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鬼订约》
一
『毛』玉看到铁力沌和螳螂拳沙原丧命的那一刻,肝胆俱裂。她一个眩晕倒下时,那些一直不敢近身的散匪就拥上去把她攥个铁定。他们将她绑上,绑了一道又一道,还不放心,又用一块渔网围缠了,放在担架上。这伙人见她醒来也不搭理,只是抬上走。她问往哪里抬?一个留了小胡子的头儿说:“你如今值了大钱了,咱是要把你送到窑子里去。”一旁的人哈哈大笑。『毛』玉知道这是他们故意用荤话蒙人,如果真为了这个也就不会下这样的狠手了。事到如今,她并不怕死,今生还从来没有这样无畏过,因为她现在觉得死去更好。一种不可承受的深责把她彻底压垮了。她直到死的那一刻都会明白:男人铁力沌是死于自己的蒙和昏!那枪声噼噼啪啪一响她的血就往上蹿起来,让她一瞬间什么都忘了!这会儿,只有躺在担架上的这一刻她才突然醒悟:男人在事发之初反复叮嘱的一句话,就是外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她管……老天,这些人要的只是她,而不是任何人——她现身了,其他人也就了无价值。趁着躺在担架上的这一会儿,她合目蒙头,心里急急算着一笔大账——从这里到前线、再到纵队机关、八司令和散匪、铁力沌、筋经门——这一切的恩怨纠结之中,有什么致命的诱因在起作用?如果说有,那么最大的可能又会在哪里?她永远记得最初的情景、记得听到那个报信的散匪“坨”的一席话——那时她马上想到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阴沉踱步的首长!她脑海里随即出现的,就是那个漫天扬起黑沙的河口之夜——直到现在想起来,她都全身发冷。她一动也不能动,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觉得火烫烫的泪水流出眼窝,这泪水是红『色』的,像血一样。她紧闭双眼,任烫人的血在脸上漫流开来。她使出全身的狠力才算忍住,没让自己哇哇大哭。
可是她只有放声大哭一场才能活下来。不然心弦就会绷断,这是肯定的。她为了活命,不顾尊严和廉耻,最后像河水决堤一样“哇”的一声大嚎起来……
“哭吧,『奶』『奶』的,到了窑子里,老鸨的肉夹板一上,胳膊上刺了青的大汉一挟,你就是想哭也没工夫了。那时候是忙了下边闲了上边,你一天到晚歇着嘴巴就是。哭吧,可着劲儿哭呀,哭呀,爷爷我听着就像唱小曲儿似的。告诉你吧,咱今儿个送的可是挂了红绸子帘的城里大窑子,人家买卖做得大,也就不差那仨瓜俩枣儿的,佣金使得足,给你卖笑的钱也多。爷爷我告诉你一句不吃亏的行话:多笑少哭,到了窑子一见大爷们儿老鸨儿,要立马收声。听见没?”小胡子嚷着,卖弄着口才,一边的几个土匪笑得脸上开花。小胡子又说:“干我们这一行的也不易,看看,为弄来你这么个『骚』臭物件,整整搭上了十一条兄弟的『性』命,还不算给抓掉了蛋子的。你家男人手狠,一指点『穴』一脚踢蛋子,这真不是个人种做的,我『操』他八辈祖宗……”
土匪骂着骂着气恼无比,狠劲儿上来了,伸手在她胸部用力扭了几把,又往她脸上吐了几口。她闭眼屏气,一心想的只是死,快些死吧。
到了半下午,一帮人押着她来到了柳树林里。小胡子嚷叫:“不行了,累死了,停下歇歇吧,把『骚』臭娘儿们放下。”一些人扔下她就散开找水喝,吃东西,只有一个年轻的匪兵扛着枪守在一边。这样过了半个钟点,突然从柳林深处冲出了一个骑马的人,这人冲到离担架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扬起枪朝半空里扫了几发子弹,大呼小叫的。守在一旁的小匪扔下枪就跑,跑了两步又回来捡了枪。接着一大群穿了粗布军衣的士兵出现了,他们一个个单腿跪地,认真地向跑去的几个匪兵瞄准。那群散匪可能是毫无防备,做梦也想不到会遇上这群军人吧,鬼哭狼嚎,不堪一击,转眼逃得没了影子。这一切『毛』玉在担架上看得清清楚楚,她声声喊着:“纵队!纵队!”
果然是纵队的人。战士们迅速把她从捆绑中解开,又把她扶坐了,问她话。一个络腮胡子让战士做好警戒,然后细细地伏到担架旁边问了起来。她不想回答,只想哭,泪水把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她最后吐出一个字:“冤……”“什么冤?”“俺男人。”“他怎么了?”“他是个老实本分人,种了几亩葡萄园,土匪就盯上了他。”络腮胡子似乎完全相信她的话,说:“现在好了,这会儿不碍事了。”她大哭:“我男人不在了啊……”
纵队的人把她扶到马上,护着她往前。她问:“这是要去哪里?”他们答:“去连部。”
二
一伙人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并不特别急促地走了小半天,到了驻地正好天也黑下来。这是一个平原村庄,庄子不小,连部驻扎在离开村子一百多米远的西边,那是几间散『乱』闲屋。除了络腮胡子偶尔与『毛』玉说几句话,其他战士不太搭腔。她给送进一个单间里,伙食尚可。她吃不下,一连多少天只喝一点儿稀粥。这样三天过去,『毛』玉对络腮胡子说:“放我走吧,救命大恩记在心里了,我得回啊。”对方摇摇头:“不是不放你,是不放心!你想想,那些人起了心要劫你,还会饶了你?你现在是被狼盯上的一块肉,咱纵队可得想方设法保护你呀!”他还劝她且莫悲伤,哭也没用,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站稳了脚跟,先活下来,再想报仇的事——“不行的话你就留在队伍里,只有枪杆子才能为你报仇,要不一个弱女子家,一眨眼就给掳去了!”『毛』玉想起什么,将信将疑问:“土匪这回真的是要卖我到窑子里去?”
络腮胡子说:“这还有假?难道他们还能办出什么好事来?”
“就为我一个女人?”
“男人他们还不要哩。”
“搭上那么多条人命?”
络腮胡子吭吭哧哧:“这……也说不准哩。就看那边出钱多少了,这些人要钱不要命……”
“窑子会为我出这么多钱?”
他直眼盯着她,上下打量,咧着嘴:“这……说明你不是一般人呀。你,我说不好,反正……土匪真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
一个星期之后,『毛』玉实在待不下去了。她强烈要求离开。这次络腮胡子鼓着嘴巴,说:“这可得请示一下了。”
第二天络腮胡子一见了她就虎着脸说:“可不得了,战事又吃紧了,你得转移啊!天一黑就有战士送你走,把你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她问:“我们一起吗?”他摇头:“我们还得在这里守一阵。你先走,我们随后就来。”她只好听从了安排。
天黑后又由几个士兵把她扶上马,不紧不慢往前走了。也不过是个把钟头的时间,战士们就催她下马,说到了。她下来一看,四处黑黢黢的,好像有一些柳棵在微风里摇摆。几排平房就在柳棵中间,一些小窗户亮着微弱的灯光。穿了粗布灰军衣的士兵扛着镶了刺刀的枪站岗,样子冷肃。这地方似曾相识。这里出奇的安静,也让她想到了许多年前的情景。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个首长。士兵将她带到最后一排房子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就离开了。她端量这里,发现一大间屋子除了一个简单的木床、一把热水瓶、一张小桌,什么都没有了。这又使她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那是怎样的日子啊。她不能不想到那个牺牲了的第一位首长——他憨厚的笑容、他将她包在大衣里取暖的情景。她在遇到铁力沌之前一直觉得自己一生都是这位首长的人,尽管他人不在了。奇怪的是后来,是与铁力沌生活在一起以后。从这一天开始她才知道,女人可以有不同的男人,只要这个男人真的好,就会让女人牢记和感恩。铁力沌对她来说是个真正的陌生人,是做梦也想象不出的那种特异的生命:克制,坚毅,外冷内热。其贮藏起来的内在热量大约有几千度,能够化掉铁块。这些只有一个与之朝夕厮磨的女人才能体会得到。这样一个男人,她整整拥有了三年。三年,这已经足够了。她把整个余生用来回忆他,都回忆不完。开始的日子她决定不再活着了,想跟了他去。只是后来一天天延续下去,她又有了活的打算。活着可以峰回路转,可以报仇雪恨,可以等待时机,可以干一些想干的事情。
半夜到了。这是发生大事的时辰,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都明白。她喝了一杯水等着,预感这天半夜还会发生什么。果然,随着门吱一声打开,几个表情冷冷的警卫伴着一个人进来了,这个人摆摆手,警卫马上离开了。她一转脸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老天,这个人不是别人,这是首长“沙”啊!她肚子疼一样从床沿上出溜下来,使劲弯着腰,头也不敢抬。沙坐着,不说话,像等待什么。
她镇定了好大一会儿,这才轻轻叫了一句:“首长……”
沙的手指叩着桌子,低沉沙哑的声音仍旧没变:“哦,回来了。”
“不,是他们——纵队的人,送我来的……”
“你落到了土匪手里?”
她琢磨着怎么回答。她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切都像梦境。
沙看了看窗子,站起来踱步:“我叫你来,是想谈谈几年前的那场惨案。嗯,当然是‘六人团’嘛。事情早过去了,我们损失惨重。我们自己的同志,战士,死在自己人手里……这个案件的起因嘛,是因为环境太险恶了,那时完全不同于现在。问题是我们内部常常有敌人混进来,这方面教训惨痛!当时那样解决‘六人团’,尽管是非常时期,也只能有如下两种可能——一是那个警卫班长领人搞了暗杀;二是更上边的决定……你认为是哪一条呢?”
屋子里凝住了一般。她不敢想那个黑沙漫天的夜晚。她浑身发抖。但她这会儿盯住他的脸,坚决地摇了摇头:“两条都不是。警卫班长只听你一个人的;当时也没有上边的一行电文。是你行使了自己的‘最后决定权’。”
沙踱着步,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吃惊。他这样走了一会儿,又坐下了:“有人认为你就是那个警卫班长的同伙。”
她“啊”一声大叫。
“不要喊。这就是我今天请你来的原因。”
“这是栽……赃!太毒了,太狠了……我……”她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沙笑笑:“开个玩笑嘛。我根本不信这种推断。其实这完全是那个警卫班长一手干的,现已查明,这个人是八司令的埋伏。所以,我已经把他处治了——你放心吧。你不必害怕。”
这时候她终于明白过来:那些散匪完全是受雇于这个人,那些骑马的人就约定了在柳林里接她!天哪,这是多么阴险的计谋……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对方真正要做的就是封口,而且要在封口之前亲自确认——除她之外还有谁知道整个案情?她迫使自己迅速镇定下来,这可是生死存亡之际啊!她的脑子飞快过了一遍,从头想起,久久闭着眼睛。
“你害怕了吗?”沙问。
她最后睁开了眼睛,盯着他,字字清晰:“我想告诉首长,我已经不想活着回去了。这是我和男人早就料到的一天。我们细细做了打算,把这案情——已经发生的、就要发生的,全都一丝不差地留给了江湖上的朋友。”
“啊?他们是谁?”
“这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了。铁力沌被你们害死了,可他那帮江湖朋友还在。他们发了血誓、立下约定:只要我死得不明不白,就立刻出手,让‘六人团’的冤情大白天下!这是他们说到做到的!这是一丝也不会有什么闪失的,这个,首长你就放心吧……”
沙嘬着嘴听完,站起又坐下,额上满是冷汗。这样半晌他才吐出一句:
“我不会杀你……你会活得好好的……”
她心里冷笑,只一声不吭。
沙探过头来,又问:“怎么样呢?”
“你说呢?”
“我们两清了……”
“那就井水不犯河水。”
三
这就是那一夜。这好比与魔鬼订了一份契约。她要走了。沙问她想去哪里,『毛』玉答:“回我的园子。”
“园子?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
“那是我的园子,我男人的魂儿在那里。”
沙好好宴请了『毛』玉,和警卫班的人一起摆了满满一大席。这些警卫战士都是新人,『毛』玉一个都不认识。沙在席间说:“你们得好好敬上她一杯啊,一位老革命战士了,因为身体原因,去了后方——这等于是换防啊……”
像来时一样,一队人马护送她,她骑在了高头大马上,一路往东走去。
她重新待在了园子里。园子一角有两个坟:一个是男人铁力沌的,一个是螳螂拳师的。她每天除了侍弄这片园子,就是练功。半夜里她常常听见铁力沌在后窗上喊她,她一个滚动爬起来,没穿好衣服就跑到屋外,结果什么都没有。有时她梦见铁力沌清清楚楚坐在对面,两人一人一碗老茶;后来这茶喝过了,男人一搁茶碗说一声“去海边”,就出门去了。只要夜里有梦,她天一亮就起来,只觉得步步都踏在了男人的脚印上,一直向着海边追去:那里全是一些拉黎明网的光身子男人,有的见了她就调笑起来。她视而不见,只在其中细细寻找自己的男人。有的在她挨近了时就翘起下身触动一下,她便轻轻一弹说:“这样的鸟玩艺儿老娘见多了!”被弹的人捂住下身大喊大叫,在沙子上打滚许久。
时间一晃过了十年。有一天葡萄园里来了一个穿旧军装的人,年纪比她小不了多少。这人进了园子就直奔园角的坟,然后跪了下来。
这个人就是复员归来的小村人,是老经——那个螳螂拳师的内弟。老经说:“就让我们当成亲戚走动吧!你今后有什么事情招呼一声吧,那个小村由我说了算。”
后来每年都有乡里县里的干部过来看她,带来一些吃的用的,临走还问:“有什么生活不方便处呀?有就言语一声。上级打过招呼了,您是一位老革命哩,有功有劳啊!”她把东西收下,其余无话。
有一年中秋节的前一天突然下来了车辆和士兵,他们在村子通向葡萄园的小路上转着,修好了路上的几处破损。而后这些人就不再离开,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夜间都不撤离。
天亮了,是中秋节。几辆小车开到了海边。几个人拤着腰到处瞄着,看着这边的海草小屋。最后只有一个年长的人弓着腰走来。『毛』玉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不知端的。她站在木栅栏口望了一眼,索『性』回到屋里,盘腿坐在大炕上吸烟。敲门了,她咳了一声。门推开,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清瘦。这人穿了中山装,『毛』发稀疏,但留了背头。他的小腹鼓得厉害,两腿却细得快要站不稳。他站定了,咳了两声。『毛』玉这才正眼看他,看了又看,搓搓眼睛跳下炕来:
“首长……”
首长轻轻摇手:“坐着吧。哼,多年不见,吸上了关东烟儿?”
『毛』玉紧咬牙关,不再吭声。
“怎么样,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感谢首长记着我。过年过节的东西我都收下了。”
首长上下打量她,哼哼着坐在一边。突然他附在了她的耳边,低声恶气问:“过得规矩?别忘了先烈……”他口中吐出的气息让她想到了阴曹地府。她躲开一点儿,他却再次凑上来:“当年我要一口气把你日死、日死,也就没今天这些麻烦了……”
她站起来,大吸了一口烟:“你今天这么高的职位了,还能憋出这样的下流狠话,听听,真不愧是你哩!”
“我怎么了?”
“你就是——你啊!记住,你就是——你啊!”
《热城与古镇》
一
我从山下的村庄走开,去那座令人生畏的大城。我知道那里居住了各种各样的人,就像一架架大山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一样。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窝,不同的习『性』。我一直琢磨着这个飞脚,他会在那儿安下怎样的窝,又养成了怎样的习『性』?我从外祖母嘴里知道他的许多故事,他的嗜好,他的怪癖。战争年代他是一个特别人物,来往于山区和平原之间,不必在两军交织的火网里钻进钻出,却享受着丰饶的物质生活。比如说在外祖母口中常常提到的那顶礼帽吧,那时什么人才戴这样的帽子?达官贵人,巨贾,再不就是叛徒。在五六十年代的影视和戏曲中,凡是叛徒都戴了这样的一顶礼帽。这给我很不好的印象,让我多少有点儿先入为主地往极坏处想这个人。
父亲既然与他多有摩擦,还侦察过他的踪迹,与外祖父激烈争吵过,那么这其中就必有缘故。他们两人当中,既然不是简单地因为『性』格不同而发生了剧烈摩擦,那就只能是敌我之争。谁是敌人?当然只能是飞脚——想想看,一个头戴礼帽、穿了黑『色』香云纱、扎了宽幅腿带子的家伙,动不动就跑到东部小城的府邸,在这儿一住就是好多天,想方设法诱骗丫环使女的男人,会是什么好东西不成?据说当年的外祖父私下为其辩护,说这正是身份的需要,是遮人耳目等等。我就不信那年头儿出生入死的革命者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喝上等美酒,穿丝织品,踏千层底鞋,与富家女子打闹调笑。
外祖母说到这个人与父亲的冲突时,曾经话中有话。大意是他嫉妒父亲的一切:美丽的妻子,一个来往于上层社会最好的通行证——大宅里的姑爷。事实上父亲命中拥有这一切,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了。他尽管后来与岳父有些冲突,但毕竟是深爱着他的亲生女儿啊。对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矛盾——父亲与外祖父最后的吵架,我却有着另一种解读。我认为飞脚利用了自己作为一个交通员的优势,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尽其所能地挑拨了女婿与岳丈的关系。这其实是十分卑鄙的。在瞬息万变和极为险恶的战争年代,这种挑拨也就尤其显得可恶。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这个飞脚都成为我厌恶和憎恨的人物。
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飞脚在五十年代初就已经功成名就,为首长所珍爱,入城后先是当了一段时间的行政主管,然后又成为什么局长。他由于经常来往于首长身边,身份竟然有些暧昧。人是相当奇怪的,他们喜欢起某个人某种东西,有时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明白的。就我所看过的飞脚的一张照片来说,这个人怎么说都难以引起他人的好感:翻鼻孔,三角眼且有轻微的斗鸡眼,招风耳,鬓角秃得过分;因为是照片,有一点还不能肯定,即此人十有八九会是鸡胸。我就此问过母亲和外祖母,她们都说没有注意。可我注意了。我认为他是一个鸡胸,还长了双罗圈腿——外祖母说:“这个你倒是猜对了,他有点儿罗圈腿。”
令人格外不能容忍的是,在战争年代,他除了脚上长有一撮黑『毛』这个纯属编造的神话,多少起到了哗众取宠的效果之外,简直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也没听说有任何超人一等的贡献。可他后来却可以身居高位,并且温饱思『淫』欲,对一位少女垂涎三尺,最后竟然挟持了她。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外祖父大宅里的使女小慧子——她与母亲情同手足,她的失踪急坏了外祖母和母亲,可她们直到去世都不知道这个惊人的消息……一个外祖父和外祖母身边的人、母亲的友伴,竟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杳无音信,这里藏下了怎样惊人的隐秘?在母亲她们的口中,小慧子个子不高,面容姣美,心地善良,是大宅里人人喜爱的一个人。残酷的时代啊,就这样改变了一切,毁坏了一切,将一切不可能变为了可能,令人心碎,猝不及防。小慧子失踪的年代我还没有出世,可因为外祖母和母亲的讲叙,她已经在我心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那个大宅只剩下了残痕旧迹。对它来说,小慧子就是世上惟一活着的见证者。
仅仅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我心『潮』翻涌……
二
我不担心那个飞脚能将陌生的客人拒之门外。我很少拥有今天一样强盛的信心与恒念。一个家族的追溯者与讨伐者,气势汹汹的寻衅者——类似的一种愤怒与勇气在胸中鼓『荡』,使我几次掩泪入心。跋涉的艰辛,远途的磨砺,难耐的韧忍,夯实的奋勇,这一切都化为力量携了一路。我抵达了这座城市,最后听到的一声火车鸣笛,像是一记重重的叮嘱。踏上城街的第一个感受就是热,燥热,仿佛这里的季节与山地和平原完全颠倒了。也可能因为这里的人太多——是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相互较劲、那种剧烈的摩擦再炽热的了。在城里生活不易啊。我想那个小慧子来自海滨平原,她在这里过活不啻于一场煎熬,半辈子下来一定是半昏的。我想象着即将的见面:当她第一次弄清出现在眼前的人是谁,一定会像看一个天外来客那样吧?我最为好奇的是,人世间究竟有怎样巨大的力量,会将她与一些情同手足的人、一个血肉相依恩重如山的宅院彻底隔绝呢?
按照已知的线索寻觅,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果真有这样一位飞脚存在——但已经是过去时了。我被告知:这位传奇人物早在三年前去世,如今还有他的遗孀和两个孩子住在那座西式小楼里。那是整个城市最着名的街区,那里有许多外国人留下的独栋别墅,有点儿像另一座城市:那儿同样有类似的街区,也同样变成了胜者之所。
我进入这个长了茂盛的苦楝树、大叶梧桐的院落之前,好好端详了一番。尽管它占地不足两亩,但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城市里已经算是一处大宅了。小慧子由一处大宅来到了另一处大宅,并做了这里的女主人,会有怎样的感慨?这会是她隐名埋姓的全部理由吗?
天真是热啊,我伸手敲着刷成了南瓜粉『色』的宽宽木门,汗水一直在流。长时间没人回应,只有一只孤寂的猫在门后鸣叫。我耐住『性』子再敲。有了脚步声。我的心开始嗵嗵跳。门拉开的一瞬,我投过去的激动不安的目光马上被折了回来:一个三四十岁的苗条女人警惕无比地瞪着来人。她穿了与古代仕女相似的服装,也留了那样的发型,脂粉浓厚。那双深陷眼眶里的大眼又黑又亮,只是极不友好。我自我介绍一番,说成是来自小慧子娘家的亲戚,远远地来探望她了——我满指望这会引起她相当的新奇与注意,比如马上礼让进屋或通报母亲(婆母)等等,谁知完全没有这样的效果。可见面前的人是一个利益熟透处变不惊、早就习惯了各种打扰的女人,对我撇撇嘴眯眯眼:
“我婆婆不在。”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她回老家了——你不是从老家来吗?”她警觉地看我一眼,这一次眼神稍稍用力。
我赶忙解释:“是的。不过我在大山里有事耽搁了一阵——您是说她去了您父亲的老家,那个古镇?”
“两边都住着。她在城里住不惯。嗯——怎么了?”
我无话可说。不怎么。我犹豫半天,不知就此转向那个古镇是不是太莽撞也太过急促了?在这个隐去了小慧子大半生的居所前,我竟然连踏进半步的机会都没有!此刻我多想看一看它的内部,它所有的摆设,它有关主人生活起居的一切痕迹……可是有这样一个假仕女把门,一切都似乎难以办到。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这才发现两只鞋子上沾了泥巴,裤脚也脏脏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了肩上的大背囊,它十分破旧。整个装束绝不像个体面人士,即便是亲戚,也属于避之惟恐不及的那一类。我只好暗中叫苦,告辞一声,极不情愿地缓缓转身。
谁知正走开没有几步,一阵低音喇叭响了起来。一辆轿车在催我让路——驾车的人歪头探出窗子向前边的女人招手,又转脸问我:“怎么啊?你找这里谁啊?”
原来他正是这里的男主人,飞脚之子!这马上让我涌起了浓浓的兴趣。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场遭遇太好了,我不知该怎样对待“小飞脚”。我同时在心里提醒自己:他也是小慧子的孩子啊……就怀着这样矛盾和怪异的心理,我又一次详细地从头说了来这里的缘由。小飞脚热情高涨,一边礼让进门,一边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遗传的因素是强大的,他的这种自来熟和出乎意料的情感,肯定适合当一个战地交通员。
这是一处并不太大的房子,不像外部看起来那么大。它大约有三百多个平方,带一个小阁楼。啊,客厅,油滋滋的皮沙发,花草;墙上的黑白照片迅速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寻找全家福,特别想看到那个小慧子。不用小飞脚介绍,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母亲:照片上的人当时正是五十左右岁的样子,可是姣好的面容仍然使其从一簇人中凸显出来。她那双眼睛凝视着远方,我认为那就是当年大宅的方向。瞧她为这里孕育出两个孩子,再加上儿媳和女婿、外甥孙子孙女之类,正经有了一大堆人。这当中最主要的一部分生命,没有她的存在显然是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太久,而后才去看头号人物——飞脚。老天爷,比起我以前见过的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照片,眼前的人胖多了。因为胖,斗鸡眼反而不再明显。像一只幸福的老鼠,古诗里说的那种“硕鼠”。他的个子不高,和蔼平易,笑眯眯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
“他如果戴上一顶礼帽,该是……”我咕哝了一句。
“谁戴礼帽?”
“哦,我是说……您父亲显得多么和善!”
小飞脚笑了:“想不到吧?一位老革命,当年厉害着呢,都叫他‘飞脚’呢。”
我转头看着他。他如此直率地提到父亲的外号,而且颇有几分自豪。我又问:“您母亲身体好吗?”
“还算好吧。人老了就不愿住在城里。她一个人住让人不放心——我们老家有亲戚,但那是两回事。父亲在世时他们老要吵,现在想吵也没人了。母亲这些年不停地说起你们的大宅,不过她说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剩下——好人不长命啊。她为你们家哭了一场又一场,谁劝都劝不住!这是父亲生前告诉她的,今天看来他这回搞来的是假情报……”到了什么时候,这个小飞脚还想幽默一下。
我心里百感交集,一肚子话无从说起。我甚至差点儿迎着小飞脚的眼睛说出一个可怕的、对他来说也许无法承受的真实:你父亲飞脚当年掳来了你的母亲,他一直把她挟持到这座城市,让她生了你们,你们再生下后一代……我想起了不同物种之间可怕的强行繁殖。我们的世界多么混『乱』啊,这种荒唐的繁殖可能也是原因之一。我终于绷住了,没有说出这种无法表达的感慨和恼愤。我只是必须问他:
“您父亲在世时说到了与我父亲和外祖父的关系了吗?”
小飞脚下巴一收:“那当然!那是当然了!他说与那个开明士绅——就是你外祖父啊,真可以说是深厚的忘年交,还说老人家对革命贡献太大了……”
“可是他却死于暗杀!”
“是啊,我父亲写了一本回忆录呢,里面就谈到了这一节,”他说着回身对那个假仕女说,“找找,找一本去。”
女人转身,一会儿取来了一本印刷粗糙的小书,书名《战地实录点滴》。我接到手里,恨不得一口气当即把它读完。小飞脚见我急,就从我手里拿走,飞快翻到一个地方,伸手指点着:“你看你看!”
“‘斗争形势犬牙交错,非常险恶,开明士绅、老参议归家途中不幸蒙难,时年六十五岁……’”他把书还给我。
“再没有其他记载了?”
小飞脚“嗯”一声:“‘实录点滴’嘛,我琢磨也只能记个大概吧。哎,要是父亲在世,你俩见了会谈得多好啊!他还以为你们一家人都牺牲了呢!”
我心里说:在你父亲阴暗的心灵角落里,他还巴不得真的是这样呢!
三
我必须找到小慧子。这成了今次旅程最为挂心的一件事。我必须看到她衰老的面容。我觉得她就是全部的昨天,是我们家活着的历史。她曾经屈辱地活过,直到那个掳走她的人不在人世了,这才敢逃出那个窝巢——可她没有自己的居所,只好躲到那个古镇上去……这样的逻辑似乎也有问题,但好在她逃出了那个老妖的巢『穴』啊,因为那里真的是飞脚的老窝。我不知道她对于自己生下的这俩孩子,还有孙子辈们,会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感?
我想不明白。我第一次觉得小慧子长久以来承受的一切,也许超出了我的经验与预想。
我尽快告别了两个人:一个假仕女和一个公子哥,重新上路。
我把这本不可多得的回忆录装到了背囊里,并且相信这是自己旅途中最重要的收获之一。我将一字不落地通读它,寻觅字里行间可能隐下的一切秘密。
古镇在这座城市西边几百里的平原上,靠近一个古代商贸码头,不过已经衰落了几百年。走在这座古镇上,觉得天气与那座城市迥然不同,已不再那么热,而是出奇的干燥和凉爽。由于古运河的水干涸了,这里缺少水气,树木长不旺盛,突出在视野里的倒是一些古老的建筑。它们年代久远,颜『色』深沉,给人一种压抑的沧桑感。街上行人稀稀,即便最热闹的地段,也远远不像其他城镇那样人声鼎沸。老石板路偶尔出现,给人十分亲切的印象——它使我一下想起了那座海滨小城。上午的阳光落在老墙上,照着一些凌霄藤蔓,会使人觉得这是被岁月遗忘的某个地方。这样一个地方竟然生出了一个行走如飞的怪人,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我试着在挨近他的老宅处问了一下,想知道他老家的人怎么评价这个人——他们当中只有上年纪的人才知道他,而年轻人根本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我问老年人:当年那个衣锦还乡的人总是带着夫人吗?对方说:“哧!他老伴不怎么来。他死了,他老伴倒来过几次。”
在几个老人的指点下,我来到了一条斜巷里。这个巷子窄而阴,野猫跳来跳去,泥墙根上生满了青苔。在斜巷的尽头有一座小屋,只有三间,矮矮的,青瓦上挂着上一个季节焦干的南瓜秧。窗户是老式小木格子的,不过窗纸现在被玻璃取代了。整个小屋给人十分亲近的好感,让我马上想到这里最适合居住的,就是那样一位孤独的老太太了。
敲了许久的门才出来一位五十左右岁的『妇』人,当弄明白我是来找人的,就说:“噢,我家老婶啊,她一直没回来——打了个照面就走了,留下我看着这个老屋……”
“可是我刚从城里来,说她就在古镇上嘛。”
“哪里啊。她这些年一直打听娘家人——从俺老叔不在了就开始打听。她从小走散了,是个孤女,没家没业的出了门,这么多年过去了,上哪儿找去?可她不甘心哪,可能人一上了年纪就是这样。她一找就找了三年,去年还真让她找着了!原来她的老家就在西边一个叫‘大河浜’的地方,本家侄子还有呢,他们腾了间闲屋给她住下,然后她就踞在那里不走了,像个出家人似的。俺去搬了她几回,她就是不回——我琢磨这就是叶落归根了吧?”『妇』人擦起了眼睛,“俺老叔要是还在,他一句话她就得回来……她的儿女说不听,咱当侄女的更是白搭。”
“她的本家侄子待她好吗?”
“好是好,他们都忙日子,这年头儿谁都不易哩。俺老婶其实是一个人过,好像不打谱再回这里,也不想回城了。我年后看过她,人说老就老了,打扮也变了,腿带子一扎,和乡下婆婆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