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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历史 >>长安末 >>第23章
冯其中被停职以后,整日无所事事地坐在古城茶楼里喝闷酒,夜里还常常做噩梦,一会儿梦见满脸是血的耿超呼唤他给自己报仇,一会儿又梦见黑暗中冷森森的枪口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从噩梦中惊醒的他不断地在房间里踱步,时而撩开窗帘看看外面的街道,黑夜里的街灯昏黄而孤独,时而又坐下来猛抽几口烟,浓烈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不止。多年的唱戏生涯不允许抽烟喝酒,但现在他的嗓子已被折腾得开始沙哑。 冯其中心里痛苦不堪,他开始深刻反思当初决然舍弃梨园行,拼命爬进国府做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在那个明争暗斗、貌合神离的环境里,面对那些有头有脸有背景的同僚,冯其中经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另类,没有任何背景,只能趋炎附势讨好巴结,终了却沦为别人升官发财的工具,即使拼上性命去做事,成绩永远都是上司的,而错误和过失永远都得自己背负着。就拿眼前的境遇来说,冯其中觉得自己的命运还不如舞台上演员饰演的王侯将相,明明是忠心耿耿、舍命做事,最终却落得如今这般众叛亲离、遭人唾弃的下场。可叹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又怨得了何人呢? 陷入无尽痛苦的冯其中突然很想念师父,想念在锦绣班时快乐无忧的时光,尤其是想到杨小云,他的心就像被撞碎的玻璃哗啦啦掉了一地。这时候的冯其中是多么渴望见到杨小云,但他知道,杨小云一定对他恨之入骨。尽管他痛恨自己曾经面对这份感情时的刚愎自用,然而内心难以抑制的痛楚让冯其中清楚感觉到,若是见不到杨小云,他整个人的魂魄似乎就要散了。 日夜无休止思念杨小云的煎熬,令冯其中寝食难安,于是他瞅准一个杨小云独自在家的机会,鼓足勇气上门去找她。 杨小云睁大双眼不敢相信这个曾经令她既爱又恨的男人,活生生地再次出现在自家院落里。可惜此时的杨小云已非彼时的杨小云,她淡然平静地看着冯其中那张熟悉而又陌生,曾经让自己寻死觅活的脸庞,内心激不起一丝涟漪。她静等他会说出些什么,她更不知道自己又能说些什么。 正当两人欲言又止时,康健忽然从外面兴冲冲走了进来,满脸喜悦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碰见冯其中。冯其中一眼就认出了康健,这个人正是自己一直想抓捕却屡屡漏网的学联头目。冯其中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心里瞬间明白了一切,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站着的每一秒都是多余的,羞愤而懊恼的他转身就往外走,结果和回家的杨元厚迎面相撞。 杨元厚看到冯其中,瞬间火气窜到脑门上,他冲着脚步匆匆有点东倒西歪的冯其中大喊道:“冯其中,你这个混账东西,还有脸来我家,你不得好死的。” 从杨小云家出来,冯其中的大脑被一股血气蒙住了意识,一时间迷迷糊糊不知该往何处去,一束炫目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这时,一个算命先生站在他面前说:“先生相貌堂堂,端庄威严,双目清亮如辉,额骨神气高扬,真可谓富贵之相啊!”冯其中挺直腰身给了算命先生一个银圆。 他刚要抬腿走时,算命先生急忙挡在他面前又说:“先生额角似有缺陷,看您面色焦红,走路歪斜,似有败退之相,先生可想知晓化解之策?”冯其中听到此言后,又从算命先生手里轻轻拿回刚刚给的一块银圆,嘴角微微上扬,嗓子轻轻哼了一声就走开了。算命先生愣在那里,脸上露出尴尬的苦笑。 第二天一大早,寒梅听到杨元厚在剧院里不加掩饰地责骂冯其中无耻时,她方知冯其中去找杨小云了。想到如今落魄失意的冯其中,寒梅深恨他当初贪慕荣华富贵不顾礼义廉耻的丑恶行径,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师弟,每每念及和他一起在锦绣班长大的这份感情,还有师父临终前希望他回头是岸的嘱托,寒梅的内心便感到无比的矛盾。 曹云亭理解寒梅对冯其中这份复杂的感情,虽然他将魏光华牺牲的这笔账算在了冯其中头上,但此时的冯其中已经沦为人见人恨的过街老鼠,看在寒梅与他姐弟一场的份上,除掉他已经不是最紧要的事情。曹云亭相信作恶多端的人迟早会遭报应,此时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从山西回来以后,寒梅一直想给杨小云解释为何阻止她一同前往运城。这天傍晚时分,她把杨小云从家里约出来,两人走在静静的护城河边,寒梅和盘端出不让她同去运城,就是因为赵渊他们会在潼关车站截杀冯其中,担忧杨小云心里无法接受,进而影响到整个行动的安全。 杨小云叹息道:“我明白曹大哥和你对我的关心,当着姐姐的面,我不想有任何隐瞒。对他我真的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了,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只求报应不要对他太狠。我承认自己当年是那么爱他,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瞒姐姐你,我心里已经另有一个人了。” 听得此言,寒梅心里深感欣喜,她对杨小云的这份担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于是,寒梅不无关切地询问杨小云心里那个人是谁?杨小云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羞涩地说出康健的名字。寒梅心里豁然开朗,她既为杨小云走出对冯其中的苦恋感到欣慰,更为她重新遇见爱情由衷的高兴。寒梅回到长乐坊大剧院后,只把杨小云的这个秘密说给曹云亭,曹云亭亦为杨小云感到高兴,同时他更加欣赏寒梅身上与生俱来的勇敢和善良。 赵兴怀是个忠厚仁义之人,他也知道这个曾经备受陈老社长器重却偏又误入歧途的小同行落难了,如今破败潦倒无人问津,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善良的赵兴怀瞒着所有人独自来找冯其中。看到赵社长在这个时候还能来见自己,冯其中感激不已,也让很久没和长安秦腔剧社来往的他倍感温暖。 赵兴怀开口便邀请冯其中再回秦腔总社,并说冯其中定能将秦腔总社再度发扬光大。冯其中满面苦涩地看着这位忠厚的长者,心中明白他的邀请是真心诚意的,可惜自己背离秦腔总社已经太久太远,即使这时候有脸回去,恐怕全社上下没有一个人会待见他。赵兴怀转而又劝冯其中别再荒废自己一身的好技艺,不妨拉起一干人马组社重来。也就是赵兴怀这句鼓励的话语,让冯其中眼前一亮,他下意识觉得自己重回梨园行有望了。 赵兴怀回到剧院后,得空把自己与冯其中的谈话说给了曹云亭,曹云亭不便多说什么,只说如果再次见到冯其中,还需告诫他,国府向来讲究的是非我族类、必无同心,因此难以融入或被接纳是很正常的事情,愿他能从内心真正觉醒过来。 听了赵兴怀的建言,果然没过几天,冯其中便召集来一拨曾经他教授过,如今又散落江湖的年轻弟子,并复用了原来的“长安锦绣班”秦腔剧社名号。寒梅等一众从锦绣班出来的师兄弟妹们听到冯其中又拉起“锦绣班”这面旗帜,内心百感交集。只是不论新组建的锦绣班如何卖力演唱,始终无人前来捧场,还常常遭到长安城很多心存道义的秦腔戏迷们的责骂和唾弃,冯其中往日所作所为的恶劣影响,很快扑灭了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冯其中知道长安城他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心灰意冷、备受打击的冯其中窝身古城茶楼里数日不出,万般思绪像黑云压顶,令他感到窒息。再回国府做事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了,因此除了继续端起半生所练的秦腔技艺这碗饭,自己还能做什么呢?不管怎样,既然聚拢起最为亲切、最为熟悉的“锦绣班”,就绝不能再次轻易抛下,倘若继续三心二意,这山望着那山高,恐怕真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了。 经过一番苦苦思考和权衡之后,冯其中决计远走兰州,因为潼关以外的世界战火纷飞,只有再往西北辗转,或许才可能寻得一线生机。想到此处,他的眼前总算瞧见些许光亮,内心有了希望在涌动,仿佛立刻感到某种无形的力量已经开始在兰州招引他。临行前,冯其中将古城茶楼委托给耿超的侄子李泉来打理,毕竟耿超兄弟是为自己挡的子弹,这样做也算是给自己心理上一些安慰。 出发前有天晚上,茶社忽然来了个陌生人,留给冯其中一封信后便匆忙离去。冯其中打开一看是李震写给他的:“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悲莫悲兮,乐莫乐兮,全在一个‘隐’字。”这是李白的《江夏别宋之悌》的前四句,意思是说,清澈的长江水在遥远的地方与大海相通,你我从此虽天各一方,也祝友人再得辉煌。然则最后三句话,把悲与乐全部落在一个“隐”字上,这令冯其中内心暗生寒意,知道这是李震在非常含蓄地警示他,你可以远走高飞,但你得永远闭嘴消隐,因为我可以随时随地找到你。与其说这是朋友相别时的一句赠言,还不如说这是一份恩断义绝的诀别书。看着这几行刺眼的诗句,李震那狡诈虚伪、冷血无情的表情又浮现在冯其中的眼前,他又一次反省自己当年所有的自信,又何尝不是一份自负呢? 很快就要离开长安城了,心潮涌动的冯其中不禁想起师父来,他冒着凄然冷风,独自来到终南山下观山坡师父的墓前祭拜。望着长满凄凄荒草的坟茔,抚摸着冰凉坚硬的墓碑,冯其中泪水滂沱,此刻他多么希望师父就在自己身前,好让他将痛悔之意尽情诉说,可惜斯人已去,阴阳两隔,茫茫旷野万籁俱寂,只有不远处干裂的虬枝在萧萧冷风中瑟瑟颤抖着。 冬日里的西京车站人流略显稀少,随着车头发出一声怒吼般的响声,火车缓缓驶离了站台。长乐坊大剧院里没人前来送他,李震那边也没有一人出现在站台,孤寂落寞的冯其中缩在车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怅然若失。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人,曾经总以为可以两脚不沾泥地站在岸边看着别人演戏,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坠落泥潭的可笑之人,冯其中向来自信的头颅无限伤感地低了又低。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经过长时间的休养,在运城龙家大院医治腿伤的任欣荣,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自从赵渊和寒梅走后,龙家大少爷龙长生也前往洛阳打理龙家生意去了,家里只剩下赵世诚和老伴龙宝婵以及老大媳妇,老两口每天乐乐呵呵地出门会友、打麻将······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晚年的自在生活。大儿媳林萍是个能干之人,平常日子里全家上下都由她操持张罗着,龙家大小仆人对这个大儿媳是既怕又服,怕的是她为人处世的精细明察,敬服的是她料理大宅院的不凡能力。 林萍原本是江南苏州人氏,林家世代经商,后因她父亲这一支脉在山西的生意越做越大,于是举家迁至太原,林父更是太原商界的头面人物。当年,在一次商界人士的聚会上,林萍偶遇青年才俊龙长生便一见钟情。林萍嫁到龙家的那天,可是给赵世诚长足了脸面,十里八乡的故交亲友都说赵老爷子福大如海,儿子能娶到这般知书达礼的富贵人家的小姐,以后龙家的生意岂不更是锦上添花。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龙长生、林萍夫妇结婚多年,始终不见生个一男半女,为此赵世诚私底下建议大儿子考虑纳妾,可是龙家四处的生意都得龙长生来打理,他常年奔波在外,难有机会细谈此事,虽说口头上答应了老爷子,却迟迟给林萍张不开嘴。赵世诚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看到大儿子夫妻感情尚好,他虽有此念头却也不便催促。 腿伤几乎痊愈的任欣荣依然对陈竹君不理不睬,陈竹君很长时间里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心中焦急的他时常在院子里郁闷地低头徘徊,有时遇见林萍便有三没四地搭腔,彼此闲聊之间,林萍得知陈竹君原来是越剧演员,这对于喜爱苏浙越剧的林萍来说可谓是一份意外的惊喜,在北方遥远的黄土高坡能遇见会唱家乡戏曲的人实属不易。于是闲暇之时,两人便经常在一起切磋交流,从越剧的剧目曲调聊到妆容服饰,又从流派渊源说到舞台技巧,而且经常能听到陈竹君和林萍咿咿呀呀的唱腔从室内飘荡出来。看着眼前风度潇洒的陈竹君,林萍第一次发现此人不仅曲风迷人且知情识趣,陈竹君也愈发觉得龙家大媳妇生长得玲珑剔透、姿容出众,而且与自己还有着相同的戏曲爱好,渐渐地两人因戏生出许多言语不清的情愫。 有一天,陈竹君突然央求林萍帮他劝说任欣荣回心转意。林萍本来就对绝情冷漠的任欣荣不愿与母亲相见的做法看不顺眼,现在听到陈竹君的恳求,不仅满口答应下来,更是对他倾其所有成全他人骨肉重逢的举动徒增莫大的好感,不过林萍的条件是陈竹君要教会她更多的越曲唱段。 这天陈竹君故意出门闲逛去了,家里只剩下林萍与任欣荣,她将换敷的药膏从仆人手里接过来,径直来到任欣荣的床前,任欣荣一见大少奶奶前来为自己敷药,心头既惊又喜。毕竟在龙家已经住了很久,龙家上下的人也逐渐熟悉了,对于既能干又能说的大少奶奶林萍,任欣荣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林萍一边敷药,一边笑吟吟对任欣荣说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些说不出口的痛楚,就说我自己吧,人人看着我出身望族,嫁到龙家后更是有享不尽的福气,夫妻相敬如宾,家庭和睦,好像日子里全是花团锦簇,完全是个掉进蜜罐里的人,而这样的人,怎会有不如意的地方呢?可是上天就是要捉弄我,嫁给龙长生这么多年,偏偏没能为龙家生个一男半女。按理说这该是我最大的缺憾了,可惜大家都猜错了,在我心里最大的伤痛并非没有生个孩子,而是在我六岁那年,因为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那死心眼的娘亲脑子转不过弯儿,自私地抛下我上吊自杀了。” 说到这里,林萍的声音哽咽停顿了一下,随之又说道:“一夜之间亲娘走了,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意味着整个天都塌了下来。后来父亲把我寄养在外婆家,我是天天哭着要娘亲,年迈的外婆伤心欲绝,结果一病不起,刚过六十岁便撒手而去。在外婆葬礼上,父亲大骂我是克星下凡,从那以后,我下定决心绝不再哭,因为我认定就是由于自己每天哭哭啼啼,才惹得外婆日日神伤而早早离世。说来也是奇怪,自从我发誓不哭之后,我的命运果真出奇地好起来。现在想来,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一定想办法和我的娘亲还有我的外婆开开心心去面对生活里的七灾八难,不要总是意气用事,或者在哭泣和怨恨中自寻烦恼。所以至今我总放不下一个心愿,那就是希望自己多做梦、做好梦,在梦里和母亲外婆多见面,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得到她俩啊。”林萍一口气说完后连连叹息起来,一行清泪已然挂在脸上,她转过身将泪水擦拭干净,又是一张欣然自喜的笑脸。 任欣荣自然听得出大少奶奶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于内心而言,他当然渴望能尽快见到自己的母亲,这也是他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心愿。可是每次想到这个像风像雾一般存在的母亲,就不由得心生怨恨,天下哪有这般狠心的母亲,二十多年来从不寻找自己的亲生骨肉。从小到大,但凡有机会他都会向师父沈金书打探关于父母亲的事情,师父每次都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等他长大懂事之后,师父终于架不住他的连番追问,这才愿意说出一些片段,但总是闪烁其词,给他的感觉仍是模棱两可。 后来,冯其中给他“完整”地讲出一个“师兄弟争抢日本女人”的荒唐故事。再后来又夹杂进来陈竹君这个处处陷害为难他的阴险家伙,自此他的内心开始对父母、师父及陈竹君这段混乱不堪的红尘往事心生憎恶,既恨父亲任少山的轻浮,又恨母亲的多情,更恨师父沈金书在这件事情上的不清不楚。在这种无边无际又不可言明的憎恨中,他曾数次恳求师父告知母亲的下落,师父总是默不作声,他又恳求师父带自己去见母亲,师父始终态度暧昧。 沈金书深藏满腹难言之隐的良苦用心,却得不到任欣荣对他的半点理解,他越是坚定地向任欣荣表示自己所说是真相,任欣荣越是满腹狐疑。 心里的暗鼓敲得时间久了,师徒两人的情分开始被日积月累的误解逐渐吞噬,彼此之间的心理隔阂越来越远,以至于到了任欣荣仇视师父的地步。特别是陈竹君出现后,任欣荣心中方寸大乱,他认为师父为了维护个人清誉,故意向他隐瞒事实。而冯其中为了破坏“五社合一”,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又来回不停地撺掇怂恿他务必认清师父沈金书的真实面目。那时,已经热血上头,是非分辨能力欠缺的任欣荣,甚至认为师父恐怕才是造成自己孤苦命运的始作俑者,否则怎会待自己视如己出,又为何对自己的身世问题万般躲闪?到底是怎样难以启齿的往事,让师父二十多年来守口如瓶?为了寻得自己的身世真相,任欣荣逐渐走火入魔,不仅选择信任冯其中的诡诈安排,还鬼使神差般开始思谋取代师父沈金书的会长职位,哪怕自己真的是沈金书的亲生儿子,他也在所不惜了。 面对内心深处混乱不堪又迟迟得不到正解的困惑,任欣荣的心态一天天扭曲变形,他开始仇恨自己生命中的至亲之人,甚至觉得每个人都在欺瞒自己,尤其是那个宁可出家也不要自己的绝情母亲。为何这么多年母亲都不来找他?他认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个大笑话,可是倔强自尊的性格又让他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他发誓迟早有一天要见到母亲问个明白,他要看清所有人的真实面目,好让那个几乎夜夜袭击他的噩梦早点灰飞烟灭。 可怜又可悲的任欣荣不是不想见到母亲,而是不想与这个卑鄙无耻的陈竹君一起去见,那样他或许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尽管陈竹君极其真诚地给任欣荣不断起誓发愿,说这次真是宫田奈美专门委托他前来的,可惜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很难让任欣荣信任他。不过听到大少奶奶刚才说出的这番话,任欣荣觉得一个局外人能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启示他应该去见见母亲,以免留下终身遗憾,这份劝说里应该没有私欲与阴谋,显然任欣荣被林萍这席话打动了。 然而可悲的是,林萍找他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和陈竹君提前商议好的。尽管林萍的诉说都是自己的真实经历,但她只是为了帮助陈竹君说服任欣荣,从而让任欣荣卸下心理包袱,心甘情愿地前往北平。 任欣荣的腿伤愈合得差不多了,坚持不去北平见母亲的执拗心劲也松散了很多,林萍隔三差五过来嘘寒问暖,令任欣荣感到许久未有的幸福和温暖。心中摇摆不定的任欣荣,这时又想起赵渊曾给他说过的潼关车站冯其中的失败,他预感自己即使回到长安,恐怕也是一堆烂摊子在等着他,倒不如乘着这份难得的闲散心境去趟北平,就算给自己内心多年的煎熬作个了断。 主意拿定后,任欣荣出了后厢房往前院走来,这才发现龙家大宅居然有这般宽阔精致。当他顺着长廊走到前院拐角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婉转的越曲唱段,他思忖一定是陈竹君在唱戏,于是放慢脚步转过墙角往前看,果然是陈竹君在练声,但却紧紧揽着大少奶奶的腰身,两人忘情地缠绵于曲调当中,全然没有发觉任欣荣的到来。任欣荣毕竟是梨园行出身,他从两人的动作细节里察觉到很不寻常的味道,这种感觉或许只有像他这样多愁善感而又机敏细致的人才能感受到。 想到赵老爷子这段时间给自己的教诲和照顾,还有大少奶奶对自己推心置腹的谈话,任欣荣不能容忍陈竹君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乘着大少爷不在家诱惑沾染大少奶奶。任欣荣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催促自己要赶紧远离这里,他对自己不好的预感总是无比坚信,每次看到陈竹君轻佻而暧昧的姿态,还有大少奶奶怅然若失的神情,任欣荣真想抬脚踹死陈竹君这个处处留情的害人精。 任欣荣即刻决定要去北平。在龙家老宅养伤近三个月,赵世诚和老伴对他多少也有了些感情,两位老人特意出门为他送行,并一再叮咛他见到生母要懂得礼让宽容,任欣荣不断点头答应着。当他再次回头远望龙宅大门两侧矗立的两只健壮硕大的石狮时,心底里不免感慨龙家真可谓卧虎藏龙。 如今,任欣荣人身已获自由,而且知晓了赵渊和寒梅等人身份的秘密,但他不能恩将仇报,他要将这一路上所有知道的秘密深藏于心,从此他要远离过去无边无际的人世纷扰,更要和过去的人生轨迹一刀两断。任欣荣彻底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个戏曲人,梨园行才是真正适合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