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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祸国 >>第10章 出海
甲板上,人头攒动,将船头围绕了个密不透风。女子们窃窃私语,显得比平时躁动。 姜沉鱼走过去,众人看见是她,纷纷侧身让路,而人群分离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件红衣。 红衣本已火般浓艳,被水浸透,红得越发灼眼,彤云般铺泻在修长的躯体上,与黑发缠绕,带出十二分的妖娆,衬得坐在船头的男子,有着难以言述的风姿。 他极瘦,露在袖外的手骨节白得几近透明,手与腿都比一般人要长,拿着酒坛仰头狂饮时,就多了几许别人所模仿不来的大气与不羁。明明浑身湿透,却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 他将酒全部喝完后,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这才转过头来,对着众人摇了摇酒坛,眨眼道:“廿年陈酿,果然好酒。” 江晚衣立在一旁,闻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来,取了两只大碗,亲自斟满,递给红衣男子一只,自己也拿一只,坐到他对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独饮无趣,不如两人对饮?” 红衣男子眼波儿往斜上方一瞟,当他做这个动作时,表情就显得说不出的撩人,看得周遭一帮女孩儿们脸红心跳,而他凝望着桅杆上的潘方,笑道:“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么?” 潘方低下头,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在众人以为他不会有所回应时,他突然一个纵身,轻轻落地,盘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鱼目光微动,走出队列,自侍女处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将酒斟满。然后对怀瑾点了下头。怀瑾会意,立刻进内舱取了古琴出来。 姜沉鱼跪坐于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划过,金声玉振。 乐声一起,红衣男子顿时面露喜色,举了举碗,江晚衣跟着举碗。潘方虽然仍没什么表情,但喝得比他们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尽。 怀瑾上前斟酒。 周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什么都没问,都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怎么就开始拼酒了? 盘膝坐地的三人,则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时,旁边的空地上,就堆满了酒坛。 姜沉鱼十指如飞,越弹越快,三人也跟着越喝越快,最后,她一个散挑七,琴弦突断,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时“砰”的一声,碎成了碎片,里面的残酒飞溅出来,弄污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声,啧啧叹道:“啊呀呀,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呢。” 红衣男子扬唇笑道:“我赔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如此,晚衣便先谢过宜王了。” 什么?宜王? 周遭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 这个看上去闪亮耀眼华丽无边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国的国君赫奕么? 难怪燕王彰华曾云:“四国之内,荇枢如千年古树,苍姿英阔;铭弓乃寒漠孤鹰,孤芳自赏;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燕王说这句话时,乃是五年之前,璧国的国君还是先帝荇枢。荇枢闻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确像太阳。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阳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国的生意。” 富饶丰裕的宜国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热衷商业。宜国的商旅遍足四国,宜国的买卖通达各处,宜国国都鹤城,本国居民不过七千,外来人口却有三万。宜国,无所广,无所强,却以其精,得与三国分衡天下。 而此刻,这个头发和衣服都还在滴答滴答淌着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众人站在一旁围看,什么样表情的都有。 而当事人则无比坦然地面对种种猜度震惊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现在身无分文,钱两财物全都在刚才的船里被沉了……”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区区一艘沉船算得了什么?”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说着,从鞋中取出一个豆腐干大小的金算盘,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长的手指飞快地拨了几下,然后抬头道,“四千六百二十六两。谢谢。” 江晚衣一愕:“啊?” “三十匹织绣坊的上等云缎,六十盒浓芳斋一品胭脂,七十箱红书楼的雪纸,九十篓甲级桐花油,还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来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两白银,看在你我一见如故且你又请我喝酒的分上,我就给你打个八折,吃点亏,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两好了。”赫奕将金算盘举到他面前。 江晚衣诧异道:“可是我并没有买这些东西啊。” “你是没买。” “那为何问我要钱?”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为你的船突然转弯,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头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这笔账我不能问龙王去要,就只好问你要了。”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叹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罢,你既要了,我不给岂非太失理。”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够爽快!看来璧王果然慧眼识人,挑了个好使臣呢。” 江晚衣沉吟道:“不过这笔钱恐怕要晚些才能给你。” 赫奕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无妨无妨,只要在我下船时给我就好。” 这时一名随从匆匆奔来,对着江晚衣耳语了几句,江晚衣点点头,起身拱手道:“有些琐事要处理,容我先撤。” 赫奕伸手做了个请自便的姿势,看着江晚衣转身离去,然后将目光收回来,转到了姜沉鱼身上:“今日有幸聆听姑娘的琴音,真是让人三月不知肉味。你的琴已旧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赔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鱼非常干脆地一口拒绝:“无幸。” 这下轮到赫奕一愣。 姜沉鱼掩唇,含笑道:“因为我不想弄得和师兄同一下场。宜王若是问我追讨琴弦突断惊了御体的损失,那可怎么办?” 赫奕打了个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师兄精明多了。” 一名侍女从船舱内走出来,躬身道:“热水已经备好,有请宜王沐浴更衣。” 赫奕起身,抖抖红衣道:“妙极妙极,销魂当属酒后澡,不羡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边笑着,一边扬长去了。 围观的众人见热闹完了,也纷纷散去。而姜沉鱼注视着赫奕离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声轻咳在身旁响起,她侧头一看,却是江晚衣回来了。 江晚衣冲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间风凉,还不进舱?” 姜沉鱼皱眉道:“为什么宜王会出现在弥江?” “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是刚从青海进来的;第二,他和我们一样也是要出海。” “无论哪种可能,堂堂宜王来了璧国,而国内竟无一人知晓,实在是……”想到这里,姜沉鱼心中五味掺杂:皇帝的密探,父亲的暗卫,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之前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接到!若非此次误打误撞撞了对方的船,恐怕一直都蒙在鼓里。而且,这次触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吗?会不会另有玄机? 江晚衣笑了笑,道:“还有更离奇的事情呢。” 姜沉鱼扬眉。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点热切,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显得兴趣浓浓:“船沉了,只有宜王获救。不是我们不想救别人,而是——”他竖起一根手指,冲她摇了一摇,一字一字道,“江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姜沉鱼霍然一惊。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收尽,夜幕降临,船灯摇曳,交织出重重阴影。仿若此刻所发生的一切,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进舱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低声道:“你们出来吧。” 帘子轻拂,两道人影几乎是同一时刻绽现,屈膝跪落,没有丝毫声音。 姜沉鱼看着这二名暗卫,心底涌起很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固然是对这两人行动间的快捷、利落而感到由衷的赞叹,一方面又带着隐忧——曾以为父亲所训练的暗卫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逊色。他日若起冲突,后果……不敢想像。 想到这里,她将怀里的古琴放到桌上:“你们可有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幕?帮我看看,这琴弦,究竟是怎么断的。” 两名暗卫依言上前,对着琴身端详片刻,双双抬头,彼此交换了个复杂的眼神。 姜沉鱼扬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内力将琴弦震断不难,但是,当时宜王离主人有三尺远,隔空发力,弦断琴却不颤,更未伤及人身,则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说,他不但身怀绝技,而且还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暗卫道:“如果属下没有猜错,他当时是同时向你们三人发力,主人和侯爷都不会武功,因此一个断了琴弦,一个碎了酒碗,唯有潘将军,可与其相抗衡。” 姜沉鱼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当时的确只有潘方毫无变化地坐在原地继续喝酒,想来是将宜王的力度给无形化解了。 “不过……”一人迟疑。 “不过什么?” “属下还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看,这琴弦的裂口并不怎么平整,如果是属下的话,可以做得更干脆利落些,由此可见对方的功力虽然轻巧,但强韧不足。但是,以宜王同时能试探三个不同方向的人而言,他的武功绝不会在属下之下,因此,属下怀疑……宜王可能受了伤,导致后继无力。” 什么?他有伤在身? 可刚才看见他时,他虽然狼狈,但气色极好,而且又那么痛快地喝酒,完全不像受伤之人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宜王为什么要试探他们?外界只晓宜王精商,没想到他还擅武,一位位高权重、身骄肉贵的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深不可测的武艺?还有,为什么沉船只救起了他一个人,而他又受伤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璧国境内?他的船是真的触礁,还是另有原因? 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姜沉鱼,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鱼突然想到某种可能性,心中一沉—— 她也许低估了那位城府极深的年轻帝王。 首先,如果宜王真是秘密进璧的话,那么,昭尹很有可能通过暗线已经知闻了这件事,那么,如果她是他,当机立断所要做的就是——暗杀掉赫奕。 最直截了当地消灭对手,一向是昭尹的行事作风。 因此,昭尹派出密探狙击宜王,宜王的随从在此过程中被摧折耗尽,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人——否则,作为一个皇帝,怎么也不可能独自一人上路。 在最危急关头,宜王找到了良机——那就是出使程国的官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假装被救上船,如此身份一公开,众人皆知宜王上了璧国的官船,昭尹就不能再对他做些什么。因为,如果让宜国国君死在了璧国的官船上,此消息一传出去,两国必定大乱。 完了,我们全都被利用了…… 姜沉鱼咬住下唇,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手,拨开重重迷雾,慢慢地规整出清晰思绪来。 好个宜王! 好个“镐镐铄铄,赫奕章灼”的赫奕! 本来也是,天下最精明者当属商人,最老谋者当属政客。而作为两者最成功的结合体的赫奕,又怎会是个简单人物? 昭尹想暗杀他于无形,不想自己的船队反而被赫奕利用,成了对方的平安符。估计这会儿得知了消息正气得跳脚。但也没办法了,人已在船上,两百多人恐怕这会儿都知道宜王上了咱家的船,想再动手已晚……除非…… 除非撇了这二百八十人,做那宜王一人的殉葬品! 姜沉鱼豁然站起,脸色变得惨白——以二百八十人,换一人,其实,也并非不值得的。因为,宜王一死,宜国必乱,宜国一乱,目前四国表面上的协和状态就会瓦解,燕程必有动静,天下越乱,于璧国而言就越为有利……之后的风起云涌暂先不计,现在就看昭尹狠不狠得下心,舍不舍得了这二百八十人。 潘方是国之大将,晚衣是当朝新贵,她是妃子,他应该会留他们三个活口,但其他人…… 如果我是昭尹,我会不会趁消息还没散播出去前,将船上的其他人全部灭口,然后暗中再更换一批人前往程国?只要领头的三人不变,其他人换了,别国也不会察觉。只要能杀了宜王,一切就是有意义的!如果我是昭尹……如果我是昭尹…… 姜沉鱼越想越觉惶恐,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一旁的暗卫看见她这个样子,彼此又对视了一眼,低声唤道:“主人?主人?” 两滴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从水晶般剔透的黑瞳中流了出来,姜沉鱼揪着胸前的衣襟,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必再想,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昭尹,必然是会那么做的。 明日辰时,船队会抵达弥江的最后一个埠头——天池镇,做最后的食物补给和准备,然后正式出海,离开国境。 听闻天池镇风景极美,所有屋舍全部建在水上,居民出行,全部划船而行,故又有水上仙境之称。船上众人都对那儿心慕已久,这几日尽讨论着要去一见风采。 恐怕,到时候船一靠岸,等待他们的不会是仙乡美景,而是枪林箭雨。 这些人……这些自帝都开始便与她一起在船上生活的人,纵然大多还都不怎么认识,但是,他们有的为她巡过逻,有的为她划过船,更有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者,而今,大难临头,就要变成屈死冤魂,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怎叫她不胆战心惊,悲伤难抑? “不,我想错了……不会这么糟糕的……我太多心了……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她试图说服自己,留一线希望下来,但最后三个字却越说越轻,无力得连自己都不信。如果,一切都像她所预料的那样,以最坏的形式发生,那她怎么办? 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无辜者死去? 可不舍得,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么?与天子做对,是大罪,届时天子迁怒姜家,如何收场? 是置身事外,还是一施援手?是为成大事不拘小节,还是人命关天不让生灵涂炭? 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鱼双腿一软,沿着船壁,滑坐到了地上,但下一刻,却又握住拳头,踉跄站起:我为什么要是昭尹?我为什么要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我为什么要以他的冷血和残酷思考问题?我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比如——公子? 如果我是公子…… 这个假设一经乍现,便仿若一束光,穿透阴霾湿冷的黑幕,带来了光明与温暖,身体的颤抖就那样神奇地停止了,她握着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想—— 如果我是公子…… 如果我是姬婴,我必定不会见死不救,让这些无辜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公子一定会救他们…… 哪怕错失除掉宜王的最佳良机;哪怕昭尹会因此大怒;但是,宁可愧对天子,却不愧对天地——那才是公子的处事作风。 那也该是她,目前应该做的事情。 姜沉鱼一掠头发,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已经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夜幕已落,春夏交替的五月,风柔气暖月明。 姜沉鱼走到主舱,吩咐管事的老李:“咱们此次出行,可有带烟火?” 李管事连忙回道:“有有,不夜京老字号的浮水烟花乃是一绝,特意带了两箱,以备到程国后……” 姜沉鱼打断他:“速速取来。” 李管事一呆:“取来?现在要用吗?” 姜沉鱼注视着某个方向淡淡一笑:“当然。良辰美景,无双贵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李管事跟着侧目,发现她所看着的方向,乃是——赫奕。 宜王显然已经沐浴完毕,换了身天青色新袍,懒洋洋地靠坐在栏杆上,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手里提着壶酒,却没在喝,比之先前衣红似火的明艳来,显得静郁了几分。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天上,仿佛是在赏月,又仿佛只是在等候风将头发吹干。 璧国的贵族崇尚孔学,严守“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之教,见惯了正襟危坐的男子,如今再见歪坐斜靠的赫奕,倒萌生出几分新鲜来。 姜沉鱼走了过去:“船上简陋,怠慢了陛下,还请见谅。” 赫奕闻言回头,看见是她,挑眉一笑:“有月有风有酒,还有美人,有了这四样圣物,又怎么谈得上‘简陋’二字。” 姜沉鱼目光闪动,缓缓道:“也许还少了点什么。” 赫奕眨眨眼睛:“比如?” “此地太安静了。”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嗖”的一声长哨,绚烂的弧光拖带起长长的尾翼直飞冲天,然后“砰”地炸开,变成了无数点光,映现成繁花的样子,再翛然缓逝。 而那些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她站在夜空之下,淡淡地笑,眉睫间,如有辰光。一束束烟花在她身后飞旋,绽开,湮灭。 船行缓慢,江岸上已有人被烟花吸引,循迹而至,拍掌欢呼。 船上众人也是无限惊喜,全都跑上甲板看。 原本寂静寻常的夜,忽然就喧闹了起来,仿佛沉睡的女神睁开眼睛,万物顿时复苏,花朵绽放,百雀争鸣,有了无边颜色。 而在船舷的这一边,赫奕靠坐在栏杆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姜沉鱼,脸上带着一种几乎可称为高深莫测的表情。 姜沉鱼没有被那样的表情吓倒,扬唇又笑:“陛下,这是我为你安排的特殊节目,你不喜欢么?” 赫奕的目光在空中的烟花和喧嚣的人群处一掠即回,重新落到她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姜沉鱼又道:“陛下肯定会喜欢的,因为——” 她顿了顿,赫奕果然接口:“因为什么?” “因为,陛下那损失了的四千六百二十六两银子,可都着落到这里了呢。”说到这里,姜沉鱼侧头提高声音唤道,“李管事。” 李管事正在监督下人放烟花,听见她叫,连忙小跑过来:“在,虞姑娘。” “看到江边的那些人了么?” “是,看见了。” “派人搭着小船过去,管那些看热闹的人,每人收取一百两银子。” “啊?”李管事彻底呆了。 姜沉鱼目光流转,笑得嘲讽:“世上哪有白看的热闹?你尽管去,不用怕。他们若问起,就说是宜国国君命令的,专门为他准备的烟花,平民百姓凭什么跟着沾光?” “可、可、可是……这一百两银子也、也、也……”也实在太黑了吧!李管事将后半句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一百两,足够普通百姓用一年的了。 “宜王还说了,若是交不出一百两银子的,就再去找人来看烟花,找来的人越多,那一百两就平摊得越多。所以,最终交多少,就看他们在明日卯时前能拉多少人来,若是叫来了一百人以上,那么多出的部分钱,就给他们。” 虽然这个命令非常古怪,但做了三十年的官家管事,李庆深知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因此二话不说,就转身去办了。 待他走后,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赫奕,这才眯了眯眼睛,眸中精光若隐若现,缓缓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所以,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卯时,方圆十里所有人都会知道,陛下在我们的船上。” “我的名声尽毁。”鱼肉乡民本已是最令百姓咬牙切齿的事情,更何况他还是鱼肉到别人的地盘上。 “但是,”姜沉鱼学他先前的样子抬头,看着遥远的天边,“明天的月亮会比今天更圆。能赏到明夜更圆的月亮,这不是很好么?” 赫奕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越笑越大声,最终从栏杆上一跳落地,抚掌道:“好,好!这买卖确实划算之极!这真是我活了二十四年来,最值得的一笔买卖。”顿一下,目光一定,望着她微笑,“你这个小姑娘真有意思。你绝对不是个普通的药女。” 姜沉鱼“嗯”了一声。 “你也不是江晚衣的师妹。” 姜沉鱼本想否认,但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最终坦白:“确实不是。” 赫奕的眼睛亮了起来,落到她脸上时,则沉淀为深邃的探视:“你是谁?” “你猜?” “此船的管事对你毕恭毕敬不敢有违,作为药女,你的地位太高;作为官员,可惜你身为女子;作为领袖,你又太过年轻;如果猜你只是个因为好奇而跟着出行的贵胄千金,你又太过聪明了……”赫奕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猜不到。” 其实并非他笨,而是世上谁能料到,璧国的皇帝竟会派自己的妃子当间谍去敌国?想起自己微妙尴尬的身份处境,姜沉鱼心中一黯,但嘴上却笑道:“没关系,你可以慢慢猜。因为此去程国,还需十多日,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就应你三件事情。” “若是我猜不到?” “那就换你应我三件事情。” 赫奕表情微变,虽然在笑,却多了几分诡异:“你可知道,这种赌不能随便打。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子,也是跟别人打赌,如果输了,随便对方提什么要求。最后……” 姜沉鱼截住他的话:“最后那个女孩子就嫁给了赌赢的人是吗?” 赫奕眨眨眼睛:“原来你知道。” 姜沉鱼嫣然道:“知道。” “那么,你就不怕?”拖出暧昧色彩地强调,恰到好处地停下,赫奕的眼睛,变得越发明亮。 “为什么要怕?能嫁给宜王,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反将一军,赫奕果然无言以对,怔了半天,只好低低地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果然是上对了船,竟会遇到你这么有趣的小丫头。” 姜沉鱼看着他笑,慢吞吞地说道:“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保证,你绝对会不虚此行。” 这一趟,不虚此行的人,其实是她。 若非昭尹派她使程,她几曾能料,自己竟能结识宜国的君主,而且还救了他一命,让他欠下自己这么大的人情? 借着放焰火,吸引江边的百姓围观,然后又以非常霸道的强权征收银两弄得怨声载道。要知道天下间的事,传得越快、闹得越大的只会是丑闻。所以,敛财是假,传讯是真。当人人都知道宜国君王在使程的官船上时,昭尹再心狠手辣也没用了。他能舍得了二百八十人,还能舍得二千八百人、两万八千人不成?此事传扬越广,要灭口消证就越难。即使他再气再怒,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只平安出境。 一场危机就此化为无形。 恐怕从鬼门关头走了一趟回来的船上众人还不自知。唯一知情的,也只有她自己,和眼前这个看似豪迈不羁,其实八面玲珑的宜王了。 与他打赌要三个承诺,赢了固然最好,输了也无妨,她的身份一旦曝光,他能怎样,还真的想娶她不成?无论是她求他,还是他求她,两人间的羁绊一旦产生,就不会消逝。这是一枚绝世好棋,如能善加利用,将来必有作为。 而这样的棋子,在海的那一边,还有很多、很多…… 夜空皓澜,分明是同样的天与地,但这一刻于她而言,一切都已经不同。 最起初,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自己家的院子,然后某一日,无意看见了姬婴,世界便多出一块,围绕着姬婴而转,待得进了宫,便又扩出一片,但终归还是狭隘。 但是现在,现在她站在船头,临江而立,所有的星光全都照得到她,轻风吹过来,送来两岸的花香。前程未卜,又何尝不是拥有无限可能?只要善加把握这些可能,她就能够拥有最后想要的结局。 不再害怕了。 不再迷茫了。 也不再缩手缩脚。 这是她的天与地。 要当谋士,并不意味着她臣服于昭尹,一切起源,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而听从昭尹的安排前往程国,也并不是真的要帮昭尹成功,只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以期待站到更高的命运之上。一如她这一刻,救宜王,为的是救下这一船的无辜者,也为自己争取到另一份机缘。 这样宽广的天与地啊…… 姜沉鱼看着看着,眼中有雾气慢慢地升起。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此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再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样子;但另有一些东西开始升华,仿佛破茧而出的蛹,幻化成了蝴蝶。 “陛下。”她侧头,“长夜漫漫,要不要与阿虞下一局棋?” 赫奕笑,眼角弯起,带出三分戏谑三分自得与一分似有若无的宠溺:“我的棋可下得很好哦。” 姜沉鱼学他的样子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夜风轻轻地吹,江水静静地流。 江边人头攒动,越来越多,抱怨声,哀求声,吵闹声,汇集成了两人下棋时的背景,与空中飞窜的烟火一起,烙为永恒。 第二日卯时,当晨曦落到江上时,船夫们抬着一只只箱子上船,排列成行,再打开盖子。 两眼布满血丝显得有点憔悴的李管事捧着书册禀报道:“昨夜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九人观看了焰火,并上缴现银。除少部分人还没交齐外,其他共收缴到四千二百零九两银子。已经清点完毕,请姑娘过目。” 姜沉鱼看着那一箱箱的银子,淡淡一笑。 倒是与她对弈的赫奕一改之前昏昏欲睡的样子,从座椅上跳起,冲到那些箱子面前,喜道:“很好很好,都收上来了,都是我的……”正要伸手去抱,姜沉鱼使个眼色,船夫们立刻啪啪啪地将盖子又全部盖上了。 赫奕惊讶地转头道:“这不是给我的么?” “谁说是给你的?” “可你们明明还欠我四千……” 姜沉鱼伸手,李管事会意地递上自己的算盘,她伸手拨了拨,边算边道:“我们撞沉了陛下的船,理应赔偿船上货款共四千六百二十六两。但是,陛下现在住在我们的船上,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每日三餐按百两计算,还有点心茶水宵夜,再加五十,至于更换的衣衫鞋袜,和日常所用,马马虎虎再加八十。还要打点侍女的佣金,给下人的赏钱……” 赫奕急了,忙道:“等等,我为什么要给赏钱?” 然而姜沉鱼不理他,将算珠拨得飞快:“再加上房费,一天所花共三百一十两,按十五日后到程国算,共计四千六百五十两。还有我们送宜王去程国,宜王身份尊贵,当以贵宾价计算,那就再加一千两的旅费。如此一扣除,陛下还需给我们一千二十四两银子呢。我知道陛下现在没钱,没关系,等船到了程国,我们派人跟陛下去驿站取,就不算这自取的车马人工费了。” 赫奕呆呆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放长吁口气,苦笑道:“我现在就从船上跳下去,还来不来得及?” 姜沉鱼嫣然:“陛下难道没听说过‘上船容易下船难’么?” 赫奕伸着手指,朝她点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拍向自己的额头:“你厉害,你厉害,棋下得好,账也算得精,我算是服了。”一边说着,一边朝船舱走去。 姜沉鱼唤道:“陛下,棋还没下完呢。” “不下了!省得等会儿若是输了还要给你银子,本王要睡觉去也,谁也不得打搅……”声音渐去渐远,周遭有几个婢女忍不住,笑成一片。 李管事问道:“姑娘,这些银子要搬到舱底么?” “你派几个人,留在此处。待得过了午时后,将这些银子发还给百姓们。” “啊?” 姜沉鱼笑了笑:“不过,不说宜王还的,就说是皇上听闻宜王胡乱收钱的事,所以拨了笔官款补偿他们。” “是。”李管家露出明了之色。 姜沉鱼看着桌上下了一半的棋,其实她和赫奕棋力相当,胶凝一夜也没有分出胜负,再下下去,赫奕也未必会输。但他不再下下去,自然是因为见收到了这么多银子,表示此事已经传扬得很广,性命应该无忧了,所以卖个面子给她离席而去。 而自己化解了一场杀机,虽然可以推脱为并不知道皇帝要杀赫奕,但无论如何,终归是坏了昭尹大事,所以,用昭尹的名义发这笔钱,替他博取些赞名收买些人心,也算是补救之法。如今正是用人之计,昭尹纵然恼她,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此趟程国若事情能成,他一高兴,也许就不追究了。 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做了,人也已经救了,有些事情她可以掌控,但有些事情担虑也没有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当船只最后行驶到天池镇,镇上一片风平浪静,船员们安然地购物装货时,姜沉鱼望着人来人往、仿佛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的埠头,不禁升起一种恍惚感来。 昨夜那惊心动魄的阴谋,究竟是真实存在过,只不过因为被她破坏而没有发生,还是,仅仅只是敏感多疑的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一场虚无? 无论如何,阳光如此明媚,照在船夫们鼓起的手臂上,闪烁着汗水的光华;照在侍女笑闹的眉眼上,软语娇音悦耳如铃——生命如此美好。 只要还存在着,就是好的。 想到这里,她提裙也走下船去,抓了一抔泥土,放入腰间所佩的香囊中。 彼黍离离,行迈棲棲。 璧兮璧兮,吾心如噎。 一愿父母康健,膝下恩逾慈; 二愿公子平安,欢容长相侍; 三愿盛世清平,待我归来时。 海上十七日,人间六月天。 也许是上天眷顾,此趟航行接下去都很顺利,一路风平浪静,船员私下纷纷咋舌道,必定是因为宜王也在船上,君王福贵之气庇护所致。 姜沉鱼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那个悦帝,不带来灾难就不错了。不过说来也奇怪,虽然他们打了赌,但是赫奕却好像完全不在乎似的,不但从不向船上旁人打听她的身份来历,而且此后的相处中,也绝口不提赌约一事。 他不提,沉鱼自然更不会提。 如此一晃半个月过去,船队如预期的那样,准时在六月初一早上巳时,抵达程国最大的港口,也是程国的国都所在——芦湾。 当沉鱼跟着江晚衣走出船舱时,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岸上那齐刷刷列队相迎的军队时,还是震了一下—— 只见军队以十人为一列,排成十九行,一般高矮,身穿清一色的黑色劲衣、织锦腰带,插有红翎的银色头盔和同色风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过时绣有金蛇图腾的“程”字旗飒飒飞扬,显得说不出的威武。 而在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骑在一匹白马上的年轻男子。 白马很高大,男子却颇矮小。 他的年纪约摸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红色盔甲,五官深刻,神色肃穆,眉宇间有着很浓的杀气,一看就是久经沙场淬炼出来的,令人望而生畏。 姜沉鱼心想,这位大概就是铭弓的次子、程国赫赫有名的红翼将军——涵祁。传闻此人武艺非凡,坚忍善战,颇得军心,但为人心狠手辣且喜怒无常,尤其忌讳别人说他矮小。 听说程国的前任兵马都监马康想讨好他,特地找了匹只有三个月大的汗血宝马,笑道:“把我那匹小马牵来送给二皇子,小马配小人才合适啊。” 涵祁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当下人牵着那匹小宝马上前时,反手一刀砍下了小马的脑袋,鲜血顿时溅了马康一身,吓得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魂飞魄散。 唯独三皇子颐非,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小人配小马,那么大人就当配大骑喽?也好,此间以马大人最为年长,而百骑之中,又以象最为巨大,马大人今后就骑象上朝吧!” 马康自知马屁拍错,不但触犯了涵祁的忌讳,又因巴结之举做得过于明显,同时也得罪了其他皇子,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颐非有命,怎敢不从,自那之后只得骑象上朝,看似风光,实则尴尬,一度成为笑柄。 也因此,在出行前,姜仲曾总结过:“程王三子里,太子麟素庸碌无为,是个耳根软没主张的人;二子涵祁暴戾冷酷,尽量不要招惹;三子颐非看似玩世不恭,但最为阴险,要提防小心。” 如今,姜沉鱼望着十丈之外的涵祁,想起父亲的叮嘱,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微妙的唏嘘——涵祁也好,赫奕也好,这些曾经只在传说里听过的人,宛如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永无交集的人,如今却一个个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面前,真是不得不说,世事难料。 在她的沉思中,涵祁拍马走到岸头,对着已经走下船的宜王等人抱拳道:“贵客莅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赫奕刚待回礼,另有一个声音忽然远远地传了过来:“二哥真是过分,迎接贵客也不叫上弟弟一起,可是怕我丢你的脸么?” 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油滑与笑意,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姜沉鱼扭头,见三个类似随从的人拥着一个少年走过来。 之所以说是“类似”随从,是因为那三个人气质全都不像随从,可当他们跟在那个少年身边时,就沦落成了随从。 少年戴着顶歪歪斜斜的帽子,穿着一件绝对超过十种颜色的衣服,很不合身地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领口处的扣子没扣好,露出黝黑的肌肤和锁骨,走路的样子也是轻飘飘的一晃三摇。 不但他如此,他的三个随从走得更是轻飘。 因此,这四人穿过迎客的队伍时,就像四条虫子穿过玉米,所过之处,顿成狼藉。 姜沉鱼瞧得有趣,不由得目不转睛。他就是程王的三子颐非? 但见那少年走近了,眉目分明,五官其实颇为出色,却表情猥琐,眼神轻佻,再加上一身花里胡哨的装束打扮,不像皇子,倒像流氓。 该“流氓”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转,格外地多盯了她一眼,然后道:“抱歉抱歉,宜王陛下,东璧侯,潘将军,一路辛苦,所以小王我特地准备了一个节目,权当接风。” 说罢,拍了拍手,一阵丝竹声悠悠飘来,弹奏的乃是名曲《阳春白雪》,随之同时出现的,是一辆马车。 姜沉鱼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马车,大得根本就是一幢屋子,下面共有二十四对车轮,由二十四匹骏马拉着,缓缓靠近。 车身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平台,台上坐着数位乐师,或弹奏或吹打,忙得不亦乐乎。而后半部分则是车厢,此刻四扇车门齐齐而开,从里面跳出一个接一个的少女。 这些少女各个容貌美丽,穿着半透明的金丝纱衣,露着两条光洁修长的腿,性感而妖娆。 原本整齐肃穆的军队,本就因为颐非四人的出现而产生了些许扭曲,如今再被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一冲,更是东倒西歪,威风不再。 少女们跑到埠头上,在颐非身后排成一行,毫不羞涩地打量着众位客人,七嘴八舌道: “哎呀,这位穿红衣服的就是传说中的宜王吗?他可真是好看啊……” “我喜欢穿青衫子的那位,好俊雅的郎君,有一种翩翩出尘的感觉呢……” “你们笨死了,要我啊,就选那位将军,看他的身材这么好,对付女人的本事肯定呱呱叫……”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涵祁原本就阴沉的脸又黑了几分,终于忍不住斥道:“宜王殿前,岂容放肆,还不叫你的这些莺莺燕燕们快点退下去!” 颐非“啊”了一声:“弟弟我正是因为知道宜王驾到,所以才特地带了这些金燕子们一起来的。久闻宜王风流无双,所在之处必少不了美人相伴,此番初度来程,当然要投其所好,第一时间将我们程国的美人奉上……不知这些燕子们,可还入得了陛下的眼?” 姜沉鱼心中明亮:颐非这么做,分明是抢涵祁的风头。他知道涵祁要来接船,也知道涵祁素来以军律严整而自傲,所以,涵祁迎接宜王等人时,必定会将威严的氛围做足,因此,他就故意带着一班乐师和美女同来,将整个现场搅和得乌烟瘴气……奇怪,他要挑衅涵祁也就算了,就不怕如此轻妄,怠慢了贵客,会招人非议么? 正在疑惑,却见宜王表情一变,直直地盯着颐非,突然上前一步,紧握其手,感动地说道:“三皇子真乃朕之知己也!”接着把手一放,转了半个身,双臂极其自然而然地拉住两位美人,将她们从行列里拖了出来,一边一个,搂在怀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沉鱼顿觉幻灭,她错了!面对这个悦帝,恐怕这样的接风,才是最适合的…… 那边少女咬唇,吃吃地笑:“我叫珠圆。” “哦,珠圆,好名字。”赫奕转头,问另一个,“那么你呢?” 少女眨眼:“我是她妹妹,陛下猜我的名字叫什么?” “珠(猪)头?” “……讨厌啦,人家叫玉润啦!”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径自上车去了。 涵祁的脸色更加难看,颐非则笑得更加猥琐,对身后的少女们道:“你们真是没用啊,被珠圆、玉润拔了头筹……” 他这么一说,少女们立刻醒悟,呼啦冲上来,围住江晚衣与潘方,纷纷道:“将军将军,让明珠带您上车吧……听说侯爷医术通神对不对?哎哟,我这几天哦,都觉得胸口有点疼呢……” 在一片旖旎风光里,浑身僵硬的江晚衣和面无表情的潘方被少女们或扯或拖地带上了马车,剩余的人全都面面相觑。 而颐非,将视线从江晚衣他们的背影上收回来,转到沉鱼脸上,道:“这位想必就是东璧侯的师妹虞姑娘?” 初夏的阳光泛着浅金色的光泽,照在高高的帽子和鲜艳的衣衫上,有一瞬间的背光,令得他的眉眼看起来模糊了一下,然而,下一瞬,胶凝,呈展,依旧是那副轻佻邪气的模样。他伸出一只手,做出相扶的殷勤姿态:“虞姑娘请跟小王一起上车吧。” 姜沉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朝身后众人侧首道:“别愣着。该卸货的卸货,该记名的记名,一切整理妥当后,跟我一起去驿馆。” 众人得到命令,连忙开始行动。姜沉鱼就以那些忙碌的船员为背景,拢袖冲颐非淡淡一笑:“三皇子的马车太高了,我们可坐不上去,还是跟在车后吧。” 说罢,看也不看那只伸在她前方的手一眼,擦身走了过去,笔直走到涵祁面前,抬头仰望着马上的他道:“有劳二皇子派人为我们领路。” 涵祁目光深邃,带着几分探究,但最后一拍马背,调头亲自领路。 姜沉鱼就那样带着浩浩荡荡的使者队伍,跟他一起离开埠头。 脊背上感应到颐非那炽热的目光,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灼烧。 她勾起唇角,镇定一笑。 一下船就遇到这么精彩的兄弟内讧戏码,不推波助澜一把,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而涵祁与颐非的矛盾,是真的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在别国的使臣面前也不肯掩饰一下;还是这对兄弟俩合伙演的一出好戏,想借此麻痹众人? 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双足一从船上落到了程国的土地之上,就注定了,一场大戏已经拉开帷幕,上演的无论是什么桥段什么内容,都必将与她有关。 既然注定不能做个明哲保身的清净看客,那么,就索性变被动为主动,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吧。 六月的朝阳如此绚丽,然而天边,风起云涌。 姜沉鱼带着众人下榻驿馆,整理行装分派房间,待得一切都布置妥当后,已是下午申时,李管家来报说,侯爷和将军一同回来了。 她连忙迎将出去,刚掀起帘子,便见江晚衣跟着潘方一同从外面走进来,潘方面色平静,与往常并无任何不同,江晚衣却是颇见狼狈,一身青衫上全是褶皱,衣领也被拉破了,里衣上还留着鲜红色的唇印…… 姜沉鱼掩唇,打趣道:“师兄好艳福啊……” 江晚衣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就休要再落井下石了,适才真是我从医生涯中最恐怖的经历,若非潘将军,我现在恐怕都已经被那些姑娘们给生吞活剥了……” 姜沉鱼想起先前他被硬是拖上车的样子,不禁失笑,见江晚衣面色尴尬,连忙咳嗽一声,恢复了正色:“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我还以为你们会留在三皇子府吃晚饭呢。” 两名侍女领着潘方去他的房间,江晚衣望着潘方的背影,这才将之前的遭遇复述了一遍。原来他和潘方上车后,就被带到了三皇子府设宴款待。 席间那些少女们也不离开,围着问东问西,他脸皮薄,只要对方问的是病情,就会一本正经地作答,结果没想到,那些少女看穿这点,反而借着自己这里疼那里疼,硬是抓着他的手往她们身上摸……如此旖旎他坐如针毡;宜王却是左拥右抱,好不惬意;唯独潘方,无论少女们怎么往他身上贴,逗他说话,他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末了却突然开口:“现在什么时辰了?” 其中一个少女见他说话,喜出望外:“哦,未时三刻,快到申时了。” 潘方立刻站了起来,连带坐在他腿上的少女差点一头栽到地上,而他依旧面无表情,说了一句:“我要去给亡妻烧香了。” 全然不顾当时作陪的程国官员的面面相觑,径自甩袖走人。 江晚衣见他走,连忙也找了个借口跟着离开,这才得以回驿站。 姜沉鱼“啊”了一声,想起潘方的确是随船携带着秦娘的牌位,每日申时上香三炷,从无间断。依稀仿佛又回到曦禾呕血的那一日,那一日,宫中皇后落难,宫外秦娘屈死,而家里庚帖着火…… 现在回想起来,所有不祥的事情,似乎都是由那天开始的…… 江晚衣目光一转,将话题转到了她身上:“说起来,你竟没有跟着一同上车,真是令我意外。” 姜沉鱼闻言嫣然:“温柔乡、销魂窟,我去了岂非多有不便?” “你若来了,那些姑娘们也许就不会那般嚣张了。” 姜沉鱼一笑,又复正色道:“其实我不上车,除却不方便外,还有两个原因。” “哦?” “程王顽疾缠身,正是夺权之机,三位皇子各不相让,明争暗斗。今日接驾,分明是涵祁先到,你们却和宜王上了颐非的马车,传入旁人耳中,岂非宣告宜国与我们璧国全都站在颐非那边么?局势未明,立场不宜早定,所以,我带着其他人跟涵祁走,如此一来,让别人琢磨不透我们究竟帮的是哪位皇子,此其一。” 江晚衣的目光闪烁了几下,表情变得凝重了。 “我虽是皇上的隐棋,但是,如果太过韬光养晦,就会缺乏地位,有些事情就会将我拒在门外,比如……”姜沉鱼说到这里,停了口,目光看向厅门。 江晚衣转身,见一随从手捧信笺匆匆而来,屈膝,呈上信笺道:“宫里来的帖子,说是程王晚上在秀明宫中设宴,请侯爷们过去。” 江晚衣连忙接过,打开来,但见上面的名单处,写了三个人: 潘方、江晚衣。 以及—— 虞氏。 回头,看见姜沉鱼颇含深意的目光,顿时明了了她的意思。诚然,如果仅仅只是作为他的师妹,一名随行的药女,这样的身份还是不够资格与他同进皇宫列位席上的,必须要让别人知道,她不仅是东璧侯的师妹,而且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师妹。 而她先前带领其余使臣另择皇子,从某种角度上昭告了外人,表面上看璧国的使臣是以东璧侯和潘将军为首的,但事实上真正的实权落在了虞氏身上。因此,程王送来的请柬里,才也有她的名字。 走一步而看三步,思一行而控全局。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智谋,全都藏在那样一双秋瞳之中,清凉,却不尖锐;柔婉,却又刚韧…… 江晚衣心中轻轻一叹,分不出自己究竟是钦佩多一点,还是怜惜多一点,又或者,还有点莫名的悲哀,像看见一株倾国之花,被强行拔出,转栽到极不合宜的劣质土壤之上,但是偏偏,即使环境如此恶劣,依旧开放得那般明艳。 这时怀瑾捧着个盘子走了进来,躬身道:“小姐,你要的衣服。” 姜沉鱼点点头,将盘上的丝巾扯去,示意怀瑾将盘子递到他面前,说道:“距宫宴还有一个时辰,你快去更衣,一炷香时间后,我们在此集合,一起出发。” 江晚衣望着盘上的衣服怔了一下:“你……为我准备的衣服?” 怀瑾笑道:“我家小姐说,侯爷许是喜欢青色,所以穿的清一水的青衫,本是极雅的,但是今晚是宫宴,又是来给主人家拜寿的,穿得过素怕失礼,所以,就另外准备了身袍子给侯爷。侯爷看看,喜不喜欢?” 乌木托盘上,绛紫色长袍水般光滑,衣襟与袖口处都用极细致的银丝绣着云海翱翔仙鹤图,配上银丝编成的镂空盘龙腰带,再饰以朱红色的暖玉竹节佩。不必上身,江晚衣就已知道,这套衣衫非常适合自己。 姜沉鱼道:“阿虞僭越了。” “哪里,是我思考欠妥,还要多谢你提醒我。” “如此阿虞先行告退。”姜沉鱼说着,同怀瑾一起转身走出花厅,途径某房间,见一侍女在门外咬唇踌躇,满脸为难之色,便问道,“怎么了?” 该侍女回头看见她,如见救星:“阿虞姑娘你来得正好,将军不肯更衣……” 沉鱼看了眼她手里的衣衫,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道:“给我。” 侍女将衣衫交给她,怀瑾刚待开口,沉鱼“嘘”了一声,抬手敲了敲门,门内并无回应,她便开门走了进去。 夕阳半掩,布置精美的房间里,潘方盘膝而坐,凝望着墙上的一幅画,仿若老僧坐定。 而画像里,画的正是秦娘。 沉鱼抿了抿唇,走过去将衣服放到桌上,然后也望着那幅画,沉声道:“不像。” 潘方原本平静无波的脸,被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击出了涟漪,抬眼朝她望来。 沉鱼冲他一笑:“这幅画画得不怎么像呢。我记得秦先生的下巴要更尖一些,左眼下一分处,还有颗小痣。” 潘方目露惊讶之色。 沉鱼继续道:“那是我平生听过的最好的一出书,只是当时不知,竟成唯一。绝世风华,历历在目,余音绕梁,犹在耳旁。” 潘方的目光又复黯淡,被勾起了伤心事,越发显得沉郁。 沉鱼道:“这幅画……将军是找人画的么?” 潘方“嗯”了一声。 “粗墨浅笔,所绘出的不及真人之万一。将军如不嫌弃,阿虞愿画一幅秦先生的画像,虽不敢自夸吴带曹衣,但应该能比这幅像上几分。” 潘方眉毛微颤,竟激动而起道:“当真?” 姜沉鱼微笑:“阿虞怎敢欺瞒将军?只不过,现在要请将军帮个小忙,换上这套衣服,莫教旁人为难。”说着将衣服递到他面前。 潘方看了一眼那套衣服,又看了看她,二话不说接过衣服就进内室更衣。姜沉鱼呼出口气,转身走出去,怀瑾在外等候,见状问道:“如何?” 姜沉鱼对先前那侍女道:“将军更完衣后,你催他来前厅集合,别误了时辰。” “是。” 她转身继续前行,怀瑾连忙跟住,边走边道:“小姐,咱们现在回房吗?” “回房做什么?” “啊?侯爷和将军都在更衣梳洗了,难道小姐不跟着打扮一下吗?” “没那个必要。第一,因为我不是主角,也不敢成为今晚的主角;第二……”说到这里,她停步,回头朝怀瑾眨眼一笑,“脸上这么大一个疤,要再费心在衣服首饰上面,那可真是丑人多作怪了。”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映上她的脸庞,暗红色的疤印显得越发鲜明,与之前用兰芯草涂抹时有所不同的是,色斑深浅不一,而且隐透出些许青筋,显得更加自然。 “东璧侯给的药果然神奇啊……”姜沉鱼忍不住感慨。最神奇的是,那种药水一碰触到肌肤,就立刻生效,用水无法洗去,要等待三日药效过后,方才褪淡,且褪后皮肤比之前的还要光净白皙。以三日之丑,换长年之美,此药若流传出去,不知会被那些贵妇名媛们争成什么样子呢…… 她想着想着,不知怎的一个想法就蹦了出来——咦?也许……这种药水曦禾也曾用过? 夜幕初临,华灯四起。 千余支火把,照映着偌大的露天广场,中间铺了块极大的地毯,毯上绣着金蛇图腾和祥云花纹,除了北首的主席之外,西东各放三张客席,坐在东上首的是江晚衣,其次潘方,下首姜沉鱼;而坐在西上首的则是宜王,其旁边两个位置都空着。 听闻燕国的使者还没有到,那么那两张空位,又是留给谁的? 再看主席上,也只坐了两个皇子,不但程王没有出现,太子也没出现。 姜沉鱼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沉吟不语。 倒是颐非,依旧那么热络地招呼众人:“来来来,时辰不早,咱们也都饿了,就边吃边等,不必客气。这些都是小王精心为各位贵客挑选的菜肴,别的不说,光为抓这盅龙凤羹里的五色蛇王,就花费了好些工夫,快趁热尝,趁热尝……”说着,亲自盛在小碗中,命宫女送到各人面前。 姜沉鱼心想,这倒有趣,程国以蛇为尊,奉为国兽,却又嗜食蛇肉,如此又捧又吃,自相矛盾的事情,也就这个素以寡仪廉耻而闻名的国家做得出来。 正想到这里,只听宫人远远喊道:“罗贵妃驾到——颐殊公主驾到——” 姜沉鱼顿时精神一振,知道最重要的角色终于出场了,转头望去,只见长长的回廊那头,红灯如线,两个女子在宫人的拥簇下袅袅而来。走在前面的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别着十对对插彩云簪,仪容端丽,显然就是那位所谓的罗贵妃了,听说乃是铭弓最宠爱的妃子。 然而,当她身后之人出现时,回廊、红灯,周遭的一切连同她,就全部仿若隐形。 姜沉鱼面色微变,吃惊得几乎站起来—— 那人明明那么遥远,但是脸庞却无比鲜明,光洁素净得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尘埃都对她自惭形秽,即便依附也会立刻自动滑落; 那人明明平视着前方,面色平静,但是眉目间却涌动着无限思绪,似在说话,似在微笑,又似在殷殷叮咛; 那人穿一袭绯色宫衣,有着桃花的明丽却无桃花的世俗,举手投足间灵气逼人…… 最最重要的是,她眉长入鬓,唇软如花,容貌五官,竟与秦娘有五分相像!尤其是左眼角下,也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姜沉鱼一惊之后,忙朝潘方望去,果然,潘方脸色发白,嘴唇轻颤,显见是震惊到了极点。 颐非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会挑时间,早不来晚不来,偏巧这龙凤羹上来了时来!” 颐殊道:“有事耽搁来晚了。来人,上酒,我自罚三杯,向诸位贵客谢罪。” 一旁宫人呈上托盘,她将三杯酒依次饮下,竟是干脆异常,然后才环顾了席上诸人一眼,笑道:“父皇久病缠身,无法出席,故特命我与贵妃前来款待诸位,还望多多见谅。”说完,拿起酒壶将杯斟满,转向赫奕道,“鸿山一别,陛下风采依旧啊。” 赫奕哈哈一笑,起身回应:“哪里哪里,三年不见,公主竟出落得如此美丽,才是真叫人刮目相看。” “互相恭维真是令人愉快,就为了这个,也当痛饮三杯。”颐殊举杯又是一口喝干。 赫奕大悦:“好,好酒量,我最喜欢的就是与善饮之人喝酒了!”说罢也干了三杯。 颐殊敬完他,转身,走向江晚衣:“这位就是东璧侯么?听闻侯爷医术极高,父皇正盼着你来呢!” 江晚衣忙起身道:“有劳公主安排时间,好让我为程王诊治。” 颐殊巧笑道:“就等着侯爷说这句话呢,那我可就安排在今夜晚宴散后,侯爷不要嫌辛苦哦。”说着,又去斟酒。 江晚衣目露犹豫之色,却见颐殊只倒了小半杯酒,双手捧着端到他面前道:“侯爷等会儿要为父皇看病,我可不能现在灌醉了你,所以,喝上一口意思一下如何?” 江晚衣松了口气,他不擅饮酒,正担心她像敬赫奕那样一口气敬自己三杯,当即连忙将酒杯接过来:“多谢公主赐酒。” 颐殊微微一笑,她只让江晚衣喝一口,自己却依旧是连饮三杯,接着依次走到潘方面前,笑道:“潘将军之名,殊可是久仰了,听闻……”说到这里,声音忽止。 其实不止是她,在场众人也全部惊了。 火把的火光跳跃着,映得潘方的脸明明灭灭,深黑如夜的瞳仁里,蕴着惊悸,蕴着悲楚,就那样一直一直凝望着颐殊,然后——流下泪来。 颐殊呆了片刻后,转头望向江晚衣:“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江晚衣也一脸茫然,他没有见过秦娘,自是不知潘方为何会如此失态。而作为在场者里除了潘方以外唯一的知情人,姜沉鱼却不知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如何做。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哭。 毫不顾忌的,当着众人,泪流满面,哭在人前。 这个男子,在沙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着谁也不及的英勇;却只敢在心上人的茶馆外冒着雨雪一站好多年,明明爱到了极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个男子,好不容易在姬婴的激励下鼓起勇气朝心上人迈出了一步,本以为是苦尽甘来,良缘可续,谁知转瞬间,又成死别; 这个男子,为了替未过门的妻子报仇,曾冒死怒冲薛府,也曾隐忍等待时机,并在姬婴门外冒雪带伤跪了一夜,最终毫无惧色地迎击璧国第一名将,取得了胜利; 这个男子,在卸甲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亡妻墓前守灵; 这个男子,平时总是很沉默寡言,孤独地喝着酒,仿佛灵魂已跟着亡妻一同死去…… 没错,姜沉鱼见过潘方太多太多样子,然而,现在,这个比牛更内敛、比狼更孤僻的男子,却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哭。 她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揪住了,有点透不过气来。 而比起她的悲悯,颐殊显然更加慌乱:“潘将军?潘将军?你……没事吧?” 潘方忽地起身,众人一惊,以为他会做出什么更惊人的举动,谁知他一言不发,只是躬身行了一礼,大步离开。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后,众人才从呆滞状态回过神来,彼此对望着,目光里全都带着猜疑。 江晚衣强笑道:“这个……其实公主有所不知,潘将军身体不适,今日出席晚宴,已是勉强,所以,只能先行退席,失礼之处,还望多多见谅,我替他向诸位赔罪。” 颐殊听后展颜道:“原来如此。难怪我见潘将军气色不佳,你们远来,海上辛苦,今夜本该先休息才对,是我们有欠考虑了。” 她这么一笑一说,场内的气氛总算是扭转了回来,姜沉鱼本想开口解释,但脑中灵光一现,选择了保持沉默。 这时,身份明明比颐殊尊贵,但自出现后就完全被颐殊抢了风头的罗贵妃,忽然也斟了三杯酒,放到托盘里,亲自端着走下席来。 众人的视线被她此项异举吸引,顿时将潘方失态离座一事丢到了脑后。 只见罗贵妃,一步一步,最后竟是走到了江晚衣面前。 江晚衣连忙再次起身相迎,面带微讶。 罗贵妃冲他抿唇一笑:“玉倌,可还记得我么?” 江晚衣的表情起了一系列的变化,由惊讶转为惊悸,又由惊悸变成了不敢置信,最后颤声道:“是……小紫?” 罗贵妃妩媚地笑道:“玉倌好记性,一别十年,竟然还记得我。” 姜沉鱼没想到这两人竟是旧识,原来以为程王自己不能出席,所以派个最宠爱的妃子列席,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安排却似是带着几分刻意了。 而江晚衣再遇故人,无比欣喜:“真的是你?没想到竟然会在程国的皇宫相遇……” “玉倌长大了……”罗贵妃说这话时,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不甚唏嘘,“当年我还是府上的一名丫头,跟着其他姐姐们伺候玉倌,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当时所有人里,就属你毽子踢得最好。” 罗贵妃扑哧一笑:“是啊,当年顽皮嘛,没想到后来被远房的叔叔找到,帮我赎了身,我跟着他经商来到程国,就在这里定了居,又机缘巧合被选上了秀女……听闻此次璧国的使臣里有一位是你,玉倌,我可真是高兴……” 众人见他们两个忙着叙旧,全都识相地归位的归位,用膳的用膳,一顿饭虽然发生了不少波折,但总算也吃得宾主尽欢。 宴散后,江晚衣去为程王看病,姜沉鱼自行坐轿回驿站。 她进驿站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来迎的侍女:“有没有看见潘将军?” 侍女冲某个方向努了下嘴。 姜沉鱼抬头,便看见潘方躺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今日乃是初一,月亮细细一弯,悬在墨色的夜空里,显得好生凄凉,而那凄冷的月色,再照到潘方身上,就好像都被他的黑衣吸收掉了,抹不去,也化不开。 姜沉鱼抿起唇角,去厨房拎了壶酒,再找了把梯子架好,爬上去将身子探到屋檐边,对潘方举了举酒坛:“喝吗?” 潘方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坐起来,伸手接过。 姜沉鱼一笑,正要下梯子,潘方忽然开口道:“你……会不会弹《忆故人》?” “你想听琴?”她有点惊讶。 潘方“嗯”了一声。 姜沉鱼笑道:“好啊。”当即回房取了古琴来,放在院子的石桌上,一边坐好,一边调了调弦,开始弹奏。 茅斋满屋烟霞,兴何赊,老梅看尽花开谢,山中空自惜韶华。月明那良夜,遥忆故人何处也。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 琴声清婉徐缓,如空山月夜下的溪水,潺潺而流,将岸上人的身影柔化成泛着涟漪的两道,步步相随,幽意依依。 紧跟着一个下滑音,转为高昂,由急至缓,大疏大密、大起大落。 月下清溪依旧,但昔日携手漫游的人却已化成了杯觥黄土,风起,沙迷,可有人坟前浇酒,可有人清明上香?残叶尚知暮,凉骨可知寒? 喻意于情,欲言不言,喻情于琴,悠悠不止。 沉鱼在院中用心地弹。 潘方在屋上专注地听。 夜幕逐渐轻薄,天边透出曦光。 连绵未绝的琴声中,已是一夜。 而江晚衣,一夜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