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一
终于归来了。踏入园子的那一刻,我能感到葡萄树一齐抬起眼睛:它们看着这个身负背囊、脚步匆促的人,满目惊异。一只乌鸦站在搭满了葡萄蔓的石头桩柱上,不停地感叹:“啊!啊!”画眉和百灵在不远处欢唱,比起乌鸦,我更容易听懂它们的歌声;蜥蜴在地上飞跑,它们被几个陌生的脚印吓得四处『乱』窜;一只野兔从葡萄架下探出头颅,飞快地活动了一下三瓣小嘴,倏一下逃到架子的另一边去了;甲壳虫在地上徘徊,伸出小得不能再小的鼻子嗅来嗅去,像是寻找一段失却的记忆。
那棵最老的葡萄树注视着我,一脸的仁慈。这位田园的长者微笑着,像以往一样宽宥这个浪『荡』子、落魄者和失败的旅人。老人一生踞守在这个穷乡僻壤,扎下了深根。它对外面的那个世界视而不见。我终于回来了,再次活动在老人的视野里。
我把背囊放到了屋角。一场久别重逢的幸福,一场温暖的欢聚。鼓额和肖明子似乎晒黑了一些,四哥夫『妇』微笑如旧。我想起什么,把背囊解开——里边马上散落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它们肯定是孩子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塞进去的,这些看不出什么用场的东西,却被他当成最好的礼物赠予了远行的爸爸。我的心头一阵发烫,把这些闪亮的彩『色』纸片看了一会儿,又分赠给了鼓额和肖明子他们,甚至还给了万蕙几张——她把这些纸片放在手心上,像得到了什么珍宝,翻来覆去地看。
离开时天还很冷,而今已是热烈的夏日。那时葡萄的苞芽还紧缩着抵挡严寒,像我一样熬过了一个严冬,这会儿油亮碧绿的叶片简直要滴下什么来,崭新的枝条正猛力往上蹿去,无数攀援的长须充满了野『性』和力量。在下午明亮的光线里看去,那旺长的长蔓简直像在风中狂舞——是的,在刷刷的风声里,在这长年不息的海『潮』的呼啸中,它们正忘情地舞蹈。在我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大家肯定经历了一个格外忙碌的春天:土埂被细细修过并结实地拍打过;田垄显然已经施过肥浇过水;葡萄枝蔓整得一丝不苟又被马兰草扎过,一束束归顺在架子上。在漫长的冬天里,几乎没有一株葡萄树被冻死。拐子四哥的脸被晒得黝黑黝黑,只有鱼尾纹绽放处才能显『露』出原来的皮肤颜『色』。再有半个多月,早熟的葡萄颗粒就要开始变红变紫,上面再挂一层银霜,就像姑娘的脸庞擦上了淡淡的白粉。这会儿葡萄鼓胀着,在碧绿的叶子间闪烁,让人想象接下去的那个丰饶的秋天。
夏天是这片平原上各种植物茂长的季节,也是动物们欢快跳跃的时刻。这对于它们是一个黄金时段。葡萄园的四周遍生着紫菜、风轮菜、鸡矢藤、泽兰、旋复花和画眉草;鸢尾草开出了粉红『色』花朵,它们长在高高的风旋沙丘上,美极了。我第一次见到鸢尾花曾经忍不住惊喜,把它小心地移到了盆里,后来才知道这种花到处都是。一只四声杜鹃在远处的杂树林子里欢叫,婉转的歌声让人屏息静气。它很少从林子深处飞出,可人们在整个春天和夏天都能听到它的歌声。园子里有夜莺、针尾雨燕;一只蓝翡翠鸟就在不远的一棵葡萄树上跳来跳去,它对人毫不害怕。后来它停止了跳动,嘴里叼了一只很大的绿虫。这只蓝翡翠鸟个头很大,头顶和头侧有着均匀的黑绒,眼睛下部长了一块小斑,喉部、颌部和上胸、后颈,都有一道白『色』的领圈,而背部和尾巴全是光彩闪耀的紫蓝;整个下体是棕栗『色』,长长的嘴巴和踏在葡萄梗上的两脚却是诱人的珊瑚红……接着飞来一只戴胜——它的头顶有一顶神气的羽冠,羽冠是棕栗『色』,顶端发黑。它总是傻气地瞪着一双大眼,长长的弧形尖嘴扬起来,好像随时都准备与人交谈。这儿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啄木鸟,它们几乎包括了北方啄木鸟的所有品类。我曾经留意过,飞到四周杨树上的有棕腹啄木鸟、星头啄木鸟、大斑啄木鸟,甚至还有绿啄木鸟和白背啄木鸟;最多的还是黑啄木鸟,那些由红『色』和白『色』交织而成的雄啄木鸟简直令人着『迷』……夏天的候鸟都飞来了,几乎用不着寻找,随时都可以听到杜鹃的鸣唱、燕子的呢喃,可以看到轻灵的夜莺、黄鹂,矫健的红眼隼……
斑虎对我的迎接真是特别。在含蓄方面,它甚至比不上一只鸟,很少把自己的激动悄藏起来。它刚见到我时一边轻轻吠叫一边往前猛蹿,差不多一连跳过了好几个葡萄架,扑到了我的身上。到后来我不得不抓住它长长的嘴巴,又握紧它肉乎乎的巴掌……它终于一动不动,开始安静下来。它在默默感受什么。四哥慢慢吞吞地走过来:“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它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有一段时间每晚都要丢一只鸡,万蕙就对斑虎说:你也不要只管葡萄的事,还要管一下咱们养的鸡呀猪呀。斑虎走到鸡舍那儿嗅了嗅,就走开了。第二天晚上,四哥他们听到外边有尖叫声,就拿着手电筒跑出去:斑虎正逮住了一只大白猫,白猫把它的脸都抓破了。“你看,眼角这儿,还有鼻子上……”拐子四哥揪过斑虎指点着,我果然发现有小小的瘢痂。它用鼻子在我的嘴那儿撅了一下,突然高高地扬起了头颅,一动不动歪向左侧。
我和拐子四哥正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它一个扑展跃到左侧三米多远的地方,两爪飞快地按动地上的什么。接着是尖叫、蹦跳。原来有一条红点锦蛇被它扑到了。那条蛇绞拧着,几次想用嘴巴咬住斑虎肉乎乎的鼻子,可斑虎每次都躲过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劝住了斑虎,总算让这条红点锦蛇走开了。
二
入夜后,四哥与我单独待在一起。他没像往常那样携来一个酒壶,与我边饮边谈,也没问城里的事情,而是忧心忡忡地告诉:“老宁,地要塌哩!”“什么?”我吓了一跳。“这是真的!南边挖矿的一直往北,挖到哪儿塌到哪儿哩,说不定哪天就挖到了咱的园子。工厂的脏水也淌过来,流过的地方连草都不生了……我害怕啊。”我有些蒙,看着他。也许我以前没有注意,印象中矿区还在几十华里之外呢。“越挖越近了。还有,听说一个糟蹋人的大厂子要建了,到了那一天,咱们喘气都得费劲。”“这是怎么回事?”四哥牙齿磕打着:“这厂子到处迁,听说它旁边的人家夜里晾了衣裳,早晨一拍打就成了布绺……咱这儿的市长要招那个厂子来哩!”
夜真静。一股冷气从乌黑的夜『色』里掠过。一只孤鸟飞过茅屋上方,发出沙哑的一声。我喉头发干,想煮一点茶,四哥就点上了炉灶。喝这种黑茶的习惯是我们跟一位邻居——园艺场西边一位老太太学来的。可惜老人已经不在了。好苦的茶。眼前的夏夜有些陌生:以前我们会到园子里点上一根艾草火绳,在它令人惬意的烟气中仰躺着,没头没尾地神聊。大家全在一起,有时连园艺场的那两位姑娘也赶来凑热闹,她们主要是来听四哥讲故事的。园艺师罗玲和园艺场子弟小学的教师肖潇,这两个人已经成为我们葡萄园里最重要的客人——而且她们都认识了来过这里的吕擎和阳子……四哥黑影里的声音闷闷的:“挖矿,还有那个工厂,说到底都是灾星,不知什么时候会落到咱这儿。”“旁边那个国营园艺场怎么办?”“谁也挡不住。你白天去看看西边那些水汊子吧,早变了『色』,水边苇子都死了。它一直流到海里,打鱼的说用不了多久,这些鱼铺就得挪挪窝儿了……”
这一夜噩梦不断。有几次竟梦到了那个老太太:她戴着一顶黑呢帽,端着一杯酱油『色』的茶,就坐在旁边。她一口被烟熏黑了的牙齿短短的,活动不已,我想努力听清她在说什么。“我去了那边,像你一样哩,想自己的园子,也就时不时回来看看……”我在梦中问她:“那边就是阴间吧?那边怎么样?”“都差不多,我到了那边还是喝这样的黑茶……”天亮了,我觉得那么疲惫。还没吃饭就去了园子南端,想看到一点迹象,暂时还看不出。四哥掮着枪走过来,引我往西边走去。穿过园艺场即看到了前边那处孤零零的海草小屋,它就是以前那位老太太的居所。想起昨夜的梦境,心里一阵难过。我们继续往前,接近那排槐树才发现:它们真的枯死了。记得去年这些树木还那么茂盛!我们加快脚步来到了树边的沟渠跟前,马上闻到了一股硫磺味儿:里面的水竟是深棕『色』的,两旁的芦苇真的死了。这原来是一股死亡之水,它一直流向了大海。我们随着它往前走了很远,最后沮丧地停步。
“这些脏水是从南边流过来的,有的是从山根下——那里淘金的人排出来的毒水!渠边的工厂都往这里排水,再不就排到芦青河里……”
最后一句让我心里发疼。那条河多美啊!那条童年的河,它像小湖一样的入海口,每一只跳鱼我都熟悉,每一株红梢河柳我都抚『摸』过。我问:“它现在怎样了?”四哥叹息:“这会儿还看不出什么。不过也快了。年前山后发了大案子:几个村跟工厂打起来了,村里人把工厂砸了一半就跑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未来的一天,我们会舍下自己的田园吗?
回返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现实问题:这里是最着名的国际葡萄酒城种植区啊,一旦完蛋了,酒城怎么办?我于是这样问了一句——想不到四哥没有回答,而是由此想到了武早:“老伙计,你见着他了吗?我是说武早……”我点点头:“我和阳子都先后去过林泉了。”四哥长叹一声:“咱还是得把他接到园子里来啊,说到底这里比林泉好。我担心那些家伙用电打他。”他把电击疗法说成“用电打”——真的是一条灼烫的鞭子在抽打武早,是一种可怕的惩罚。我记起了上次在园子里武早的快活模样,特别想起了他与罗玲的友谊:
“如果他能来就好了。我们现在特别需要他早点好起来——在我们的大计划中,他还是一个关键人物呢!”
“什么大计划?”
“我们以前谈过造酒和杂志的事嘛,那会儿还是『乱』想,而今真的要干起来了——咱们的酒厂到时候全靠他了……”
四哥一谈到“造酒”两个字就兴奋起来,咂着嘴,仿佛已经品尝了酒的滋味,“咱要有了自己的酒厂,那是什么成『色』啊!这事要办就得上紧,武早的病?一点都不碍事的!”
“怎么会不碍事呢?”
“上次他来我们谈过了嘛,不碍事的。”
“那会儿我一直在场,你们没有谈这事儿啊。”
四哥哼一声:“你不知道哩,我们一有工夫就拉酒。除了造酒,我们什么都拉不成了——他病了,只能拉拉造酒;这活儿他太熟了,别说生了一点小病——就是睡着了都能造出一壶好酒!你信我吧,这种事儿我再清楚不过……”
三
葡萄园最繁忙的季节即将到来。离收获还有一段时间,在这之前我们不仅要备好筐笼,还要赶在收获前喷洒最后一次『药』水,特别是要赶走那些飞到园里的灰喜鹊。这时谁都松懈不得,一天到晚要不时地放开喉咙呼喊。那些灰喜鹊待在园子附近的杂树林子里,一有工夫就打个旋儿飞下来,把长长的嘴巴『插』进快要成熟的葡萄颗粒中。它并不是把一颗葡萄的甜汁全部吸光,而是要挨个尝上一遍。这是非常顽皮也是非常讨厌的一种鸟,它们的恣意妄为,留给我们的是灾难『性』的后果。在这些日子里,只要太阳还没有落山,拐子四哥、万蕙,我们所有人,甚至还有斑虎,都要在园子里来往奔忙、不停地喊叫,有时把嗓子都喊哑了——灰喜鹊还是一群群往园子里飞,而它们又是一些受保护动物,我们不能与之动枪……这就让人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斑虎对此有说不出的愤怒,它迎着那些飞来飞去的灰喜鹊吠叫,『露』出了威胁的牙齿,灰喜鹊却大笑着落在架子上。在这方面只有鼓额做得最好,她的嗓子响亮而纯正,那呼叫简直像唱歌一样。万蕙和拐子四哥最喜欢听鼓额在园子里拍着手掌喊叫。这个小姑娘昂着沉沉的、大大的额头,在园子里往复奔走,灰喜鹊也就远远地立在杨树上看。它们大概想等她的嗓子哑了再飞回来……在炎热的夏天,一场大雨之后,葡萄冒杈就要疯长,我们必须将其按时扳掉。打冒杈的工作常常把我们累得精疲力竭:我们每天都要盯住葡萄树,沿着长长的架子来复奔走,就像纺织厂里的巡线女工。大家戴着一顶草帽,只有拐子四哥和肖明子除外,他们两个早已晒成了黑人。汗水和葡萄杈沾上的绿汁掺合在一起,把我们涂抹得周身绿蒙蒙的。还有那些硬撅撅的葡萄干枝、藏在绿叶中的铁丝接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胳膊划上一道道血口。葡萄的冒杈被折下来,然后堆成一堆一堆。它们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水汪汪油亮亮,使人想到脚下的这片泥土蕴含着多么巨大的能量。
堆在地上的冒杈归拢一起,然后再打成方方的一捆扛出园子。它们沉极了,简直压得人直不起腰来。我觉得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喘不过气,脸被葡萄蔓拥着,因看不清路径一次次被绊倒。一捆捆葡萄藤蔓扛到园子外面,由万蕙用铡刀切成一节一节,培上水土沤制绿肥。
万蕙一个人做活可以抵得上好几个人。她使用一把很大的铁锹,一下下把结实的土块掘出。她挥动铁锹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一棱棱凸起,长长的头发粘在脸上,汗水顺着黑红的脸庞淌到下颌,又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她见了我就喊叫一声:“大兄弟到树阴下歇歇吧!”即便这样喊的时候还是用力挥动铁锹,或伸开长长的胳膊,把铡碎的葡萄藤蔓抱在胸前,奋力一扬,撒出一个扇形。她有时要放下手里的铁锹跑过来,不由分说抢下我肩上的沉重,大步流星抱到铡刀旁边,扑哧一声扔下……
给葡萄喷『药』要两人合扳一台压气机,两人担水,一人手持喷雾杆喷『药』。通常是我和万蕙扳压气机,四哥持喷雾杆。万蕙为了让我省些力气,总是用力地推着拉杆。这种单调的一推一拉的工作是很消耗体力的,特别是在炎炎烈日之下。汗水一滴滴落到压气机的踏板上,一会儿就把它打得湿漉漉的。我赤『裸』着上身,阳光已经把后背晒脱了几层皮。万蕙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因为汗水老要将衬衫贴在身上,她就揪一些葡萄叶塞在衣怀里,看上去怪异而又有趣。
我的两只手先是通红,后来就打起了水泡。拐子四哥给我找来一副线织的手套,这样虽然舒服一些,可一会儿手套就摘不下来了——挤破的水泡把它粘在了手上。万蕙揪下一些葡萄叶子塞到手套里,再让我把手『插』进去。难以忍受的还有腰、两个臂膀,它们都疼得钻心。每一次推动压气机都要俯仰一下,两天之后我的腰痛极了。但我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因为这时松开了压力杆就再也不能工作了。
肖明子和鼓额负责担『药』水。他们从园子一角的砖井那儿把搅绊好的『药』水担来,因为有葡萄架的阻碍,每次都要绕上很远。斑虎跟在他们两人身边跑来跑去,尾巴上、脸上,到处都沾上了蓝『色』的『药』水。
休息时大家躺在葡萄树下,鼓额和肖明子与斑虎卧在一起,我和拐子四哥万蕙他们挨近着。满身的衣服粘在一块儿,湿漉漉的身子又沾满了沙子。尽管疲累,却是非常愉快。劳动使我摆脱了莫名的颓丧,我发现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沮丧离开,只有劳动。劳动让我疲惫不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我远离了沮丧,这是极其真实的一种感受……每次休息时间只有十几分钟,一晃就过去了。拐子四哥说一句“起了”,大家就要哎哎哟哟地站起来。四哥先一拐一拐走开,手持喷雾杆在那儿等待,我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万蕙就过来拉我一把。
万蕙不想让我再扳压气机,可我无论如何还是要和她一块儿抓住那个手柄。万蕙尽管气喘吁吁,还试图给我讲点故事什么的。我知道她想让我忘掉疲惫。她的故事很简单,没有太大的曲折,也没有出人意料的结局。这些故事只有她来讲才合适。我一点也不腻烦。她说芦青河里有一条黑鱼,黑鱼又怎样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又怎样『迷』上河边的姑娘,让她生了一个半鱼半人的孩子——这孩子钻到河里,游泳的技术比谁都好……还说:大年三十晚上,他们庄里的人迎接了一位大姑娘,大姑娘和他们一起包水饺,可是一边包水饺,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抓起一块生肉吃,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后来他们知道,那个大姑娘是一个狐狸变成的……
《驳夤夜书》
[傻子算账]
我这里想记下与某市长大人的谈话。那是一场争论——本来正喝着酒,他夸耀起自己的成绩来就不停地吹牛,我们于是就争起来了,最后弄得越来越不愉快。因为酒喝多了,终于相互骂了起来。这全是因为他太能吹牛。谁不想吹牛啊,可是他吹翻了一桌酒席——我们俩不知是谁先火了,一脚蹬倒了桌子,酒菜杯碟什么的全摊在了地上。可惜,砸了一瓶价值万元的洋酒。
他说自己管辖的这个地方不得了,几年来生产总值连续翻番,已经富得遍地流油,连外国人都不停地竖大拇指,然后就说了几句狗才能听懂的洋文。他吹别的地方我没话可说,吹这里可不行,因为这是我的老家,我对这里熟得不能再熟,我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呢!我后来不得不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说,这几年你赚大了?”
他点头,两眼血红,嚷着:“从一穷二白到现在,你看看拔地而起的高楼吧!看看满街跑的小汽车吧!看看大马路吧!你看看……”
我一拍桌子打断他:
“看看满城烟雾吧,看看犯罪案件吧,看看楼上的防盗网吧,看看砍光的大树吧,看看发黑的河流吧,看看老百姓多么恨你吧……”
“什么?啊?你敢这么说?你疯了还是……傻了?”
“是你傻了。你做生意连赔和赚都不知道,一直使用傻子算账法。你挣那点钱连还本都不够,还在口口声声‘连续翻番’。我来问你:你毁掉的三条河、两个湖,还有污染了的海湾渔场,要翻多少番才能重新治好?你弄脏了空气和水,医院里的病员,特别是得重症绝症的人多了几十倍,你赔得起他们的『性』命吗?你的高档低档酒店、街角旮旯,有那么多明娼暗『妓』,她们从哪来?还不是走投无路的穷人家的孩子,就这么被糟蹋了!你又该赔她们多少伤天害理的钱?除了脏水和脏气,更脏的是人心,你天天鼓动教唆他们,让他们从小就挖空心思去弄钱,一本书都不读,最后一个个野起来,为了钱什么坏事都敢干,一颗颗心就这么弄脏了,你要洗干净他们的心又要花多少钱?以前,人和人之间还讲点信义,讲点起码的信誉,现在全长了一对乌鸡眼、势利眼,除了权和钱什么都不认,什么都不信,你又用多少钱才能买来一个‘信’字?家家窗上要安防盗网,一直安到五楼六楼,人关在铁网里就像住了监牢,你花多少钱才能把满城的人从‘监牢’里救出来?除了我说的这些,需要花大钱的地方一天两夜也讲不完,你就是把吹嘘的汽车高楼马路全都卖了,再把你银行里的钱都取出来,能填上这些大窟窿吗?原来你刚才说的‘连续翻番’,你的那些钱,都是借来抢来挪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钱!再说了,你就是有钱填上窟窿,干这活儿还得时间哩!让水变清天变蓝,让人变得有情有义、知书达理,这又得花上多少时间?按你说的‘时间就是金钱’的话,那么这几代人的时间又值多少钱?你如果不是使用了傻子算账法,不是使用了瞒天过海法,那么现在,就是现在,你给我一笔一笔算清!你要算清到底是赔了还是赚了,必须说实话,必须用事实讲话!你如果闭着眼睛瞎说,糊弄老百姓,捂着别人的嘴不让揭破,那就是流氓骗子的行径!来,你现在就算,我们这就找个电子计算器来?”
市长的眼睛快瞪出来了,嘴巴鼓得老大,就是说不出话。他最后将鼓着的嘴巴猛地放开,嘣出了一个响亮的脏字,然后一脚蹬倒了餐桌——是的,是他发火时抬脚把桌子踢翻了,我记起来了,不是我!多么好的一桌酒菜啊,真可惜……
[批驳]
这是一篇反动的、蛊『惑』人心的言论。此文企图从根本上否定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好形势、否定我们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是阴暗角落里吹出来的一股歪风,不可不严阵以待,提高警惕。这是极易被左的思『潮』利用的一种思维,其危害怎么估计都不过分。改革开放是中华民族的惟一出路,这绝对不容置疑。前进道路上会存在一些问题,会有挫折和困难,但是我们已经取得的伟大成就,是前无古人的!对待该文作者,建议让他再回到粮油定量凭票供应的时代,或者剥夺其一切享受改革开放成果的权利!他是这样一类人:既要享受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全部物质优越『性』,又要大骂社会现状。他们是目前最不安定的因素,对所有正面的东西视而不见,却要鸡蛋里挑骨头,惟恐天下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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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问你说的环境等等问题,任何国家和地区要发展经济,能够超越这个过程吗?而你为什么一定要省略这个过程呢?换一句话说,你如果承认这个过程是发展的前提,那为什么一定要抽掉这个前提呢?无论东南亚还是西方各国,无不经历了漫长的痛苦的发展道路,而我们只用了二十几年的一段时间,就跨越了他们半个世纪甚至更长的道路,这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说“时间就是金钱”,那么飞速发展赢得的时间和空间,是金钱能够买来的吗?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真正价抵千金!我们一定要赶在前边,争取分分秒秒,因为时间就意味着生存!为了那个胜利的大目标,不付出一定的甚至是沉重的代价,是绝无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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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市长无论如何也是一位公仆吧,该公仆受了如此尖刻无理的攻击,真是岂有此理!而且他还宴请了发难者——请诸位一定注意这个情况。可见有人根本上就是不可理喻的白眼狼,吃香的喝辣的嘴还没有抹净,就对有惠于他的主人放出毒言,真是人之无义,夫复何言!
有道是:纵有美肴桂花酒,难填凶狠虎狼心。那些存心要诽谤我们事业的人,你就是天天用燕窝鱼翅招待他,他要反叛起来也还是照旧。所以在此我有一小言谏上:官方招待费无非是纳税人贡献,使用时尤其要慎之又慎;对那些需要招待的人,无论是远宾近客、旧友新朋,都要一律考察其政治态度,特别是对一地一市改革成果之臧否。可先由秘书从旁试探,比如事前先放松地拉一些家常,然后渐渐转入正题,请其评价当地市政及其他诸项事业,这时也就不难察觉其立场。『主席』在世时曾有言:想要他们(右派)不表现不表演是不可能的,所以要先让他们尽情表演,他们暴『露』了,咱这边也就可以一网打尽了。当然,我这里并不是说要抓起他来,而是说一旦有了准备,至少可以不必破费这么多了,也不当这个冤大头了,顶多给他个四菜一汤,让秘书象征『性』地陪一下也就可以了。对这样的人,一市的最高首长完全不必接见,这样既可省下不少精力抓大事管大事,也可免去坏人攻击我们的机会。要知道人的特点是眼不见心不烦,一旦听了谤言,以后每每想起就会不舒服——一般人不高兴倒也罢了,一市之长心中厌厌,那就势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全市工作。总之,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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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保护环境、两手都要硬,这个我们是一直讲的。他以这些问题向我们发难,岂不知我市领导恰恰就为解决这些问题而辛苦工作着。有些事项见效很慢,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打,所有的难题、积累了一个世纪甚至更长时间的历史疑难,要我们在一个早晨全部解决,不现实嘛!事物都有两面『性』,我们不可能只要好的方面,不要坏的方面,而是要对事物有个辩证的认识。这才是唯物主义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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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时间问题,我这里还要提请诸位注意:世界上的资源是有限的而不是无限的,也就是说,富国强民有个时机问题,并不是随意随时想富就富。试问本文作者,如果依你所言,环境倒是保护了,人也知书达理了,可就是资源被发达国家抢完了,你再想发展什么都没有了,它们花钱也买不来了,你又怎么办?你对市长一口一个“你回答”,那么我在这里也让你回答——你给我回答!
好了,道理至此不辩自明。我这里最后想提请大家注意的,即只要认准一个道路,就要坚定地走下去。对有些人的清议高论,尽可以充耳不闻。我们历来有一个经验,就是“不争论”——为什么?就是跟你说不着!跟你说不明白,不如不说!再则你也说了不算,你手里没有枪杆子,瞎鸡巴吵吵什么?
这么一讲事情也就简单了。世上凡是那些高头讲章的,十有九个是中看不中吃的东西。查一查看,该文作者是不是知识分子?大概不外乎又是他们。狗改不了吃屎。
《好搭档》
一
我不知拐子四哥能否听得懂:杂志社拟定的条件是,这份杂志必须与当地小城文化界合办,而不是与葡萄园,即听上去要名正言顺;牌子必须挂在城里,主编也要由老诗人川流挂名;至于说刊物的终审权,基本上可以放到将来的“执行副主编”身上,必要时川流还要“把一下关”。他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川流是个爱酒的老头儿,就笑了。我说:“从这些方面看,咱们与川流他们还是一对‘好搭档’,余下的关键问题就要看我们的经济实力、看葡萄园的经营情况了;再就是与那个小城文化界的合作——这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不过我们真正想要的还是一份葡萄园自己的杂志——也就是说不让小城那帮人染指。”
最后一条是我们合作的前提,它几乎不容讨论。
这个夜晚我失眠了。大概是午夜时分了,还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在葡萄园要比在城里睡得好,只有一段时间我整夜整夜不能安睡:这次害怕那个时刻又要来到了。我真的害怕。睡不着就走出屋子。这个夏天的夜晚,海边平原上远远不像那座城市,那儿总是热浪烤人,这儿的『露』水却是这么盛,夜气里透出一丝令人愉快的凉意。我脚下的草、我碰到的葡萄枝蔓,都湿漉漉的。而在那座城市,一天连一天的焦灼之火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从人心到街巷,一切水汽都被蒸发掉。人要不断往喉咙里灌水,然后再不断地被吸走。每个人都等于是一株焦渴的、发蔫的树。我看着明亮的星斗,它们询问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它们的目光此刻既安慰了我又盯痛了我。我知道内心里真正恐惧什么,我在担心四哥告诉我的那一切,害怕从南部蔓延而来的那股毁灭的力量——它会将我们含辛茹苦建立的一切统统消灭……
四哥和万蕙正在园子深处值夜,他们喜欢卧在一块蒲草荐上,披着那件蓑衣,身边一只暖瓶一壶酒。我迎着一明一灭的烟头走去……在我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周围总算没有给我们的园子制造多少麻烦。这全凭四哥按过去的老规矩办事:备一些礼品去村头和各『色』人物那儿转上一圈。不然,葡萄园的车子只要经过村边路口,不是有人出来拦截,就是莫名其妙地陷在坑里。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另一个人,他是镇头儿。我问:
“最近没去找大胡子精吗?”
万蕙坐起来:“不用找,他自己就常往园里来哩!”
“来干什么?”
“来玩呀,来抽烟,逗鼓额玩儿,动不动就伸手捏鼓额的鼻子哩……”
“这个混蛋。”
“没办法,人家是镇长,得罪不起哩。他一来,俺就让鼓额躲开……”
我的印象里的这个大胡子精还算本分,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就添了这样的『毛』病?四哥吸着烟,翻了一下身,把头朝向我:“大胡子精这个人还算不错,爱贪点小便宜。他不会伤了鼓额。你想和他合办那本大书?”
“不,我想和他一块儿搞那个酒厂。”四哥也坐起来:“我琢磨这还差不多,一个粗人嘛,倒是爱喝酒——听说他们镇上以前也造过酒,搞砸了。”
我在心里想着整个事情的可能『性』。四哥咂着烟锅,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园子里非要弄一本大书不可呢?”
“因为……”
“我看你『操』心忒大!”
不好解释。我想了想,问:“你为什么要喝酒呢?”
“那是因为海边上寒气太大,喝了酒身上热乎哩。再就是,喝酒有瘾哪!”
“那么你这样想就得了,要书和喝酒的理由一模一样。”
四哥两眼斜楞着:“它也能抵挡寒气,活血,有瘾?”
“是的。这三样功能一点不缺。”
“嗬咦。那我得好好琢磨一下了。”
今夜,我心里从未有过地豁朗——是的,我们是多么渴念、多么需要一杯时代的酎醪啊!就为了这一杯,我付出再大的艰辛都不必悔疚……四哥将它叫成一本“大书”也未尝不可:书写,记录,连续不断的、执着痴『迷』的,一本又一本……
关于它的实质内容和游戏规则,一切都需要细细谋划。事情再明白不过的是:也许一份杂志实际上只有几个人在办,但他们必须代表一个团体、一个组织。如果它与海滨小城合办,那么小城文化界就必须有我们的人:而朋友们这会儿不仅不在那儿,就是从小城找个熟人都难。我决定明天,不,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就是今天,开始我的行动。先要好好盘算一下具体步骤,第一步先找那个大胡子精镇长:他们镇上那个废弃的酒厂可不可以恢复酿酒?葡萄园可以提供原料和技术——武早正是这方面的顶尖人物……
如果我们能和镇子在联办的道路上走下去,就会逐渐形成一个印刷、酿酒、种植和出版的循环系统。这个计划也许过分完美了,它让我神往兴奋中又一阵阵胆怯……我已经四十多岁了,真不知这个世界能否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手心汗津津的。机遇会像灵感一样稍纵即逝,有时宽广的道路一瞬间就会化为一片荆棘——那时你也只得转回身去,任冰凉的泪水在面颊上倏然划过……
我曾发誓要远远地避开当地所谓的“知识界”,现在却要冒着沾一脸污垢的危险,去那里挤一挤了。
这一夜剩下的一点时间,总算回茅屋睡了一会儿。如果不是斑虎用它昂昂的声音将我唤醒,我可能还要一直睡下去。它在我窗前转来转去,后来又带着一身『露』水挤进来。
我觉得这是归来后所见到的最好的一个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往东望去,黑乎乎的丛林的影子后面,是闪烁玛瑙红的天空。云雀一大早就开始欢叫,它们在荒原上空抛出了一串串歌声,压过了一切嘈杂。可能这是个极好的兆头。嗯,那就开始吧。
二
我先到镇『政府』找了大胡子精。这家伙一见面就嚷:“哎呀我的伙计,我还以为你把园子扔了呢!”
“怎么会呢。我们有老少好几口子人呢。”
“你如果扔了,我就把它拾起来。园子和人,还有狗,我们镇上照单全收!”
我想他这可不仅仅是一句玩笑。这个家伙早就在窥伺我们的园子。我打量着他的办公室,觉得非常奇怪:两大间屋子,外面一间摆了几个沙发、茶几和一个破烂不堪的书架,而里屋才是真正的办公室,那里有一个又大又破的写字台,上面满是灰尘;写字台旁是一张床,床上有花被子、军大衣,还有几本野心家的传记。
大胡子精见我在瞥那几本书,就说:“我。”
刚坐下屋里就进来几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姑娘,我以前见过,她是镇上的副书记刘宝,一直未婚。大胡子精背后曾对我议论她:“全世界最正派的女人了,不过……”“不过”后面是什么他没有说。女书记见屋里有人,就要告辞,对我笑着点一下头。稍待了一会儿的是一个穿短裤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这时对大胡子精点点头,然后又耳语几句才走开。大胡子精告诉我,这是他们镇子上最有本事的一个村头:“你别看这家伙装模作样,真他妈的五毒俱全,我正准备撤了他!”
他取了一支烟点上,眯上一只眼:“这个家伙,搞企业有一套,搞『妇』女也有一套,你别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猜猜他有多少钱吧?”
我没有答话。他说:“你别看他这模样,二百个你这样的也斗不过他。他有他的一套,别看一个大字不识。”
接着大胡子精告诉,这个人把整个村子搞得火火暴暴,有一半的人口住上了两层小楼,这在整个海边上也不多见。“他主要是动手抓企业抓得早,村上有一个塑料厂、橡胶厂,还有一个织网厂,最近又开始准备和外国人搞一个合资项目,搞手表……”
“这样的人物你也舍得撤?”
“这家伙肥得太快了,开始学着挤对我了,不趁这工夫把他收拾收拾,以后再没机会下手了。‘客大欺店’啊……”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下属。”
“这样的人财大气粗,又不是国家的人,咱没法管他。他什么办法都有,有时不跟我镇长打交道,直接到城里去找一个姓闵的副市长,然后小鸟儿就翘起来了……”
大胡子精背后只叫那人“闵小鬼”,是主管建筑和文教的。大胡子精对他不太买账,提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说:“这个家伙,至少睡过四五十个『妇』女。”
“谁?闵小鬼?”
“那个村头。好了,不谈他了。伙计,你这次回城里闹腾得痛快吗?”没等我回答又说,“收葡萄的日子让弟妹来吧,让她吃一肚子葡萄,尝尝海边上的鱼虾。我可一次没见过大妹子。”
大胡子精这个人『毛』病很多,但为人豪爽,能喝酒。他如今总是到我们那里去逗鼓额玩,我倒是有点吃惊。我想他该不是被那个村头给传染了吧……我这会儿最焦急的是另一件事,就问:“你们的那个酒厂还办不办了?”
“酒厂?这是哪辈子的事了……”
“和我们葡萄园联办不是挺好吗?”
“重新捣鼓一个企业?那当然好了,不过哪有那么简单。我们当初也费了不少力气,投资几百万,酿酒那一套可不是闹着玩的。坏就坏在我们请的酿酒师身上,这家伙什么都不是,酒造得不怎么样,倒卖摩托倒是把好手。你想一想,一个酿酒师一年里倒了二百多辆摩托,挣了少说也有这个数!”他右手握紧了拳头,“把我们的酒搞得一塌糊涂,比『尿』还臊,然后一拍屁股跑了。那些设备还堆在那儿,差不多都烂透了。”
“把这些设备修修,再添置点新的;我会给你请来最棒的酿酒师……”
大胡子精气鼓鼓的,大眼瞪着,不知听没听我的话。
“我有一个好朋友,他酿的酒在国际博览会上得过好几个金奖,你愿不愿要?”
大胡子精缓缓转过脸来:“这样的人物你能弄来?话又说回来,眼下我们正上两个新企业,真要搞,你得出钱。”
大胡子精蹙着鼻子笑了。
我尽快把话题扯到办杂志上,谁知他一听就恼了:“杂志啊、书啊,呸!前些年有一份杂志说要来写我,还要配照片,让我拿着电话,他们给咔嚓一声照下来。你猜要多少钱?两万。我有点犹豫,还是我们女书记,就是那个大姑娘干脆,说两万算什么?照片印那么大,像国家领导人似的。我就同意了。妈的,到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这几个镇子里都闹过这么一手。看到刚才那个破烂村头了吧?他也交了两万,也登了幅大照片,手里也拿了电话。跟那个狗东西平起平坐不等于骂我?还有南边那个镇的凌春利——他现在调到市里酒厂当厂长去了——算个什么东西,系上领带,桌上摆了三部电话……”大胡子精越说越气:“我们办酒厂第一个就要提防凌春利,他现在也弄酒了。”
我接着说办杂志的事,说到时候还要聘请他做杂志的顾问,“这个杂志要办起来,就必须和市文化界取得联系,让他们与我们联办。就是说,让他们挂个名……”
大胡子精翻翻白眼,说那儿主持工作的人是“宽脸”:“这人原来在内蒙干,是咱找人把他调回来的……注意:凌春利和闵小鬼是同学。”
三
我见到“宽脸”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地方的人真是绝,外号取得再贴切不过了:面前这个人给人最突出的感觉就是一张脸特别宽大,而且看上去仍然有一种横长的趋势。宽宽的脸庞上一对眼睛水汪汪的,戴着一副近视镜;所有的皱纹都是竖的,好像要把那张过分宽大的脸分成几部分。他的小腿很细,一扭一扭凑过来,听过了大胡子精的介绍,马上握住我的手:“如雷贯耳,幸会幸会!”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名片。
我们很快谈起了那份杂志。
“这是我市人民政治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呀。”宽脸说,“不过先要汇报领导,找闵市长汇报;也许再上边还要研究。”
大胡子精说:“你算了吧,这点鸟事儿还要‘上边’吗?你就定了吧!”
宽脸严肃起来:“不那么简单。‘上层建筑’……”
大胡子精说:“要弄快弄,别你妈的拖拖拉拉!”
中午大胡子精让宽脸请客,宽脸高兴地答应了,又让人去请领导,说本来要请闵市长的,可惜他工作太忙了,有外宾……大胡子精吐了个脏字。
宽脸到桌子后面的屏风那儿看了一下,又回来坐下,气喘吁吁,东睃西睃,长时间没有安定下来。菜上来了,一个穿红衣黑裙的小姐几次到宽脸旁边问:“可以了吧?”宽脸摇头。大胡子精火了,说:“日……”说着端起酒杯。宽脸把他的手按住。停了一会儿那个小姐又进来,凑在宽脸旁边咕哝了什么,宽脸有点尴尬:“你看,很抱歉,白等了这么长时间。领导太忙了……我们开始!”
宽脸腰部的传呼机一声连一声响起来。大胡子精骂:“‘唤狗机’。”
“领导特意让我代他敬一杯呢。来,第一杯酒是他的!”宽脸一饮而尽,然后把那个屏风推开。那儿有一套电视音响之类。这家伙好像立刻放松了。大胡子精也高兴得很,相互劝酒,最后两人喝起来,一会儿都有点醉了。宽脸连连拍手,女服务员走过来。宽脸指着那些电器说:“弄一弄,弄一弄。”
那个小姐在电视机那儿捣弄着。一会儿屏幕上有了图像。小姐抓起了话筒,微笑着点点头,一扭一扭唱起来……宽脸鼓掌,又让大胡子精唱。大胡子精竟毫不犹豫地抓起话筒,一开口吓人一跳:嗓门像小姐一样,很抒情,还有点扭扭捏捏的……唱了一会儿,他突然攥住了那个小服务员的手,用力攥定,眼神让人害怕,这样唱道:“小妹妹走西口哎……”
接下去又是宽脸唱。宽脸唱起来就走调,刚唱了一会儿就把麦克风往姑娘手里一塞说“我要撒『尿』”,然后提着裤子跑开了。
大胡子精忘情地舞动起来。我敢说这是最奇怪的舞姿了:随着两脚一蹦一蹦,两手还要奓着在空中『乱』抓,屁股有节奏地撅动——一转身竟把那个小姑娘抱在怀里,举在了空中,抡了一个花又放在地上。他不停地跳和嗥。
宽脸回来了。他一走进这个屋子我就觉得别扭,原来他的裤子没有系好——小姐回头瞥了一眼,立刻尖叫一声转过脸去……
第二天大胡子精开着面包车到葡萄园里来了,精神十足,根本不像前一天醉过酒的人。鼓额见了这辆车就远远地躲开。
他直接进到我的办公室,坐到那张宽大的泥巴写字台上,吸着烟,随手把墙上挂的一个织锦翻过来看着:“这玩艺儿还挂在墙上?”他不解地看看,“这东西要在我家,早当了脚垫子了。”他又问是从哪儿弄来的?我不会说谎,就告诉是罗玲送给的。大胡子精立刻说一句:“大腚闺女。”
他开始说正事:“宽脸对我交代的事从来不敢含糊。他已经回话了——说办杂志可以,条件是他要挂个副头儿……”
我松了口气。
“还有,他们不承担任何经济风险……”
这也在我的预料之内。
“你看这条件行不行?”大胡子精斜着眼看我,尽量装出一副阴险的样子。
“宽脸任副头儿,这我得考虑一下……”
大胡子精听了,立刻从写字台上跳下:“这个条件你可千万不要答应,这家伙孬得很哎!”
他的态度让我吃惊。他使劲咬着下唇:“这家伙掺和什么坏什么。忘恩负义。你知道吗?是我找了闵小鬼才把他调到这个城市来的,可他现在成了内『奸』……”说着四下看看,用力点一下头:“他挂这个名儿,分明是来当暗探……”
我听了虽然有点害怕,但还是觉得他夸张了一点。我说:“我要和宽脸谈一下,他如果非坚持这个条件不可,那么我们还会有其他条件。”
四
宽脸后来果然重申了那两个条件。我则一直坚持:对方不得干涉业务;我们得找一个人来,人事关系就放到小城。宽脸嗓子突然变尖了:“调人来行,不过那就不是我说了算的事儿了。”
“你不是主持工作吗?”
他转动着那双女人般的大眼:“可现在我们的人员编制已经满了,要批一个新名额就得找闵市长。”
“那你就找吧。”
一个星期之后宽脸回话了:上边说专门为你们增加一个编制是不可能的。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吕擎来不成,那就糟了。我又找了几次宽脸,最后他给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这样吧,如果我们不承担这个人的工资,那就可以借调或聘任,这一来既不占编制,他还可以把临时关系放到我们机关上。”
我最后也只得同意。这次两人谈得似乎投机,宽脸高兴了,搂住我的肩膀说:“这种合作多好啊,我敢说你找到我,就算找到了最好的搭档!”
大胡子精最挂念的还是酒厂,说为了能免一部分税款,正跟镇上学校联系,让他们挂个校办工厂的牌子。接着又骂起宽脸,说自己真不该调来这么个内『奸』!“这混账一个劲儿讲我的坏话……他什么谣都敢造,说我……『摸』了刘宝。”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们是一对多好的搭档!再说她是闵小鬼的远房亲戚,我敢『摸』她?刘宝可以作证,她有时还埋怨我‘大男子主义’呢……”他越说越气,“要讲宽脸的事情才多呢,别看这家伙在外面装得好人似的,其实他虐待父母!”他瞪着牛样的大眼:“他母亲大老远的从内蒙哥哥那儿来,他不给母亲东西吃……”
“这不可能吧?”
“你看,讲起来谁也不信。他让老妈饿着。老人七十多岁了,给关在门外吃萝卜,就拿着一根生萝卜在那里啃,啃,啃,眼泪汪汪地啃……”
《孤竹和纪》
一
从归来后我一直拼着力气做活。从早到晚在园子里弯腰曲背,每一个骨节都疼。我还是不愿停下来,泥汗糊上我的头发、眼睛,擦都不擦一下,且不吭一声……但愿让汗水洗掉我心中那块沉甸甸的东西,但愿记忆像两手一样磨粗磨糙。可就是忘不掉淳于黎丽,差不多一抬眼就能望得见一片白『色』之中簇拥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嗅得见医院里那股浓浓的来苏味儿。她在那里颤抖着,刚刚从死亡的边缘上挣扎回来,如此孱弱。她像逮住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根细线……她的目光从葡萄树的枝叶间隙、从午夜的星空渗出,我不知该迎接还是躲避,只想一个人独自痛惜。一次次想着这个执拗的女子——淳于家族的人真的是如此倔犟……
在孤单的时刻,我一遍又一遍翻着携来的那份秘籍和一沓子古城资料,寻觅着模模糊糊的历史,以抵御阵阵灼疼和愧疚。那些不同的传说,那些前后矛盾的故事,都让我神往。令我越来越坚信不疑的是,我和淳于黎丽同属于莱子国,属于居住在海角的那个莱夷族。单说淳于,有案可稽的就有淳于髡、淳于越,还有那个在不太遥远的历史中闪闪发光的“百花齐放之城”。关于他们,似乎已不再遥远……能言善辩的淳于髡,敢于直谏的淳于越……
莱夷族到底来自何地又走向何方?他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深长的午夜,面对一天星辰,让人忍不住深深地缅怀。辽阔的东北疆土就是莱夷人开拓的,他们在那片土地上与异族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继续追溯,还可以发现莱夷与狄族在中原的激战,在齐国故都临淄一带的浴血。最后一支莱夷人跨过了陆沉以前的老铁海峡继续北上,回到了贝加尔湖南岸……
我沉湎于如诗如画的传说。在这支关于游牧民族的无数传奇中,在这征服与被征服的铁与血的故事中,我因神游而惊惧颤栗。海的『潮』声涌过来,它一次次包围了我。在这漫漫海『潮』中,我似乎正与一个人默默相视,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我们都沉醉和幻想于自己族先的历史之中。
漫漫『潮』声中,我将这份古籍与俄国学者马克关于贝加尔湖南岸、拿勒河流域的探寻记录两相对照,从中寻觅它们隐隐的共鸣。传说中有两个不同『性』别的孩子,他们紧紧拥抱,在浪涛之中永不沉没……
那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故事讲述了两个不同的结局,不同的来龙去脉。其中一个故事讲:莱夷族的最初故乡是贝加尔湖地区——有一天两个孩子突然从天上降落到贝加尔湖,他们是一男一女。一开始他们害怕沉没,就紧紧地抱在一块儿。就这样拥抱着在水中苦苦熬过了三年。再后来又从上天降落了一位老太婆,她梳着长长的发辫,说是来自遥远的故乡——老铁山一带。她把这两个孩子招到岸上,要把他们抚养成人。她细细地讲着事情的原委:她是他们两个的老『奶』『奶』,有一天正在门前草地上放牧牛羊,一边照看着他们,突然涌起一阵黑云,瞬间又变成一阵龙卷风,把这两个孩子卷走了。那天她那个哭啊,发誓死也要把他们找回来……
老太婆告诉这两个孩子:你们一个是孤竹族,一个是纪族的后代,是她收养了他们,把他们看做亲生的孙儿孙女。你们一定要好生过,好生过……
两个孩子慢慢长大了。有一天老『奶』『奶』做梦,梦见居住在老铁山南面的先人在对她讲话,说:你眼看就要归天了,在归天之前要把事情做完,因为我们莱夷人的一个使命就是让树木结出果子。
老太婆梦醒以后,想来想去总算想明白了。她看到这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女的十六,男的十八,就把他们拥在怀里,说:“『奶』『奶』要回故地了。”两个孩子说:“我们也跟『奶』『奶』走。”“不,上天把你们降生在贝加尔湖,就是让你们在这里过日子,这也是先人的心愿。等你们有了后代的时候,他们自己会顺着来路回到故地的……”
老太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他们用力地摇动老人,老人再未转醒。他们从头回忆老人的话,记住她最后的嘱托是让两人成婚:“你们一个名字叫‘孤竹’,一个名字叫‘纪’。你们听见了吗?”孤竹和纪点着头。
就这样,孤竹和纪成婚了。
刚刚成婚的两个年轻人常常去老人的坟前。老人埋在贝加尔湖南岸。
孤竹和纪两个人过着和睦的生活。他们在湖边搭起了更大的茅屋,垦出了一片又一片土地,放牧着牛羊,驯了一群又一群野马。他们都是挽弓的好手,整天在草原上驰骋。
孤竹和纪尽管一个是女『性』,一个是男子汉,可他们骑马和挽弓的姿势都一模一样。接下去他们生了八个孩子。这八个孩子仍然继承父母的姓氏:孤竹和纪。八个孩子后来又构成了不同的群落,繁衍壮大,开始居住在贝加尔湖一带,再后来又南迁到了勒拿河畔、巴尔古津一带,在那里过着自由民的生活。
当年降生在贝加尔湖中的两个孩子,这会儿已经是衰老不堪了。他们在最后把自己的来路告诉了八个孩子——八个孩子又分别告诉了部落里的人。他们一代又一代,都到贝加尔湖南岸去看那个老『奶』『奶』的墓。他们都知道自己是老铁山那儿的后人——那里才是他们的故地。
最初降生到贝加尔湖中的那一男一女终于辞别了人世。他们死前留下了一个遗言,就是让后人回到故地。
二
孤竹和纪的后代发誓要返回老铁山南面。这之间相距千万里,可他们发誓一定要返回故地,并开始准备。他们计算了行程:要翻过无数山脉,踏过雪地,穿过原始森林,跨过大河,走过蒙古大草原和东北大平原——这只是在神话传说中才出现过的那种艰难困苦、遥遥行程和各种无法预计的危难险阻。他们挑选了一群最好的良马,集中了最好的工匠,将最慓悍的骑手集合起来;带足了种子、丝织品,准备在第二年春天冰雪消融的时候开始南迁。而剩下的一部分人就留下来,看守自己的家园。
春天到了,冰雪消融得很慢。孤竹和纪的后代眼巴巴地等到五月才开始这场艰难遥远的行程。
他们不知受了多少磨难,几次面临险境,但总是咬紧牙关继续行进。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第三年上,孤竹和纪的强悍后代仍然在遥遥的旅途上跋涉……一批又一批的人死去了,他们死于伤寒、疟疾、虎豹狼虫。还有不少人在穿过雪地时冻死,在翻滚咆哮的河水里被冲走……第四个春天来临时,他们的队伍差不多减少了一半,无数的马也倒下了,这支队伍简直不成样子。领头的人面黄肌瘦,眼看也要倒下了。他们把快死的马原地宰掉,只把马肉带走。有时他们简直陷入了绝境:打不到猎物,吃不到任何食物,只有冰雪和冰雪下的野草——他们不得不用双手去掘开冰层,吃掉那些植物根茎。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吃一口带来的各种作物种子。
又一年跋涉,他们终于到达了老铁山:这时候仅仅剩下了两千人。而开始出发时他们的队伍多达万人。
存留下来的都是最强悍最有力气的人,也把最好的武器最好的马带到了老铁山。
而在老铁山南部,原来和他们属于同种同族的孤竹族和纪族的莱夷部落,正陷入了可悲的境地。狄族开始由西部高原大举进犯。孤竹与纪在当地的土着正由祖祖辈辈开拓的东到海角、天尽头、庙岛群岛,西到临淄,南到莱芜、泰山一带,退缩到了东部沿海不到一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强悍的狄族并未罢休,又联合其他氏族部落向当时这个文明程度最高的部族发起了疯狂的进攻。他们想获得渔盐之利、肥沃的土地。对于野蛮的狄族来讲,莱夷族发达的农牧和纺织简直不可思议。在古代,往往是比较落后的民族取代了先进的民族。他们先是把莱夷人从黄河下游赶开,而这时在中原聚居的一些部落也先后背叛了与东莱的盟约,纷纷倒向强悍的狄族。这样,莱夷族只得不断退缩,最后固守在海角和琅琊一带。
从贝加尔湖沿岸地区和勒拿河上游,经过长途跋涉归来的孤竹和纪的后代,一进入老铁山地区就让莱夷族惊慌不已:他们以为又一次遇到了异族入侵。二者分离的时间太长了,他们之间的区别越来越大……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刻,他们彼此却察觉到了一点什么,于是拿出了一些铜器——就是这些青铜器——让他们彼此获得了谅解;还有,他们都发现双方的皮肤都为浅黄『色』,面部都一样宽,鼻子也不像异族人那么大,眼睛同为黑『色』,口大须密,头上长着黑『色』的和深褐『色』的头发;中等身材,骨骼粗壮,身体结实;从穿戴上看,他们的上衣都着皮袄,袄袖相当紧严地裹着手掌,有的镶边还使用了贵重『毛』皮;他们的皮袍和长袍上,拦腰都扎着皮带和布带,上边挂了刀和火镰、火石、盛火绒的小皮口袋——这是引火用的……女人的头发留得很长,头发稀少的人还常常夹着一些用马尾做的假发;已婚的『妇』女和未婚的打扮也不尽相同:姑娘将头发梳成许多辫子,最多的达到二十余条,披在背后,长及『臀』部,辫梢还装饰珊瑚、铜币和石片,丝绸和坠子等;头部缠着一条带子,上边装饰着一些金属薄片。已婚『妇』女将头发梳成两条粗辫,垂在头的两侧,由金属小环将两辫连在一块儿。她们的发辫有时盘在发罩里,上面装饰着孔雀石、珊瑚、珠母、钱币、贝壳等等——这些贝壳是莱夷人最典型的一种饰品……
他们很快握手言和了。莱夷族人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了远方归来的兄弟儿女。一连多少天在载歌载舞,篝火长明。在海角,帐篷搭了十几里,欢歌汇成了海洋。
这时候西北部的狄族和西部的犬戎族正继续向中原和黄河下游推进。尽管犬戎和狄族之间也不断展开残酷争夺,黄河中游的土着跟狄族和犬戎族发生过械斗,但他们在侵吞肥得流油的莱夷土地方面却是完全一致的。
孤竹和纪的后代一来到老铁山南部海角,就立刻投入了保卫家园的战斗。他们几乎没有来得及休整,就开拔到黄河下游以南的地区去了,在那里展开了殊死搏斗。在他们的『逼』迫下,那些背叛了联盟的黄河中下游土着纷纷后退,但紧接着又是狄族的反扑——在这场反扑中,黄河中下游的土着竟然充当了先锋。土着的伤亡最为惨重。狄族开始后退。他们退过了黄河,退出了莱芜和泰山一带。
海角的农业又开始飞速发展,养蚕业、纺织业,荒废了的作坊,又开始恢复。特别是炼铁业,得到了迅猛的发展。从勒拿河畔归来的孤竹和纪的后代,带来的高超的骑『射』技术在莱夷部落里发扬光大。
这就是整个莱夷部落由分而合的一小段历史。关于这一段历史,当然还有不同的讲述。
三
另一个传说中同样是一位男『性』一位女『性』,同样是两个孩子,从天上降落下来——但不是在贝加尔湖,而是在湖东的外兴安岭。在那里,他们靠一只母野猪的『奶』水长大。他们成婚后,繁衍后代,成为分布于整个外兴安岭南部的、人数众多的氏族的始祖。这个民族擅长骑『射』、养蚕和农业。这个强悍的民族不仅是人丁兴旺,而且慢慢演化出很多不同的氏族。
其中最强悍的有两支:一支叫蒙古,一支叫布里亚特。刚开始是两位男孩,他们各自分离出一个部族,不幸的是这两兄弟发生了争吵。于是布里亚特就率领自己的追随者返回了北方,到了贝加尔湖一带,而他所有的追随者也按他的名字叫“布里亚特人”。也有人讲,布里亚特只是当地土着对他们的称呼,而他们仍然叫自己“孤竹”或“纪”。
还有的传说讲,孤竹和纪也是兄弟两人,他们本来在勒拿河畔和贝加尔湖边过着一种安定的狩猎生活。部落里的强悍男『性』都狩猎,而部落里的女『性』和身体衰弱一点的就负责养蚕和耕作。这两兄弟本来亲密无间,后来是因为一匹老马发生了争吵。结果弟弟纪和哥哥孤竹的一部分后人被迫南迁。他们一直向南、向南,最后到达了今天的蒙古境内,到了东北大平原,最后来到了老铁山;仍然南迁,又到达了今天的海角、芝罘、琅琊、成山头一带。
总之各种传说有一点是相同的,即他们都是孤竹和纪的后代。而这两个氏族都属于莱夷人,他们的祖先都是莱夷族。其中的一部分,在远古时候曾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北迁了,在紧靠贝加尔湖地区过着一种游牧生活;而这个游牧民族的一个分支,却在很多年之后再次大举南迁,离开了贝加尔湖,离开了勒拿河,穿过了老铁山,到达东部沿海,与当地的土着合而为一……
接下去,莱夷族后代的故事并没有完结。从远古到今天,这故事长得没有尽头……他们与狄族犬戎族、与黄河中下游土着的频繁战争;强悍的犬戎族狄族与后来居住在中原的土着演为一体,形成了所谓的炎帝和黄帝——一块儿围剿莱夷族时,他们就不得不放弃黄河两岸大片土地,撤至东部海角——在那里建立了东莱古国。再后来,当齐国古城建于临淄,他们又不得不抛弃了最后的一个聚居地,化整为零,重新在失去家园的世界上流浪——其中的绝大部分又顺着来路回到了孤竹和纪的祖先生活的贝加尔湖地区、勒拿河畔,在外兴安岭至斯塔洛夫山脉那儿,开始了另一场为生存而展开的搏斗和角逐——于是我们的另一个故事又开始了,就是孤竹和纪的后代怎样迎接归来了的东莱兄弟……整个故事雄壮悲凉,都在陈述一个有关生存权利、扞卫家园、与侵略者永不妥协的长长的无望的故事。
当年能够逃脱狄族和犬戎族的屠杀,在广大的东部平原和海角,在黄河两岸隐伏下来的莱夷后代,只有隐名埋姓。他们当中就有我们所熟悉的淳于家族。他们慢慢汇聚到海角——孤竹与纪的故地,在那里繁荣和昌盛了一座“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
《少一人》
一
刘宝在我归来后第一次光顾葡萄园。她比我上次在镇『政府』见到时好像显得秀气:中等个子,比较胖也比较结实,可能是由于职务的关系吧,看上去比一般的姑娘稳重得多。她不讲话时,眼睛总是肃穆地盯着对方,使你不由得也像她一样把脸绷紧。
原来联办葡萄酒厂的事由她负责。商谈中,她最挂念的就是酿酒师,问:“这个人在哪儿?”
我不敢讲他在林泉,只说:“就是那个有名的酒厂……”
“人家能答应他出来做吗?”
“他是我的好朋友,像我们这样小规模的企业,他只在业余时间帮我们一下也就足够了。我们不可能让他到这样一个小厂里来正式任职吧?”
她嘴唇紧闭,厚厚的。看来她在思考我的话。我发现她那双眼睛还是相当好看的,睫『毛』很长,扑闪闪的。我想起她的远房亲戚是闵小鬼,于是明白由她出面来谈联办的事情,也许正是那个大胡子精的主意——这样我们葡萄园在未来的合作中就得小心许多,起码不敢跟他们过多地讨价还价;同时,那个凌春利对我们的酒厂也得有所忌惮。看来大胡子精的那个“精”字,可不是随意加上去的。
刘宝在谈话时不断地往本子上记什么,这使我有点不太舒服。我不愿有人记录我的话。她看着我,我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在本子上记一下。我说:“刘书记,你看我们这样好不好呢……”
我开始讲我的计划——详细计划还要等那位朋友来了再定,因为在这方面我们都是外行。无论是设备状况、资金投入,以及联办的一些具体环节,都要他来了以后才能商定……
她在本子上记了半个多小时。我想她记那么多,大概连一些感想——包括对我和葡萄园的一些印象,也一起记下了?
我抬起头,觉得她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我突然预感到她将是一个非常好合作的姑娘。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大胡子精的抱怨,他抱怨那个宽脸的诬陷等等。有点好笑。眼前的刘宝有着一种特别的神气:她不讲话的时候,那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你,而讲话的时候,反而要把脖子扭到一边,看着自己的脚尖或是地上的一片树叶什么的。她常常显得煞有介事……她的这个动作像谁呢?我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来。
刘宝走了。她离开葡萄园时,顽皮的肖明子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刘宝在这口哨声里没有任何反应。
我走过去,肖明子向我做了个鬼脸。我没有理睬。这个小伙子与罗玲有了密切的交往之后,就变得顽皮了。我想这都是那个奇怪的异『性』导师精心栽培的结果。我可不希望他沿着这个方向继续下去……现在我顾不得他了,最牵挂的是另一个人:武早。他又一次与我们葡萄园的命运息息相关。
我曾经答应过他的请求,要把他“营救”出来。事情很明显,他继续在那个林泉精神病院待下去只会更糟,而把一个酿酒工程师放到一片葡萄园里,总不会是个荒唐的想法吧?我想我没有错。与刘宝谈过之后,我对武早的事情更加着急起来,认为一切都该提到议事议程上来。我真想马上就去林泉。我想的最多的,就是用什么办法把那个精神病院的头儿给“攻”下来。这个年头做任何事情都得“攻”,比如要办杂志就要“攻”下牟澜和小城文化界;要救出武早,就要“攻”下林泉等等;而要使我们的葡萄园有个太平日子,就要“攻”下大胡子精、村头儿,还有公安税务等部门。小城里一个个所谓的要人,都是当地的“星宿”,他们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当年就有一个鬼精的家伙告诉我某个诀窍:如果要送礼,什么东西都不如那种“黑梆梆的刺家伙”!原来就是海参。后来我才了解到,这种海产品的壮阳效果显着。他讲得不错,在送了一些海参之后,周边果然都不来找葡萄园的麻烦了……壮阳,还是壮阳,看来这是一个时代的普遍需求。
那么林泉的院长之类呢?我常常在想一种奇怪的现象,想人的一些共同特『性』。每个人都在给自己出一个价钱,然后再将每一种行为分割换算,零卖出去。给你一个笑脸、说一句话、帮一个忙、答应一件事情——它们都有固定的价钱;而且每个地方在某一时期的价格都大同小异。比如说在这个海滨平原上是一个价,在那座城市里又会有不同的价格表。但必须掌握这二者是如何换算的。在这方面,我承认那个出主意的家伙是个高手。他对这一套精通得很。
二
“这闺女,噫,疯哩!”四哥抿一口酒,看着罗玲和肖明子跳舞,“好好的孩子就这么勒搭着,跳啊跳啊,这不中……”他说着看看我,是询问的眼神。我小声应一句:“不中!”这是一句真话。内心深处我不仅仅是担心,或许还有嫉妒。我确实感到了他们的亲密接触让人有点不舒服……我坐得离肖潇很近,闻得见她身上那种淡淡的脂粉香气。一根快乐的弦被悄悄地拨动,今夜啊,它的回响使人留恋和难忘。
拐子四哥总是在晚饭时拿出他的酒,结果几个人很快都红了脸。大家非常兴奋。就连斑虎喝的汤里也掺进了一点,它刚开始用舌头『舔』了『舔』,觉得有点奇怪,抬起头来看看,抿了抿锃亮的鼻头;拐子四哥鼓励了它,它就大口地喝起来。四哥小声说一句:“该想法叫回武早了!”
这两个字让人沉重。在这个欢乐的夜晚,他如果能和我们在一块儿该有多好啊。这个夜晚,我们的葡萄园,我们的小茅屋,惟独缺少一人……余下的时间里四哥望着天上的星星,好像还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清。我在心里默默作了个决定:明天就到林泉去。今夜我心里憋了一股劲儿,无论如何,我都将征服那个院长以及所有的阻碍,一定要把武早领回来!我可以为他作出担保、可以和对方签约……我这样想着,后来对四哥说:
“我要到林泉去,就是抢也要把他抢出来!”
他的目光凝住了一般,还在望天上的星星。
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你听见了吗四哥,我在说武早……他在那里太孤单了,简直像坐牢差不多。一个男子汉,见了我就流泪……让我把他领到葡萄园里来吧,我敢保证,四哥!”
四哥的脸膛红得发紫,慢慢地转向我:“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得把他给我领回来……”
《驳夤夜书》
[论崩溃]
有形的崩溃总是突如其来,令人心惊。其实它早就开始了。崩溃绝非一朝一夕突然发生的,而是走完了漫漫来路。任何崩溃都要埋葬许多奇珍异宝,就连千年城堡和装满金玉的宫殿也眨眼化为灰烬,这没什么好客气的。害怕崩溃,恐惧惊慌是自然而然的,但毫无用处。崩溃一旦从某个地方开始,一般来说就要进行下去,直到最后。崩溃需要能量,这能量需要一丝一丝积累起来,最后——轰隆!你看到火山爆发了?那时天摇地动,火山灰铺天盖地,眨眼埋了一座城市,上百万人口紧急疏散,红『色』岩浆呼呼流淌。类似的情形还有地震:暴发于一时,积累于漫长。
毁灭的力量在积累,破坏的力量在积累。这又好比医学上谈的那种“自由基”——一种攻击细胞膜、加快人体老化的妖孽。它们一天到晚在人体内游『荡』,专干坏事。当这种破坏的力量积累到一定程度,人体也就崩溃了。生命中对付这种妖孽的武器叫做“抗氧化剂”,它们可以在细胞膜四周筑起一道围墙。
社会肌体毁坏的原理相同,当那种力量积累到一个极限,崩溃即会发生。那时真够我们喝一壶的了。千万不要出事,一旦出事,倒大霉的还是老百姓,他们拖家带口逃生躲『乱』的画面,电影上演了不少。倒是那些有大钱大能的人办法多一些,他们消息灵通,一看大事不妙,也就脚底抹油。再说他们一般都有个绿卡之类,平时让孩子散在几大洲,房子盖得比牛厩还大,专等未来倒霉的那一天。对他们来说,东方不亮西方亮,剩下一口水也渴不着。这些人当中好人不多,狗娘养的居多。
社会肌体的细胞膜由道德组成。抗氧化剂由伦理组成。这两种东西都差不多,平时最招自由基痛恨,骂了它一百年,还准备攻击它六百年。他们决心要把它整个底儿掉,使上万箭穿心法、敌杀死法、密封沉海法、发『射』到天外做太空垃圾法,不一而足。经过一代代人的不懈奋斗,道德伦理到了今天,终于给搞得声名狼藉,成了人人喊打之物。它们连过街老鼠都不如——我的孩子买了一对小鼠,连精致的笼子在内花掉了好几百元,那里面有专供老鼠住的小别墅、游戏车,甚至还有游泳池!道德伦理远不如老鼠,已成为这两个世纪里最毒的毒『药』,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社会肌体中的自由基大功告成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
如果抽出几个指标验看一下,我们就会同意。比如我有一些朋友从外地给我寄印刷品,即那些杂志,一年里检查下来,竟然没有一份是完整的。因为它们没有挂号,所以丢失是自然的。为了试验,我曾将三份挂号和三份不挂号的邮品同时寄出,结果不挂号的全部丢失!这里之所以列举邮品,是因为中华邮路从大清朝至今已经畅通了几百年,它是一条最基本的社会动脉,它的阻塞和切断,不能不让我直冒冷汗。
再比如上个星期西靠街有一人被撞成重伤,鲜血直流,不仅撞人者驾车逃逸,且伤者呻『吟』长达三个小时,没有一人伸出援手,最后竟由一个半傻的流浪汉抱起,喊破了嗓子才呼来一辆巡车,拉到医院。如果此事不是报纸报道,我可不敢提及,因为一不小心就成了造谣。类似消息多得数不胜数。如一个儿童落水挣扎,几十位看客没有一个援救,好不容易有人跳下救人,事后竟有一群人把他嘲弄了一番。如此冷血与残忍,使人想到我们究竟还配不配活下去?
另有人人熟悉的例子,就是众所周知的一些人渣总是会顺利晋升,而且绝对不在少数;有些部门派进来的头儿,竟常常是对该专业最厌恶最痛恨的一类。为小偷叫好、给盗贼加油、痛击弱者、媚富笑贫、『逼』良为娼,诸如此类早已是见怪不怪。试作对联:腰缠万贯的痞子必是地方英雄;巧取豪夺的豪士肯定亦官亦商。再联:手术师麻醉师收取病人红包,本是趁火打劫;假『药』毒食琳琅满目蔚为壮观,阎王爷叹为观止。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有目共睹,本人不再饶舌。我这样举例不是直言胆大,而是战战兢兢:惟恐一朝醒来大难临头,崩溃隆隆,逃逸不迭。我害怕,因为我从根上就是个胆小鬼。
[批驳]
如果说我们以前评价事物还要三七开,那么他这是倒三七!究竟戴了多厚的有『色』眼镜,才能把我们的社会看成这样一片漆黑?完全是信口雌黄,满嘴喷粪,不可容忍!如果说他自以为得意地找了个比喻叫“自由基”,那么他本人就是社会肌体上最大的一个自由基!对这样的自由基,也只有翦除一法,别无他途!
我们更要注意的是他胆大包天,污蔑组织,说什么人渣升迁的问题!试问我们的干部队伍中百分之七十至九十总算好的吧?坏人,哪个专业哪个行当没有,为什么做领导的就一定要个个优良?试问究竟有什么还会比组织更伟大?他竟敢攻击组织,仅此一条,也要判个无期!没有组织即没有一切,他妈的巴子算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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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风气恶化不值得大惊小怪。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正说明一个社会处于激活状态,是一个时期充满创造力和可能『性』的一种标志。这样的时期也许某些人生活起来会相对痛苦一点,但就经济的发展、综合国力的增强来说,仍然还是利大于弊的。在这里我们作为个体,要学会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宽容一些、以大局为重一些。我们需要具备更大的牺牲精神。
前些年即极左时期,我们的社会治安状况远远好于现在,这是事实。但也恰恰是那个时期,我们的经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你讲崩溃,那么你总该注意到那个时期的崩溃了吧?至于一些犯罪现象,也完全不必大惊小怪,我们有专政铁拳;对内部的腐败现象,道理也是一样,要相信我们治理腐败的决心!
同时我这里还想指出的是,对本文作者也大可宽容一些。虽然他说了些极为偏激和不妥的话,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不过你本人也该仔细想想,为什么会在认识上走入这么大的错误和偏差?恐怕追究到最后,也还是个世界观问题、立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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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只要是满嘴仁义道德者,往往都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该文作者何许人也、平时为人及品质作风,需要了解一下。就我所熟悉的文学界思想界之近况来说,批判和揭『露』“道德理想主义”的深刻危害,已经蔚然成风。以至于那些力倡道德者全都体无完肤,平时不敢出门,夜里暗自垂泣,总之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就此而言,此文作者必然不会是文学界思想界人士,不然绝不会冒此等风险。
就我所研究的苏俄文学而言,整天作道德论者最多的要数托尔斯泰,结果一查,是个大地主;再有一个,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则是有名的癫痫病人,即民间俗称的“羊角风”。可见该文作者即便谈道德的本事再大,即便是将他两个人相加起来那么大,也顶多是一个犯了羊角风的地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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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除了指责组织这一部分,其他基本上全是鸡『毛』蒜皮,不足挂齿!真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不自量力、不自量力、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