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云刚和康健离开长安城后,管不住自己急躁脾气的杨元厚四处闹腾着寻找女儿。眼见寒梅等人对他的叫嚷不动声色,便猜到他们一定知道女儿的去向,于是就跑到寒梅跟前不停地询问杨小云跑去哪里了。忍无可忍的寒梅冲着他也喊叫道:“虽说小云是你的女儿,但她也是个独立的人,要去哪里是她自己的选择,你没有权利干涉和阻挠。”
很少见到贤淑温婉的寒梅给自己这么不客气地对自己说话,杨元厚反倒脾气软了下来:“我就是想知道她在外面是否安全,会不会饿肚子?就是要走,也该给我说一声,毕竟我是他爹呀。”
寒梅看着情绪失落的杨元厚说:“你的担心小云都给我说过,我也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得为小云着想啊。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她现在很好,而且身边还有康健,你就不要再整日琢磨操心了。小云临走前说她会经常给你写信的,你就等着她的信吧。”
不久之后,杨元厚果然收到女儿的书信。杨小云在信中告诉父亲,往后自己不能再登台唱戏了,如今她随康健来江南做生意,一切都很顺利,并说自己和康健相爱了,希望父亲祝福他们,等到再回长安时,即是他们结婚的日子,愿父亲能养好身子,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杨小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父亲,她和康健去往延安的实情。而看完书信的杨元厚,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起来。
冯其中的锦绣班回到长安后,正像沈金书给杨元厚预料的那样,他们的演出一直不温不火,反倒是古城茶楼的生意日见好转,无论白天黑夜来来往往的客人川流不息。无奈之下,冯其中将锦绣班无戏可唱的兄弟,临时安排到茶楼来帮忙。
锦绣班的生意本就惨淡,杨元厚还不时跑来捣乱,大骂冯其中不顾脸面,死乞白赖在梨园行里讨饭吃,既然有志气往外跑,何必又狼狈不堪地跑回来。杨元厚这些气话说多了便不招人待见,沈金书多次找到他冷颜厉色地相劝,他这才有所收敛。
对于杨元厚隔三差五的闹腾,冯其中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脸上实在挂不住,便在古城茶楼大堂中央搭起一个小舞台,干脆让锦绣班在茶楼演出。李泉觉得舞台太小撑不开场面,冯其中苦涩地说:“这总比兰州东坡剧场的舞台好多了。”
随着锦绣班的进入,古城茶楼的生意更加兴隆,这里俨然成为各路客人休闲话事的最佳地方,也成为长安城各路消息热议传播的集散地。这些天大家都在纷纷议论西北马家军派遣两个骑兵师去河南前线抗日的事情,说是马彪、马禄率领的骑兵一师和骑兵二师浩浩荡荡从西宁经过兰州、平凉,一路马不停蹄越过陕西到达河南境内,士气高昂的骑兵师受到沿途各地百姓的热烈迎送,部队官兵精神抖擞,准备在中原一带与日寇决一死战。马彪的骑一师驻扎在潼关以东、郑州以西的地面上,西京行营主任顾宽敏还亲临潼关一线慰问远道而来的马家军;而马禄率领的骑二师已突进到开封以东的地界上,现与日军在前线形成对峙态势。
听到客人们对马家军啧啧称赞的议论声,冯其中心里怪不是滋味,想到自己在兰州城内遇见的那个仗势欺人的马上飘,他很难想象马家居然还会有如此彪悍有血性的部队。
这天,冯其中正在茶楼里忙活,李泉忽然过来说有兰州来的朋友要见他,冯其中甚感纳闷,不知是何人来访,等他走进大堂一看,原来是兰州丰德班马杰一行人。冯其中大喜过望,连忙吩咐李泉好生招呼丰德班的梨园同行,同时迎接马杰来到后厢房就坐。
自从兰州城一别,两人有些时日没有见面了,看到气宇轩昂的冯其中,再看看这人声鼎沸生意兴隆的茶楼,马杰连声夸赞道:“冯兄在兰州时,既不愿加入马上飘的马家剧社,也不愿来我们丰德班,原来你在长安城有这么好的营生,任凭谁也不愿留下啊。”
冯其中听完哈哈大笑道:“不瞒您说,以前这茶楼生意极其清淡,顶多维持个台面。我从兰州回来后,这茶社生意才一天天好起来,要我说啊,这或许还是沾了你老弟的福分哪。”冯其中几句热乎话,说得马杰也是仰面大笑。许久未见的两个同道中人尽情的开怀畅饮起来。
马杰给冯其中说:“想必你已听说了马家军有两个骑兵师到达了河南战场,我们丰德班就是要去前线给抗日战士们唱戏鼓劲去的。”冯其中问他是不是碍于马上飘的淫威才远赴河南的。马杰说这次还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班主马乃德很支持,丰德班的兄弟们也都纷纷请缨要去前线演出,自己便带了丰德班精干小伙子十三人奔赴河南,路经长安就想着来看看冯其中,这才寻到古城茶楼来。
冯其中深为马杰的这份英雄气概所感动,连声称赞他和丰德班有民族大义精神,是梨园行的榜样与楷模。这些溢美之词听得马杰面红耳赤,他急忙一边摆手一边说:“不值一提,冯兄过奖啦。”
老朋友久别重逢,冯其中和马杰似乎有喝不完的酒和说不完的话。李泉安排丰德班众人在茶楼住下,并招呼大家吃好喝好,只等明天再行出发。
第二天上午,马杰与兄弟们整装待发时,李泉发现冯其中不见了,他在院子内外到处寻找,最后在茶社楼顶找到了他。一身晨凉的冯其中伫立在栏杆前似乎陷入了沉思,听到李泉的声音后他轻轻叹息说道:“我要带锦绣班去河南前线义演,还得你看管好茶楼等我回来。”李泉惊讶地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等他反应过来时,冯其中已经走下楼去。
马杰听到冯其中也想带领锦绣班与丰德班一起奔赴河南劳军义演,当即激动地握住冯其中的双手久久不愿松开。为了让锦绣班有充足时间收拾行装器具,马杰告诉冯其中可以晚走一天。李泉不断地央求冯其中,他也要一同去河南,但冯其中坚决不允,因为他不想看到耿超的悲剧再次发生。无奈之中,李泉只好再三嘱咐锦绣班的小兄弟付兴华,让他一路上多多照顾冯其中的生活。
当天夜里,冯其中找到师姐寒梅,说了他要去河南的事情,寒梅没有阻拦也没有表示支持,只说了一句“多加小心”。冯其中悻悻然从寒梅处离开时又说:“我会一路上留心打听曹云亭的消息。”寒梅又只是轻轻一声“谢谢”便不再说话。
十三个丰德班兄弟和锦绣班选出的十二名成员,组成一支小有气候的演出小分队,在马杰和冯其中的带领下义无反顾地朝河南而去。经过一路颠簸,一行人到达骑一师驻地当晚,恰巧碰上骑一师全体将士为首战大捷举行庆功会。白天里骑一师刚刚将一支由日本浪人和伪军组成的数百名匪徒全部消灭,丰德班与锦绣班给庆功会带来的秦腔演出,真可谓锦上添花。高亢激昂的秦腔戏不仅赢得官兵们雷鸣般的掌声,而且激发起全师将士更加昂扬的战斗意志,骑一师师长马彪特意找到马杰和冯其中表示感谢。
通过此次演出,冯其中强烈感受到秦腔艺术潜在的力量以及作为戏曲人存在的意义。他想起师父陈凤良当年远赴北平,站在二十九军大刀队驻地的演出,一定比此时此刻的自己更加激情而豪迈。
不久之后,骑一师再次奇袭了山西运城的日军,彻底肃清了陇海铁路沿线的威胁,确保了中原战备物资的安全运输,对此重庆国府委托西京行营主任顾宽敏传令嘉奖骑一师取得的辉煌战绩。
有天夜里,骑一师师长马彪将马杰和冯其中叫到师部说:“骑一师取得的战绩,也有你们二位的功劳啊,你们在舞台上的唢呐一吹,鼓乐一响,仿佛有十万天兵下凡哪!”马彪这番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随后,他接着说道:“刚刚接到骑二师马禄师长发来的电报,说他们在开封一线与日寇连续厮杀,激烈交战,仗打得非常辛苦,官兵们疲惫不堪。而日军现在依靠精良的武器装备,想要强渡黄河进取郑州的气焰十分嚣张,我除了从骑一师增派人手援助以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今晚忽然想到你们秦腔戏的能量可谓超乎想象,这次你们在骑一师的演唱威力我可是亲眼所见,所以想请你们带着自己的兄弟们,明天跟随我们的增援部队去给骑二师加加油、鼓鼓劲,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呢?”
马彪用殷切期望的目光看着马杰和冯其中,他们两人连半刻犹豫都没有便答应下来。性情豪爽的马彪立即让副官端出两盘银圆送给二位,并说这是西京行营给全体将士的犒赏,理应有你们一份。马杰与冯其中坚辞不受,但马彪硬是塞到他们手里不容拒绝。
说来也怪,当马杰与冯其中的秦腔班在骑二师驻地只唱完一场戏后,骑二师的两个团便向一支西犯的敌伪军展开猛烈攻势,伪军死伤数百人,一举收复了很多村寨,士气高涨的部队官兵乘胜追击,结果伪军一半被歼灭,一半跳河逃亡时溺毙,几乎无一生还。当骑二师大获全胜的喜讯传到郑州、洛阳后,一度人心惶惶的防区内各县百姓,箪食壶浆犒军慰问胜利之师,并给马禄师长赠送“万民伞”,以表达对抗日将士的崇敬之情。
马家军的骑一师和骑二师在正面战场上的节节胜利,给全国抗日战场带来欢欣与鼓舞。河南战区选择在一处名为“水寨”的小村庄里,为骑一师、骑二师举行了隆重的嘉奖仪式,战区司令官亲自为马彪和马禄两位英雄师长佩戴上抗战勋章。在人山人海的庆功宴上,冯其中惊讶地看见马上飘竟然就坐在自己旁边的桌子上,马杰这时才对冯其中说:“我早就知道马上飘也来到了战场上,没给你说这事儿,是怕你心里不高兴。”
两人正在嘀咕间,马上飘已走到冯其中身边,他双手捧起一小碗酒毕恭毕敬地对冯其中说:“万万没想到在这里我们又见面了,冯老板能不远万里、不惧危险来到前线,为我们马家军加油助威,就凭这一点,我马上飘敬您一杯。”马上飘话音刚落,旁边桌上他的随从们便一声声喝彩起来。
原来,马上飘带着马家剧社的兄弟们,最先跟随马禄的骑二师到达开封东部防线,他们既能下马唱戏,又能上马作战,平常与普通战士并无两样。看着记忆中那个白衣少年模样的马上飘转身变成一身戎装的抗日战士,冯其中对他的憎恶之感瞬间散去许多,心底反而生出些许好感来。
“我是随丰德班马杰他们一起来的,能为官兵们唱戏,也算是鄙人与锦绣班为抗战尽些绵薄之力罢了。”马上飘听着冯其中的谦虚之言低头笑了笑说:“冯老板就不用给我客套了,战场形势险恶,还望你和马老板及大家伙多多保重。还是那句话,等这场仗打完了,我还是要向冯老板请教的。”冯其中听罢此言也默不作声地笑了。
水寨嘉奖大会结束后,丰德班和锦绣班众人就地歇息在水寨村里。
水寨村地处一条土沟里,东西两侧是高约百米的土坡,冯其中他们夜里摸黑爬上土坡,前去给从战场换防下来的士兵们唱戏,白天就窝在水寨村歇息,时日久了,便和水寨村的乡亲们混熟了,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需要秦腔助兴,他们也会在白天里去给老乡捧个场。
转眼到了六月初,地面上升腾起初夏的热浪。日军为了彻底占领中原大地,再次发起了强大的夏季攻势。面对日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为了保卫开封,国军也开始从四面八方增派援兵,一时间在骑二师重点防守的塔山一带,敌我双方投入近二十万兵力,展开长时间惨烈的拉锯战。
这天晌午,晴空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水寨村有户人家兴冲冲办喜事,新郎迎娶了邻村的新娘,在清脆的唢呐声中,迎亲回来的花轿正沿着东侧土坡上的小路朝水寨村走去,后面紧跟着迎亲的队伍,他们抬着嫁妆喜笑颜开地跟着花轿走下土坡,此时的村口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马杰和冯其中今天刚好要提早赶往稍远的军营准备夜场演出,他俩带着戏班所有人正往坡上走去,当大伙和迎亲队伍擦肩而过时,冯其中还半开玩笑地对徒弟付兴华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等仗打完后,也该娶个媳妇了。”付兴华笑吟吟回答说:“我不急,我还小,倒是师父该抓紧些。”付兴华青涩的回答引得大家开怀大笑。
冯其中他们一口气爬上土坡站到了高处,他抬头看看天空中的太阳,心想今晚的夜空必定是繁星闪烁。这时付兴华突然指着远处大声喊叫:“师父,你快看。”冯其中闻声朝付兴华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从水寨村北部漫天涌来一股浑浊的黄水,仿佛在地面拼命爬行的长蛇一样快速前行,紧接着隐约听到闷雷般的响声由远及近,震得人头皮发麻,脚下的大地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冯其中和马杰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朝沟底的乡亲们大声呐喊:“洪水来啦,快跑啊。”
这时候的迎亲队伍刚走到村口,唢呐声戛然而止,听到坡上呐喊声的老百姓顿时乱作一团,惊慌失措的人们纷纷朝土坡跑来。此时洪水已经涌入村子,抬轿的两个壮汉十分艰难地想从黄泥汤里走出来,还不到一分钟时间,水就涨到齐腰深,两人将花轿高高举过头顶,踉踉跄跄地抬着新娘子走了没多久,大水呼啸着冲下来,几米高的黄汤浊浪卷跳着漫过水寨村,冲倒了一排排土坯房子,刚刚还在水中挣扎的两位壮汉连同花轿转眼间被水浪冲得无影无踪。
奔跑到土坡上的村民们眼睁睁看着整个村落瞬间被洪水淹没,一个个连叫带喊着哭成一团。而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水围困的村民,他们的哭喊声更是凄惨,只见大人抱着小孩爬上了屋顶,很快屋子轰隆一声倒塌在水里;还有很多人拼命爬到了树上,大水又把树吞没了······突如其来的洪水像恐怖的怪兽呼啸而过,所到之处皆已变成浑汤黄泥的汪洋大海,肆虐的洪水冲散了骨肉至亲,大家纷纷各自逃命,谁也顾不上谁了。
从前人声鼎沸的村庄转眼间就消失了,蓬勃生长的庄稼颗粒不留,无论是远处高地或是近处平川,都被黄河水覆盖殆尽。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此刻只能选择远走他乡,无数遭难的百姓望着身后越来越遥远的家乡,哭了一场又一场,一群群缺衣少食、忍饥挨饿、流离失所的灾民扶老携幼落荒行走在逃难的路上,每天还得躲避日寇飞机的连番轰炸。是时,广袤而苍茫的中原大地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泛区”,方圆数百里出现了亘古未有的“无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