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车身轻轻震晃,姬婴望着她,时间长长,最后,轻叹一声,凑过来,亲自为她拭泪。
姜沉鱼一动不动。
白巾沾上眼泪,很快漾开,姬婴一点一点地帮她把眼泪擦掉,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像是在拭擦一件稀世的瓷器。
于是她的眼泪,就神奇地止住了。
姬婴对她笑了笑。
姜沉鱼揪紧披风,因无法承受而垂下眼睛,却又因舍不得错过与他对视而逼自己抬起来,如此一垂一扬,翻来覆去,春水已乱,如何将息?
幸好这时,昏迷中的师走因痛苦而发出模糊的呻吟。姜沉鱼神色一凛,原本已经消失了的一切重新回到她的意识中来,这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她伸手掀起窗帘,发现外面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而且越走越窄,不知通往何处,便忍不住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姬婴朝师走投去一瞥:“去能救他的地方。”
姜沉鱼放下心来,脑中疑虑却起:公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程国?为什么这一路上他的马车都能畅通无阻没有程军拦阻?这些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是否和他有关,如果有关的话又是多大的关系?
很想问,然而……问不出来。
面对姬婴,她就变成了一个怯懦的胆小鬼,有些事情其实隐隐然地知道,但却没有勇气面对,只能自欺欺人地逃避。
披风上残留着淡淡的佛手柑香气,她想:我真傻……我是一个傻瓜。因为,仅仅只是这样共乘一车,就能够让我满足到愿意放弃一切——包括我自己。
马车忽然停下了,车夫低声道:“公子,到了。”
姬婴“嗯”了一声,伸手开门,走出去,然后转身相扶。姜沉鱼抿了下唇,心中不是不失望的,她愿意放弃一切只求与他同车,然而,这样的机会竟也短暂得可怜。
她颤颤地把手交给姬婴,下了车。
面前小小一道红门,应该是某幢宅子的后门。
车夫上前叩门,三长一短,不久之后,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姬婴领着姜沉鱼走进去,她这才发现,那名出手不凡的车夫原来就是朱龙,而来应门的人却是不认得的。
跟着那名不认识的门人七绕八拐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后,进了小小一间屋子。屋子的光线很暗,唯一的灯光来自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椅子上摆放着一盏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照明。
而且,在入口与椅子间以品字形状拉出了三道屏风,依稀可见其他两道屏风后也坐了些人,但是,在这样昏暗的场景里,完全看不真切。
姬婴带着姜沉鱼在其中一扇屏风后坐好。姜沉鱼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早已学会了处变不惊,因此虽然满是疑惑,却一个字都没有问,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然后,灯就熄灭了。
黑暗中,一个声音悠悠响起,带了三分的打趣、三分的散漫和三分的嬉笑:“不如我们来抓阄?”
姜沉鱼心中一震——啊!她听出来了,那是赫奕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哈地一笑,道:“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游戏人间。”
这个声音很陌生,有点沙,但却不难听,还带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看来是个惯于施号发令的人。
赫奕接道:“怎比得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来程国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
“好说好说。我最多也不过是玩物丧志了点,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总比某人被追杀得只能落汤鸡似的躲到敌人的船上要好些。”
“哎呀呀,我临危不乱化险为夷,恰恰说明了我智慧过人福大命大,百姓们知道了也只会更加爱戴与敬重我。但某人却抛下一国子民,赶赴他国,借祝寿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地让百姓失望啊失望……”
姜沉鱼隐隐猜到另一人可能就是燕王彰华,他和赫奕倒真是棋逢对手、一时瑜亮,平日里称赞对方,一见面则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两位君王的私交很不错,连对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能如此随意地戏谑调侃。
相比之下——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朝身旁的姬婴掠过去,依稀的光勾勒出他的侧影,鼻梁挺直嘴唇分明,眉睫清晰如画,他是如此如此的美丽。
又是如此如此的……孤单。
他会不会跟人开玩笑?会不会被毫无恶意地调侃?又会不会被满怀感情地捉弄?也许曾经是有的,那个将棋子放在青团子里害他崩了两颗牙的姐姐,可惜,五年前出了嫁;还有那个送他扳指令他无比珍爱却又最终痛苦的女子,但也已是过往云烟……
公子……公子……她的……公子啊……
姜沉鱼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连忙别过脸,眨去水汽,不让自己再次失态。而就在这时,姬婴开口道:“我们说点儿正事吧。”
外面的斗嘴声顿停,安静片刻后,赫奕笑道:“看,你我在此忙着叙旧,倒是冷落了淇奥侯,他吃醋了。”
回应他的,是彰华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
姜沉鱼皱了皱眉,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分明是故意针对姬婴,赫奕想干什么?她有点生气,忍不住就又转回头担心地望向姬婴,然而,姬婴却面色如初,半点羞恼的样子都没有,依旧很平静地说道:“十年之内,广渡、汉口、斌阳、寒渠、罗州五个港口全线开放,允许宜国在此五处设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税率再降七成。”
赫奕的笑声消失了。
然后,轮到姬婴微笑:“这个条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开出来的每年三千万两的让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
姜沉鱼微讶——颐非和赫奕果然暗中有所交涉,看样子,颐非用每年三千万两的厚利换取了宜国的支持,所以,麟素才那么着急地派兵封锁了华缤街。
赫奕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我的心思如何,你又怎猜得到?”
姬婴唇角轻扬,从姜沉鱼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的眼眸折射着晶莹的光,那是因成竹于胸而流露出的自信与从容:“我不需要知道陛下的心思,只是开价而已。”
“你什么时候起不但是璧国的夜帝,便连这程国,都可以做主了?”
姜沉鱼再度皱眉——这句话可讽刺大了!若传了出去,天下大乱不说,昭尹那关就绝对过不了。赫奕为何要这样害公子?心中于是又恼了一分。
姬婴则用比他更淡然的声线答道:“从程王成为我的客人时起。”
此言一出,室内响起了抽气声,而姜沉鱼更是吃惊得差点没站起来——铭弓不是被颐非带走了吗?怎么落到了公子手里?难道说……
难道说……
一个答案就那样姗姗来迟地浮出了水面——
江晚衣真正的主人,不是昭尹,而是……
姬婴。
无数个画面就随着那个答案来到脑海之中。
曦禾的突然吐血、太医们的束手无策、民间神医被引荐进宫、朝堂上举荐江晚衣为赴程大使……
一幕幕,分明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的事件,为什么,直到此刻才会想起?
姜沉鱼颤颤地将视线转向姬婴,姬婴的白衣在黯淡中散发出柔柔的光华,看起来是那般超凡脱俗,疑非人间客,而她,又实在是太喜欢他了……喜欢到,所有智慧一到此人面前全部停滞。
明明是很容易就想到的,但却一直、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啊……
唇角忽然有点苦涩,难分忧喜。
姬婴出现在此处绝非偶然,联系这些天来发生的每个事件,再加上他又控制了铭弓,由此可见,必定是要在程国作为一番了。那么,他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吞并程国?不可能。内乱或可一时奏效,但要改朝换代,却不是一夕拿到了玉玺皇位就足够了的。就算今夜他用奇术顺利夺宫,但明日事情传将出去,程国人怎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各方霸主掀竿而起,救国卫主的旗帜打得要有多冠冕堂皇就有多冠冕堂皇……不不不,这么大费周章又没有成效的事情,姬婴是绝对不会做的。
那么……扶植傀儡?
姜沉鱼心头微动,仿佛一道光,穿透黑暗,将所有繁复的、扭曲的景象一一照亮。
她这边正有所顿悟,那边赫奕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再次开口道:“果然……是你。”
他的这句话,无比隐晦,意义多重。
而姬婴却好像听懂了,淡淡一笑:“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我一直在奇怪,昭尹年少轻狂,野心勃勃,加上刚平定内患,正是雄心最盛之时,连我偶尔路过璧国都要来暗杀一番,怎么对程国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却如此怠慢,只派一个没有根基的侯爷和一个屠夫出身的将军随随便便走一趟……果然是另有暗棋。”赫奕说到这里,轻轻一叹,“我原本以为那枚暗棋是虞姑娘,因为她太聪明也太神秘。”
听他提到自己,姜沉鱼咬住下唇,不知为何,脸红了。
“而且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也的确如此:江晚衣身陷程宫,是她赶去相救;程三王子投帖,却独独请她一个;作为江晚衣的师妹,她不通医术;作为一名药女,众人却都要听从她的命令;作为一名使臣,她甚至拥有两名一流暗卫……她的地位毋庸置疑,十分高贵也十分重要。”
姜沉鱼的脸更红了,却不是因为羞涩,而是惭愧。
她毕竟还是太稚嫩了。
以为自己已经顾虑周全,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谁知旁人看来,竟处处是破绽……而派这样处处破绽的自己来程国,恐怕,才是昭尹——或者,是姬婴的真正目的。
这样一来,大家的注意力就全聚在了她身上,看她如何折腾,而疏忽掉藏在更深处的一些东西。
姜沉鱼的手,在袖中无声攥紧,原本是难辨悲喜,这一刻,通通转成了悲伤。悲伤自己的浅薄、自作聪明,还有……身后推手者的无情。
刚才在街角,若非姬婴赶到,那一刀劈落,自己便真的成了冤魂一只。现在想起,都还不寒而栗。
那将她推入此番境地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他心中,她姜沉鱼不及敌国的一场内乱重要。
所以……如果、如果这样的决定,不是昭尹,而是由姬婴做出的,叫她情何以堪?
姜沉鱼垂着头,手指不停地抖,鼻子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再也呼吸不到空气。
她想她就要晕过去,很快就要晕过去了,太难受了,太难受了,这么这么的难受……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隔着袖子压在了她的手上。
说也奇怪,她的手就很神奇地停止了颤抖。
姜沉鱼抬起眼睛,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淡淡的光线里,姬婴眸色如星,映着她,照着她,坚定、关切、温暖。
于是消失的空气重新涌回鼻腔,新鲜的,清凉的,却又是……救命的。
她突然鼓起勇气,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如此两只手拢在一起,轻轻地、却又是真真切切地,将姬婴的手握在了手中。
其实,这不是她与姬婴的第一次肢体接触。
她曾经也拥抱过他,毫无顾忌地、无比绝望地紧紧抱住他,像垂死之人抱住一棵浮木一样。
那一次的感觉是无比湿冷。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有多冷。
可这一次,却好温暖。
这么这么温暖。
她握着他的手,感觉温暖从他手中源源不断地流过来,然后,自己也就变暖了。
公子……公子啊,你可知道,仅仅只是怀疑你,这巨大的痛苦就足以杀死我!
所以,我不怀疑你。
绝对不!
赫奕的分析仍在继续:“然而,她身上说不通的地方太多,谜题太多,所以,我后来反而第一个就排除了她。也许对很多人来说,看事情要看全局,但对我而言,我只注重于看人。我看了虞姑娘的人,我就敢肯定,她或许与某些事情有关联,却绝非牵动程国的关键。”说到这里,赫奕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因此听起来就显得放松了一些,“因为,她太善良了。一个为了不想同船者牺牲,宁可破坏自家君王的计划而放过别国皇帝的人,再怎么聪明,对当权者来说,也绝对不可靠。她今天会为了两百条人命而违抗命令,明天就会为了两千条、两万条人命而再次背叛。所以,虞姑娘不是。”
姬婴静静地听着,任凭姜沉鱼握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
倒是彰华,忽地也发出一记轻笑,悠悠道:“顺便加上一点——她的琴弹得太好。一个能弹出那样空灵悲悯的琴声的人,是操纵不了血腥、龌龊和黑暗的政治的。”
姜沉鱼再次汗颜。
赫奕接着道:“所以,我就想,如果虞姑娘不是,那么谁才是璧国这次真正的使臣?一个成日只会喝酒,与旁人都说不到三句话的潘方?还是医术高明为人随性温和的江晚衣?我看谁都不像。本以为他们两个都不是,但现在想来,他们两个,却都是了。”声音突然一顿,语调转为感慨,“原来那两人都是你的门客,表面上是奉昭尹之名出行,其实,对他们真正另有交代者,是你……姬婴啊姬婴,你如此步步为营,小心绸缪,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姬婴被如此半讽刺半夸赞,却依旧没有得意之色,乌瞳深深,浓不见底。
赫奕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这样的手段,天底下本没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而且你开出的条件,也确实诱人,我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惜……”
“可惜什么?”
黑暗里,赫奕的话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吐出来,字字带笑,却如针刺耳:“只可惜,我嫉妒了。”
姜沉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若非周遭的气氛太过严肃,而她的心情又太乱,否则很有可能当场笑出声来——这个悦帝,又在出人意料地任性妄为了……
赫奕啧啧道:“我实在是太嫉妒了,而我一嫉妒,就不想考虑哪边的条件更好,利润更丰。更何况即使是商人,也是要讲诚信的。我既然已经先答应了颐非,在对方没有毁约的前提下,断无反悔的道理。所以——抱歉,淇奥侯。让你白忙一趟喽。”
声音宛如滑过锦缎的珍珠,圆滑流畅,可见在说这话时,赫奕脸上的表情会如何生动,虽然懊恼他故意与姬婴作对,但姜沉鱼的心情,却忽然间轻松了起来。
仿佛这一幕水落石出、万迷得解的沉重时刻,也因为这个人不按常理地出牌,和游戏随意的态度而变得不再阴晦难熬。
悦帝……这个悦字,真是起得妙啊……
姬婴继续沉默。
彰华则先咳嗽了几下,才道:“这么说起来,我似乎也有嫉妒的立场。因为我曾说当今天下唯有赫奕可与我相较,如今竟然连赫奕也开始嫉妒起某个人来了,这趟程国之行,果然是收获颇丰呢。”
赫奕笑道:“喂,你这个家伙不要什么都学我跟风好不好?”
“胡说,我什么时候学过你了?”
“还说没有?当年我夸赞越岭的猴儿酒最好,你就万水千山地派人去那儿抓猴子给你酿酒……”
“你还好意思说?我为了抓那猴子大费周章,还要偷偷派人去,瞒过太傅和诸位大臣的耳目,谁料抓回来后根本不会酿酒!”
“猴儿在山中才会酿,你抓到宫里,天天派人看着守着,它们怕都怕死了,会酿才怪!”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起来。
姜沉鱼心中雪亮,这两人是故意扭转话题,给姬婴难堪,让他千般算计,在最关键的地方落空。其实,这样的做法,不是不可怕的。
若是旁人,到这一步就成死棋了。那么……公子会怎么走下一步呢?
姬婴吸了口气,开口,声音未见加高,却一下子把他们的声音给压了下去:“燕王为何不先听听我的条件?”
彰华停止了与赫奕拌嘴,笑呵呵道:“条件?我看不必吧。就算你把整个程国都送给我,我也没兴趣。我大燕地大物博,万物俱全,兵强马壮,自给自足。这区区隔海一座孤岛,土地贫瘠,又尽是凶徒暴民的未开化地,要来何用?”
姜沉鱼心中一震——好、好……好一个燕王!
这话何其猖狂!
又何其豪迈啊!
小时候,毕师爷曾在课堂上对她们说:只有家里没什么东西的人,才会去贪图人家家里的。若是自己家里应有尽有,享之不尽,样样都比别家好,又怎会去抢别人的东西呢?
纵观历史,燕国年代最久,也最是太平。虽是大国,却从不主动出战,一向只有别国去打它了,它才予以狠狠的反击。而四国之内,亦属燕国的国风最是开明,礼待外客,一视同仁。就拿问路一事来说,毕师爷曾编了这么一个笑话——
一人迷路了,于是去问路。
一人拔刀,说:“打赢我,就告诉你。”
此人是程人。
一人笑眯眯,说:“给我钱,就告诉你。”
此人是宜人。
一人无比礼貌地鞠躬,为自己不知道路而道歉,但转过身却自行去该地。
此人是璧人。
一人不但详细地告诉你,还亲自带你去那个地方。
此人是燕人。
毕师爷最后感慨道:“程人粗鄙而好武;宜人精明而市侩;璧人表面看似温文实则冷漠;只有燕人,豪爽热心,最好相处。”
虽然,他只是取其典型之例,并不能以偏概全,但也从一定程度上说出了四国的本质。
而今,亲耳听见那个泱泱强国的君王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样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话,一时间,心头震撼,豪情顿生——
这才是真正的强大!
不贪,是因为尽有。
不私,是因为自强。
相比之下,程国也好,璧国也好,竟都是活得那么那么的……累。
姜沉鱼在心底,不禁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然后便听姬婴,用他温润如水清雅如雪的声音说道:“如果,我提的条件,不是国呢?”
彰华漫不经心地笑道:“不是国?那是什么?”
姬婴慢吞吞道:“唔,其他的,比如说某样……活物?”
彰华的笑声消失了。
姬婴目光一转,看向门外:“你还在等什么?”
小门“吱呀”一声由外推开,明亮的光线顿时射了进来,与之一起出现的,是一个人。
那人手中捧着一个盒子,慢慢地走进来,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瘦瘦小小一道。
有椅子被打翻在地,有人在惊讶地抽气,有人“啊”了一声又被人很快捂住了鼻息……几乎是这么混乱的一瞬间里,彰华的声音迟疑响起,再不复之前的镇定。
“薛……采?”
姜沉鱼怔了一会儿,然后,心头升起浓浓怜惜。
不久前落水昏迷时掀开的记忆,与此刻出现的真人重叠,交织着,对比鲜明:站在厅中的少年,比自己入宫前在淇奥侯府见他时长高了些,却显得越发消瘦,穿着件浅褐色的麻袍,长发用麻绳松松地扎在腰后。眉目轮廓虽没怎么改变,但亦早不复当年珠圆玉润的光华。
薛采……
因她一腔私愿而强行留于人间的明珠。
如今,蒙了尘灰,磨了锋芒,敛了容光。
想到这里,姜沉鱼无比愧疚,下意识地握紧姬婴的手,姬婴朝她投去一瞥,若有所思。
而厅中,薛采已走到彰华的屏风前,立定,掀袍,屈膝,跪下:“璧国薛采,拜见燕王陛下。”
屏风后,彰华久久无言。
倒是另有个声音“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他就是薛采啊,我以往听说,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今日一见,真是大失所望……”
“如意,闭嘴!”吉祥抽气。
“我为什么要闭嘴?我又没说错!你看看他,又干又枯,瘦得跟只骷髅鬼似的,什么明珠玉露,什么芝兰玉树,什么玉树琼枝,什么玉容花貌,什么琼林玉质,什么良金美玉……呸,明明一个都不沾边!”
吉祥咋舌道:“哇,如意,你第一次说成语没有出错耶,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
“哼,我可都记着呢!陛下平日里怎么夸他的,我都记住了。”如意说着,绕过屏风冲到了薛采面前,居高临下地仰着下巴睨他,满脸的鄙夷与挑衅。
薛采则很平静地回视着他。
如意嗤鼻道:“怎么?我说的你不服气么?”
薛采连眉毛也没有动,只是淡淡地从唇边吐出两个字:“矮子。”
如意顿时如被雷电击中,跳了起来:“啥?你说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还要矮啊啊啊啊啊……”说着暴跳如雷。
屏风后,吉祥“扑哧”一声,忍不住大笑起来。
彰华忽然咳嗽了一声。
声音很轻,但吉祥立刻捂住嘴巴,不敢再笑。
然后,彰华道:“如意,退下。”
如意努着嘴巴,满脸不甘心地回去了,嘴里依旧嘀咕道:“什么嘛,为什么一个比我还要矮的人居然敢这么嚣张地嘲笑我的身高啊,讨厌……”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彰华再开口时,声音中原本带有的浅浅笑意也消失了,变得一本正经:“冰璃。”
这两个字一唤出来,不止是厅内跪着的薛采,连端坐着的姜沉鱼也为之一震——曾经多少惊才绝艳,绝世风流,因这二字而起?因这二字而盛?又因这二字最终成了沉沉枷锁……
她忍不住想:薛采现在在想什么?当他穿着粗鄙的衣服,以奴仆的身份跪在当年盛赞他、推崇他、恩宠他的燕王面前时,会想些什么?是难过?是屈辱?是咬紧牙关故作坚强?还是其他?
——这样的场面,如果换成自己,又会如何?
真难过啊……这样的场景里,另一个人的境地,竟让她难过如斯。
公子……
你……
太……残忍。
为什么要叫薛采出来如此硬生生地面对燕王?连一丝慷慨的怜悯都不给他?为什么要将他的傲骨粉碎得如此干净彻底?就算你也许是为了他好,但是——
这么痛啊……
这么鲜血淋漓的一种痛苦,连她一个旁观者都承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孩子?一个今年才七岁的孩子?
她的眼睛再度湿润了。
而比起姜沉鱼的担忧,薛采却显得要平静很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视着屏风,回应道:“在。”
彰华道:“冰璃,若我为你当年打上九分,你认为,现今的你,有几分?”
姜沉鱼拧眉,燕王这话,好有玄机。
耳中,听薛采不答反问道:“当年,陛下为何会给我九分?”
“你少年才高,天赋异禀,文采风流,言行有度,此为三分;你仪容出众,秀美绝伦,锦衣盛饰,赏心悦目,此为三分;你无所畏惧,谈笑风生,有着同龄人所远不及的从容与傲气,此亦为三分。”
薛采忽然笑了,巴掌大的脸庞,素白的脸,乌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开,挥抹游走,轻挑慢捻,有了极致灵动的轮廓。
“原来如此。如今我才华屈尽、仪容已失、傲骨不存,将那九分全都丢了,所以,对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无价值了,是么?”
彰华没有说话,倒是如意冷哼道:“那是当然。”
薛采继续笑:“所以,陛下是断断不肯以程国来换我的喽?”
如意又跳了起来,跺足道:“做梦做梦做梦!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厚脸皮啊,哪有人要把自己这么眼巴巴地推销出去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薛采已眉毛一扬,眸光流转地悠悠道:“但是,为何陛下会认定我家主人口中所说的活物,会是……我呢?”
如意愕然,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几步,将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匣子平举过头,恭声道:“我家主人愿以此匣中之物,换取燕王的一个承诺。”
如意悻悻地走出来,接过盒子,又盯了他几眼:“你可不要玩什么花样,这盒子里装的什么?我先看看……”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盖。
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不到盒子里的东西,只能看见如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无比惊悸,然后露出狂喜之色,捧着匣子冲回到屏风后道:“圣上你看!天啊,真的是耶!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
姜沉鱼忍不住将目光好奇地看向姬婴,感应到她的凝视,姬婴冲她笑了一笑,但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于是她只能继续静观其变。
燕王的屏风后传出叽叽咕咕的讨论声,但倾耳细听,也只能依稀捕捉到几个类似“独一无二”、“绝对的稀世之珍”、“哎呀呀,真的找到了啊”这样的词。
联想之前赫奕所说的话,看来燕王之所以来程国,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却被姬婴先找到了,如今由薛采呈递过去,被当成了谈判的筹码。
在姜沉鱼的猜测里,彰华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
姬婴一笑道:“燕王陛下同意了?”
“嗯。”
虽然是很简单的一个字,但姜沉鱼却发觉姬婴的手轻轻一颤,继而松了开来。原来,再怎么胸有成竹,也终归是会紧张的。
公子,也是会紧张的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让她觉得有点高兴。因为,外人所看见的姬婴是那么的完美,但只有她,见过他不为人知的样子。
两年前,她看见他难过,于是那一次,她爱上了他。
两年后,她看见他紧张,于是,又爱了一次。
好想把这些别人看不到的他,用眼睛捕捉,再烙印到记忆里,就像被笔墨勾勒绘制而成的画像,一幅一幅,装订成册。
哪怕没有结局,但当年华流逝,当她老了后,从记忆深处翻出来,打开册子一页页地翻阅,也会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吧?
点点滴滴,都想记住。
即使有猜忌,有痛苦,有埋怨,有心寒,也不舍得忘记。
姬婴于她——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姜沉鱼垂下头,忍不住将他的手又轻轻握紧了些。
姬婴道:“陛下还没听我所要索取的承诺是什么。”
彰华道:“我答应你不插手程国的内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做个局外人——难道这还不够?”
姬婴笑了一下,道:“不够。”
他的声音比常人要低一些,与彰华的沙哑不同,他的声线清润,仿若朗朗的风、明净的玉、绵软的丝线,带着难以描述的一种轻柔,可说出的字,却又显得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因此,当他那么笑笑地看似轻描淡写地说着“不够”二字时,姜沉鱼却感觉到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原本还不算太紧张的针锋相对,因这两个字,而骤然加重。
彰华果然不悦:“朕不喜欢与人讨价还价。”
“很荣幸,在这一点上与陛下同样,在下也不喜欢讨价还价,很不喜欢。”姬婴悠然道。
回应他的,是赫奕故意的哈哈哈三记干笑。
姬婴没有理会赫奕的揶揄,继续道:“其实我的条件很简单——只是请二位颁旨,声援一个人而已。与袖手旁观也没太大区别,只是动动嘴皮子。”
彰华的声音越发低沉了:“朕之所以刚才答应你,并不是真的因为你所送的这份礼物。”
“我知道。”姬婴笑道,“区区薄礼,仅博燕王一笑尔。”
“我之所以答应你,是因为三个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却能探查到我的真实目的,说明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并且,还是个很重要的眼线。”
彰华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而如意直觉地叫道:“不是我!”
彰华轻轻一哼。
如意睁大眼睛,摆手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彰华沉下脸,轻叱道:“闭嘴。”
如意连忙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并无比诚恳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再说话。
彰华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继续道:“关于那个眼线是谁,我现在不想追究;第二个原因,我为了寻找这样东西费时十年而不得,期间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钦佩。”
姬婴道:“在下只是撞对了时机。”
“幸运也是一种实力。所以,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与你为敌。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得不说,你选了个最好的送礼者。”彰华说到这里,苦笑着,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绝薛采的要求的。更何况……是现在这样的一个……小、薛、采。”
姜沉鱼抿住唇角,纵然这话在别人听来颇多暧昧,然而,她却觉得自己可以理解燕王。因为,她和他拥有相同的感受——这样瘦小的、风光不再的薛采,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难过到,如果再去拒绝他的要求,就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而彰华,明显比她更喜欢他。
薛采站在原地,负手垂头,一副标准的奴仆姿态,碎乱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作为当事人的他,在听见这样的一番肺腑之言后,又是什么感觉?
姬婴看了他一眼,眸底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后忽问道:“小采,你愿意跟燕王走吗?”
薛采站立着,许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越发乌沉。
姬婴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放你走。”
他这句话虽然说得轻松,但姜沉鱼心底却咯了一下——薛采与其他奴隶不同,他是昭尹刻意给公子安排的一颗棋子,为的就是制约双方。姬婴若对他太好,都会招致昭尹的猜忌,更何况是放人?彰华如此喜爱薛采,再加上薛采本身的才华,日后必成大器,而一旦他去了燕国封侯拜相,无疑是当着世人的面给了昭尹狠狠一记耳光,万一他再心狠手辣一些,反攻璧国,无论谁输谁赢,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公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宁可得罪帝王也要放虎归山的决定?为什么?
就在她一连串的惊悸猜度里,薛采开口,敲金碎玉:“不。”
此字一出,尘埃落定。
姬婴还没说话,彰华已追问道:“为什么?”
薛采转向屏风,一挑眉毛,笑了:“因为陛下身边有个我讨厌的矮子。”
“什么——”毫无意外的,如意再次爆怒,“圣上,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当借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姜沉鱼忍不住莞尔,薛采这个借口,找得好可爱,谁都知道是借口,但谁都没办法反驳。
“而且,”薛采一笑过后,恢复正色道,“对于奴仆而言,一位出尔反尔的主人,远比少恩寡宠的主人更难伺候。”
彰华的声音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先前,我家主人问: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个嗯字。也就是说,陛下已经明确表示了,会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当后来听闻我家主人要求的不仅仅是置身事外,还有声援某人时,陛下就开始迟疑,甚至顾左右而言他……”薛采说到这里,又笑了笑,“睹微知著。虽然我家主人是得寸进尺了些,但君无戏言,两相对比,孰去孰从,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他这一番话,无疑说得大胆之极,也危险之极。无论如何,对方可是燕王,四国之首的燕国的帝王。而他,却当着他的面,指责对方不守信用。
果然,如意立刻护主心切地吼道:“大胆薛采!竟敢这样污蔑我家圣上!顶撞天威可是死罪!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动作。
如意提高声音:“来人——”
依旧一片静谧。
如意跺脚,转向彰华,委屈道:“圣上……”
回应他的,却是彰华眉头微皱的沉默,以及半垂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是——痛苦?
他心头大震,豁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圣上,对薛采,怀有非常异样的感情,因此,无论薛采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会对薛采发脾气。
在知晓了这一点后,忽然间,身体也就失去了所有的冲动与怒气,变得非常疲惫,不想再说话。
于是他后退一步,低下了头。
吉祥悄悄地朝他挪近几步,然后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更长的一段静谧之后,彰华抬起一只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然后低低地笑了起来,边笑边叹道:“好!好一个淇奥侯!”他不夸薛采胆识过人,却夸起姬婴,气氛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显得更加诡异。
姬婴则依旧没什么表情。
“说吧,你要我声援谁?”
“且慢——”这一次,出声阻挠的,是赫奕。
只听赫奕笑道:“淇奥侯果然了得,不但运筹帷幄雄才大略,连降奴术都高人一筹,这么一个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调教得服服帖帖,连自由都放弃了,还帮着你反过头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他虽然说得刻薄,但却是事实。当日若非有燕王写信给昭尹,薛采肯定救不下来。而今日薛采却不但不感念彰华的恩情,反而帮着姬婴逼他,想来彰华是真的挺寒心的。
姬婴还没说话,薛采已淡淡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然现在事关社稷,关系到四国的所有利益,关系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势,同样,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却不可以嘲笑时事。”
赫奕呆了一下,冷笑道:“好,好一个心系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颇得你主之风,什么龌龊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显得大义凛然了。”
薛采不卑不亢地继续道:“两位陛下既然肯来至此处,说明你们已经有了与我方谈判的心理准备,我方开出条件,你们裹足不前,更反过来嘲笑我方虚伪龌龊——试问,在这场内乱爆发前,两位又做了什么?一位以贺寿为名行私谋之事;一位则与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两位分明都已经预见了这场大乱,一个袖手旁观,一个推波助澜。袖手旁观者并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澜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须说什么商人要守诚信这样的话语?究竟是谁更虚伪?”
一番话,说得是毫无停顿,流畅无比,句句掷地有声。
一时间,室内静谧,众人皆无言。
姜沉鱼不禁想到,难怪当年昭尹会派薛采出使燕国,本以为他只不过是人小鬼大,而今方知,口才也是一等一的好。但他如今在这种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舌战双雄,词多冒犯,难道就不怕两位皇帝真的发起火来将他治罪?他有什么样的依持?又是什么样的目的?为什么要这样帮璧国争取利益?为什么要听从姬婴的话?
“既然都是利益,就没什么不可以摆上来谈的。燕王虽然看不上荒岛小国,但就不想知道程国秘不外传的锻造冶铁术?燕之所以为泱泱大国,除了人才济济之外,更因为虚心接纳众集所长,可以自强自给,但绝对不是刚愎自大;而宜国的商贩之所以能遍布天下,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宜国的商铺,难道不是一点一滴权衡得失地争取来的?如今你在此放弃了七成降率,他日,你也许就会放弃更多。筑谭积水,连续千日;决堤山洪,却是一泻万里。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薛采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晴不定,半晌,才再度抬眼道,“程国的这场夺嫡之乱,于我们三方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但于程国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离子散、国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体现在‘一语灭天下’,而是‘一言救苍生’。”
姜沉鱼细细咀嚼着这最后一句话,不禁有些痴了。
诚然,要想杀一个人,对帝王而言实在是太容易了,他们动动嘴皮,就可判人生死,灭人九族。然而,那样的威严是强大的,却也是可怕的。比起毁灭,人们更敬仰“宽恕”。
今日,此刻,在这个暗室之中,他们谈判的结果将直接导致程国的将来。他们无情些,帝都就一场血雨;他们仁慈些,则有丽日晴天。
这样的关键时刻,个人的恩怨、喜好、私念,的确是要摒弃得彻彻底底,才能做出最正确的抉择——薛采,没有错。
姜沉鱼将目光转向姬婴——公子,也没有错。
得出这个结论后,她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平静了,原先的浮躁不安猜疑,通通烟消云散。
而赫奕,显然也被这番话说服了,沉吟许久后,道:“你们想怎么做?”
“很简单。”这回,终于轮到姬婴说话,“快刀斩乱麻。”
“怎么个斩法?”
“齐三国之力,迅速扶植程国一位王孙成为下一任程王,处死叛党,平定内乱。”姬婴的语调并没有加快,依旧如平时一般从容,然而,随着这样一句话,室内的气氛更肃穆了几分。
彰华问道:“你想扶植谁?”
赫奕轻哼道:“肯定不是颐非了,否则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彰华缓缓道:“颐非的确是个人物,表面看似荒诞不稽,但胸怀大志,可惜,聪明得过了头,也任性得过了头。以他的实力,本无需装疯卖傻,但他却偏要,或者说嗜爱特立独行。这样的人,可以是最好的名士,但却绝对不能当帝王。帝王,必须要舍得,舍得放弃自己的一部分特征。不中庸,无以成表率。所以,如果让他当上程王,程国将来民风如何,难以想像。”
赫奕道:“那涵祁更不行!就他那种好战的性子,当上程王后,活脱脱是又一个铭弓,到时候频频开战,不是给我们添麻烦么?”
彰华道:“不错,涵祁是万万不行的。”
赫奕道:“那么只剩下了麟素。他虽然为人庸碌懦弱了些,再加上身体不好,当了皇帝后,虽然对子民无益,但也不至于变成祸害。也罢,就选他吧,咱们也都省心些,太太平平地过上十年。”
姬婴微微一笑,忽然插话:“不。”
此言一出,又令得人人一惊。
赫奕强忍怒气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麟素是万万选不得的。”
“为什么?”赫奕和彰华同时问道。
“因为他很快就要死了。”清冷的语音绽放在空气中,却宛若一道惊雷劈落,震得天崩地裂。
然而,说这句话的人,却不是姬婴。
只听一阵格格声从大厅中央的那把椅子上传出来,灯光慢慢地上升——其实,不是灯光上升,而是椅子在上升,连同着椅上的灯也越来越高,灯一高了,照着的地方也就越大,室内也就越来越明亮。
原来,椅子所摆放的地方是个设计精巧的机关,此刻露出了一个直径三尺的圆柱,圆柱上有一道门,而刚才那句话就是从这门内传出的。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厅内还有另一个人,而且,一直藏在椅子下面。
姬婴缓缓道:“不错,我请两位陛下下旨声援支持其成为程王的人,就是——你还不出来?”
“吱呀”一声,圆柱上的门开了。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鸦般的长发无风自荡,像丝缎一样披在身上,她伸出手来那么轻轻一挽,露出明洁的脸庞——那是尘埃,都为之自惭形秽的美丽。
而这一回,轮到姜沉鱼出声打破了一室寂静:“颐……殊公主?”
“主人!王府被包围了,七千铁甲军已全军覆没!”
“主人,丰饶侯和禁军统领王伍都背叛了,现在正调转矛头对付我们!”
“主人,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全被杀死了,素旗军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营外示威,我们怎么办?”
“主人,逃吧!”
“主人……”
颐非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视线一片模糊,那些个下属的脸,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就是无法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静静地坐在画舫上。
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不喜欢陆地,他喜欢水流。
小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水这么轻的东西,却可以托住木头,而人类碰到水,本来是会沉下去的,但有人却学会了游泳……他被这些自然界里神奇的事物所吸引着,废寝忘食地钻研,就想弄个明白。
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妃子,偶尔皇帝会来她这儿过夜,不特别受宠,但也没有冷落。父皇看见他对着湖水发呆,不太高兴。每当那时,母亲就会游说他练武。
母亲说:“如果你练得一身好武艺的话,你父皇就会喜欢你了。”
然而,他为什么非要让那个眼睛里只有掠夺和杀戮的男人喜欢?同样看见一只鸟,他会关心鸟儿为什么能飞,而那个男人所关心的只会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只鸟最快地杀死。
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没有交集,也不会遗憾吧……
于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单纯,也很快乐。母亲很疼他,虽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练武博取皇帝的欢心,但终归没有勉强他。她出身商贾,娘家人没有资格进宫探望,只能逢年过节送点东西,有时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时候是西岛的柿子饼,她就喜欢这些小零嘴,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来偷偷地吃。
拜母亲所赐,他也开始喜欢那些各种风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欢的,就是糖画。
因为,糖画只能冬天送进宫,搁置的时间一久,就会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开包裹看见里面有糖画,他和母亲就会第一时间躲到小屋子里,避开别人的视线,只有母子两个人,分享着一个糖画……那样的时光,对一个孩子而言,无疑是很快乐很快乐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军从燕国的疆土上灰溜溜地撤回了帝都,父皇为此大发雷霆,而当夜,无意中路过母亲的院子时,听见母亲在唱歌。
其实母亲一直是个很会随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来临幸的日子里,她就绣绣花,唱唱曲,据说父皇当年就是因为在街上听见她唱曲,所以才点她进的宫。
唱曲也许并没有错,错就错在她唱得太快乐,而且歌词是:“南方的燕子啊,你归来时可否带来了他的讯息?”
父皇因为打输了仗,正在气头上,再加上听见“燕”字,当即怒不可抑地冲进去,解下腰间的鞭子就朝母亲打了过去。
母亲发出的尖叫声,令得在隔壁房间里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吓了一跳,连忙打开门时,看见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疯狂地抽打母亲的画面。
母亲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痛苦呻吟,却不敢求饶。
他被那样的画面吓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阻止,于是扑过去想拦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却掠过他的双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记的力量与速度,以及它所带来的疼痛滋味,到现在,身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地撞到母亲身上。
父皇回头看了眼堆满木头的房间,更加生气:“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么鬼东西,除了发呆就会雕木头,一点儿用都没有,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要有个能干点儿的儿子,何至于今日败成这样!”
父皇怒冲冲地走进那个房间,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妖娆飞舞的火光,看着火光里被无情吞噬的木头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也就此被一点点地、慢慢地烧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怀抱中的母亲的呻吟声,停止了。
他呆滞地低下头,看见的是已经没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画,那是一只凤凰的身体,脑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红了一半。两相对比下,触目惊心……
颐非回忆到这里,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那是九岁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一天淡忘过。自那后他经常会做一种梦,梦见母亲漂在水面上,他在岸边呼唤她,她却摇头怎么也不肯靠近。
她说,她好害怕陆地,因为,地面又冷又硬,当鞭子抽下来时,她甚至都没有地方躲。但是在水里就不一样,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样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地梦见她,一次次地哀求,再一次次地被拒绝。
那个梦反反复复,他想他肯定是被诅咒了,因为他只顾着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让母亲那么那么的失望与伤心。
十八岁时,按照祖训他可以搬离出宫,于是他选了一块长着一株千年古树的临水土地。他在树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入皆以车马代步,尽量不让自己的双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该怎么办?快做决定啊!”
“主人……”
那些焦虑的呼唤声仍在继续。颐非忽然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这一场大梦……也终于醒了啊……”
“主人,你在说什么?”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围了上来。
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慢慢地看过去,这三人,是他的随从,是他的保镖,也是他的挚友。只有他们知道他每夜都被噩梦所困扰,知道他之所以奋发练武的原因,更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当皇帝。
——如果,当年肯练武的话,也许就能拦住父皇的鞭子,而母亲也不用死了。
——最讨厌的东西就是土地了,那么,就把它全部变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梦时,就可以对母亲伸出双手,说:娘,你可以回到岸上来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听从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过我,再没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里去吃东西,你,可以回来了。
颐非的眼神由浅转浓,一闪一闪,全都化作了寂寥。
对不起,娘,我好像……失败了。
所以,你,回不来了……对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随手取下一块玉佩丢过去,切断了绳索,然后再跺一跺脚,木板顿时塌裂,水哗啦啦地涌了进来。
琴酒大惊道:“主人,你这是?”
颐非回首,朝三人负手一笑:“是英雄者,穷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对望了一眼。
而颐非的下一句话就那么悠悠扬扬地传入了他们耳中:“不过很可惜,我从来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们,愿不愿跟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几乎丝毫没有犹豫地屈膝跪了下去,异口同声道:“属下等愿随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颐非拂了下衣袖,抬头看向天空,夜已过子时,天边一轮弯月,无限凄冷,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王府的高墙外几如白昼的火光和沸腾的交战声。
他凝望着那些跳跃的,仿佛来自幼时记忆里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岁时,父皇用火烧了我最心爱的东西;十年后,那贱人用火烧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没有关系,我颐非在此发誓,十年后,当我再踏足程土时,你们所亏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地通通还给我!”
他脱去外套,“扑通”一声,率先跳入湖里。
琴酒等人也跟着纷纷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来,那些看似很轻很柔的水,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身体的每个部位上。当颐非沿着湖底的密道匆匆逃离时,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其实毫不重要也没什么相干的问题——
当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时,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觉?
月挂中天,冷风呼啸,十里长街,变成了修罗之所。
中郎将云笛站在高楼上,望着下方的战场,面色冷峻。
他们用了三千铁甲军来伏击涵祁,将涵祁的八十名随从杀到只剩九个,这十人被大军包围,明明应该是俎上鱼肉,但,两个时辰过去了,素旗军一个又一个倒下,而那十人依旧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旧是鲜红如血的铠甲,冷冽如水的长刀,刀锋一起一落间,必定有人倒下。
红翼之名,果不虚传。
“将军,久战不下,怎么办?”军师靠近他,低声询问。
云笛盯着那条矫健的身影,半晌,薄唇轻启,说了两个字:“放箭。”虽然没能生擒有点遗憾,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继续陪那个似乎不知疲倦的战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挥下,却有个声音从身后急促地响起:“住手!”
云笛回身,见两旁侍卫全都俯身叩拜,来者身披皮裘,脸上带着病态的绯红,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虑。
不是别人,正是麟素。
他当即也俯身参拜:“属下拜见大皇子。”
麟素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叱道:“是谁允许你们放箭的?”
“生擒无望,耗时已久,我方军队越来越少,所以……”话没说完,又挨了一脚。麟素因为动作太过剧烈,忍不住咳嗽起来,边咳边道:“他是本王的弟弟,亲弟弟!你……你们若杀了他,我就砍你们的人头!”
“可是公主有命……”
“你们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众将士一时无言。
麟素缓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下面的厮杀,不忍睹视地闭了下眼睛,转头道:“你们派人与他交涉,只要他肯归顺,不但不会有生命之忧,还能继续当他的王爷,而且……”
话还没有说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动弓弦,只听“嗖”的一声,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场内涵祁的咽喉,涵祁发出一声长鸣,扑地从马上倒下去。
麟素睁大了眼睛,涵祁的马受到惊吓,竟从涵祁的身体上踏过,一时间血肉模糊,鲜血飞溅,整个场面触目惊心。他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呆滞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杀了他?”
弓箭手丢掉手里的弓,屈膝跪下:“属下是为了殿下着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沉声道:“你,杀了他!”
那弓箭手却毫不慌张,重复道:“属下是为了殿下!”
“你、你、你……”麟素气急,抽过旁边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双手突然伸过来,轻轻地托住他。他不会武功,因此,只觉臂上一酸,大刀哐啷落地。
回头,拦阻他的,乃是云笛。
“云笛你干什么?”
云笛淡淡道:“殿下劳累了一夜,该回去休息了。”
“什么?”麟素震惊。
云笛提高声音:“城中此刻大乱,殿下万金之躯,可千万别受到什么损害才是。来人,护送殿下回宫!”
“等等!云笛,你——你——你敢如此对我?”
云笛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却有很冷酷的东西:“公主正在宫中等候殿下,有什么话,殿下都可以去跟她说。”说罢挥了挥手,几名士兵上前,架起麟素强行将他拖走,一路只听到他的惊叫声、斥骂声和不连续的咳嗽声。
军师皱了皱眉道:“这样好吗?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皇子,也是目前仅存的一位皇子,开罪了他……”
云笛挑起眉毛:“军师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现在程国之内,是谁说了算话?”
“当然是公主,但是公主毕竟是个女子……”
云笛冷笑:“女子又如何?女子便当不得这个‘王’字么?”
军师“啊”了一声,如梦初醒,震惊地捂住嘴巴。
云笛看着下面因涵祁一死而溃不成军被一一射杀的九人,悠然道:“十年磨一剑,霜刃今终试。公主,你胜利在即,可解脱些了?”
夜月下,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难言惜痛,难言悲伤。
“十年……十年……”
被自己的军队出卖,强行带回王宫以保护为名,实则软禁的麟素,凝望着窗外的月光,喃喃。
有宫女捧来美酒点心,放到一旁的几上,再轻轻地退出去。
他看着雕有双蛇夺珠图案的酒壶,眼底升起了一系列变化,有恐惧,有猜忌,有愤怒,但最终,一一沉淀成了伤感。
他慢慢地朝那壶酒伸出手,指尖不停地发抖,迟迟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离,但足足耗费了半炷香时间才碰到。
壶身轻斜,琥珀色的美酒带着浓香倒入杯中。
他凝望着杯中的液体,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最后长长一叹,道:“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着,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气地将酒一口饮下。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啪地落地,落地不碎,顺着地势滚啊滚,滚到一人的脚边。
那人轻轻地走进来,长长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脚步,轻盈似落花。
麟素靠在几旁,恍惚地看着她,她的脸庞朦朦胧胧,有些清晰,却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画面——
十年前,那少女从门外走进来时,也是这样的。
一步一步,那么缓慢。
当她离自己只有一步远时,会突地扑过来,抱住自己,嘶声痛哭,喊道:“大皇兄!大皇兄……”
而这一次,那人停在了三步远外,不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于是他笑了笑,开口道:“一切都如你所愿了?”
那人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笑得越发厉害,一边笑一边咳嗽:“你杀了涵祁,也杀了颐非,连父皇也在你手上,要生要死,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你的心愿全部实现了?现在你是来杀我的么?哦不,我忘记了,你已经把毒酒赐给我了,那么,你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那人垂下眼睛,片刻后,才轻轻道:“颐非……逃掉了。”
“是么?那真是可惜……不过没关系,一个大势已去、穷途末路的皇子,又怎逃得出实权在握、民心所向的你?抓住他,也只不过是时间的迟早问题罢了。”
“大皇兄……”那人开口,终于跨过了最后三步的距离,来到他面前,然后,慢慢地坐下,将头靠到他的膝盖上。
膝上一沉的同时,原本冰凉的躯体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的热度而变得有了暖意,麟素忍不住悲哀地想:他竟然没有办法讨厌这个人,哪怕被利用,被背叛,甚至现在被毒死,他都无法去怨恨这个人。她的脑袋往他腿上一靠,心里某个已经死掉的部位就又挣扎着活了过来。
颐殊……颐殊……颐殊啊……
他缓缓地伸出手,落到她的头发上。她有一头无比柔滑的长发,如同冰凉的丝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你把父皇怎么了?”
“我砍掉了他的双手双足,挖掉眼睛,割掉耳朵,拔掉舌头,扔进陶罐,做成了人彘。”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在说起这样的事情时,甚至没有丝毫起伏。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想让我杀了他?让他快点结束痛苦?”颐殊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不可能,你知道的,绝不可能。”
于是麟素闭上了眼睛。
颐殊抬起头,仰望着他的脸,低声道:“你心疼他?你到现在还心疼他?”
麟素声音颓软:“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
“有他那样的父亲吗?”颐殊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揪住他的衣服,嘶声道,“想想看他都做了些什么!都对我做了些什么!野心膨胀妄想吞噬燕国也就罢了,实力不如人家输了本就正常,可他却把这些都怪罪于身边的人,于是他用鞭子打死了颐非的娘;我们的母亲也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还有我!还有我!”她的手改为去揪自己的衣衫,颤抖着,泪如泉涌,“什么程王最宠爱他的女儿,什么颐殊公主在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别人看来风光无比的事情,其实是他掩饰罪行的遮羞布!他、他……”
麟素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两颗眼泪就那样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滑下去。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孩子无比惶恐屈辱痛不欲生地扑过来抱住他,号啕大哭,一声又一声地唤道:“大皇兄,大皇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帝王家,龌龊多。
而他们,只不过是比别人更不幸,遇到一个禽兽不如的父亲。
颐殊抹掉眼泪,沉声道:“所以,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活该。我不会让他那么快就死的,我要他活着,一天天地活下去,每活一天,就多受折磨一天。”
麟素再度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好累。
他真的好累。身体,提不起丝毫力气,内心,也已百孔千疮。真想什么都不理会地就此睡去。
但偏偏,颐殊又伸手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胸膛上,喃喃道:“大皇兄……你恨我吗?大皇兄,不要恨我好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只有你能让我暂时忘掉一切不幸,只有你会毫无条件全心全意地支持我,我啊,最最最喜欢的,就是大皇兄了……”
麟素苦涩一笑:“你难道不也最喜欢涵祁么?”
颐殊面色微变。
“这样的话,你对涵祁和颐非都说过吧?”
颐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麟素却不睁眼,只是淡淡道:“不然,以涵祁那样的勇武,颐非那样的精明,又怎么会都栽在你手上呢?”
“大皇兄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颐殊,我知道你很不幸,我真的知道。所以,你怨恨,你想报复,都是应该的。但是,你为了复仇,却让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可怕更污秽的漩涡——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颐殊的眼神尖锐了起来:“原来……你知道?”
“你每遇到一个对你有所帮助的男人,就会竭尽所能地利用,而你每次都会付上身体作为代价。将领、诸侯,甚至连他国的使臣,诸如江晚衣,你也不放过。”
“你是在说我是个荡妇吗?”颐殊的表情又冷了几分,冷笑道,“你有什么好指责我的?你难道就没占我便宜?都是一丘之貉,你……”
“不,我只是感到悲伤……”麟素轻轻地打断她,“有关你的那些事情,其实我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因为,每一次,每一次,都只会让我悲伤——父皇究竟把你毁到了什么地步,不但让你产生了怨恨,还变得这么扭曲——颐殊,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扭曲?”
颐殊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麟素终于睁开了眼睛,用一种深深的目光望着她,一字一字道:“颐殊,如果时光能重新回溯到十年前的话,我一定会去救你,一定去……”
颐殊默然半晌,缓缓起身,居高而下地望着他,轻声说:“但是时光不会回溯。”
麟素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灰色。
颐殊转身,长发和裙裾都被风吹起,她就那样踩着来时一样的节奏,一步一步离开。
麟素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两道血从他的鼻孔间流下来,滴到他的白衣上。
而天边,露出了第一道晨曦。
姜沉鱼则一夜无眠。
她在师走床边守了一夜。
昨夜,自颐殊公主出现,到最终公子与燕王宜王达成协议后,她和师走就被安排在这个院落的其中一个房间内。
大概对芦湾而言,也是唯一的安全之所。
后来江晚衣和潘方也出现了,潘方那夜离开后不久就与姬婴的人马取得了联系,然后带着江晚衣一同来此。江晚衣为师走重新包扎了伤口,虽然断掉的肢体无法重新接回去,但起码,不会有生命之忧。
姜沉鱼这才稍稍心安一些,守着守着就靠着床沿睡了。
但外面依稀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听不真切,却又确实存在,再加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崭新的被子有种粗糙的感觉,摩擦在肌肤上,难受得让人心慌。
因此,当沙漏流到寅时时,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简单的梳洗后,推开门,披衣走出去。
外面有很浓的雾。
雾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恍如梦境。
院子里,沿着墙根栽种着很多花,花丛里,依稀有个人。
走得近了,辨认出来,原来是薛采。难道他也是一夜未眠?
只见薛采蹲在一株很奇特的花前,那花色红如血,花瓣细长反卷如龙爪,沉鱼从未见过,不由得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花?”
薛采听到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曼珠沙华。”
“啊,这就是《大乘妙法莲华经》里提到的彼岸花吗?”姜沉鱼也蹲了下去,边观赏边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真是种忧伤的花呢……”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既是那样,何来的悲哀?”薛采轻撇唇角,显得颇不以为然。
姜沉鱼望着他,笑了。
薛采淡淡道:“你笑什么?”
“我在想——其实我们挺有缘分的,不是吗?身在千里之外的异国,都能相遇。”
“也许跟你真正有缘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吧?”
姜沉鱼拧眉,这个孩子真不可爱,她找他叙旧,他却专门挑她的痛处扎。
见她神色黯然,薛采收起了冰凉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客房:“那人死了吗?”
“你说师走?”姜沉鱼摇头,神色又黯了几分,“虽保不死,但是……等他醒来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强。”
姜沉鱼凝视着他,缓缓道:“对你来说也如此吗?”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闪烁不定,最后将头一歪,斜睨着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姜沉鱼一怔。
“别不承认,你每次看见我时,眼中都充满了怜悯,露出那种类似菩萨一样的慈悲表情,在璧国的皇宫里那次是,昨夜也是。”
姜沉鱼失笑道:“昨晚那么黑,你也看得见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头,目光在天上转了一圈后,又重新落到她脸上,“不过,我觉得比起因为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就无所畏惧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怜,更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
“你说的那个某人,是我吗?”
“不然还有谁?”
姜沉鱼来了兴趣,笑问:“我怎么可怜了?”
“金枝玉叶的宰相千金,却嫁不成自己心爱的人,为了家族利益无奈进宫,放着好好的群妃之首不当,非要跑到千里外的岛国当间谍,一路上危机不断、麻烦连连,昨夜还连小命都差点送掉——你说,难道你不可怜?”
姜沉鱼听出他话里有话,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谁派杀手追杀我?”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同样是眨眼,赫奕眨眼时总带着丝丝温柔,颐非有种独特的刁钻,但换作薛采,就变成难以描述的灵秀,有点点坏心眼,又有点点稚气。
——任凭谁也无法对这样的孩子生气,而且还是这么漂亮又这么可怜的一个孩子。
姜沉鱼也没办法,因此,只能道:“我猜不出来。”
“那我就好心地带你去看吧。”薛采转身带路,“跟我来。”
姜沉鱼只得跟着。弯弯曲曲地走了半天后,看见了一道拱门,薛采却不直接过门,而是走向旁边的矮墙,墙根处有块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后冲她招一招手。
虽然觉得此举有点失态,但按捺不住好奇,姜沉鱼便也踩到了石头上往墙那边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气。
墙的那头,是又一个院子。
院子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石桌上摆放着满满一桌佳肴;佳肴也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坐在桌旁的两个人。
一人宽袍缓带,如云里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不是别个,正是姬婴和……颐殊。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而且还是这个时间!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姜沉鱼纵然满腹疑虑,也只能强抑下去,静静观望。
只见颐殊亲手盛了一碗羹汤,捧于姬婴面前,巧笑道:“这是吾国最有名的金风玉露羹,乃是取晨间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种珍贵配料烹制而成,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舌齿生香,回味余长。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气爽。尝尝看?”
姬婴伸手接过,彬彬有礼地应道:“久闻其名,那么婴就不客气了。”说罢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颐殊问道:“如何?”
姬婴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颐殊“哈”了一声,挽发道:“你怎知是我亲手做的?”
姬婴放下羹汤:“公主要答谢我,自然会用最贵重的礼物,金风玉露羹乃程国皇室的不传之秘,旁人向来是没有口福的,更何况还是公主亲手烹制。”
颐殊捂唇吃吃道:“久闻公子口才之好天下无双,犀利时如天工神斧,微妙时可雾中抽烟,而温柔起来时,更是比春风还要醉人哪……”
姬婴淡淡一笑。
颐殊忽靠近了他几分,声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这个羹汤给公子,其实还有第二种意思……”
姬婴扬了扬眉。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颐殊一边亲昵地说着,一边伸出指尖,轻轻按在了姬婴胸口。
姜沉鱼顿觉大脑一片空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这样的画面,难怪薛采之前眨眼时,显得那么古怪和邪恶。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这里将上演的是怎样一出戏,也知道这场戏最伤她,所以故意带她来!
太……太……太过分了……
姜沉鱼咬住唇,就要转身离开,却被薛采死死拖住,她瞪薛采,薛采冲她摇摇头,做了个少安毋躁的眼色。
姜沉鱼又恼又气,又怕发出声音被对方发觉,只好继续站着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因为无法裂得彻底,所以就黏糊糊地粘在了一起。
而那边,姬婴并没有推开颐殊,只是顺着她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衣襟,过得片刻,扬起睫毛,一笑道:“公主既然知道这句,自然也该知道另一句。”
“另一句什么?”
“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
颐殊娇嗔道:“原来公子嫌弃人家,我不依我不依……”说着,举起粉拳轻轻地敲他。
姬婴抓住她的手,叹道:“公主明日就是程国之君,怕是再无这样轻颦慢嗔的时光了。”
颐殊停了笑,定定地望着他,眼眸深沉:“公子……真的不要我报答吗?”
姬婴正色道:“公主给我的报答,在国书之上,已经写得够多了。”
颐殊咬了下唇,低声道:“你……不喜欢我吗?”
“我很喜欢公主。”姬婴说着,将她的手由原来的抓握,改为牵住,“像喜欢一个从磨难中坚强地站起来,走过来,失去很多,放弃很多,背叛了很多,但始终不言悔的孩子。”
颐殊沉默,许久后才慢慢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身体也跟着离开了。姜沉鱼看到这里,胸口的大石才勉强放下,随即升起的,是很微妙的感觉。
之前颐殊挑逗姬婴时,她只觉得愤怒,而看见颐殊被姬婴拒绝之后,那种愤怒就转变成了感慨——公子,拒绝人时,总是这么的温柔。
温柔得让人难过。
颐殊转身,凝望着白雾中依稀透出的薄曦,缓缓道:“我,也喜欢公子。因为,公子是唯一一个伸手帮我,却没有趁机占我便宜的男人——哪怕我其实是出自心甘情愿。”
姬婴柔声道:“你马上就是程王,只要你愿意,就再无男人可以占你便宜。”
颐殊惨然一笑:“拉一个男人上床容易,但想赶他们下去就太难了。”
姬婴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是程王。”
颐殊的眼睛因这四个字而重新绽放出了光泽,很慢很慢地重复了一遍:“我——是——程——王。”
她深吸口气,高声道:“没错!你说得对,从今日起,程国,我就是万人之上,无人之下,再没有人可以随意玩弄我的尊严,主宰我的命运!我是程王。”
姬婴冲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几比阳光更温暖。
颐殊眼眸一沉,又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一挑眉毛道:“你真的不要我在床上报答你?”
姬婴的眼角无法掩饰地抽搐了一下。
于是颐殊开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的正人君子柳下惠公子!好了,我再向你介绍其他几道菜?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就再也不可能让堂堂的程国君王为你下厨了哦……”说着,拿起勺子开始盛其他菜肴。
姜沉鱼看到这里,释怀地轻吁口气。
薛采立刻转头,用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凉凉道:“你的坏毛病又开始了。”
“啊?”什么意思?
“你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吧?你很同情那个公主吧?”
“她被她父王……又和几个哥哥不清不楚,其实真的挺可怜的……”
“看看,又开始在那儿扮菩萨了。”薛采啧啧道。
姜沉鱼忍不住羞道:“你为什么取笑我?我难道不能同情她?”
“当然不能。”薛采面色一肃,眼眸变得又是深沉又是阴冷,“因为,派杀手杀你的,就是这位可怜的值得同情的程国公主。”
晴天一道霹雳,就那样落到了姜沉鱼心上。
假山,石桌,佳肴……眼前的一切顿时模糊了起来,只有公子的白衣黑发,那般鲜明。
是颐殊派人杀她?
这一刻,姜沉鱼想的不是颐殊为什么要派人杀她,而是——颐殊要杀她,公子却在帮颐殊!
公子是知情的!
连薛采都知道,公子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现在,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旁,温和地看着颐殊,与她说话,对她微笑。
他甚至帮她成为了程国的女帝!
情何以堪?
这四个字从姜沉鱼脑海中隐隐浮起,眼中一瞬间,就有了眼泪,不明原因,没有来由,酸涩得可怕。
“我……真的是这么不重要的人啊……”姜沉鱼低声喃喃了一句,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而就在那时,一名侍卫从另一侧墙外匆匆走进,附耳对颐殊说了些什么,颐殊点头,转身笑道:“我要走了。”
姬婴起身道:“内乱初定,公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是婴过于打搅了。公主请自便。”
颐殊深深地凝视着他:“大恩不言谢。”
姬婴没再说什么,只是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颐殊随着那名侍卫快步离开。
姬婴这才慢慢地坐回到石凳上,轻轻一叹道:“你们,可以出来了。”
薛采一拉姜沉鱼的手,她依旧是一副恍惚的表情,木然地跟着他从拱门走进去。
姬婴的目光像掠过水面的清风一样落到她脸上。
姜沉鱼的脸,惨白如霜。
姬婴有点责备地看了薛采一眼,开口道:“姜小姐……”
姜沉鱼突然打断他:“颐殊为什么要杀我?”
姬婴的嘴唇轻动了一下,但却没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薛采,替他道:“很简单。因为那个女人看不得有别的女人比她更受欢迎罢了。”
姜沉鱼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姬婴,轻声问:“是这样吗?”
薛采又代答道:“你知不知道这半个月来,程国最出风头最风光的女人是谁?”未等姜沉鱼回答,他已自己说了下去:“是你,就是你。阿虞姑娘。你是东璧侯的师妹,他对你有求必应;你救了宜王的性命,令他为你神魂颠倒;你还一曲折服了燕王,因此获得了绝世名琴和琴谱;你一场小小昏迷,满朝官员纷纷送礼;你一夜不回,宜王亲自去王府要人;不止如此,你还令三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对你表现出了与众不同……而这些男人们,偏偏都是颐殊染指,或者企图染指的,你觉得,她有没有理由杀你呢?”
姜沉鱼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睫毛一点一点地扬起,露出里面的瞳仁,深如墨玉:“这……不是我的错。”
薛采的笑容,因这一句话而瞬间消弭。
姜沉鱼直视着姬婴,一字一字道:“这,不是我的错……不是!不是我的错!”她突然伸手,一把将桌上的杯碗扫落于地,哐啷哐啷,瓷器尽碎。连同那碗金风玉露羹,也流了一地。
薛采从没见过她如此激动,不由得面色微白,有点始料未及,又有点惊悸。
姜沉鱼的目光犀利得就像刀锋一样,看着满地狼藉,冷笑道:“太可笑了!这种理由!就为了这种理由,就派杀手来取我的性命,让我几乎身死异乡,与亲人再无法相见,还害师走终身残疾,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胳膊一只眼睛和两条腿,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沉鱼。”姬婴轻唤了一声。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颤,然后,平静了下去。但眼眸,却变得更加悲伤。她凝望着他,用比风还要轻淡的声音问道:“公子,为什么你要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颐殊?
其实,这个问题在昨夜,姬婴已经说过。
当椅子上升,颐殊从机关里走出来时,宜王和燕王全都吃了一惊,而就在那时,姬婴开口,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我请诸位声援公主为帝,理由有三:
“其一,程国之乱,与吾三国而言,非幸,乃难也。十年前的四国混战,给各国都带去了无比重大的损失,十年来,我们休养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应该是一鼓作气继续上升的阶段,于各国而言,都宜静,不宜动。宜王陛下,如果程国就此战乱下去,你的子民如何在此继续经商?要知道战乱期间,只有一样东西能够赚钱,那就是——军火。但非常不幸的是,军火,非宜所专,它是程的特长。至于燕王陛下,程乱一旦开始,百姓流离失所,必定会大批搬迁,到时候灾民妇孺老残全部跑去燕国,赶之失德,留之隐患,对你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困扰吧?
“其二,程国目前,谁是军心所向?涵祁?没错,他是名将。但他同时也是个眼高于顶性情暴躁的皇子,崇拜他的人虽然多,不满他的人更多。他寡恩少德,又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出身贫民的将士,因此,他的军队虽然军纪严明,但也遭人嫉恨。颐非?他是个聪明人,可惜有小谋略,无大将才。麟素?对举国崇武的程国而言,完全废人一个!所以,谁是军心所向?答案只有——公主。她出身高贵,礼贤下士,兵无贵贱,一视同仁,而且,文采武功样样不弱。呼声之高,可以说,在程国,她是独一无二。
“其三,程国目前,谁是民心所向?众所周知,程王宠爱的是公主,百官巴结的是公主,子民爱戴的,也是公主。是公主,而不是她的兄长们。”
当姬婴说完那么长的三段话后,室内陷入一片静默。
许久,赫奕才出声打破静寂:“你说的都很动听,但是,别忘记了,颐殊为帝,有个最大的缺陷,而那个缺陷,足以抵消她所有的优点。”
彰华接了他的话:“因为她是女子。”
赫奕道:“没错。女子为帝,没有先例。就算你能说服我们两个,又如何说服天下?”
姬婴微微一笑:“女子为帝,没有先例?那么如何解释女娲造人之说?如何会有共工氏与女娲争帝之说?又如何会有女娲补天之说?”
“那是传说!”
“没错,那是传说。”姬婴沉声道,“然而,谁能说,现在就不可以再起一个传说?如果一个女子,是仅剩的皇族血脉,且又能力才华样样在诸位之上,为什么,她不能称帝?最重要的是,有三位君主的支持,她怎么就不能称帝?别忘了,三位陛下,才是当今之世的主宰。”
室内又陷入了静寂之中。
赫奕和彰华都久久没有再说话,显然已经陷入了复杂的心理斗争阶段。
这个时候,如果不能重推一把,很可能逆水行舟,就会不进则退。
于是,姬婴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公主,告诉两位陛下,为什么你,非要坚持称帝不可。”
始终只是面带浅笑一言不发的颐殊,在听到这句话后,朝前方走了几步。几个侍卫走进来,撤走了宜王和燕王前方的屏风,然后又退了出去,将门窗全部关上。
室内,依旧只有一盏孤灯,光影斑驳地照着大厅。而光影中最明亮的颐殊,就那样,沐浴着昏黄色的光,伸手,轻轻地解开衣带,脱去了外衫。
赫奕和彰华全都表情大变。
令他们吃惊的,不是颐殊竟然当众脱衣的大胆行径,而是当她脱去衣服后,那裸露的肩头和胸口上,竟然布满了伤痕。
圆的、扁的、长的、短的、深的、浅的,一道道,一条条,就像狰狞的虫子,爬在她身上,又因为她的皮肤极为白皙,所以就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赫奕率先站了起来,惊道:“谁干的?”
颐殊面无表情地答道:“父王。”
“什么?程王?”这下,连彰华也快坐不住了。
如意更是惊呼出声:“你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吗?”
颐殊扬唇一笑:“没错,我是。而且这些伤痕,都是他对我的‘宠爱’的证明。”
赫奕和彰华彼此对视了一眼,神色复杂。
姬婴道:“铭弓此人禽兽不如,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公主从七岁起,就受他凌辱至今,无法对人言说。诸位,就算不为时政,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你们两位身为男子,难道要袖手旁观?”
当时姜沉鱼站在一旁,从头看到尾,心头震撼,无法描述。不得不说,这一招实在太绝了。尤其是,之前,颐殊一直藏而不发,当她出现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衣服。视觉和思维的双重刺激,令室内的气氛顿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一种叫做“怜惜”的东西开始在四周蔓延开来,她一个女人看了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些男人,这些手握重权拥有无上能力,因而也就更具备使命感与责任感的男人们。
灯光落在颐殊身上,她低垂的眉眼,窈窕的身姿,无不衬托出她的美,而她越美,身上的伤痕就显得越为可怜。
沉鱼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以抵挡这种美丽与柔弱相交织的巨大力量。
而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彰华与赫奕在很长一段时间的震撼后,最终同意了姬婴的要求——举三国之力,扶颐殊为帝。
没错,那就是昨天晚上发生在小室内的全部过程。姬婴利用一个女人最原始的资本,打动了两位帝王,取得了胜利。
可是,一切的一切,真的是如他昨夜所说的那样吗?
姜沉鱼望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个男子,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声音,重复问了一遍:“公子,为什么,你非要帮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