷也不是一个会拿权的,但现在的局势已经够清明了,这飞云城,往后就是寻少爷的了。不过城主还在,你切忌万事都要小心,尤其是对于寻少爷的,一定要上心!如果拉拢交好了人,但凡是飞云城的,都让他们以寻少爷为尊;而等城主百年之后,依着寻少爷的个性,必然不会多管杂事,到时候你掌了实权,让寻少爷作为武力压制其他门派,是再好不过的,明白吗?” 齐阎叮嘱得仔细,齐傲心中却渐渐的觉出了些不对,忙笑着打断:“爹,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以后有的是功夫!” 齐阎仔细的看着齐傲,片刻方道:“你说得是,我只是没想到萧厉死了,我还能活着。” 齐傲越觉得不对,强笑道:“爹,您当然会长命百岁!” 齐阎摇了摇头,不再说这些,只道:“你三岁起就没了娘……我也一直没找个女人再照顾你,初时还有顾虑,现在想来却是好的,至少你会自己照顾自己,以后也如此就好。” 几乎凭空升起恐惧来了,齐傲一刻也等不下去,当即咬牙道:“爹,您别多想,我现在就去把城主谕令求来,接您出去!” 齐阎略闭了闭眼,点头道:“去吧。” 齐傲转身要走,却又回头,低声哀求:“爹,儿子日后还要仰仗您扶住,是不是?” 扶住啊……当老子的当然要扶住儿子。齐阎想到了萧厉和萧破天,唇角就有了淡淡的笑意:“当然。” 听了一句毫不迟疑的回答,齐傲稍稍放心,转身走了出去。 囚所的通道和自然来时一样,但齐傲却只觉越发狭长阴暗得仿佛走不到底,好不容易撑着走到了入口,齐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身上隐有冷意。 守门的卫士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看见齐傲出来,当即连连催促。 齐傲陪着笑,又摸出了重重荷包递过去。 守卫脸色稍霁,一边让齐傲快点,一边伸手去拿荷包。 齐傲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然而也是这个时候,他忽然顿住,转脸就冲护卫笑道:“小哥,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这点银子,”胡乱从衣兜里摸出几张银票,齐傲往护卫手中一塞,就急急忙忙转回头,口中还说道,“你拿着喝酒,我再回去说两句!” 一把没抓住,守卫看看手中的银票,怒气冲冲的朝齐傲咒骂几句,便不再管。 而此时的齐傲哪里还有心思分辨守卫说什么? 脚下走得飞快,齐傲匆匆转过了门廊走进通道,最后甚至还跑了起来! 转眼就跑过通道,到了齐阎的牢房。 齐阎还坐在那里。 只是眼睛紧闭,面色青白,有血从唇角长长漏下,濡湿整片衣襟。 牢里没有呼吸声了。 但声音,却依稀响起: ——‘儿子日后还要仰仗您扶住,是不是?’ ——‘当然。’ 齐傲腿一软,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