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初进警营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夜深人静的时候,邵金南总是难以入眠。孓然孤身,茕茕独影。前尘旧事,宛然若梦。
离开那个了无暖意、时刻爆发争吵的家,于邵金南来说,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耳根清净了,也不再无端遭受指责、刁难了,世界变得一片清平。但另外的痛苦,又开始满满当当地占据了邵金南的心田。对女儿子淑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听到谁家孩子的哭声,邵金南就会觉得,是子淑在哭,竖起耳朵听上半天,直到确信不是,才可以安心。
听到一个小女孩叫“爸爸”,邵金南差点就答应出声,太像子淑在叫自己了。四处张望,看到那个叫“爸爸”的孩子了,看到那个被叫的爸爸幸福的笑脸了,邵金南才觉得,是自己又一次听错了。
走在街头,看到和子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邵金南的脚步便迈不动了。会呆呆看着那孩子,直到孩子已经走远了,邵金南的目光,犹自呆呆地望着孩子离开的那个方向。脑海里,全是子淑那可怜可爱的小小模样。子淑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她开心吗?吃饱了吗?有没有想到,爸爸怎么不陪在她身旁了呢?
一连串的思虑,让邵金南疯颠抓狂。
“祸福两相依”,这话倒也真的不假。只带了一身换洗衣服,在梅素的斥责叫骂声中,万分不情愿,却又不得不离开那个家以后,邵金南的事业,却意外地有了转机。
一次宣传活动,让邵金南意外地结识了青云县公安局普历局长,普历局长对邵金南颇为欣赏。他问邵金南:“小邵,我们公安局恰好缺少你这样的‘写手’,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们公安局来工作呢?”
“愿意啊,我当然愿意!”邵金南听了普局长的话,简直是喜出望外。可一想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又觉得底气不足起来:“不过,我,我的工资手续,还在竹林乡。我是报社借调过来的,不属于他们的正式记者。调动手续,一直还没有办。”
“办理调动手续,那倒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普历局长笑咪咪地说。“关键要看你能否适应我们公安机关的工作。这样吧,你先来我们单位,试着工作一段时间,最后再确定,你来不来我们公安局工作。”
回到报社以后,邵金南把普历局长对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向报社邱智哲总编做了复述。
“好事!”邱总编一听,眉欢眼笑起来。“小邵,你干脆就去公安局工作好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虽然你在报社干得很出色,我也挺欣赏你的工作能力的。但是,说实话,要把你从竹林乡调过来,办理相关调动手续,还是颇有一些难度,我已经尝试过好几次了,一直没能成功。公安局不同,普历局长是县委常委,他真想要调你,发句话,力度大得多,和我相比,是两回事。”
邱总编如此倾心相告,邵金南感动得难以言述。
邵金南明白,普局长的话,也是留有余地的:“你先来我们单位,试着工作一段时间,最后再确定,你来不来我们公安局工作。”普局长并不是干干脆脆就叫邵金南赶着办理调动手续。他要看看,邵金南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最后再确定调不调邵金南。
普局长说的话很高明,乍一听,好像是给邵金南更多的时间,考虑留在报社,还是来公安局。实际上,最后再确定,邵金南能不能来公安局工作,还得普局长说了算。当然,关键是看邵金南的写作能力,是否真正入得了普局长的法眼。
到公安局工作不到一周,青云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吴立就交给了邵金南两个任务:写青云县公安局年终工作总结及次年的工作安排。
吴立主任见邵金南面露难色,有些摸头不着脑的样子。便指点邵金南:写年终工作总结,可以汇总一下各个科、所、队、室上报到局办公室的总结,再提炼成全局的工作总结。至于来年的工作安排,到局长办公室,聆听局长指示,会有个大概的脉络。无论年终工作总结,还是来年工作安排,都可以到档案室,借阅一下以前的类似文本。能够受到一些启发。
吴立主任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望着邵金南,那眼神,有探究,似乎在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否真的有这份能力,能够完成如此结构考究,内容庞杂的重要稿件。此外,吴主任的眼神里,还有一种自负,以及隐隐的幸灾乐祸,那眼神在说,这类重头稿件,历年来都非我莫属,虽然不是美差,但却最能体现写作功底,凸显出着眼全局、宏观筹划的能力,你这毛头小子,初出茅庐,就揽重任,没有这副指甲,看你如何剥出这些大蒜。没有金钢钻,看你如何接下磁器活。我就等着看好戏,等着你出洋相罢。
邵金南读懂了吴主任的眼神。邵金南也就明白了一件事,要求他写这两份稿件,不是吴主任的意思,是局长的意思。不过,邵金南还是很感激吴主任,初来乍到,就能与这样的领导共事,总体来说,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不管怎样,吴主任还是克服了自己的个人情绪,客观理智地对待工作,对待新来的同事。以一个长者的态度,一个老同志的修养,指点着邵金南这个新手。
至于吴主任隐藏于眼神深处的那种自负,以及隐隐的幸灾乐祸,也许,就连吴主任本人,也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原本应该是潜伏于他的意识底层的,每个人都可能存在的、固有的劣根性。
在自己耳熟能详的领域,在自己独领风骚数十年的地方,突然冒出一个愣头青,未见他耍出一招半式,就要顶替自己,把自己艰辛努力、经年积淀后,方才浓墨重彩、登台表演的那种荣耀,骤然取代。取代了自己的重要性,抢走本该聚焦于自己身上的聚光灯,其实,也就是制造了自己的落寞,驱使自己,一步步向着人生的下坡路走去。这,如何不令人不愤懑。
再往更深的层次来说,愤懑的,其实也未必就是眼前即将取代自己历史地位的年青人。愤懑的,是无敌的岁月,是不知不觉、悄然流逝的生命时光。是昔日不再,往事难现的惆怅和无奈。是对自己老境渐至,沉沉暮气步步相逼的悲哀,乃至,束手无策。
邵金南读懂了吴立主任的眼神,虽然未必理解,但是,他明白,那眼神中深长的意味,到底是什么。
对吴主任的这番指点,邵金南大喜过望,感激不已。连忙跑到档案室,借来厚厚一摞材料,全是历年来的年终工作总结和次年的工作安排。接着,邵金南又拿着笔记本,到局长办公室,请局长对来年工作安排作指示。把局长的话记下来以后,邵金南回到办公室,对于即将撰写的材料,已经有了十足的底气。
仔细阅读档案。邵金南对于工作总结和安排,两种文本的基本结构模式,需要提及的内容及相关的重点,已经了然于胸。再细读各个科、所、队、室上报的材料,收集、整理了一些自己需要的素材,便开始动笔。
深夜,青云县街头,出现白天绝对难有的宁静。公安局大院内,只有一楼的刑侦大队,办公室仍然发出亮光。
刑侦民警的工作,也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只要抓到犯罪嫌疑人,就得立即开展审讯工作,否则,一旦错过有利的战机,可能就再难撬开犯罪嫌疑人的嘴巴。
听普局长的意思,邵金南撰写的工作总结和来年工作安排,将提交局党委会集中讨论。如果撰写得好,轻重适宜,主次分明,文通理顺,切中肯綮,那么,接下来,就可以迅速为邵金南办理调动手续。再通过一些测试考核后,邵金南就会成为青云县公安局一名正式民警。
笔底涌风云,文气连命运。
邵金南明白,这一战,是他的命运能否得与转变的关键一役。
好在准备工作充足,邵金南写起稿件来,感觉十分顺畅。
“吱呀”一声,办公室的门,突然一下子被推开了。一个白发苍苍,大约有将近七十岁的老太婆,拴着一条长围腰,手持一把弯弯的、雪亮的镰刀,不请自进,朝着正坐在办公桌前写稿的邵金南,走了过来。
“你们把我的儿子关到哪里去了?”老太婆怒气冲天。边说边舞动双手,拿着镰刀的那只手,挥舞起来的时候,寒光闪闪,格外瘆人。一双浑浊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焰。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凶狠的神情。
老太婆一边说,一边向着邵金南靠近,眼看就要走到办公桌前来了。
邵金南整天都在办公室忙碌着,为写材料做准备。吃饭的时候,随便走出办公大院,到外面的小吃店,吃了一碗米线,又回办公室继续工作。
现在已是深夜。邵金南随意瞥了一眼办公室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到凌晨一点了。本来已经变得格外宁静的办公大楼,把这老太婆大声而尖锐的嚷叫,显得异常分明,而且,还有一点点诡异。
老太婆猛然推开办公室的大门,一下子就走了进来时,邵金南犹自沉浸在稿件之中,有点懵,还没反映过来。待老太婆挥舞着镰刀,一步步向他走过来的时候,邵金南终于明白了,老太婆所来何事。听那口气,肯定是她的宝贝儿子,涉嫌违法犯罪,被公安民警给抓获了。
“老人家,您不要激动,有什么话,慢慢说。”邵金南连忙站起身来,一只手,还紧握着钢笔,忘了放下来。他走到老人身边,手指沙发,示意着老人:“您请坐,来,坐在这沙发上来。有什么事,您慢慢讲。”
那个老太婆,本来是一副撒泼拼命的架势,万没料到,眼前的年青人,对她会是这种样子。一时也不好发作,只得恨恨不已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但她并未坐稳靠实,只坐在沙发边沿,一副随时都要起身理论的样子。
“我在问你,你们把我的儿子抓到哪里去了?”老太婆又厉声质问。
“老人家,您的儿子怎么了?他犯什么事了?”邵金南温温和和、平平静静地问。
老太婆怒火稍减,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不会凭白无故地被警察抓进公安局来。“他就是跟人家吵几句嘴,打了一架嘛,这么一点事情,犯得着抓他吗?”
老人虽然仍旧愤愤不平的样子,可口气,分明软了一些。才进办公室的那种怒火,已经被她很好地压制了下来。
“哦哦,老人家。我明白了。”邵金南微笑着说:“可是,您走错了,您不该来我这里。”
“走错了?”老太婆听了这话,不禁有些疑惑:“你这里,难道不是公安局?”
“老人家,我这里是公安局。但您还是走错了。这样吧,我给您打个比方。看您是农村人,恰好我也是农村人,我这样说,您一听就会明白了。您好比要到洋芋地里挖洋芋,却走错路,走到我的红苕地里来了。”邵金南微笑着解释道。
“噗”的一声,老太婆忍不住笑出了声:“走到你的红苕地里来了?”
“是啊,老人家。这幢楼,都属于公安局。但您要找的,应该是刑侦大队,抓捕人之类的工作,由他们那里负责。”邵金南站起身来,招呼着老太婆:“这样吧,老人家,我带您下去,到刑侦大队帮您问一问。”
邵金南把老太婆带到刑侦大队。值班民警一听老太婆说出她儿子的名字,了解到她是家属,就把她让进了办公室。
邵金南转身,回到楼上的办公室。继续写材料。
有了刚才这个插曲,本来有些疲惫的邵金南,感觉更加神清气爽了,劲头更足。
写完后,再反复修改。修改完毕,再仔细誊抄一遍。直到一沓厚厚的信笺,密密麻麻布满了清清爽爽的文字。邵金南才安下心来。
忙碌的时候,根本没注意时间流逝。写完稿件一看,已经是凌晨五点过。不到一两个钟头,天就要亮了。
这一刻,邵金南才发觉,随随便便扭扭脖颈,伸展一下胳膊大腿,便能听到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倒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机器人。
忙完工作,紧张的战斗状态一结束,疲乏劳累感,瞬间就兜头罩脸、铺天盖地地袭来。
邵金南拖着身子,挨到沙发边,倒在沙发上,很快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