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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01章
《脚步与心音》 一 我跟随的是无影无形的一条小路,它没有尽头——并非被芜草所掩没,而是压根儿就没有行迹。但我望得见它,即使眯上双眼也会准确无误地跟定。 像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所牵引,我的双腿轻捷畅快,背上的行囊也不似从前那样沉重。没有饥饿的折磨,没有困倦的侵扰。说不清走了多久、多远,我只凭天上的太阳定个大致方位。每天,当太阳即将落入泥土的那一刻,我的双眼总是发出光亮,直盯盯地看住它,像盯视一枚硕大的成熟之果。我倾听着藏在心底的呼叫,在这黄昏的一个关键时刻飞也似奔跑。我在喊:天哪,等等我,我来了,哪怕只等那么小小一会儿……很可惜,它一次次都在我的呐喊中徐徐地滑入土地。 “你们看啊,这个怪人闭着眼走路哩!”旁边有几个人议论着,伸手指点。我没有搭理,继续往前。我心里明白,我已经不需要大睁双目辨别路径了——与所有人不同的是,我的后边有一只大手推拥,前方有另一只大手扯拉,我完全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刷刷有声。 “这是个急『性』子呀,看他那个穷赶劲儿!”他们指着我的背影说。这一次让他们说对了,我心中的滚烫热流正不停地冲撞,使我再也不能停止。这时除了自己的脚步和心音,各种声音都消逝了。我在一片野地里奔波,只守住了心底的默念——我学会了孤单时的自言自语,并靠它抵挡炎热。我自语,我倾听,我告诉自己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我知道一个人只要稍有拖累就不能远行,欲念会把他淹死在一道窄窄的辙沟里、一条浅浅的水洼里。 可是……我不能追问。我只用一连串的默念将泛起的什么压住。 我想起一位独行的天真的师长。他崇尚艺术,被誉为旷世奇才,后来皈依了佛门。先是试着摒弃饮食,结果走到了极其清明远达的境界,听到天地间俱是万千生物“嗷嗷”之声……师长的这个情节曾让我感动不已,让我在想象中满足了自己的好奇,甚至愿意一试。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个能力。我明白这需要的首先是一种内心的纯美。那个师长走入了一出清纯脱俗的戏剧,然后再用自己的生命演下来。有好长时间我留意了有关他的一切,极力想找出某种隐秘。 时至今日,我终于在野地上有了断炊的机会,那时我仰躺在帐篷里,忍着盼着,结果只有饥饿的感觉折磨下来。后来我不得不爬起,『摸』索着去折不远处的河柳枝芽,把米袋中最后一撮屑末掺上熬粥。一连多少天过去了,我严重地消瘦,两腿变得轻飘飘的。我知道前面的路尚且遥远,我必须有力气走下去——为此我不得不一次次奔向村落…… 每到了夜晚我尽可能走出村子,回到被遗弃的土地上。由于干旱,越来越多的农田正被闲置,人们已经失去了挽救的希望。干燥的空气耗尽了人的热情,他们比我想象的更为冷漠。走进村子,总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看到他们萎靡不振的面容和焦愤的眼神。有时他们也嘻着脸,但流『露』的只是简单而强烈的欲望;一会儿这种嬉笑也消失了,我又看到了可怕的陌生。 街巷上,不止一次有人误认为我是淘金者或贩卖皮货的商人,竟然提起入伙之类的事情。我当然使他们失望。每逢看到肮脏的黝黑的面孔、破烂的衣衫,我心中就涌过一阵酸楚,接上是莫名的亲近之情,像是在远乡遇到了一个族人……好在这种感觉一瞬间就会飞个精光。我有时在炎夏中也能察觉彻骨的寒凉。我只得离开了,回到我的田野,背靠一株青杨或是苍榆搭起帐篷。坐在帐子口上,看着一地金灿灿的矛叶荩草和求米草,总是禁不住长舒一口气。 土地上滋生的绿『色』生命总能引发我的柔情,使我暂且从焦躁的痛楚中走出,回到一个平静。我已经不能离开它们,甚至觉得自己正是它们的同类。这种感触实在真切,是我常常都会碰到的……坐在渐渐沉入夜『色』的旷野上,我会一次又一次感受着一种绵长的情意。好像有什么总是潜藏在这儿,在稀稀疏疏的稼禾灌木和河渠沟汉之间。这儿正唤起而不是掩埋了我的依恋。忍不住的思念泛起来,我回避着它,又怕伤害了它。我不能不想这会儿走了多远,又是从哪里走来?我一次次想到了那座城市,还有葡萄园,以及我不停奔走中穿越的所有村庄。 能够牢牢记住的只是我出生地的那片丛林、丛林中的果园;我们的茅屋、大李子树……我从那儿走出来,一直走到了这个夜晚。 我正在看着一片发黄的荩草浸入夜『色』…… 二 从大李子树到荩草地,中间这个开阔的世界竟变得一片模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当年的那个纵队的传奇就是在这里展开的。这里发生了多少残酷的故事、柔情拳拳的故事。这儿的某一处低洼地边的红麻林边,受那个可怕的“六人团”案件的影响,一夜之间杀掉了四十多位最勇敢的战士……鲜血比麻秆还要红……这故事过去了多少年?五十年前?昨天?好像一转眼我就坐在了这儿,伸手一『摸』脸庞,已经满是刺手的胡茬了。我正走向老迈,除了粗糙的手足,还有一颗心。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望见这颗心的疲惫和无望,以及它衰老无为的神情。可是它却时时被某种东西击中,顷刻间变得激动起来——在很长时间里它不能停止这种激动,并催『逼』着整个躯体匆匆上路,奔上一个遥远的未知。 这大概就是对于衰老的不安和惶恐,还有厌恶和逃脱。心的热情像个儿童,心的执拗才像个老人。一个人的生命总是由童年和老年这两种状态混合而成,总是在两个极端上摇摆。从一端滑到另一端,仿佛做得毫不费力。比如说我在这个夜晚仍能寻到一个自然地理方面的脉络:从东部平原到中西部野地——从一片澙湖平原到冲积平原。我搭帐之处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处于构造沉降区,很久很久以前曾大量接受了黄河及山地侵蚀的物质来源,堆积成了一片大平原。从历史记载中可以看到,黄河不厌其烦地在这片大平原上改道,它属于典型的游『荡』型河流——就好比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在大地上流浪…… 这片平原的确衰老不堪了,而我那片生长着绿『色』丛林、大李子树开满了银『色』小花的澙湖平原却是一派纯稚。我没法不一次次依偎在童年的默想里,特别是在这漫漫的长旅中。我一直想弄懂的是:一个人的全部恐怖到底来自哪里?它是怎样滋生又是怎样消逝的?我欠下了童年一笔巨债,还是恰恰相反?我只知道直到前不久我还羞于讲述自己的过去——关于我的、我的至亲那短短的一段历史…… 我总试图有个机会能够总结自己,总结我因各种原因而招致的伤害。它们无论如何给我留下了印记,它们就像岁月留给我的深皱一样加剧了自己的衰老。我常常想:我是懂得爱的,也像所有人一样时常为爱而悲伤。可是我的爱从童年起就没有得到一点点回报。我爱山楂树上的那只彩『色』的鸟,我爱母亲和外祖母,爱一种叫着獴的小动物,甚至爱我九死一生的父亲——虽然它很快又转成了恨。只有恨是常常存在的,仇恨、嫉恨、恼恨,只要是恨就会长存不朽;而爱总是容易被消解,化得无影无踪。 “你找得到你爱过的什么——她还在原来的地方吗?”我有时这样自问着,结果总是摇头。我童年爱过的一切都死亡了,而我这会儿才四十岁多一点呢;仍然活着的是我后来旅途上重新结识的,她们和它们却没有连接在童年的根脉上——我常常因此而产生深深的怀疑。是的,我不断地使用外来人的目光去看待这一切。于是我发现了善良而顽固的梅子、她那刻板而又平庸的家庭;还有,我同时还发现了一个满怀敌意的人,一个城市。 伤害或误解、不能搭言的痛苦,一块儿掺在那座城市干燥的气流中……向谁诉说? 那一天是个命定的机会——我在园艺场招待所里结识了你:头发光滑,两眼真的像葡萄。你穿了花格连衣裙,昂首挺胸,得意时上唇就微微翘起。就这样,你悄悄开启了我久久关闭的一扇门。从那以后我们有过多次相会,吸着烟慢慢交谈——我的大黑烟斗让你喜爱,你抓过去试了一下,呛得泪花闪闪。你坦率,善解人意,还不知从哪儿学来了那么多深奥的理论;有人说我丑,但我很温柔;而你渊博,但你很温柔。我不止一次看到因为苦研学问而变得眉头紧蹙的女人,她们一息尚存,就要对付这个头绪万端的世界。你真挚而放松,从从容容。接下去少不了谈你的城市童年:穿了外婆亲手做的小棉袄啦,水边看到的野鸭子和百合科属的花儿啦,最大的痛苦是妈妈因粽子问题而发的一场火啦……总之都是杯水风波。你问我的童年,我却长长地沉默。你再三追问。 你可以接受一些残酷的故事,但从不愿把它们还原成真。这一回由一个异『性』朋友亲口说出来,你就有点儿受惊了。但只一会儿你就理解了,令我有些感激。你的温柔润泽了我的昨天,你的眼睛促进了我的回忆。我愿意与你一起顾盼这个世界、叙谈自己。 那天我们把不同的记忆掺在一块儿,一起惊讶和喜悦。我从来没有这样放松地、毫无警觉地谈出心头的隐秘。它们一直像石块一样压迫着我,使我在长长一段岁月里手不能举,口不能张。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个,因为他并没有类似那种刻骨铭心的经历,不能感同身受。如果有人蹙蹙鼻子,我也只能无言。这是来不及咀嚼的悲伤。一颗被愁苦之汁浸透的心,无法与人沟通。 从那时起我们之间的交流愈加频繁,简直是前所未有地相互信赖。你讲了爱情的故事,它让我闻到了雨后榕花那种清新的气味。我想这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城里姑娘,就像我心中珍藏的一段关于爱的记忆。但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谈起那匹红马。 对它我不敢轻易触『摸』。它是神圣的奔驰,是复仇之旅…… 三 我对你说过,每个人都会厌倦。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跌入一个厌倦的圈套。对此,我有着足够的警惕。我懂得厌倦是怎么一回事,知道它在多大程度上会妨碍我。我觉得一个男人单单为了对付它而振作一次冲动一次,太不值得。比如那座城,我并非因为它的陈旧无趣而背弃,真正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究竟是什么在伤害人心?它们清清楚楚罗列在那儿,一个没有眼障的人一抬头就可以发现处处破败,那是致命的、无望的、无需等待的……为了掩饰这种悲伤和绝望,人们往往急不可待地寻求爱的补偿。没有釜底抽薪的办法,只有扬水止沸的重复。 我曾试着将“爱”切换成“恨”,幻想过“恨”的力量,误以为它会比“爱”更锋利。后来,只是不久我就发现了:它们对于我差不多是同一个东西。我只能在原地徘徊,我只能沉『吟』和倾诉——面对着你。 有一天早晨,大约是个初冬天吧,我像以往一样找到了你。我第一次发现了你心不在焉。你形容憔悴,头发似乎失去了光泽,双手让人想起一对陈旧的船桨。你怎么啦?沉默寡言,半晌才吐『露』一点儿心思。天哪,原来你也开始“中蛊”。 痛苦是自然而自然的,可是我们怎样使这段故事重新变得新颖起来?你自顾自地工作着,遗忘了所有美好而庄重的构想。于是从那个冬天的早晨开始,我们有了双重的悲观。借此我想了一遍少年时代。充满了艰辛和不幸的山区生活,今天看接近一部传奇。我那时食不果腹,却有很多伙伴。我在山隙里寻找果子,追逐野物,在草窝里倒头酣睡。常常是一觉醒来,发现草窝里又多了一个人:他们像我一样破衣烂衫,脸上涂满了灰痕。天太冷了,他们挨不住就拱了进来。那时候流浪少年是一家,用不了三言两语就成了挚友。我们激动时就互相拥抱,感觉着彼此嗵嗵的心跳。我记得自己曾把绑在胸口上的一块玉米饼掏给了一个黑黑的女娃,她还来不及谢一声就大口吞食,噎得泪流满面。她扯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在太阳地里,一不小心让荆子划破了脚踝,通红的血洒在地上,就像散开的菊花瓣儿。我们夜间紧紧搂抱抵挡严寒,醒来时就彼此讲叙自己过去最隐秘的事情……她说她偷过邻居家五『毛』钱,并且是崭新的票子;我说我最恨父亲,一个月夜里想用刀杀了他。她吓得哭了,小鼻子『揉』得锃亮,像个惊吓回首的小山兔一样呆望……接上她说了什么我都听不清了,因为我一想到父亲就想到了茅屋,想到了妈妈。“妈妈,妈妈……”我呼叫着,浑身发抖。她把一双脏脏的小手捂在我的脸上,安慰着我。这样待了很久我们才平静下来,开始踏着被山风扫净的小路往前走了。 我们要一块儿寻找吃物。河谷里那些房屋稀疏的小村子里,我们总能遇到一个好心的大娘,总能得到一块掺了糠末的地瓜饼子、一个蒸熟了的蔓菁。大娘说:“一对苦命娃儿,是兄妹俩吧?” 短短的日子里我们结成了比兄妹还要亲密的关系,有说不完的话,相互没有一点儿秘密。我们就是这样诉说衷肠。 像所有山里朋友一样,她后来也消逝了。 大山里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我知道可能是在外地流浪的哥哥遇到了她,也可能是外出打工的父亲揪回了她……我这一辈子都像在寻觅一个可以诉说的人,那就是她、像她一样的人。 没有这样的人。他或她的冷漠和背叛总算让我明白了人是怎么一回事。我这一生大约都得收心敛口,掩住心上的一点儿什么……我想象着一个人旅途上的某一次偶然、它与命运的关系。比如我如果一生都不能走出那片大山的话,就将备受肉体的折磨;可那样我也将免去不能诉说的哀痛。我也许会与那样的女娃携手一生。我要用初夏里温暖的山溪为她洗去脸上的灰痕,用金黄『色』的桑皮为她束起头发。也许我们会拥有河谷里的一幢小草屋,养一条身子细长的黑狗。 这种想象使我沉醉,也让我幡然醒悟。从此我可以更达观地看待机遇和物利得失,却不能根除潜在心底的躁气和动『荡』。它们在那儿冲撞回旋,让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背囊,投向更远更远的莽野…… 四 这个夜晚,在异乡,在一片被遗弃的田垄上,在野草喷香的气息中,暂且让我遗忘吧,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 一堆篝火快要熄了,我折一些枯干的枝条放上去,看着它重新腾起火苗。一团蚊虫被烤疼了,旋转着躲到更远的地方。我隐隐感到在夜『色』里正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盯视这团火光。它们伏在四周,小蹄子正不安地敲打着泥土。这儿比我走过的那片原野更为干旱,绿『色』已经明显减少,连深深的沟渠底部也干硬得长不出一株像样的蒲草。小野物们倒毙了,它们不止一次让我在渠畔和草丛中看到。在最后的时刻里,它们大概仍然在寻找水和绿『色』植物。 我恨不能一步跨出这片被折磨的土地,可一连奔走了很久,看到的情景依然如故。我只得像那些干渴的野物一样趴下来,一口一口喘息。水到哪里去了?书中记载的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水何等神秘,它肯定是从广袤的大地上一点点搜刮聚积的——我一想到水就感到恐惧,水是土地的血脉啊。 高空里有嘶哑的鸟鸣划过,接上是长长的沉寂。这与我几年前的长途跋涉何等不同。那时只要燃起篝火搭起帐篷,立刻就会听到野物们激动的奔跑和呼号相告之声,还会听到水流的汩汩声、水滴从树叶上溅落的声音……只是十几年的时间,一切竟改变了这么多,像有一只神秘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了行动。我相信那只鸟的嗓子是因干渴而嘶哑,在暗影里徘徊的小动物也在祈求着一口清凉的水。 入睡前我摘下水壶摇了摇,只有半壶水了。我想着河湾和海岸那不急不慢的水浪,好不容易睡着了。 早晨,我翻找东西时碰着了叠成一沓的地图,刚打开来却又推到了一边——我在一直往西,不必将所在方位弄得更清;因为这似乎对我并无益处。我需要做的只是默默地走下去。那片葡萄园在东部的海滨平原上,它正『迷』『惑』不解地遥遥注视我呢。我只需看看日出的方向,就会与它的视线相撞。那是不能多看一眼的目光啊,我从它那儿看到了类似女『性』的温煦和期待;我已经为它把自己烧灼得差不多了。 一边整理背囊,一边谋划这一天的行程,盘点我所需要的水和食物。天大亮了,吃过了简单的早餐,把小巧的钢制小锅牢牢地塞到了一个帆布口袋里——这个小锅子曾让大学里的一个同学好一顿嫉羡,他不止一次想把它偷走,由于我防范严谨他才未能得手。我直到现在还能记得分手时他的那种怅怅的眼神:那目光不是落在我的脸上,而是久久地盯住我的挎包。他知道鼓鼓囊囊的挎包里就装了那只小钢锅。我尽管偶尔也动动恻隐之心,但最终还是没有放弃这件器具。因为没人知道它还曾是我们的一个信物呢:那年暑假我到山区考察,一个小姑娘送给我这个小锅,千叮咛万嘱咐,好像她肯定是我未来的小妻子…… 我把背囊带子耸了耸,微微弓下身子往前走去。 晨雾消散得真慢,直到太阳热辣辣烤着后背了,远处的景『色』才变得清晰起来。整个泥土都像被烙铁烙过了,所有的植物都蔫蔫的。一般而言,在上午七八点钟之前,草木该是有几分生气的,因为它们刚刚经过了一夜的喘息调养。可见泥土里的确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上一年秋后被翻开的土垄至今没人理睬,上面长满了白茅和狗尾草。香附和阿穆尔莎草的茎叶紧贴在地上,萎缩成小小一团。所有富含汁水的植物都蔫了叶子,只有粗粗的主茎还有几分活气,像马齿苋等。那仅有的几丛灌木由于根系发达,可以吸取深部的水分,在晨风里抖着叶片,算是迎接了我这个远路而来的客人。有一只嘴巴长长的鸟儿从灌木下钻出,瞥了我一眼就跑开了,它跑得真快。在消逝的那一瞬间我认出是一只蚁鴷——它那长长的锥形嘴巴可以直直地『插』入蚁『穴』。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一丛『毛』白杨棵子上,呆呆的,形单影只分外可怜。我走近了它,直到离开几米远它才飞开……脚下的田垄在上一年被人翻过,全是秋天收获的痕迹,可以看出这儿原来种过红薯。本来接上应该播种麦子,可现在一律荒着。很明显,当时墒情不好,错过了播种季节,要改种其他庄稼时又遭逢了更大的旱情……远处的小村落静静地伏在那儿,所有的房子都小得不能再小了。它们没有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鸡狗鹅鸭的叫声,没有一个人从街巷上走出。 我不知该走进这些村庄还是该绕开它们?它们不发一言,安守泥土。我对看到的一切毫不惊讶,好像所有的逢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早就约定了要在远途相逢——此刻,我们彼此注视一眼,也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 这是我从未走过的地方,仍然没有交通车。我大约已经走进了最荒凉最沉默的一角,可是它仍然没有接近目的地,甚至连它的一个边缘都算不上。我知道穷乡僻壤会挽留我这样一个汉子,但我将继续远行。 为此,我久久地看着这个小村庄。我想在心里把它们记住。 《山地》 一 地势渐渐增高,我知道快到丘陵地带了。目的地在山的那边,前面有一段至为艰难的路程——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早就标划了一条地理界限,所以我必须翻越那道有名的山脉,才算走进了这次旅程……我满怀希望地期待,像突然之间接近了什么昭示般地激动。我终于急急地翻开地图,寻找那个山脉了。我估『摸』了一下行程,计划着花费几天时间才能走完这一段路。我明白这与我多次攀援的东南部山区完全不同,这儿的山不仅高大——海拔高度比南部山峰高出三百至五百米——而且植被稀薄,几乎没有像模像样的一棵树、一片草。丘陵地带全是浑圆的秃石山和黄土山,差不多没有人烟。而要穿越这片丘陵大约需要不停歇地走上三至五天。 收起地图的这一会儿,我不由得自问了一句:要不要走下去?绕山搭车?这个问号只是一闪就被我赶跑了。不可能再犹豫了。我的远行从未面对如此具体的目标。如果说我以前寻找的只是一种未知的磨砺和含混而坚定的目标,我只为它含辛茹苦的话,那么今天却有一个等待回答的声音——它就在大山的那一边。我需要做的只是迈开双腿,走下去,走下去。这条路径当然还有另一种走法,那就是乘车从山左绕过,但那是更遥远的里程了。 天黑下来时,我走进了一个小村。我准备在此做翻越山区的最后一次准备。 村子小得不能再小,我想这么小的村子简直不可能有什么领导和组织系统——结果我错了,这里大小头儿一应俱全。他们按部就班地盘问过之后,还看了我身上带的一切。对于我翻越那道山的目的他们尤其关心,表示了莫大的不解:“大热天出哪门子憨力干个啥啦?”我琢磨着怎样回答,也为了少些麻烦,说是搞地质考察来了。“哦哦,俺不知道这些鬼名堂呀——你只管宿下吧,有事情天大明再说。”可我想就在这个夜晚就把事情办妥,比如我想把米袋装满,把水壶和一个胶布水囊都灌饱。盐还有。其他东西我出走时并未忽略,如一点儿钱、护身的刀子,等等。这会儿我还想对山里的大致情况有些了解,比如说我这会儿必须决定是否找一个同路的伴儿——一般讲这是违背本意的。我不愿让人在旅途上打扰我,除非万不得已。 晚上,我给安排宿在了村子一端的废弃马棚里。蚊子多极了,要点起艾草熏。有一个大通铺,铺上是一个看棚子的老光棍,又老实又『淫』『荡』,夜间睡不着净想讲一些花哨的故事。我非常厌烦,说实在困了。他缠着不放,威吓说: “我可知道你是哪号的人。” 我坐了起来,直盯盯地瞅他。 他说:“你不摊了祸,能往大山里跑?大热的天……” 我笑了。我说就算“摊了祸”吧,又怎么样?他说也不能怎么样,捆上就结了。 这个话题倒让我来了兴致。我让他随便讲吧。他告诉,以前就有人从这儿进山,还没等挪脚,就被追来的人捆走了——原来那是两个“谋反”的人!我实在不能理解,因为他使用的古老的概念让我多少有些『迷』惘。再问下去,他仍然讲不明白。后来,我问他谁家里有余下的吃食?他骂着粗话爬起来,然后弯腰在一个角落里折腾一会儿,点起油灯,让我看了一个小瓦罐,里面装了半罐碾碎的地瓜干。他要把它分出一半,但价钱贵得可怕。他还答应天亮了为我找村里人买几斤玉米面。 食物问题总算解决了,我有些放心,就想好好地睡一会儿了,可谁知我刚刚合上眼,那汉子又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整个夜晚我都没有睡沉,不时地要被那个人给吵醒。由于来了个生人,他多少有些兴奋,不愿入睡。睡不着,干脆就拉呱儿。他讲了大山里纵队的浴血奋战,还讲了八司令——“厉害啊,杀人不眨眼,一刀一颗人头,从来不用枪。”“为什么?”“就为了节省子弹;还有,就是痛快。”“幸亏纵队消灭了八司令。”“那是,那是哩……”汉子说起即将进入的那片大山显得格外起劲:“八司令和纵队在这里拉兵最多,为什么?就因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哪,这里的人个个都不要命……” 天亮了,我这才可以清清楚楚地端量他:一脸的深皱,皮肤粗得可怕;他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样子,或许还要大一些;只有那双眼睛有点儿水灵气,其余部分全都干燥得像阳光下的土板。想一想他夜间的频频活动,觉得五十多岁的人有这样旺盛的精力也算难能可贵了。吃着早饭,我们一边交谈。我问山里的情况,他马上来了精神,像是故意吓我:“里面的野物也能把你‘咔嚓’了。”我明白那是指“吃掉”、“杀掉”的意思。我问他都有些什么野物?他说有虎、狼,还有狐狸野猪什么的。他的话不可漠视,因为这是完全可能的。只是我不信它们已经多到了足以对人构成威胁的地步。 村头儿来了,我问光棍汉讲的是否属实,村头儿不停地点头。他建议让光棍汉送我一程——“一程”是多远?村头儿说:“翻过岭子为算。”这当然是有诱『惑』力的,我看了看那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汉子『揉』着鼻子:“给五十块现大洋吧!”我明白那是指五十元钱——这显然是值得的。我们就当场讲定付钱。 二 离开村子的第一个夜晚要在岭子里过了。光棍汉子背了一点儿干粮和水、一个小小的蒲荐子。最初踏上的岭子都是黄土堆成的,很少看到岩石『露』出。再走下去,就可以发现被山水切割出的谷地边缘上的酥石。岭子上没有树,也没有成片的草,只在山阴低湿的地方有几株黄黄的小草,看来已经没有力气结出种子了。没有风,天似乎比平原地区更蓝,一两只小鸟——可能是云雀,在高空里鸣唱。汉子仰脸看了看,啊啊地叫两声,算是与之应答。这儿的太阳一出来就炙人,我后来不得不戴上长檐儿凉帽,这惹得他愣愣地看了半天。他身上除了一条黑黑的短裤几乎再没穿什么。一路上他不断地询问,特别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不从南边绕开——那里是通火车的呀。我告诉他我要走近路,也要好好看看这片丘陵和大山。他乌黑的脸上除了惊讶还有幸灾乐祸。我懂得他的意思,那是藏住的一个不祥的判断。他从来不相信一个外地人可以在炎夏穿过这一地区。他反复向我暗示:他是不能奉陪到底的,只能送我到那片蓝乎乎的山影下边一点儿。从这儿抬头望去,已经可以看到远处耸立的一架大山了。我想大山的阴坡一定会凉爽一些,而且很可能会有绿『色』植物和溪水。我知道一条有名的大河就发源于这里,它的上游肯定会出现一个汇流的水网系统——汉子听了我的话,伸伸舌头说狼都渴死了,“如果你两天里还翻不过山去,你也得在那儿伸腿。”我问:山那边呢?他说山那边一马平川了,有人家了——不过也得走上老远哩…… 再往前,海拔二百米左右的低山多起来。山坡上的土层很厚,只是由于干旱才没能长出树木来。山阴处开始出现绿『色』了,尽管很少,但仍然让人感到了一丝安慰。我常常在一丛小草跟前停留一会儿,这就使得汉子很不高兴。我在这儿发现了华北粉背蕨、凤尾草,还有芒萁和石韦。它们一律长得黄弱瘦小,最先发出的叶子差不多都干枯了。但它们仍然在顽强地活着。山的顶部『裸』『露』着石头,那是各种混合岩和花岗岩。翻过几座低山之后。风明显地增大,这使人有些舒服,身上的汗水很快被吹干。这儿找不到一条路,连人走过的痕迹也没有。我问汉子村里人有进山的吗?他说这些年狗都不来。他自己的水早喝光了,就不断地要水喝。他的贪婪让我多少有些害怕。 天黑下来,我们要寻找地方过夜了。我把帐篷搭在离一道谷裂三四十米远的地方,想享受顺着山谷吹来的凉风。这条山谷东南西北走向,西北端越来越狭窄,渐渐消失在山岭之间,在那儿转向了。汉子可能这半辈子都处于饥饿的恐惧中,所以只要一燃起炊火就高兴得不能自禁。燃火的柴草总是成问题,汉子却毫不作难地跑开。在我看来到处光秃秃的,惟一能烧的是挂在石隙里的几缕细细的草丝,但要把它们汇成一堆做饭,起码需要耐心地干上一年。汉子在陡陡的坡坎处歪头端量,后来把手『插』进了滚落下来的粗沙砾中掏『摸』。只是一会儿他就搞来了一些拇指粗的植物根茎,它们埋在沙砾中不知多长时间了,已经变得焦干。 我们将玉米粉和瓜干碎块掺在一起煮粥,把所能采到的任何一点绿叶子都投进汤水里,又加了盐。汉子说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伙食了,如果有点儿酒,再有个……他正说着听到了什么,停止了咕哝,像个警觉的老猫一样直着脖子倾听。天黑得很快,山影一片模糊。有一种呜呜的声音,像巨兽在远处低吼,还有类似枭鸟那样的叫声从山背传了出来。他低头小声对我说:“怎么样,天一黑该有麻烦了吧!”我在辨别那低吼。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那是风顺着谷裂吹过,在远处形成的回响。我让他放心。汉子伸手指指空中的叫声说:“那么这个呢?”“一只鸟你也害怕吗?”他『揉』着鼻子躺在蒲荐上:“这种鸟叫起来要死人的啊!” 他在那儿蜷着,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三 我却久久不能入睡。天上的星星不停地闪跳,弯月明亮得让人心生疑窦。一种强烈的身在异乡的感觉袭来,有点儿发冷。这果然是一个凉爽的夜,与白天的炙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抑制着什么,好像有一对目光在我的脸前扫来扫去。芦青河湾呼呼的水浪声清晰透明,仿佛就在耳畔震响。这是家乡的讯息。我把头埋在了手里。今夜的拐子四哥他们也像我一样在星光下不能安眠吗?还有肖潇……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尽可能去想别的,想那个沉沉的、鼓鼓额头的小姑娘。可怜的孩子今夜仍在企盼着什么,她像我那时候一样,向往着一片田园。她不知道:人世间没有一片土地可以永不沉落;即便它存放着,也会荒芜。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自己的肌肤被一点点划破,让鲜血日夜渗流。我不忍看下去,我害怕那必将来临的一天。面对这一切,我宁可闭上双目……那是我用生命筑起的田园啊。我仍要不时地回过身去,去观望和寻找。 路上,这个汉子曾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没有家吗?我只能如实地回答。他大为不解地拍打着膝盖:这就奇了,有家口的人怎么好胡『乱』窜悠?他真的不解。我也无言以对。在这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苦旅中,我多想牵上另一只手。这是痴想。没有一个同行者。“你需要什么?你想干什么?”类似的询问以前、在别处,也曾不断地催『逼』过来,我仍然回应一个沉默。我只有面对着一片莽野、足踏着一片泥土时,心里的回答才能变得清新。我想投入的是肉体和心灵——我的全部。我想在其间消融自己,献给一个苍莽……我只是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心灵的荒芜,头上的白发衍生,喉管焦干,双目在忧郁和切盼中被灼伤。怀念远远逝去,我已不想追逐。我记住了你、你的叮嘱、你的埋怨,还有滚烫烫的举世无双的情谊——可是我今生仍不能回心转意。 我的眉梢躯体四肢全是粉粉的黄土末子,我离那个梦想之地已经不远了。也许我真的有一天站在金『色』的高原上回眸,能望见我们小小的茅屋和那棵巨大的李子树。 时下,在这个无法指认的荒野土岭间,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决绝悲伤的朋友:他高高的颧骨上刻满了刚毅不屈,他忧愤的双目间盛着无望和悲悯。他坐在那儿微微喘息,像我一样不需要同行者。有一天他疯了,把从不离身的一支黑烟斗当成了枪管,狠狠地击中了一位当地政要。他疯了,可是这儿还没有一条宽宥疯子的法律,于是他在铁窗中哈哈大笑,亲手逮光了烂囚衣上的虱子,又随口『吟』诵了一首又一首叛逆之歌。由于可怕的囚禁,他粗壮的双腿在一年之后瘪下去,后来干脆不能行走。他瘫在了地上,成了一个瘫坐的疯子。他的热情仍然没有耗干,只有躯体慢慢枯槁,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又大又硬的头颅。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神圣的光源,厚唇紧闭封锁了最后的秘密。所有亲人都围拢来让他辨认,他连头也不摇一下。一个看守靠记忆默写了他随口『吟』出的诗章,在背光处订成了厚厚两本。他把这珍藏交给妻子,然后坐到了铁窗里面去陪伴。看守原想营救他,可是又战胜不了深深的胆怯;后来他终于战胜了,又发现面前的人已经不能行走。他去拉扯他,却遭到了严厉的拒绝。于是看守就坐下来,看着那一颗巨大的头颅和如火的双眼。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至今仍悲坐一方,不久就将迎来肉体的死亡,那原因简单而又奇特。 他是不能忍受啊,他不过是不能忍受…… 光棍汉子躺在那儿,大仰着打鼾,突然猛一个滚动坐起来,大呼小叫,伸手在身侧不停地抓挠。我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明白他在做梦。“它的黑爪子把我抓住了哩,伙计……呜呜妈呀快快帮我……”他爬过来,双手在头顶扑打,满脸惊恐地拱进帐篷。一股浓烈的汗湿味冲进鼻孔,我大叫着为他赶走梦魇,谁知他呆坐着一动不动,嘴巴张大像一个吃人的怪兽。连我也有点儿害怕了。他讷讷地问:“没睡?”我点头。“那你是看见了!”我告诉他什么也没有,那不过是一个梦。“不哩,嘿呀,咱俩要遭事啦……反正我是不敢往前走了,再走也回不了村了……”他说这些地方以前都是纵队和八司令干架的地方,冤鬼多了去了。他咂着嘴问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这里净出不怕死的人?我答不出,他就说:因为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多少能同意。我在想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个人,他原来就因为生在这样的艰辛之地,所以才那么勇敢、那么残忍…… 就这样他一直坐着待到了天明,我也只睡了很少一会儿。 接下去的行走更为艰难,因为山岭愈加陡峭,太阳似乎离得更近了。我建议白天在山阴歇息,趁着月亮地赶路。汉子一连声拒绝,说那样在山隙里一脚踩空非跌个半死不可。他像换了一个人,原来的乐观没有了,东张西望,动不动就疑神疑鬼地叫。我为这个旅伴而后悔,但又觉得有人在身边总算可以说上几句…… 那些比较平缓的丘陵被甩在了身后,眼下的山都变得陡峭了,海拔明显地高起来。这儿处于山脉的东北方,承受了北麓的落水,形成了一道道水汊,虽然如今干干的,但仍然能让人想象出水旺季节大水冲刷的气势。当年的水流硬是切开了玄武岩,那坚硬的『裸』『露』熔岩上留下了明显的水流切割的痕迹。从这儿望去,可以看到连接那条东西走向的山脉之间,是高高低低的山岭,它们一律由西南向东北依次降低;沿东北看去山势愈低,当年的山洪就涌向那里。汉子怅怅地问:“看个啥?又没有水。”他说得很对。我问他有水的时候来过没有?他说没有,能来这儿的只有打猎的人——他告诉这儿最多的野物是狐狸,但没人敢碰它一下,因为它们是些精灵顽皮的东西,谁得罪了它们,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接上他一口气数了十几个因此而死、死法不能再怪了的人。 这天晚上他似乎睡得不好。我最后一眼看到的,还是一个不停翻动的身子。我实在太困了,一会儿就睡过去了。醒来时太阳已从山凹那儿升起,我『揉』『揉』眼,第一个发现就是旁边那个蒲荐没有了,上面的汉子也没有了。我觉得不好,赶忙爬起来寻找,喊了几嗓子,只有回音从山隙间传来,空空洞洞。“他跑掉了!”我咕哝了一句,不知怎么有点儿轻松。我又剩下一个人了,与以往不同的是我现在是在炎热『逼』人的荒山里,我面前横着的是一架从未见过的大山。我将翻过它,一直向西走去……但是,接着我发现了更坏的事情:汉子临走时偷偷取走了干粮和水——虽然还给我留下了一点儿,但他拿走的那一份实在是太多了。我禁不住骂了几句,我想我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这就是对我的怯懦和软弱的又一次报偿——我仍然希望在困难孤单的长旅中能有一个陪伴,这太奢望了,结果就遭到一个报应。剩下的路因此将变得更为凶险,不过我从此真的要一个人了——我再不会寻找同伴,不会寻找那个百求不得的安慰。 准备野餐时我不由得总结了一下,回顾了记忆中走开的一个个同伴——他们都是在各种各样的情势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我而去的。我未敢说那全是他们的过错,但我敢说我从未在这艰苦的远行中有过背叛…… 无论如何,一个人到了中年仍然还要忍受走失同伴的痛苦,这不能不说是太凄凉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