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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祸国 >>第12章 初见
姜沉鱼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分明是过往的经历,在这一刻,悠悠重现…… 图璧二年,父亲的五十寿宴,府里来了好多宾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内室正闲聊时,嫂嫂忽地雀跃道:“啊,淇奥侯来了!” 当时在场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闻言全都凑到了窗边,掀起帘子往外看。唯有她,依旧坐在原地不动。 嫂嫂打趣道:“瞧你们这些轻佻的丫头,再看看我们家沉鱼,就她一个沉得住气的。” 她淡淡一笑,心里不以为然。彼时,姬婴二字,于她而言,尚不过是传说里的一个名字,纵使外人夸得有多天花乱坠,也只不过是隔着遥遥红尘外的一朵白云,因为没有交集,故而就不会刻骨铭心。 然后,钟鼓声起,外面的宴会正式开始了,丫环们进来引女眷到偏厅用餐,正吃得开心时,听闻外头一阵喧闹之音。 派了一个丫头出去探究竟,回报说是薛怀大将军的义子薛弘飞突然借拜寿为名,提出要与府里的侍卫们比武。 女眷们一听,顿时坐不住了。薛怀号称四国第一名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纪有点大,但是他的那个义子,却是文艺武功皆得其真传,而且少年虎将,相貌堂堂。因此,众姑娘们一听说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见劝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颇为好奇,只好同意,当即领着这群姑娘们绕路进了会场旁的小楼,从二楼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场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姜沉鱼虽然并不多感兴趣,但毕竟事关父亲的颜面,当即也站在了窗旁观望,见下面的空地中央站着一个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风中不住地飞扬,显得英姿飒爽,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薛弘飞了。 而父亲坐在主座,温声道:“久闻薛三公子武艺过人,大有直追薛将军之势,我府内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会是三公子的对手,这武,呵呵,不比也罢。” 薛弘飞冷笑了一声:“姜丞相何必自谦,谁不知道丞相虽然自己不懂武艺,但却最是精通训武之术,培养了一大批绝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辞,可是故意藏私?” 父亲面色微白,场内的气氛有点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声地看好戏。自薛家帮着昭尹登了基,且一举铲除了最大的敌手王家后,就大权在手,新王对他们也忌惮三分。如今当着姜仲如此挑衅,显然已是不将姜家放在眼里。 一旁的薛肃开口懒洋洋道:“三弟你这就不对了,右相寿诞,欢欢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么武呢,打打杀杀也不好看啊,还不快向右相赔罪。” 薛弘飞应了一声,抱拳道:“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如果有得罪之处,还望丞相大人海涵。” 父亲面色稍缓,正想说些场面话将此事带过,却听他又道:“只不过,我们璧国向来尊崇文武双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满心期盼着与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给大家助助兴,添个乐子,让这寿宴更热闹些,没想到……呵呵……”最后那记笑音,又是轻佻又是傲慢,嘲讽意味十足,直教在场众人心悬。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这个薛弘飞,好生狂妄,真把自己当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儿亲自来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说话,更何况他还只是个义子,没个官衔在身的……” 姜沉鱼在心中暗暗叹气:正是因为没有官衔在身才敢如此忌惮,因为算准了父亲怎么管也管不到他头上啊,也正是因为他只是个义子,因此万一闹得不可收场时,大可以牺牲这个义子,说一句管束不当。薛怀虽然没有来,但若没有他的应允,薛弘飞也断断不敢在父亲的寿宴上如此嚣张。看来,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压姜家了…… 眼看着场内局势紧张,人人面色凝重之际,却忽有一声轻笑,低低地响起,分明音量不高,但传入耳内,却是那么清晰,那么柔和,像是在耳边笑一般。 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声音,就那样—— 看见了姬婴。 姜沉鱼想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姬婴时的情形。 姬婴坐在父亲右手边的第一个客席之上,戴着高高的玉冠,穿一袭缕有银丝的白袍,在乌压压那么多人的寿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时,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灯光也全跟过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发出玉一样的光泽,令得整个人看上去,如梦似幻。 没错,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见姬婴。 姬婴沐浴在明亮却又柔和的光线里,轻轻挑起他英秀飞扬却又不失温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奥对薛三公子的武艺,也是慕名已久了。” 女眷们雀跃道:“侯爷真是个大好人,帮右相解围呢!” 果然,薛弘飞闻言,转向他道:“怎么?难道侯爷有兴趣与在下切磋么?” 姬婴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地拂了下玉冠的带子,浓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终汇聚出常人都模仿不来的十成优雅:“切磋倒也谈不上,众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门弄斧,倒是最近在研习箭术,受获颇多,想向薛三公子讨教一番。” 此举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虽然姬婴极负盛名,文武双修,六艺全能,但是,真要说武功有多了得,却也未必,更何况薛弘飞最拿手的就是箭术,千军万马里射敌首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婴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么? 女眷们无不担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爷真的要和薛弘飞比箭?万一输了怎么办?” “恐怕不是万一,而是必输无疑吧……听说薛弘飞的箭术,比薛怀将军还要好呢!” “我也听说过,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个对穿!” “啊?这怎么办?人家不想侯爷输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呜呜……” 姜沉鱼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话,心里想的却是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因为,刀剑无眼,比武说是切磋,点到为止,但生死相搏时磕磕伤伤总是难免。而比射箭则不同,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见血,无论比试结果如何,双方参与的人都是安全的。只不过,淇奥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的话,犯不着趟此浑水,弄得自己落败低人一头。他敢这么提议,应该是算准了自己会赢…… 她凝望着那个坐在百官之中轻袍缓带、面如冠玉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有点好奇,有点探究,然后,默默地生出期待。 场内,薛弘飞听了姬婴的话后,放声而笑:“好啊,不知侯爷想怎么个讨教法?” 姬婴刚待开口,另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尖声道:“且慢!” 姜沉鱼侧头一看,又是一惊—— 父亲右手边坐的是姬婴,左手边坐的是薛肃,那声音就是从薛肃的席上传出来的,不过,说话者不是薛肃,而是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小童子。 如果说,姬婴坐在那里,像一朵昙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处,才会绽现他的绝世风华;那么,那小小童子却截然相反,他坐在那里,就像一道雷电,惊心动魄,锋芒毕露中尽展倾国明锐。 不是别个,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薛采仰着脑袋笑了笑,眉宇间有着远超年纪的聪颖,却又留着三分的烂漫天真:“两位大人,说起箭术来,真不巧,小采也兴趣正浓呢。” 薛弘飞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说到射箭,你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说吧,这回你又有什么歪主意?” 女眷们议论道:“那个就是将军府的小神童?啊,他长得好可爱啊!” “听说他上月跟着皇上去秋狩,当着皇上的面射死了一只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几岁啊,这么个小身板的,竟那么了得?” “这下有好戏看了,且听他怎么说。” 场内,薛采起身站了起来,朝姬婴拱了拱手道:“小采无礼,斗胆恳请为侯爷和三叔叔的比试当施令官。” “哦?”姬婴目光闪动,“怎么个施令法?” “但凡说到比箭,一直以来,都只是射射草耙,或者猎猎动物,无趣得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寿诞,自然要比得与众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个考题,然后,你们顺着我的题去射,谁最应题,就判谁赢,如何?” 薛弘飞笑道:“看吧看吧,就属你主意最多。我当然是无所谓,就怕别人说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声,傲然道:“我薛采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会在众人面前行私?侯爷,我此番跟父亲一起来为右相祝寿,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爷会主动参战,要求比试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题,也不曾事先透露给三叔知晓,等会儿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只有五岁,却在众目睽睽下说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话,倒令在场众人纷纷心折,更有好事者,当场拍起掌来。 姜沉鱼捂唇一笑,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显赫背景,将来不知会了不得到什么地步呢。 她在那边笑,但一转眉间却又惆怅地想起——是了,这些都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事实上,两年后的事情她此刻已经知道了,这位惊采绝艳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经被拔了翅膀,磨了棱角,由极贵贬为极贱,再不复当年风采了…… 她忽然变得很难过,再去看场内发生的一切时,只觉,灯光摇曳,风声呜咽,他们都离她那么那么遥远…… 光影交错的会场内,几个家仆抬着箭靶放置到距离起射处十丈远的空地上,然后又在起射点和箭靶间拉了根绳,绳上依次悬挂了五盏灯笼,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 薛采竖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题,就是要两位大人一箭过去,不但要正中靶心,还要将这五盏灯笼全部射破。如何?” 女眷咬耳道:“这题出得好刁,也就是说要让那支箭射过去时,刺穿所有的灯笼,最后再射中靶心?” “是啊是啊,这些灯笼摇来摇去的,就算射中了它们,恐怕箭支再飞到箭靶那儿时就歪了。” 底下的百官们也纷纷交头,在一片嗡嗡的低谈声里,薛弘飞朗声一笑,喝道:“取我的弓来!” 两名士兵立即扛着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场,弓身乃以上等牛角制成,涂以黑漆,雕有一只银鹰,被火光一照,极为炫目,未见其技,光见其弓,便已令人望而生畏。 薛弘飞手臂一长,接过大弓,士兵递上一支四羽桦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满月,未待众人叫好,只听一声嗖响,流星直射,白羽扬起笔直的弧光,朝五盏灯笼飞去。 噗噗噗噗噗,五下几是同声:第一声未停,第五声已起;第五声犹在,“咚”的一声,余音震耳,只见那支箭,已稳稳牢牢地扎在了红色的靶心之上。 再看绳上的灯笼们,犹在摇晃,看似并无任何不同,但取下来一瞧,每盏上面,都有一个小孔,边缘平滑之极,未见丝毫破损。 绝技如斯,掌声轰鸣。 女眷们惊叹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觉跟做梦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这个薛弘飞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听说当年落魄地饿晕在街头,惊了大将军的马,大将军叫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马腿,无论那些人怎么打他都不松手。大将军最爱惜他的那匹战马,怕伤及战马,只好问他有什么心愿,他就说,要跟大将军征战沙场,报效国家。” “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吧,薛大将军怎会将这么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随口应了收在身边,没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战役都直冲在前,杀敌最多的是他,受伤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将军被他的骁勇所感动,遂收了当义子。几次封官,他却推卸,说是不求功名,只为报国。” “现在还有这等精忠之士?”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虽无官衔在身,但却当了薛怀的义子,那身份那地位,可比当朝一品都要风光了。你看他,竟这样跟公公说话,还和淇奥侯比武,当今天下,哪还有第二个官儿敢如此放肆!” 说话里,薛弘飞将长弓交给一旁的小兵,转身对姬婴笑道:“弘飞一时手痒,抢先射了,还望侯爷恕罪。” 姬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犹在颤动的箭上,然后慢悠悠地收回,惊叹地看着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婴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下面,该轮到侯爷了。” 姬婴带着几分感慨道:“婴自认做不到三公子那般干脆利落,只好拖泥带水一番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缓步走到起射线前。 一左眉上纹了只小红龙的灰衣大汉,递上了他的弓。 姬婴的弓与箭都很普通,没有任何装饰,令得众女眷小小地失望了一番,但他从盒中取出的那只扳指,却是非常漂亮,并不若时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熟皮缝制,染成明丽之极的朱红色,依稀还绣了花,但距离太远,看不精细。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然后轻轻一拉。 仿若琴师弹响古弦; 仿若霜露滴凝成珠; 仿若飞鸟掠出高林; 仿若动兔跳离牢穴…… 轻灵、轻扬、轻盈。 箭支瞬间飞到了第一盏灯笼前,噗地刺入,正当众人的心为之一紧时,就突然停住了。 姜沉鱼“啊”了一声,暗道:不会吧!难道射到第一盏灯笼就停歇了? 然后就听“嘭”的一声,整盏灯笼突然炸开,火光里,一束火焰如龙般朝前激射,冲进第二盏灯内,又是一声炸裂,火龙继续往前,如此一连冲过五盏灯笼,最后飞到靶上,连着箭靶一起着了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在场所有人,无不被这一奇观震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场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火焰燃烧的声音,和众人的呼吸声。 箭靶最后烧完了,啪地从架子上掉了下去。 姬婴这才摊了摊手,笑道:“婴献丑了。” 薛采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着纷纷鼓起掌来。 薛采道:“真漂亮。侯爷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样箭身穿过灯笼毫不停滞且去势不衰,索性就借力使力,让第一箭停在了灯笼里,那箭头上想必抹了什么,一遇火焰,便膨胀炸开,于是箭头就借着爆炸之力继续前飞,如此一路射到了箭靶。” 姬婴淡淡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只说要让箭射破灯笼后再射中靶心,没说不让在弓箭上做手脚。我三叔既然能用当世数一数二的好弓来比试,侯爷自然也可以用特殊的箭支。你们两人都做到了我出的考题,本该算是平手,但是,我的命题是——必须要正中靶心,在这一点上,侯爷的箭最后虽然射到了箭靶,却不在心上,尽管现在箭靶烧没了,无从核实,但我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题是你输——你服是不服?” 姬婴“哈”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本以为会糊弄过去,没想到还是没逃过你的眼睛。好好好,我认输。” 他们两个,竟是一个判得严苛,一个输得痛快。 姜沉鱼看到这里,兴趣变得越发浓郁了起来。耳中听身旁的女眷们娇嗔道:“哎呀呀,那个小薛采好讨厌哦,侯爷分明射得比薛弘飞好看多了,怎么就为着那么小的缘故就判他输呢?” “就是就是,薛弘飞那样射箭的,我们都看多了,可像侯爷那样射箭的,还是头回看到,怎么判他输啊!” 莺莺燕燕,一片不满。 姜沉鱼掩唇而笑,招来李氏好奇:“沉鱼,你笑什么?” “没什么……不过,我觉得,此次比试,必定最后以平局收场。” “啊?为什么?你如何得晓?” “总之,嫂嫂你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她卖个关子,故作神秘,但目光却始终落在楼下的场地里,不舍挪移。 这时,薛采出了第二题:“古有神射手飞卫,收了个弟子叫纪昌,并命令他要先学会不眨眼才谈得上射箭。五年后,纪昌看着牦牛毛下面的虱子,都大得像是巨大的山丘一样,一箭过去,正中虱子的中心,而悬挂虱子的牦牛毛却不断。至此箭术方成。由此可见,射远难,射微更难。我的第二题,就是——今日场上,你们任选一物击射,谁射的东西最小,谁就赢。” 他越说越是得意,越想越觉得自己此题之妙,堪比飞卫,而且让比试者自己选物,对他们而言更是费神,难上加难……正高兴时,一记风声掠至。 说是一记,其实是两道,分别从左右两耳旁划过,然后“丁”的一声,发出颤音。 原来是两支箭在同一时刻被射出,而且贴着他的脸飞过,射中了他身后的屏风。 薛采的瞳孔在收缩,面色发白地站着。 薛弘飞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侯爷和我想到的竟是同一样东西——小采,你还站着干吗,还不扭头验收结果?不过动作可轻些,免得扯断了头发。” 两名侍从连忙上前,将屏风上的箭枝拔下,只见箭头上分别穿着一根头发,而那头发,依旧长在薛采头上,并没有断开。 不消说,这两支箭,自然就是薛弘飞和姬婴射的了。 楼上的女眷们看到这里,各个笑弯了腰:“哎呀呀,你看小薛采的表情,真是千年难见的精彩啊!他恐怕做梦也没想到,那两人竟敢对他下手吧!” “从这点上看,薛弘飞和侯爷倒还真有默契,竟然同时想到了射薛采的头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失了手,今晚的喜宴可就变丧宴了!” 果然,薛采怒道:“这个不算!” 薛弘飞问:“为何不算?” “你们选了同样的东西,如此怎分输赢?而且我、我的头发根、根本就不算最细小的东西!” 姬婴笑吟吟道:“的确不算。据说万物中以人眼的瞳孔最细,在极度收缩时,比针眼还细上百倍,不如下一箭就射眼睛可好?” 眼看他做势抬弓,薛采下意识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叫道:“不行不行,不许射我的眼睛!好好好,我当这题你们两个都通过了好了,平手,平手!” 此言一出,底下笑声顿起。 原本紧张万分的晚宴,也因此变得轻松起来。 薛采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心中懊恼,沉着脸出了第三题:“来人——” 几名家仆捧着十二只猪皮扎成的水球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首尾相连,排绕成圈,中间正好可站一人。 薛采道:“这里是一圈水球,皮质极薄,利刃触之即破。我的第三题就是——人在圈中,能否用一箭而将之全部击破?” “他疯了?”一女眷咋舌道,“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是啊,人要站在圈里,还要一箭射出把水球全部击破,难道那弓箭还会转弯不成?” “不可能的……” 楼下,薛弘飞皱了皱眉头:“你确定?” “当然。哦对了,要用普通的弓箭。”薛采说着瞥了姬婴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不许在箭上做任何手脚。姬婴但笑不语,而薛弘飞已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做得到的!” “你们如果做不到,我就做给你们看。不过……”薛采眨眼笑道,“你们之前只说比试,没定彩头,你们两人都不介意也就罢了,但我若入场,就一定要得些红利才行。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做不到这第三题,而我却做到了,我就要问你们一人要一样东西。” 薛弘飞挑眉道:“我就知道刚才射你的头发,你怀恨在心,果然这会儿来报仇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薛采大概平日里同他是彼此讽刺挖苦惯了的,因此被说成睚眦必报也毫不在意,只是一双眼睛变得晶亮晶亮,欢喜道:“好,我要你的破天弓!” 薛弘飞一扬臂上的玄色长弓,笑道:“你自从开始学箭,就一直觊觎着我这把弓,也罢,如果你真能做出我做不出的这第三题来,此弓给了你也算是美人兰草相得益彰。” “三叔同意了?” “我可没说现在就给,你起码要让我输得心服口服才行。” “好,一言为定!”薛采又将目光转向了姬婴,把他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 姬婴脸上似笑非笑,最后咳嗽一声道:“看中了什么东西吗?” “嗯。如果我赢了,我要你的这个扳指。” 李氏笑道:“哎哎哎,真是不该在这鬼灵精面前亮宝啊,但凡被他看中的,还能逃脱么?薛弘飞的破天弓,淇奥侯的扳指,这下全套装备可算是齐了。敢情,这位小少爷是来公公的寿宴上找礼物来的?” 正当众人满心以为姬婴也会应允,然后等着看薛采如何做这第三题时,姬婴却开口说了一个字:“不。” “什么?”薛采一怔。 姬婴轻轻抚摸着那枚扳指,目光柔和,笑意浅浅:“这枚扳指乃我心爱之物,所以,不能割爱。” 薛采露出了失望之色,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姬婴已一掠衣袍,朝那圈水球走了过去,边走边道:“既然我舍不得给人,所以,此题也只能赢,不许输了。” 女眷惊道:“咦?侯爷竟要做这第三题?” “连薛弘飞都放弃了的第三题,他真的做得到?” “那枚扳指如果是皮制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为什么他不肯给薛采呢?” 议论声中,姬婴走到水圈中央,朱龙递上弓箭。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挽弓。他在接弓前,抬头道:“人须在圈中?” 薛采点头:“人,须在圈中。” “一箭将水球全部击破?” “是,一箭击破所有的水球。” “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 薛采脸上忽然起了一系列古怪的变化,但目光却更深亮,最终点了点头:“没有了。” “好。”随着这一声好,只见姬婴长袖一振,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时,就听“噗”的一声,哗啦啦,所有的水球全部破了,里面的水流了出来。 而在肆意滴流的球圈内,黑发白衣、笑得清浅的姬婴,盯着薛采道:“我做完了。” 他抬起右手,指间的箭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姜沉鱼想,对了,那个时候,姬婴就是那样赢了的…… 他用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方法,也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奇计,他只是那么随随便便地走到圈子里,没有用弓,单单拿了一枝箭,然后就像剑客拿着剑一样,旋转一周,箭头划过处,水球就全部破了…… 多么简单的方法。 但在那个时候,除了他,谁也没想到。 薛采只说要站在圈子里,要一箭破所有的水球,但他并没说那箭非要用弓射出才算。而姬婴,就抓住那唯一的空隙,获取了那一关的胜利。 因为当日的考题是比箭法,再加上前两题的确都是用弓射箭,因此给人们造成的心理暗示就是第三题也必定是一箭射出如何如何,却忘了即使不用弓,只要以手持箭,也能办到。 薛采当时的表情她一直没有忘记,因为,当时的自己,也是那样的表情。 震惊着、折服着,微妙的嫉妒后,是难言的倾慕。 淇奥侯,姬婴。 白泽公子,姬婴。 他原来就是那样一个人啊…… 寿宴上所有的灯光全部黯然了,只有他,站在场内,敛收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华,耀耀生辉,灼灼动人。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姬婴。 有时候,感情就是那么的奇怪,未曾交集也就罢了,可一旦交集了,再从别人耳中听闻他的事迹时,心态就已变得完全不同。 那日寿宴散后,在嫂嫂指挥府里的下人们收拾场地时,嫂嫂问:“你怎么知道这场比试会以平手终了呢?” 她答道:“我是这样想的——侯爷之所以站出来将这闲事揽上身,是为了给爹爹解围,但也不能因此得罪薛家,所以,如果是我,肯定会打个平手,这样自己不伤颜面,对方也很好看。但是没想到薛采会横插一脚,出的题又那么刁钻,想必当时侯爷也在头疼。不过他那么聪明,薛采出的题目难得倒薛弘飞,但难不倒他。所以,最后还是按着他最初的计划圆满收场了。今夜……如果没有他,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李氏长叹一声,点头道:“那倒是。哎,公公什么都好,就是人太好了,事事谦让,导致对方越来越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如此下去,日子难过……幸好画月入宫后一直颇受宠爱,我们家,也就靠她了……” 念及去年入了宫的姐姐,沉鱼心中一痛,于是,场景旋转飞逝,等再停下时,却又是一幕钟鸣鼎食、灯火通达,什么都没有变,同样的寿星,同样聚集如云的宾客们,连主从座席的顺序都仿佛没有改变,然而,姬婴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她分明站在会场中心,但是所有的人都看不见她,他们窃窃私语着,那些话交叠着,沉沉压进她耳里—— “听说淇奥侯今晚不会来啦。他病啦!” “我也听说了,病得好像很厉害,已经半个多月没上朝了。” “有打听到是什么病吗?” “不清楚,只说是染了风寒,这才四月,正是春光怡人的时候,怎么就染了风寒呢?” “听说是因为母亲病逝,太过伤心,所以才病了的。” “那就是了,淇奥侯可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呢……” 原来如此,现在是图璧三年,父亲的五十一岁寿诞,她记得自己一早就开始精心装扮,明知女眷不得列席,那个人其实根本看不到她,但还是穿了最好看的衫子,梳了最好看的发型,羞怯怯地躲在和去年同样的窗户后,眼巴巴等那人来。 但是,他的位置却一直一直空着。 因为他病了,大家都说他来不了了。 她好失望。 而对比宾客的话题,女眷们议论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喂,你听说那个关于大美人的事了吗?” “啊?你说的可是……那个大美人?” “什么美人?”有人好奇。 嫂嫂直叹气:“还不是皇上又看中了一个宫女,不但宠幸了她,而且第二天就封了夫人。” “什么?直接封为夫人?那可是比咱们贵人还高的宫衔啊!” 嫂嫂忧心忡忡道:“可不是,有史以来,就没这样连跳十来级的封法,可把画月气得够呛。但是没办法,皇上执意如此,大臣们也都劝不动,据说本来薛家也是不同意,竭力反对的,结果,中郎将一见那夫人的脸,魂就飞了,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可见那宫女的脸,祸水到了什么地步!” “我还听说,现在皇宫正大兴土木,准备给那新夫人盖所琉璃宫呢。” 女眷们一片抽气声。 诚然,璧自建国以来,就没有哪个皇妃得宠到这个地步的。 “物极必反,荣不久长。”嫂嫂如此断言。 她听着那些是是非非的声音,一颗心荡啊荡的,正混混沌沌之际,底下又是一阵骚动,不知谁喊了声:“啊!淇奥侯来了!” 她立刻就从窗口飞了下去,身体轻得没有任何分量,但速度却快得不可思议,瞬间便到了姬婴面前。 姬婴正在府里下人的带引下,走进会场。 而她就在他面前一尺的距离里,他前进一步,她就倒退一步,望着他,须臾不离。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姬婴,距离上次,正好一年。 他的眉眼模样明明在她脑海中不曾有丝毫淡去,但是,却又不一样了…… 彼时的姬婴,风姿隽爽,湛然若裨,笑得暖意融融,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这样一个人笑,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而今,五官依旧是原来的五官,却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气质,双眼深陷,瞳满血丝,没有神采也没有生气,憔悴如斯。 她尚在惊悸,父亲已快步迎了过来:“侯爷病中还来,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请上座!” 姬婴笑了笑,递上贺礼,礼数虽然周全,但总有一种心不在此的疏离感,等上了座,这种感觉更是明显,有人上前敬酒,他便接过干了,别人笑,他便也笑。 姜沉鱼看着看着,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她想她真是愚钝,那么明显的事情,可她当年愣是没有看出来——坐在那儿喝酒的哪还是个人,分明是个痛苦到了极致的灵魂,在无声地挣扎与哽咽。 姬婴一杯接一杯地喝,她看见酒水溅出来漉湿了他的衣袍,她还看见他藏在案下的另一只手在微微地颤抖,她看见他最后推开侍从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后花园。 她连忙跟过去,就见他抱着一座假山呕吐,吐着吐着,忽然开始轻声地笑,笑着笑着,又停下来,抬起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叫朱龙的男子跟在一旁,递上湿巾道:“侯爷,我们回去吧。” “回去……”姬婴的眼神恍惚起来,忽道,“不,我还要与薛采比箭……” “侯爷,”朱龙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国,您忘了。” “是吗?”姬婴显得很惊讶,喃喃道,“去了燕国啊,难怪今年没有看见……去了燕国……去了燕国……” “侯爷,咱们回去吧。”朱龙伸手去扶,姬婴却像是看见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样,一把将他的手推开,然后朝后退了几步,等再立定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一暗,低声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龙,我不想回去……” “侯爷……” “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待一会儿就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也越来越凄迷,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来,正是去年射箭时戴过的那只扳指。 月色如水。 扳指的颜色也变得浅了许多,隐隐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姬婴盯着那枚扳指,眸光闪烁不定,由浅转深,又从深变浅,最后低低一笑:“罢,罢,罢……”他一连说了三声罢字,然后将手一扬,做势欲丢,但挥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就那样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脸上悲色渐起。 朱龙在一旁叹道:“侯爷,你……这是何必呢……” “丢、不、掉……朱龙,我丢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还是,舍不得丢……呵呵,呵呵呵呵……哎——”声音一颓,手虚软地落下,握着那枚扳指,低头不言。 风声呜呜,几朵云移过来,遮住了圆月。 姬婴在斑驳的光影中,周身黯淡。 姜沉鱼就站在三丈远的地方看着他,想着这个男子为何会如此忧愁。他明明那么睿智多才,任何难题都应该难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得那么温文,永远能将情绪用微笑掩饰得滴水不漏……然而,这一夜,这个站在假山旁吐得一塌糊涂又低头沉默的男子,虽然不再如之前那么风姿隽秀,高雅难言,却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一种疼痛。 她,看见他这个样子,心就会疼。 很想过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软的声音告诉他,不要难过; 很想为他做些什么,让他恢复之前的明朗与风光; 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做…… 然而,脚步却迈不开,只能那样安静无声地凝望着他,一直一直凝望着。 公子,你可知,其实,在姜氏决定与你联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 曾见白璧染微瑕。 此去经年却不察。 心口突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痛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挣扎,却是双目一睁,自梦魇中惊醒过来。 入目处—— 颐非冷冷地看着她,淡淡道:“你醒了?” 姜沉鱼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后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连忙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衣服还是原来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经变干了,而置身处依旧是画舫,看来,昏迷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在刚才的梦境里,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远。 想及刚才的梦境,不禁又是一阵恍惚。 颐非见她如此,嘲讽地笑了:“怎么?梦见你的情郎了么?” 姜沉鱼面色一白,难道自己在梦魇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正心悸时,颐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师兄已经脱离嫌疑了,那个假太监已经招供了,昨夜和罗贵妃私会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师兄不过是倒霉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罢了。” 姜沉鱼抬起眼睛,细细的眉毛微拧在一起。对于这样的解释,完全无法信服。 “我师兄昨夜为何会去西宫?” “他为父王看病之时,父王道在其病发伊始,乃是罗贵妃亲自照料,曾记录下他每日的饮食状况,所以,东璧侯在看完病后就去西宫,打算问罗贵妃要那本册子。” “然后就撞上那尴尬之事?既不是他的过错,为何事后不肯明说?” 颐非懒洋洋道:“恐怕是罗贵妃求了他什么,他既然答应了,为了实践承诺,也只能隐瞒到底了。” 姜沉鱼垂头想了好一会儿,再度抬眸时,表情无比严肃:“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信?” 颐非望着她,片刻后,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过,这样的理由,对于其他人来说,已经够好了。” 姜沉鱼心想,此中谜团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会牵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阴谋,因此,对于一些不愿意被牵扯进去的人而言,现在这个的确已经是最好的真相。换句话说,就算有其他内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只能烂在肚内,不得外泄。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面色又变:“耳珠……” 糟了,耳珠还在湖里! 当下坐起就要落地,却被颐非按了回去,笑嘻嘻地睨着她道:“做什么?” “放开我,我要去找……” “找这个么?”颐非的右手里忽然多出一物,并在她眼前摇了摇。 姜沉鱼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赐的那颗毒珠? “你……帮我捞回来了?” 颐非扑哧一笑,手臂忽扬,就又将那颗珠子从半开着的窗户丢了出去。姜沉鱼心中一惊,急道:“你!” 才刚说一字,却见那颗珠子又出现在了他手上,继续摇动。 颐非看着她难得一见的呆滞表情,笑道:“看你着急的,真是有趣呢。” 姜沉鱼自知受了愚弄,当即沉下脸,一言不发。颐非知道她生气了,也不再逗她,将珠子递还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将窗户一一推开。 轻风吹入,纱幔轻轻飘拂,他凝望着外面泛着丝丝涟漪的湖面,忽道:“虞氏,跟我联手吧。” 姜沉鱼一怔。 颐非的衣袖鼓满了风,蝶翼般朝后翻飞着,他的脸在绚丽缤纷的华服中显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复之前的轻佻之态:“你看这天边风起云涌,暴雨将至,你我同在舟上,逃无可逃。不若联手,早登彼岸。” 他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姜沉鱼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只是区区一名药女。” 颐非忽然笑了,转回身,望着她,缓缓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药女,不会需要一只装有红鸩的耳珠。” 姜沉鱼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颗细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变得沉若千斤。 颐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药女,身侧也不需要有两名顶级高手藏匿跟从。” 毒珠在她手上变得火烫火烫,几乎握不住。 画舫内好一阵子安静。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风,一阵阵地吹进来,吹得他和她的头发,都不停撩动。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姜沉鱼才再度抬起头来,低声道:“你要我如何做?” 颐非正色道:“第一步,当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到这里,他的眉毛又嘲讽地扬了起来,声音再度变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没猜错,那夜西宫除了你师兄和罗贵妃,还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绝对不是福春。” 姜沉鱼想到了某种可能,仿佛是为了肯定她的想法,颐非同时说道:“而是我两位兄长中的其中一人。” 一记闷雷声轰隆隆地传了过来,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姜沉鱼与颐非彼此对视着,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表情。 我真笨啊……姜沉鱼想,自事情发生之后,她只认为是程国设计故意要陷害她们,只认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却没想过,在昭尹选人来迎娶颐殊之时,也暗中确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选。她可以身负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宫,他大概就是与昭尹意属的皇子见面,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来找他,无奈之下,只好用另一件丑闻去遮掩那桩密谋,牺牲一个区区贵妃,总比事情败露导致登基不成的好。 她本是一点即透的人,如今被颐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顿时就全部连贯起来,变得清晰。那么,究竟昭尹意属的是哪位皇子呢? 是麟素?还是涵祁? 而眼前这个颐非,又岂会坐以待毙,会不会,在他身后也有他国的支持?支持他的,是燕国,还是宜国? 刚想到宜国,忽听山水在船舱外禀报:“三殿下,宜王来了。” 姜沉鱼的眉毛下意识地皱了一下,难道赫奕真与颐非有勾结?谁料,颐非听后,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来了。” 她尚不明其意,就听外面远远传来赫奕的声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 颐非掀帘大步走了出去,姜沉鱼听他在船头笑道:“真没想到,区区一个璧国的药女,竟有那么大的面子,劳烦宜王亲自来接。” 赫奕也笑道:“性命攸关,不得不来啊。实不相瞒,小王身上还有旧伤未愈,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针灸医治的,现又到下针的时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难止,眼巴巴地赶往驿站,听说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只好马不停蹄地来这儿了。” 颐非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性命攸关。既然这样,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坏陛下大事。陛下就请接她走吧。” 姜沉鱼听他肯放自己走,连忙起身走出去,但见画舫已朝湖边划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红衣,笑得旭暖。 此时此刻,如此相见,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来,姜沉鱼忙将手交给他,他轻轻一带,将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颐非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地微沉。 而待得她站好后,赫奕便朝颐非抱拳道:“如此我们就告辞了。” 颐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 赫奕带沉鱼上车,马车顺顺当当地离开王府,并无遇到其他阻拦。 又一记闪电劈过后,天空下起大雨来。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顶与车壁,姜沉鱼看着阴霾的天空,不禁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着她,倒也没卖关子,答道,“现在是巳时。”见姜沉鱼一呆,又补充道,“六月初三。” 姜沉鱼惊道:“什么?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昨日下午进的三皇子府,一夜未归。你师兄心中担心,正好我送上门求他医治,他便委托我出面来接你。” 姜沉鱼没想到,她这一昏迷竟是一夜,刚才醒来时,她还以为自己最多只睡了两个时辰呢。也难怪江晚衣他们会担心。不过,算他聪明,竟知道让宜王出面接人。 抬睫处,见赫奕笑得几许暧昧,不禁有些恼:“你笑成这样子做什么?” 赫奕咳嗽几声,缓缓道:“你……知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 样子?什么样子? 见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转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从座下摸啊摸,摸出一个铜托盘递给她。 姜沉鱼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托盘背面打磨得非常光滑,正如一面铜镜,照出了她此时的模样:头发散乱,双目浮肿,唇色苍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皱,看起来活脱脱一副被蹂躏过的模样,再联系一夜未归……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终于知道赫奕的暧昧之色何来。 啪,托盘被扣倒,姜沉鱼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赫奕,赫奕扬了扬眉毛,对她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他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还是觉得心虚了起来,忍不住辩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我想些什么,你又如何知道?” “我跟颐、颐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补充道,“颐非虽然恶名在外,但还不至于逼淫少女。” “那你为何这样笑?” 赫奕叹了口气:“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 虽然明知他说的是实话,此人的确一向笑得暧昧,然而此时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就忍不住觉得刺眼,她沉下脸道:“不许你再笑!” 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浓了。 姜沉鱼怒道:“你还笑?你、你……”眼角余光看见外面依稀是个市集,当即喊道,“停车!给我停车!” 马车立刻停了下来。 她打开车门下车,也不顾赫奕怎么想,径自冒着大雨冲进其中一家商铺。 这是一家售卖绫罗绸缎的布店,她一进门,就有店伙计迎上前道:“姑娘,买点什么?”说着,眼珠骨碌碌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姜沉鱼拉拢衣服,道:“看什么?把你这儿最好的衣服全部给我拿出来。” “是是。”店伙计一边应着,一边却不走,迟疑道,“那个……姑娘,我们这儿可是要现结的,概不赊账,您……带银子了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这才想起自使程以来,身边就再也没带过银两,正在窘迫之际,一声音懒洋洋地自身后传来道:“无论这个姑娘要什么,都拿给她。” 回头,只见赫奕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正靠在门上,双手环胸,笑吟吟地看着她。 而原本在柜台上低头算账的掌柜抬头瞧见赫奕,面色顿变,连忙走过来,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却被赫奕挡住:“既在他国,这些繁文缛节的就省了吧。” “是。”掌柜毕恭毕敬地应完后,转身骂伙计,“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拿店里最好的衣服来给这位姑娘挑?” 伙计连忙进屋,不多时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讨好地呈到姜沉鱼面前:“姑娘请看,可有你中意的?” 姜沉鱼转头看赫奕,赫奕冲她扬了下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也不推辞,选了其中一套看起来比较顺眼的进内室更换。 待得换穿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下意识地取了白纱长裙、外罩浅紫罗衫的一套衣服。颜色、款式,都与她之前穿了去红园见姬婴时的很相像。 铜镜里,映现出楚腰卫鬓、蛾眉曼睩,与两个月前并无什么不同,然而,神色憔悴,脸颊上红疤犹存,又怎敌昔时娇艳,不输国色。 姜沉鱼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处疤痕,虽明知是假的,但亦有些痴了。忍不住就想:不知公子现在可好?他断断是不会思念她的,只盼飞鸽将此地的讯报带回时,他的目光能在她的名字上掠及,停留一下下便好。 心中黯然,原先的怒意和羞恼就顿时消失无踪了,一颗浮躁的心,重新变得低沉而平静。 她挽好了发,走出去,赫奕还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眼睛一亮,笑道:“这套衣服果然很适合你。” “我回驿站后把银子还你。” “不用了。”赫奕笑笑,“就算是再吝啬的商人,在遇到难得一见的客人时,也偶尔会免费赠送一次的。” “那么,能不能再给我一把伞?” 旁边的店伙计这回很机灵地立刻取来了伞。 姜沉鱼接过伞,打开,走了出去。赫奕奇道:“你还不准备上车吗?” 姜沉鱼走过停在门口的马车,然后回身,嫣然一笑:“时间还早,我要逛逛。” 赫奕歪了歪头,露出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姜沉鱼走啊走,听得后面依稀有脚步声,回头,又是赫奕。 不等她问,赫奕已道:“我可没有跟着你。你随意逛逛,而我呢,则随意视察一番。” 姜沉鱼唇角微微上扬,望着道路两旁林立的店铺,忍不住道:“你是想说这些商铺都是你开的吗?” “纠正三点。一,不是这些,而是这条街上,从一号到最后一号,都是我的;二,虽然是我的,但不是我开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只不过是负责收点红利而已;三……” “三?” 赫奕眨眨眼睛:“其实我本来无心炫耀,只不过你问起了,如果不回答,就显得不够诚信。所以,我也只好让你了解一下,我究竟有多么富有了。” 姜沉鱼不禁莞尔。 “所以呢,你不如考虑考虑。”赫奕忽压低了声音。 她有些不解:“考虑什么?” “在我向你炫耀了这样的财力之后,难道,你就半点都不动心么?” 姜沉鱼的心咯了一下,再回头看赫奕,见他脸上虽然依旧带着那种懒散的、暧昧的笑意,但乌黑发亮的眼眸中,又有着难得一见的真挚,只不过,也是一闪而过,立刻就换成了别的情绪:“我可比你那个一穷二白的师兄好多了,不是么?” 姜沉鱼淡淡一笑,继续前行,边走边道:“你明明知道,我与师兄……不是那种关系。” “我当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风雨声有点嘈杂的缘故,赫奕的这句话竟飘忽得几乎听不真切。 姜沉鱼的心又咯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逐渐下坠。她抿了抿唇,握紧伞柄,深吸口气,才再度开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吗?” 身后好一阵子沉默,就在她以为赫奕不会作答时,赫奕偏回答了:“没有又如何?” “你若猜出了,就该悬崖勒马,免得深陷泥潭……”话还没说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转了半个圈,同时,赫奕的另一只手压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伞柄。 她抬起头,看见飞扬的双眉下,一双眼睛毫无笑意。 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叠影子,仿若没有尽头。 “小虞——”他如此唤她,用从不曾用过的称呼,每个字都像是在炉火中淬炼过一般,说出来时,掷地有声,“我听说你去了颐非府一夜未归时……我很担心。” 街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雨丝凄迷。 只有赫奕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入耳中,那么鲜明—— “我很担心,所以,我是主动去颐非府找的你。” 世事多么神奇。 姜沉鱼忍不住想,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男人,这个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如何长大,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却会喜欢她。 而她,明明和他不过是半步远的距离,却仿若置身于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风花雪月——这多么可怕。 被人喜欢,原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事情。 可是,她却不激动也不感动,只觉得隐隐的浮躁、微微的疏离,以及,淡淡的忧虑。 于是,姜沉鱼开口,用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回答:“我嫁人了。” “什么?”赫奕脸上,如她预料地露出了错愕之色。 姜沉鱼慢慢地将手从他手下抽出来,然后抬起眼睛,异常平静地重复道:“虽然听起来像说谎,但却是事实——陛下,我已是人妇。” 赫奕的表情起了一系列变化,一双眼睛却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么,离开他。” 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呢,竟然说出如此嚣张的话……她忽然有点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笑意到了唇边,却转成了苦涩。“君知妾有夫啊……”姜沉鱼垂下头,幽幽叹息,“陛下不介意做赠珠之人,奈何,我却只能当还珠之妇……” 臂上一紧,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坚毅:“无论是什么样的麻烦,我都可以解决。”停了一下,加深语气道,“朕是帝王。” 这是自她认识赫奕以来,他第三次开口称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为天下第一美人时;第二次,是面对颐非献上的美人时,两次都说得轻佻,带着调侃。 唯独这一次,斩钉截铁,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与权势瞬间扑面而至。姜沉鱼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泪—— 朕是帝王…… 朕……帝王…… 因为是帝王,所以拥有无上权威,所以可以随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别人的命运,践踏别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场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进了宫的画月,想起了被灭族被打入冷宫的薛皇后,想起了由云端堕至泥层的薛采,想起了被逼进宫又无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领教得实在太多了…… 为什么这些帝王都认为,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拥有一切? 姜沉鱼笑,笑得唇角扭曲,双眼含泪,却迟迟不肯落下来:“是啊,陛下……是帝王啊。” 因为是帝王,所以牵一发而制全身,所以更要顾虑处境。夺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愿意,你的臣民又怎会允许? ——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地传达了那些话,而赫奕也看懂了,因为他脸上的坚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凉的迟疑、无奈的挣扎,以及固执的执著。 姜沉鱼将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轻轻推开,转身。 衣袖却又被抓住。 赫奕将伞举到她面前,没再说些什么。 姜沉鱼接了过来,继续前行,雨依旧下得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旧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很平静也很顽固地向前走。 我这一生会怎么样呢? 丝履踩碎水洼,溅起很多水花。 就算成为昭尹最倚重的谋士,又怎么样呢? 水花飞溅着、跳跃着,点点污垢,濡湿裙脚。 我可还能举案齐眉,生儿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怜? 母亲悲伤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 我并没有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怪不得别人。我只是……我只是…… 姜沉鱼慢慢地仰起头,看着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得很远很远—— 没错,她不后悔。她只是……孤独。 孤独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里仿若隐形,但是每当有温暖的感情靠近时,就像此刻被雨淋湿了的感觉一样,很沉很沉,压住她,逼迫她,无法丢弃,只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风干。 姜沉鱼对着天空深吸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幽幽地吐出去,再睁开眼睛时,表情已恢复如初,然后一边前行,一边淡淡道:“要不要出来,跟我说会儿话?” 雨幕中,有身影闪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出现。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暗卫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弥生失手,被松竹所擒。” 姜沉鱼微微皱眉,其实,在颐非说穿她身边有暗卫跟随时,她就已经想到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双方必定起过冲突,正在沉吟,暗卫又道:“主人请放心,弥生已服毒自尽。” 姜沉鱼的手抖了一下,伞面顿倾,她连忙握好,转身,看向那名暗卫。 豆大的雨珠里,那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颜,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过了也记不住。 父亲曾说,外形平凡是暗卫的首选条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因此,在昭尹把这两个人赐派给她后,尽管见过他们好几次,但回忆另一人的模样时,脑海里依旧是空白。 那人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么眼前这个,又会在什么时候因为她的什么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姜沉鱼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颤颤松开,伸出去,轻轻地搭到了对方肩上:“他叫弥生,那么你呢?你叫什么?” “回主人,我叫师走。” 雨很大,暗卫淋着雨,一动不动,但指尖下,却传来心脏的跳动,还有他温暖的体温。姜沉鱼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因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而抬起头来。 视线相对的一瞬,姜沉鱼开口道:“那么师走,我给你一个新命令——活下去。” 师走的目光颤了一下。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严刑逼供,都给我活下去。”她说完,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种神圣高洁的气度,“活下去,然后,我会救你的,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师走模糊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神色——属于人类的神色——有点茫然,有点慌乱,又有点不知所措,最终,融化成了感动。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池塘旁栽种着几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绽出了新蕾,想必等雨过后,就会开放。一如此时此刻,身后的雨中,有一个人,开始偏离原来的宿命,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新生。 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人都很孤独。 各种各样,每时每刻。 孤独的衣服,以其强悍的姿态披覆在每个人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旦心灵脆弱,就会被它逐渐吞噬。 生命的意义,在于如何获得幸福。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锢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为帝妻不得与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负国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将来无儿无女又如何?这一刻,她活着,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会喜、会怒、会忧、会惧,她鲜明存在,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放弃? 为了某个目的而不竭余力地去努力,这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能改变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让别人的人生从此不再漆黑。 “公子不喜欢我,但是还有其他人会喜欢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会被他们所喜欢; 看似为自己争取到的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如果真能令国家富强,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忧,这样……也已是幸福的极致了。 我为什么要忧伤? 我现在有了第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将来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我们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长,我为何要想着孤独,想着轻生,想着无望,想着自尽? 命运,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圣旨里。 它在我自己手上。” 姜沉鱼伸手,从左耳上摘下那颗毒珠,用力狠狠一掷,珠子划出长长弧度,啪地掉进了池塘里,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没在其他涟漪之中。 师走吃惊地看着她,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个多月,自然知道那颗珠子的重要性,也亲眼看见她曾为了它不惜跳湖寻找,可如今,她却将它丢掉了,就那样随随便便却又无比坚决地丢弃到了水塘里。 风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长发,她是那么的纤细柔弱,但是,世间却没有任何一种风,能将她吹倒。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绽放在尘世之间。 倔强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