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徐格听崔瑞说到这份上,也是忍不住终于落泪了。
崔瑞说:“让我躺一会吧,我这后事也就这样,没什么好交代的。”
说完,躺下,把脸别过去朝墙。徐格徐宽两人不住叹息,轻轻退出。
徐格走后,崔瑞翻过身来,仰面朝天,泪如泉涌,喃喃说了一句:爹,娘,孩儿不孝……
崔瑞这边都准备后事了,庄清这边也好不到哪去。
庄清每日浑浑噩噩的,完全没有往常的风采。神情委顿,连背也开始驼了。一天就吃一点东西,整个人眼看着就一天比一天消瘦。那种痛苦常人无法想象。
他想靠看书来集中精神,但一天也看不到几个字。
吴兴一天来看他几次,总是相顾无言。吴萍当着面是笑嘻嘻的,转头就落泪。特别是还要去照看睡得死死的庄梅,这爷俩霉运一个接一个,想想都心酸。
李势对吴兴说:“庄大夫也不知能顶多久,这出门在外,只能我们料理了。要不,你去看看棺材?”
吴兴眼里噙着泪:“真到这步了?”
“唉,谁知道啊。去看看吧,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吴兴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这天晚上,大家都睡去了,忽然,庄梅就睁开了眼。谁也不知道,她居然就醒了。
夜深人静,庄梅醒后,蜷缩在床上。她在梦中见到了好多东西,要细细地回忆下,免得忘了。
梦,是现实与幻觉的混合体,没有谁能在梦中完全呈现现实,但也没有人能在梦中完全脱离现实。现实在梦中扭曲呈现,这就是一般人做的梦。
庄梅在这一次长眠中,起码做了一百八十个不同的梦。她不知这些梦为什么看起来都那么真实。
在床上躺得太久了,她起身,站了起来。屋里很暗,她习惯性地把瞳仁缩了一下,顿时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着火了?瞬间明白了,自己能在黑夜中视物的本领恢复了!
然后,她想起来,自己是如何受伤的,背上应该有一个伤口。反手去摸,只觉一片光滑,连个疤痕都没有。
屋里有面铜镜,她打开来,把衣服褪下,转过身去,左右摇晃,能看到背部,却没看到一点伤口。
这真是令人诧异的事。
难道,我现在还是在梦中,还没醒吗?她咬了下手指,有痛感。扇了一巴掌,也有痛感。
但她依然很困惑,我真的醒来了吗?
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抬头看,乌云半遮,凉风劲吹,树叶簌簌落下。
她想,既然我能在黑暗里视物,大概也能再跳起来了吧?看了看四周,不想跳那么高,就跳树上吧。于是用力一蹦,两尺高都不到。
哼,果然还是在梦中。
她走到庄清的房间,把门一推,只见庄清盘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衣裳不整,还破了,脏了,脸色还是黑的。
她大吃一惊:我怎么梦到他是这副模样?难道这是他死后的样子?他以后会死在这里?
走近了看,听到庄清微微的呼噜声。心里暗笑:这风度翩翩的庄大夫,睡觉也打鼾的?
庄清每晚都难以入眠,只在丑时以后,才会勉强睡一个时辰。
她想:“既然是在梦中,喊他也不会醒。睡得那么丑,就让他多睡会。”
她又转出去,想打开另一道门,发现这门是在里边栓上了。心里好奇,这屋子以前是跟来的军士在住,我记得他几个都回去了,怎么还在这住呢?
隔着门,她想运下气,把门栓推开,发现根本推不动。
唉,这梦好奇怪,怎么就不能让我在梦中恢复如常呢?
她走到院子中,呆呆地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感觉就快天亮了。忽然,背后传来一个脚步声,然后一只手颤巍巍地搭在她肩膀上,一个激动的声音响起来:“你醒了。”
这分明是庄清的声音,但怎么如此苍老?
她别过脸,看到一张憔悴而发黑的脸,一只黑黑的手。
庄梅愣住了,喃喃地说:“我看到的是你死亡时的模样吗?”
庄清一愣,苦涩地点了点头:“也许这模样会比死亡时好点。”
“唉,我就不能做点好梦吗?你走吧,我等下一个梦。”庄梅把脸转回来,轻蔑地说。
庄清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迟疑了下,轻声喊道:“梅子,梅子?”
她回头看他,只见他忽然浑身一颤,把庄梅都吓了一跳。她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病了。”
“你病了?”
“病得还挺重的。”
“切,你终于病了?你不是经常吹嘘你是铁打的身板吗?终于病了一回,得让我来照顾你了吧?”
庄清微微一笑:“怎么,我病了你还这么高兴?”说完,他又颤了一下。
“切,抖什么抖,你这病装得也不像。”
“梅子,真不是装的,我是真病了,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庄梅转过头去,烦闷地说:“我知道我还没醒,这梦太无聊了。”
她张开喉咙大喊:“有人吗?有人来叫醒我吗?”
声音在清晨特别响亮。
等了一会儿,忽然,刚才她想开的那间屋子,房门猛地打开,吴萍一边扣扣子,一边冲出来,眼睛红红的,抱住她喊:“姐姐你醒了?姐姐你醒了?”
这梦境还挺真实的,抱着我还挺有力。
李势和景小满也出来了,见到庄梅,喜不自胜,都乐得笑开了花。
庄梅冷眼看着他们,喃喃道:“这梦也太真实了吧?”
一句话把众人都整懵,吴萍说:“这不是梦啊。”
景小满低声说:“庄姑娘,你这是睡太久了,迷糊劲还没过去呢。”
李势说:“这真不是梦,这大早上的,我才是在梦中被你吵醒呢。”
庄梅把吴萍的手拿开,走了几步,四处观望:“我在梦中见到的,都是不认识的人,怎么这个梦全是认识的呢?”
吴萍他们几个,这才看明白,庄梅还以为自己没醒呢。一起哈哈笑道:“你是真的醒了。”
庄梅回头看他们几个,指了指庄清:“我要是醒了,能看到他这个德性?你们别打扰我,让我想想,应该怎么从梦中醒来。”
这话说得大家心里一凉,不禁悲从中来,李势不住摇头叹气,景小满低头不语,吴萍眼泪扑扑地流出来。
“你在邙山被伤以后,庄大夫他们去了缑氏,袭击了韩炳的秘密落脚点,在韩炳的密室里,不幸中了毒。庄大夫成了这个样子,那个崔瑞也是一样的症状呢。”
庄梅见李势说得这么有板有眼,大喝道:“朱英呢?他不在这吗?”
“春申君派人过来,要你们三人去晋见,可你们俩都这样了,朱英只好一个人去了。”
景小满见她不信,说:“庄大夫他们,是跟齐国那两个窃贼一起去的,那两人现在就住在吴大夫的旅舍里,太子绛免了他们的罪责,还赏赐了不少钱,你可以到隔壁去问他们啊。”
徐东柳?鲁顷之?庄梅想起,确实有这俩人。难道这不是梦?仔细看了看庄清,还是不敢相信。
“唉,你醒了,我也就放心了。”庄清慢慢走回自己屋,靠墙坐下。
庄梅看着他的背影,恐惧慢慢的占据了全身。怎么,我之所以会醒来,就是要亲眼看到他死亡吗?
她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这真不是梦?”
“不是,你真的醒了。”
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就流下来了。假如这依然是梦的话,如此真实的梦,也值得为它掬一捧热泪。面见亲人即将死亡,就算是在梦中,这种痛苦却是真的。
庄梅走进庄清的屋子,坐在他身边,看他蓬头垢面,头发散乱,确实不是那个庄大夫了。
良久,庄清在抖了好多次后,终于有点力气了,他说:“我不应该着急下去的,就算里面真的有宝贝,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可能拿走的。”
庄梅不知他在说啥。
“外面那么多士兵不用,非要自己去抢,我也是蠢到家了。”
庄梅虽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但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绝望,惋惜,不舍,心里不禁颤抖起来,把头靠在他身上。
不一会儿,吴兴听说庄梅醒了,带着徐东柳和鲁顷之一起过来了。见他俩这个样子,也是很心疼。
徐鲁两人,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详细讲给庄梅听。她把脸埋在手里,颤声说:“这什么怪病,真的不能治吗?”
“严骖,和宫里的太医,都看不明白。”吴兴说。
庄梅这才明白庄清这情况的严重性。
庄清勉强抬起头,对各位说:“你们出去吧,我跟梅子聊聊。”
众人赶紧出来,把门给他们带上。
人都走了,庄梅的泪水瞬间就涌满了脸庞,颤声说:“这是真的吗?这真不是梦吗?我一醒过来,你就这个样子了?”
庄清苦笑道:“天命难料啊,谁知道会死在这里呢?那么多大江大河都过去了,小河沟还淹死了。”
“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
“大家都在想办法,可是连这毒是什么都不明白。”
“韩炳呢?没抓到吗?”
“要抓到了,还能这么绝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