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东旭与崔少宴回了陈阳镇, 俱是一副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的样子。
顾东旭将陶罐子交给无须子, 在混元道观外跪了三日, 遭尽了年轻的道士们的白眼儿与唾骂, 昏过去后被崔少宴抬回了清末盗观。
萧存峻心疼小弟子, 坐在床边抚着他的头发:“你若太苦……我让吴胥替你写一张符,使你忘却前尘……”
顾东旭摇头, 沙哑地开口:“不要。”
死了的人可以教活人心上蒙上一层揭不去的灰, 然而生前没有占据那人的全心,死后亦是不能。
半年之后, 一切表面上已恢复往常。
顾东旭在师父师兄面前依旧能嬉戏打闹, 却一刻也不敢落单。每每四周无人,心中便似缺了一块, 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这半年间崔少宴一直未出去偷过腥, 深深了解大徒弟习性的萧存峻不由奇道:“你自家撸秆子?守得住?”
崔少宴心不在焉地拔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 恹恹道:“嗯?噢……提不起兴致来……”
萧存峻见他魂不守舍, 只当他是失了兄弟而深受打击,遂叹了口气便不再管他了。
顾东旭与师兄一块下河洗澡的时候见他脖颈上悬着一块玉佩,不由奇道:“这玉佩从哪家挖出来的?看着有些眼熟……”
崔少宴不自然地背过身去,支吾道:“不记得了, 见它好看, 就挂身上了。”
顾东旭微微挑眉:“老大……听说古墓中出来的玉都很邪门, 说不定你……”
崔少宴怔了怔, 苦笑着喃喃:“邪门……真是……”
他回了陈阳镇才发觉怀中多了一枚玉佩, 正是他初时随手取了送于武冰那枚, 后一直由武冰戴在身上。想是他离开前那一晚武冰攥他衣襟的时候塞进去的。
也不知怎么的,崔少宴鬼使神差地将那玉佩悬在了脖颈上,短短三个月中竟梦见了武冰五回:有他温言笑语,有他策马飞驰,有他媚眼如丝……
崔少宴气恼自己,跑去邻镇的勾栏找乐子,却每每在行至关键之时,余光一瞥间脖颈上垂下来的玉佩,家伙——软了。
崔少宴几欲抓狂,倌儿姐儿,胖瘦美丑找了好几个,偏偏那一杆身经百战的银枪就是不给面子,明明已抬了头,却在幽深的门洞前怯场了。
崔少宴抽抽鼻子,背对着顾东旭闷闷道:“老二,玉在地下埋久了,会不会阴气太重……让,唔,损人阳气?”
顾东旭怔了怔:“啊?”
崔少宴挠头:“唔,就是,比如……难消美人恩之类的……”
顾东旭惊讶地张大了嘴:“老大你……”
“噗……”他忍俊不禁,狂笑了起来,浸在水中的身子不住抖动,惹得身边涟漪阵阵:“哈哈哈哈……老大……啊哈哈哈……”
崔少宴额头青筋暴起,转回身面色阴黑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顾东旭笑得花枝招展:“没……哈哈……哎哟笑得老子蛋疼哟~~”
崔少宴冷笑,一招猴子捞月向他身下袭去:“老子让你没蛋可疼!!”
“……”
两人在水下斗了九九八十一个回合,精疲力竭地爬上岸来,肩靠着肩躺在岸边喘气
“喂……”顾东旭抬肩撞了撞崔少宴:“老大,要不要我替你开一味药?”
崔少宴嗤笑:“不必。”
两人沉默了一阵,崔少宴坐起身,将脸埋在手心中:“老子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顾东旭亦坐起身,嬉笑道:“那老大想不想治?”
崔少宴的脸颊贴着手掌,苦笑道:“你让我再想想……我还……不敢……”
顾东旭爬起来将衣服穿上,叹息道:“有啥不敢的……切了吧!你自己不敢我替你切!”
“……”
崔少宴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抓起一块石头丢过去。
顾东旭嬉皮笑脸地躲开,背着手悠哉地在回去的路上踱着步子,悠扬道:“回——去——吧——”
过了几日,萧存峻与无须子吵了一架,灰头土脸地拎着两个弟子离观出走,跑到邻镇躲了起来。
崔少宴与顾东旭俱是睡梦之中被怒气冲冲的师尊提起来的,匆忙间只来得及抓了件外衣,连银钱都没有带上。
三人无所事事地闲逛了两日,啃了无数窝窝头,终于将萧存峻身上带的钱用完了。
两名弟子懒懒地靠坐在街边,顾东旭斜了萧存峻一眼:“师父……还不回去?”
萧存峻擦了擦鼻子,冷哼道:“才两天,他吃吃喝喝就过去了,还来不及想老子呢!不回!”
崔少宴无奈,随手在路边拔了根草,戳在鼻孔中:“那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萧存峻冷笑:“至少……再过两……个时辰罢!!”
两名弟子嗤笑。
萧存峻的肚子不适时宜地叫了一声,顾东旭盘腿坐直身子:“现在是午膳时间,师父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萧存峻将兜翻了个底朝天,掉出来一枚铜板。
崔少宴哀嚎:“师父喂……两个时辰……就算了吧?”
萧存峻撇嘴:“不行!一刻都不能少!要叫吴胥那混蛋吃点苦头才行!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好好找找,身上还有没有铜板?”
两名弟子无奈,满身摸索。
顾东旭将袖袋一翻,一不留神落下一堆折纸。
他一怔,急忙要将折纸捡起来,却被萧存峻眼疾手快捡了一枚去。
“咦?这是什么东西?”
顾东旭眼神四处游离:“没……”
崔少宴也捡了一枚,对着阳光照了照:“折的是……猪肝?咦?师父,上面有字……”
顾东旭将地上的折纸统统捡起来塞回袖袋中,表情不自然地从崔少宴手中夺回一枚纸心:“猪肝……你的肝!”
萧存峻仔细看了看:“乾元钱庄……银票?!”
顾东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支吾道:“啊……嗯……”
崔少宴奇道:“怎有这许多?好好的银票,折成这样做什么?”
顾东旭目光躲闪,并不回答。李霁每月寄来一封信,信封中只塞了一枚纸心,每回都是用银票折的,粘得极牢,教人不知该从何处拆开。
萧存峻上下翻看,只瞧见一个壹字,看不清后面的数字。
他诧异道:“壹……没有一两银子的银票,起码也是一百两罢……”
崔少宴挑眉,心中已有数自家师弟是从何处弄来这些折纸了。他用胳膊怂了怂顾东旭:“这么多钱,将你卖他都够了罢?”
顾东旭斜他一眼:“承蒙师兄看得起,师弟我没这么值钱。”
崔少宴叹息:“是啊,就算按猪肉价卖都才几两银子……猪肉最近又涨价了。”
顾东旭暴走:“……就算?!感情老子卖猪肉价还赚了?!”
萧存峻兴奋地捏着银票:“快拆了快拆了,一百两可就发了!两年不回去都成!”
顾东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自己拆,我拆不来。”
萧存峻与崔少宴仔细将它翻转了半天,不敢硬拆,眼看送到了嘴边的鸭子吃不得,不由暴躁不已。
顾东旭悠哉地将纸心从二人手中抽了回来,懒懒道:“没用,老子研究过很久,拆不开的。”
萧存峻暴怒:“哪个暴殄天物的混蛋折的!活该他倾家荡产!”
师徒三人正一筹莫展间,突然瞧见前方落下来一个布包。
三人同时抬头向上看,却见无须子一脸悠哉地坐在屋顶上,撑着下巴绕有兴致地看着三人。
萧存峻脸一黑,崔少宴与顾东旭二人眼前一亮,恶狗扑食一般冲上前打开那布包,果见里头装满了白嫩嫩腾着热气的包子。
萧存峻冷哼一声,环胸坐在原地不动。
两名不肖弟子一人抓了两个包子,左咬一口:“嗷!枣泥的!”右啃一下:“嗷嗷!酱肉的!”
“哼!!”萧存峻哼的更响。
顾东旭恍然大悟,将右手的包子塞进嘴中,提起布包回过去,谄笑道:“师父你吃。”
萧存峻这才慢悠悠地伸手,挑了个点了红点的包子凑到嘴前,咬了一口,骤然脸色大变:“榴,榴莲的……”
自那回吃了下了泻药的榴莲酥,萧存峻每回只须嗅到榴莲的气味都觉腹中翻滚不止。
无须子气定神闲地提着奄奄一息的萧存峻往陈阳镇走,崔顾二人跟在身后,忍不住上前问道:“吴道长,你可是一早就跟着我们了?”
无须子斜睨了一眼身旁之人:“嗯。”
“咳。”顾东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你为何不早些出现,将师父……”
无须子斜睨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萧存峻,冷哼道:“这才两天而已,他还没吃够苦头呢!”
顾东旭、崔少宴:“……”这话怎听着如此耳熟?
一个月后,崔少宴打点好行装翻身上马。
马行了了两步,又停下了。
他回头看着相送的师弟:“老二,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
顾东旭垂眼笑了笑,拾起一颗石子打在马臀上。那马受了惊,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崔少宴措手不及,险些从马上摔下去。他好容易摆正了身形,就听身后远远传来顾东旭的喊声:“路——上——小——心——!”
与此同时,京城中。
李霁从案头抽出一张银票大小的宣纸,狼毫汲足了墨,端端正正写下:“壹文钱”三个大字。
搁下笔,换了支蘸了朱砂磨成的红墨,有模有样地画了个乾元钱庄的印号。又调了墨,画上官府印鉴。
他放下笔,满意地提起纸张看了看,果然是以假乱真了。
李霁嘿嘿一笑:“以后辞了官,用这个本事做活计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