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穿梭》
一
我认为与林泉和酒城的成功交涉,是我长时期以来最为自豪的一个成就。武早终于待在了我们的园子中。这其中经历的麻烦简直一言难尽……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了,开始了在那座城市与东部平原之间的穿梭。我的频繁归来使梅子感到高兴,她认为我的生活也许从此开始,将发生某些重要转折。她期待着。她说从不记得这些年里我这么多地返回城里……
小宁开始上学了,他背着红『色』的双背带书包站在面前,让我心中一阵激动。虽然岳父岳母他们与梅子分住两处,算是不同的家庭——他们是以那棵了不起的大树为标志的“橡树之家”,而小宁就站在我和这个家庭之间……我很早就发现,自己最初是有意无意地后来却是刻意地将梅子和小宁挣脱那个家庭。也许我的这种努力过于急切了,一度起到的作用正好相反——梅子正不动声『色』却又异常坚定地反抗着……我紧紧拥抱着身负红『色』背囊的小小读书郎,感受着他稚弱而柔软的躯体。有无背囊是大不一样的,一个小男子汉从此就开始了远行。
梅子大概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我的这种频繁穿梭恰是为了最后能够摆脱这座城市。我和朋友们都在为一次长久的迁徙作着精心准备。如果成功了,那么我们的人生就将翻开新的一页,梅子就将面临极其重要的选择了。不过我坚信她在那一天只会走向我们,我们都会成功。
我与吕擎一起找雨子和主编川流会谈。很多非常实际的问题需要探讨,我们深知:只有在各个方面掌握一个准确的“度”,才不至于把事情弄糟。过分的贪图和奢求只会导致失败,这里的确需要忍耐和承受。我把与小城文化界以及葡萄园即将展开的合作与吕擎和阳子详细讨论了,他们都认为把合作敲定的时机已经成熟。
但这期间川流一直坚持所谓的基本条件,且非常苛刻。吕擎却不认为这是川流的主意,说一定来自雨子。“雨子是老头子的精神支柱,这家伙心眼多得很……”我又想起了他与对方那些难以尽言的疙瘩,却没法解释和规劝。我相信他对于雨子的成见大多来自误解。我后来不得不说:凭我的印象,雨子是个十分单纯的人,是一个很温和的“儒雅之士”,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市侩气。我甚至认为在这座城市里,他是极少见的一个优秀分子。吕擎说你算了吧。阳子也批驳吕擎,而吴敏则站在我和阳子一边。这就使吕擎愈加反感。最后他竟然不愿和我一块儿去找雨子。
我独自与雨子和川流会面。结果没什么进展,看来也只好暂时接受他们的条件——只是暂时而已。我想把另一些东西放在未来的合作中去解决。我尝试着对雨子谈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我内心里真的信任他。
我没有错,雨子是可以信赖的。他最后进一步交底说:当杂志转让给你们时,他本人将彻底脱离具体工作;即使成立一个范围很大的编委会,他也不会参加。他要转向出版社的另一项工作。“至于说川流,我相信他也是很要面子的那种人,你知道这一茬知识分子不同于后来——很对不起,我这样说有些不恭,不过的确是事实。”
我心里同意雨子的分析,也很感激他。我一再邀请他和爱人滨有时间到我们的葡萄园去做客。我觉得雨子从情感上真的站在我们一边。谈起这份杂志最终的前途,雨子提了很多建议,他让我们更多地与黄先生接触——“那人有深刻的背景,他父亲是政界的一个元老,虽然现在没有多少权力了,但影响仍然很大。除此之外黄先生本身的交往也异常广泛,别看他那么年轻,却认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从政界到文体界。总之,他肯定能帮上你。”
雨子的话让我又想起那次奇怪的聚会。那一次留给我的除了好笑,就是荒诞不经和难以化解的疑『惑』。不过后来想想,一个少年如此气派地调动起很多浅薄的和不那么浅薄的人物,也该有几分道理、几分奥妙在吧。而且对于黄先生,雨子肯定知道更多的事情,他不会随便说说而已……
从雨子那儿回去后,我一直想与吕擎一块儿去找黄先生。可是当他详细听了我对这个少年的介绍之后,鼻子一哼说:“我才不与那些小混子打交道。”我强调说这只是一种了解、一种探求,是为了我们的杂志,再说也不可能对我们构成什么损害。可他还是坚持说:“他只能是个骗子。他那一伙也是。”
吕擎有时过于武断,也太苛刻了。
最后费了不少口舌,甚至说了那个打印本就是黄先生找人批驳的——吕擎终于勉强同意去见黄先生。不过他还是说:“这个年头骗子太多了,你会发现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骗子——本来满怀希望地信赖了一个朋友,不久就会发现这个朋友也是个骗子。有的乍一看还蛮像个书呆子、事业狂呢,全身心投在自己的事业里,可日子久了,大不了还是个骗子。骗子太多了,老让人失望、害怕,弄到最后连我们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了——我们是不是骗子啊?你说这个世界可怎么得了?这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他正这样咕哝时,吴敏来了。我发现她比先前消瘦了一点,大概在那个店里做老板娘也不容易——不过她显得更有风韵了,开敞的额头下一对黑眼睛更加『迷』人。这使我想到了雨子对她那个店的频频光顾,以及他关于美的一些独特理论……当杂志办起来时,吕擎绝不会把她一个人放在城里的,因为他不放心雨子:吕擎对那个沉着的、总是微笑的人最为厌恶;吴敏对他所有公允的评价,在吕擎听来都难以容忍。吴敏这会儿很详细地询问了葡萄园的情况,对它的一切特别在意。她是个非常精明的人,问这一切,无非在为自己和丈夫的未来做一些权衡和打算。我想这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必要做的。我曾让梅子在我离开的日子多与她接触,一方面是化解寂寞,另一方面也为了让这样一种『性』格和世界观对其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吴敏诞生在一个小城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在严酷的年代里回去的,我想正是她父亲宁静、深深的孤寂,给了她气质上许多特别的东西。她的温文和柔肠是任何女人都难以匹敌的,它们配合了那副微黑的面容,简直有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
二
我和吕擎找了黄先生。半年不见,这个人好像又成熟了许多,背头梳理得更为齐整,头发留得也更长了一点。奇怪的是他穿上了一双中式棉靴,这与他结起的领带和身上的高档西装很不协调。刚进门时我们在客厅里等了许久他才出来,脸『色』很不好看。老『妇』人小声告诉:黄先生正生着气。原来,黄先生刚才还在里屋用电话训斥一个人呢,这人正是那个偷书的小济。他气冲冲地嚷着,砰一声扣上话筒,出来了。
他抑制着心中的愤怒与我们握手,把我们让到对面的沙发上。老『妇』人端来两杯绿茶。
我和吕擎喝着茶。黄先生也呷了一口,两手抚着自己的膝盖。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在蓝『色』的地毯上踱了几步,然后又坐下。
老『妇』人回到客厅里,俯在黄先生耳旁咕哝了几句,他立刻大着声音说:“让他来!”老『妇』人小声说:“客人们?”“不要紧,让他来!”
老『妇』人出去了。一会儿,外边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黄先生大仰在沙发上,拖着声音说:“进来——”
一个人探头探脑出现了。这人马上引起了我的好奇:大约有四五十岁,长得矮小,干瘦干瘦,胡须发黄,稀疏的头发,有点贼眉鼠目的样子。他两手用力地往下垂着,见了黄先生,碎步往前移动一下,然后低头哈腰站着,像一条饿坏了的狗。
吕擎脸上泛着笑意。
黄先生好像只面对这一个人似的,冷冷地问:“出来了?”
“出来了!”
“你干得不错呀。”
“黄先生,你知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我一切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开始的时候……可是到了第二天才……”
黄先生轻轻地嘘气。对方的唠叨停止了。黄先生好像这才记起有他人在场,看了看我和吕擎,喝了一口茶。
我示意吕擎站起来,说到外边门厅里去一会儿,请他们先谈事情。谁知道黄先生很大方地把胳膊挥动一下:“你们请坐,”然后又指一下面前的人说:“你继续讲,简要些。”
那人吞吞吐吐。黄先生来了气:“说嘛!这都是我的朋友,说说不妨。无非就是偷一本书嘛,这有什么了不起!”
我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小济”,是那个因偷书入狱的人。
“……第二天停电,这倒是个机会,我想屋里安的那些警报装置也不会响了。我从前一天敲掉玻璃的那个地方爬进去,可没想到他们养了狗——过去是没有狗的……”
“你为什么不搞清楚?”黄先生厉声问。
小济慌慌点头:“是啦是啦,都是我的疏忽大意。”
“说得轻巧。你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小济差不多声泪俱下了:“我辜负了您的栽培,知道坏事了……可我进了局子,无论受怎样威吓折磨,也闭口不提您呢,千辛万苦我都能忍,就是不能连累黄先生。黄先生待我恩重如山……”
黄先生烦躁地用手拍拍桌子说:“滚去。”
小济往后退着,点着头,退出了客厅。我听见他在那边与老『妇』人小声说着什么。
黄先生指着合上的门说:“这家伙办事就是不利落,我让他去取一本书……”
我听了心里发笑:这个“取”字用得多么巧妙。
“他却把自己给搞到了看守所,笨手笨脚,就为了一本书!判了三年!我托了很多人,找上李大睿,结果还是搞了个监外执行。这些王八蛋,我总有一天给他们一点颜『色』瞧。李大睿毕竟出面了呀,他们应该高抬贵手了是吧,结果还是监外执行……”
黄先生骂着,鼻子开始抽动。我脑子里再次闪过了那本《驳夤夜书》——最近虽不能说读得如醉如痴,但总算颇受吸引……我们接着扯起了别的,待他情绪好一点就谈起了刊物的事。他吸了一支烟,那支闪亮的烟嘴吸引了我的注意:碧绿『色』,中间有一个圆圆的东西,他每吸一口,它都要飞速旋转一下。他这时把烟嘴取下来,朝前伸了伸比画说:“办份杂志有何难?不就是印一本书吗?”我解释它跟印书不一样,它必须有刊号……黄先生笑笑:“印书也必须有书号啊。”
我再次跟他解释:一本书与一份杂志管理上的区别,如定期出版、有关部门的批准,等等。
黄先生嘻嘻笑了。这时我才觉得他像一个孩子。他站起来:“你们知道吗?我刚才讲的李大睿,就是城里最有名的个体书商,他一个人包揽了南北几座城市的出版和发行。”
我知道有很多个体书商具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他们与出版社合作,搞来大把的书号,然后出些畅销书之类。我们都知道这个体书商,他势力极大,听说如今除了做书,还经营起地下赌场和纺织业之类,已经是个亿万富翁。我看看吕擎,说对这个人已经是久闻大名了。黄先生拍拍沙发扶手说:“李大睿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不是他,换了别人,十个八个也进去了……”
我看看吕擎。
黄先生接着说:“因为什么?他舅舅就是牟澜,你们知道牟澜吧?”
我们不语,只听下去。
“本来牟澜就能把小济这点事罩起来,坏就坏在另一些人也『插』手,事情就夹生了。有一次连李大睿也差点给抓起来。那一阵风紧,结果还是『逼』得他花了这个数——”
黄先生竖起五个手指。
“五万元?”
“五万?五十万!”
黄先生说五十万在李大睿那里是九牛一『毛』。他进一步证实:李大睿如今已经有了上亿元的资产,一排豪华轿车,几处大房产,其中有一处最棒的别墅群盖在市郊。
“我姓黄的比他就不算什么了。不过我的老爸也帮过他的大忙,我的话他还是多少听一点的。你们要办杂志,如果信得过,我可以找一下李大睿,让他找找牟老。”
三
我明白,如果李大睿肯帮忙做点什么,事情当然好办多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就得跟这个人建立联系——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看吕擎,他正皱着眉头,发出满意的哼哼声。那人是神通广大的,据说手下还有一帮十分能干的人,他们与各『色』人物都有关系:官场、黑社会,更不用说所谓的文化界了,几年来已经织成了一张网。以前听说过一些蛮有意思的故事,如这人最早起家的时候,一些写黄书的枪手都是他的座上客,特别传说他有一个天才的小姨子,叫“小煤”,就是这样的好手,刚刚十八九不到二十岁,却能写出非常老辣的黄书,让人人读了都难以忘怀,比戒毒瘾还难——开始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李大睿的这个秘密武器,后来却越传越神。小煤在文化出版界渐渐成为一个传奇:什么黄瘦纤细,弱不禁风的仙女;什么出语惊人,才华横溢,立马可待,等等。这种传说曾让阳子入『迷』,他说:“有一天我非要看看这个人物不可。”又说:“我真想画画这样的姑娘……”他说过这话不久又沮丧地告诉:“不必看了,人家万磊早就下手了,那叫先睹为快……”李大睿自从发财以后就变得五毒俱全,但常说的一句话从来没有变过:“要对得起舅舅。”他搞女人、搞不法生意,都说“要对得起舅舅”……这个人一度非常张扬:有人看见他夹着一麻袋钱等红绿灯,说要去银行存款……传说归传说,我一直读的那些文字如果真的来自他,那么这个人会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许多。
到底找不找这个人呢?我与吕擎交换着目光,在黄先生的客厅里沉默。吕擎的目光告诉我:当然!黄先生吸着烟,笑眯眯的。我发现这人情绪变化很快,刚才还怒不可遏,这会儿已经悠然自得了。我突然记起另一件事,很想问问他的职业——此人就坐在这套宽敞的房子里,与书为伴,而且家里还有一个上年纪的女仆……这真是奇怪,算是一个稀罕之物,一个从少年时期就走入了神秘的异人。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因为这会显得非常唐突。他吸着烟说:
“你如果同意走这门子,我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约了时间就能见他了。一般人他是绝对不见的。”
我正迟疑,吕擎却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
“黄先生,您自己认识牟澜吗?”
“牟澜?我怎么会不认识!这个牟老头有时还亲自上门来看看我的书呢,有时留下吃饭,让我陪他喝一小杯葡萄酒。”
我一听到“葡萄酒”几个字,马上想到了武早。
“你喜欢喝葡萄酒吗?”我问。
“我喝的都是一些很好的葡萄酒。”
“什么葡萄酒?”
黄先生好像不屑于讲。他笑了笑,那种冷冷的笑大概是担心别人听不懂吧。他不知道我有一个酿酒师朋友。
“我喝干葡萄酒。马尔洒拉……”
“它是西西里岛产的一种干白,劲道很大,有一种树脂焦油味儿。”
黄先生站起来,望着我。后来他有点突兀地坐下,咕哝:“我认为马尔吴瓦西更好一点……”
“那是希腊东海岸出产的,很香,但不甜,劲儿也很大。”
我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黄先生显然兴奋了,他在蓝『色』地毯上踱起步来,又走到我的身边,拍拍我的肩膀,想说什么又止住了。我想这个黄先生好比放在瓶子里老熟的葡萄酒——他到了我们这种年纪会变成什么味道呢?武早说有一种高级葡萄酒,为了取得那种黄颜『色』而又不愿放在橡木桶里老熟——那样就会损失掉一些酒,只得装在玻璃瓶里,在瓶中扔上几块橡木片……我想这会儿该和吕擎给这个小家伙扔上几块橡木片了。
接上去我又谈起了很多世界名酒,把这小子震了一下。吕擎又谈起了牟澜的事,坚持让对方亲自为我们介绍,这样就可以免去那个中间环节。黄先生说:“为你们两个做事情我可以亲自出面,不过实话实说,如果难度太大,恐怕就得李大睿帮忙了。”“为什么?”“牟澜是李大睿的舅舅啊,再说他还要依靠这个外甥。”
我惊讶地与吕擎对视。
黄先生说:“看起来牟澜是李大睿的靠山,实际上牟老真正依靠的是这个外甥,要每年提供给他几十万元零花钱……如果李大睿一定要为你们办成这件事,那就一定能办成。”
看来他把一切都讲给了我们。现在我对这个黄先生多少有点好印象了。我们最后决定,还是先找一下李大睿。黄先生立刻进屋拨电话,未通,只得再等一会儿。黄先生对我们东部平原上那片葡萄园很感兴趣,说如果有时间的话,也要去那儿“旅行一下”——这时我终于有机会问黄先生做什么工作了。他梳理了一下头,重新续上一支烟,语调慢吞吞的:
“我原来在建委资料室工作,喜欢搞搞资料。图书工作是后来呢,我身体欠佳,就在家里养病了,还兼了一个足球俱乐部的顾问……”
吕擎发出了奇怪的屏气声。我回头一看,知道吕擎在努力忍住笑,这才发出了那种声音。我问黄先生:“什么病?”
“哦,严重的咽炎,”他左手食指顶一下张大的嘴巴,“我每天都往里喷一种『药』粉。这些年下来好一些了——过去我跟你们谈这么长时间话根本不行。”
我让黄先生多保重,主要是保重嗓子。黄先生摇了摇左手,说:“习惯了,什么事情都有个习惯的过程。”
吕擎故意凑趣说:“那你不停地吸烟可不好。”
黄先生的脸庞转向他:“你错了。我讲过,什么都是一种习惯的过程。”
吕擎站起来。黄先生不安地瞥了瞥他。我发现黄先生实际上是很喜欢客人的,他这个年龄根本耐不住寂寞,喜欢热闹。他大概担心吕擎突然离开吧。原来吕擎要参观一下黄先生的书——对方听到这个请求两眼飞快地、愉快地闪动了一下:他也是很喜欢炫耀的。“可以的,对你们这样的朋友,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用食指叩了叩桌面,老『妇』人出现了。
“你打开书房,请两位客人参观一下。”
老『妇』人取出了一个石榴红小木盒,从木盒里提出了一把钥匙。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去。
我见过这间书房,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惊讶。吕擎倒是一进门就吆喝了一声:他是个喜欢书的人,父亲是一位大翻译家,藏书也算多的了,可那书房比起这儿就显得寒酸了。他家最多的是古书和外文书,而这里却是一排排套书,都是漆布精装,在灯下闪烁着高贵的华彩。吕擎贪婪地看着:没办法,喜欢书,这同样是一种血脉里的东西。他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种沉醉的状态。他看得很慢、很细。
一会儿黄先生在门口说:“接通了。”
我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接通了?”“李大睿接通了,我跟他讲了,说有两位同道要去打扰一下。”
我们这才醒过神来。黄先生说:“我跟他讲了杂志的事情,我说需要找一下你舅舅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家伙在电话上哼哼着,我说冗言务去,一定要给我应下这个事情……还好,他最后在电话上下了个保证。你们可以在适当时候给他回个电话,号码是……”
他好不容易啰嗦完。我们急于知道的结果终于有了,这多少让人高兴。我们继续看书。
四
我想和吕擎去见李大睿,他却犹豫起来,后来又说先让阳子去打听一下。“怎么打听?”“就是远距离了解一下。”“你该不是让阳子代我们去接触他吧?奇怪,你最先推荐的人,这会儿又拿捏起来。你知道他不会和阳子谈什么的。”“我明白。不过还是先让他去吧。”吕擎有点懒洋洋的。我知道他这个人有洁癖——他一直像害怕病菌一样躲闪着一些人,见黄先生已经是勉为其难了。我叹了一声。
阳子倒乐于接受这个任务。他一口答应下来。隔了几天他回来了,见了我兴冲冲地说:“那个家伙现在已经发了大财了。”“这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恐怕你们想不到。他如今在南方北方都是有名的一个大发行商,在全国建立了一个了不起的发行网,南到海南岛的三亚,北到黑龙江的漠河……国营几个大的图书集散地,比起李大睿也是小巫见大巫。一般人的胆子可不行。他别的生意也做得蛮好,鸡蛋已经不装在一个篮子里了;他现在运转的书已经让人眼花缭『乱』了,比如说手头的这三本,就可以净赚几百万……”
阳子从挎包里掏出了三本。一看封面就知道是什么货『色』,这种书在海滨小城、在各地的书摊上比比皆是。不过眼下这三本书的名字好像很陌生:《艳女志》《呻『吟』记》《吻剑》。封面都很花哨,画了女人,女人眼睛上都描了一点绿『色』,头发是黄黑绿三种,多少像妖怪。
阳子笑着问:“知道这三本书的作者吗?”他看看我和吕擎:“告诉你们吧,都是小煤的大作。”
我们笑不出。
“小煤是他的秘密武器呢!她从一开始就是公司的台柱子,如今更是。没有她,公司现在会差很多……这可不是夸张。南南北北,只要一听‘小煤’两个字,书商头上的卷『毛』都竖起来了,二话不说就大批订货!这是真的,市场有铁律,小煤是多少年畅销不衰的公司法宝……”
吕擎的样子简直要哭了。我则用心听着。
“李大睿与所有书商不同的地方就是这个秘密武器。别看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文笔奇峭,想象也特别……像这三本书,五十多万字呢,我小半天就看完了,痛快啊,一看上去就挪不开眼。她怎么懂得那么多?太多了呀,怪不得万磊老讲她是一个‘小天才’、‘绝代小佳人’。他以前设法领我去看过,没什么特别的呀,长得黄黄瘦瘦,说起话来像蚊子一样,整个人风都能吹倒,胸脯平平的,一点魅力也没有,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摇摇摆摆。腰倒是细,只一拃——一个小病人儿,怪可怜的,老天,就是这样!”
我在阳子的兴奋絮叨中随便翻了翻书,净是一些恶俗的字眼。我把书推到吕擎面前。书的名字很歪,颇合一些人的胃口。我心里疑『惑』的是,在几年前她就在炮制这一类东西了,那时她还是多小的孩子啊,她究竟是怎么写出类似的东西并制造了南北大畅销呢?还有,我们的大地上真的有如此庞大的恶俗之胃、饥渴之腹,它们一齐张大了等待,等待着消化这一摊污浊?既可怕也可疑,但巨大的销量却是最好的证明。天哪,无以疗救,没有办法,这是一个现实……我看看吕擎,他绝无翻动的兴趣,只是吸着烟冷眼相看。
“在他们那一行里,谁都得佩服李大睿的这个小姨子。她就是他最好的搭档。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儿,谁也离不开谁。这其实是书界里都知道的……”阳子还在唠叨。
“是啊,你听,”吕擎看看我,嘲弄地说,“这才是‘书界’呢!”
我在想:是的,李大睿和小煤在一起,就可以更多地体验无耻之境。小煤只有不到二十岁,李大睿可以从容地传授。我觉得世界真是有趣,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既有梁先生、黄先生和聂老,还有李大睿和小煤这样的人物。
阳子又想起了万磊活着的时候,说:“万磊那时曾有个‘雄心壮志’,那就是‘打下小煤’。万磊谈到女人从不用‘征服’两个字,也不用其他字眼,只用‘打下’。他动不动就说‘打下’这个‘打下’那个。万磊看上去是个放浪形骸的人,其实还算比较严肃的。他的死也绝不仅是因为情杀。真的……”阳子说到这里无限感慨:“这个世界啊,这个世界啊!时代发展到了今天,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会发生——看来毫无瓜葛,毫无必要——有时却真的能发生点什么……看吧,一个绘画天才谁也没有招惹,可是……嗯!咔嚓!”
我和吕擎一声不吭。阳子又推论:“万磊之死说明,在人『性』的深层、生命的深层,他的存在已经大大地激怒了一些旁观者——有时可能与这个旁观者相隔千里万里、隔着重洋、隔着一个宇宙呢,可是天才的光芒还是辐『射』到对方眼里,让他夜不能寐,牙齿咬得『乱』响,最后就来干涉你了——这干涉会是各种各样的,当然最厉害的一手就是把人连根除了……”
我发现阳子最近有点憔悴,这会是因为忧伤吗?万磊以前总是从一个固定的方向寻找原因,他一看到阳子发蔫就说:“阳子被小涓给搞垮了,你们看吧,他被她给整惨了——她用了什么手段呢……”我这会儿在想,他眼前的憔悴肯定与万磊的死有关。阳子说过:天一黑他就要把门闩上,“那帮家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手了,他们专杀青年画家……”
吕擎吐一口烟:“一个人整天担惊受怕,即便是个天才也很可耻。”
阳子愕然地看着吕擎。我把话题引开,问阳子:“你到底认为这三本书写得怎样?”
“你自己看吧,你得承认她有些高招——一个‘黄『色』天才’吧。”
吕擎说:“什么狗杂碎。不是这个把那个干了,就是那个把这个杀了……无耻的人只会冲着暴力和『性』使劲儿。”
我想不仅是黄『色』书籍如此,那些所谓的名作、把评论家搞得半死不活的东西往往也是这样的货『色』。
吕擎叹着气,说我们最不该打交道的,就是这样一伙。
阳子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到了鲜花和粪便交融的时候了,不要嫌脏,人一旦染上洁癖就得饿死。“再说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动物,两重『性』、矛盾。就像万磊说的,一个女高音歌唱家才华横溢,可能还是一个破鞋哩;一个道德家同时又是大贪污犯;有人是举世闻名的大慈善家,可能同时又虐待自己的父母;最勇敢的士兵,说不定还起劲地搞同『性』恋呢……”
万磊这话说得倒是透彻,我马上想到了正在看的那本小书,它始终让我怀疑:至少有一部分出自吕擎的不眠之夜……可惜万磊不让人喜欢,又死得太早。想到万磊,无论如何我的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在我眼里,这个家伙并非一无是处,不仅有才华,而且也有拼劲儿。有一次他为了画一套画,关在屋里一个多月,几乎不洗脸不洗澡,饿了只随便啃点东西,那幅画作完了,出来时差不多人也要半死了……在其他方面也常常让人吃惊,比如说他到底为什么极想接触小煤,就是一个秘密。阳子说万磊想通过小煤接触李大睿,让这个腰缠万贯的家伙给自己出资搞一次大型画展。万磊与阳子不同,很热衷于画展。再说他别的方面也很需要钱,很嫉羡李大睿的花钱如流水,带着小煤或是其他女人出入这个城市最高级的场所,还常常约一些朋友找好玩的地方,玩腻了拔腿就走。有一次李大睿听说城南郊的大水库边上建了一个水上宾馆,就约上几个人到那里去——那一次小煤也把万磊叫上了,他回来告诉阳子,说那个李大睿阔得啊,简直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他们住在水上宾馆,要用宾馆的游艇玩,可不巧这游艇正用来接待一个外国旅游团。李大睿火了,说非租这条游艇不可,就直接提了一个挎包找了经理——事情于是成了。他那一下就扔了十来万。李大睿出差,如果不是自己带车,都是把整整几间软席全包下来,两边都要住上自己的弟兄。他喜欢开飞车,无论城里城外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关卡对他不是畅通无阻。这一切都靠钱……但是万磊接触小煤的真正原因,阳子说绝非是钱的问题——那到底又是什么呢?
我们分手时,我带回了这几本书,想看看弱不禁风的小人儿写出了什么。
小宁非常喜欢这几本书的封面,他还不怎么识字,只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梅子瞥了一眼,马上从小宁手里把书夺下来,“你怎么能带回这些?你昏了吗?”“不要紧,他反正看不懂文字。你看,画了这么多美女,让他看看也不会有太大坏处的……”
梅子真正恼怒了。她把那几本书扔出了房间。我笑着又从外边捡回来。
晚上,我真的开始研究这本书了。我看得很粗。有些片段写得蛮有趣味,蛮生动。我不得不承认,这本书的作者长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小脑袋,这个小脑袋的沟回曲折特别多,应该说极有才华,可惜只配挨一顿臭揍。如果有某位道德家被书中的什么撩拨起来,用拳头照准她的小鼻梁来一下,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想这些东西任何人看了都不能无动于衷。神奇的艳女,『性』格虽迥然不同,但个个长于调弄男『性』,而且嗜好怪异……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人儿,究竟是怎么拥有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还有,她记录的那些痛苦而焦灼的呻『吟』,那些长久不息的苦念,又是怎么回事?人世间这些诠释不尽的隐秘,她又是怎样捕捉和记录下来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谜。我想如果是一个对人『性』葆有好奇心的人,真的应该见一见这个奇怪的作者。
我仍然约吕擎去找李大睿。他沉着脸不说话,抬头看窗外那棵老槐树。那棵树上曾经绑过那个老翻译家。儿子大概在想当年的情景,耳边又听到了噼啪作响的皮带声……那是一个读书人,一个真正的大学者,在国外生活了好多年——本来一切都挺好的,四十年代末心里一热就兴冲冲地回来了,回来搞“建设”。一个手无寸铁的白面书生能搞什么建设?不过是用那支笔介绍了许多名着,呕心沥血做个不停。后来人就因为这个不愿饶恕他……在受尽了各种各样的污辱之后,又把他从这个小院里驱赶出去。老人最后是冻饿而死的——我又想到了小煤的书,它如今居然可以印出,可以堂而皇之地摆放在书店以及大街上,简直不可思议。时代真的不同了,前一个冷酷得令人恐惧,后一个腐臭到让人掩鼻。但不同的形式显示了相同的内容,这就是丑陋和野蛮的力量、残忍的力量,它们无所不能……院子里的老槐树开始脱落叶片,准备迎接严厉的天气了。它看上去与大街上的那些老树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它的躯体曾经与另一个不幸的躯体紧紧相挨,亲眼目睹了小院里的惨剧……
吕擎说昨天晚上母亲又跟他谈了很久。话题一如过去——为了让你留校妈妈费了多少心啊,你却一年年晃悠下来。“妈妈的下半辈子一直在整理爸爸的遗着,健康都给损害了。她只能从这种工作中得到愉快和安慰。可我一想爸爸这辈子,还有他的那些朋友,心里就害怕。这棵老槐树绑一个爸爸就足够了……他的眼睛还在望着我呢,这目光其实是拒绝我,不让我走近。他真的在让我离远些……妈妈说一切都过去了,我说没那么容易,永远都不会过去,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我相信父亲的灵魂升到高空的时候,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那个遍体鳞伤的躯体……他的灵魂一定是带着一点残酷的幽默感离开的。我才不会做一个戴着眼镜、面孔苍白、心地善良、永远敏感却又永远无可奈何的人哩。我得想法让自己变得粗蛮有力……谁能让我轻信?这已经很难了。”
是的,我们这一代都不再轻信,可又心有不甘,问题就在这里。我想说:你父亲那一代太严肃太天真,一生都想举着火炬,可那些在火光下走路的人却要解下腰上的皮带狠狠地抽他,直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怪谲,你看那几本黄书,你能相信一个小女孩会写出这样放『荡』曲折的小书吗?你父亲在整个学界都享有威望,他的智慧和才华,还有他的善良却不被容忍;反过来一个下流邪恶的小女孩在这个世界上却能够纵横驰骋……我说:
“我们去吧。”
“去吧,可能我们天生就是要与这伙人打交道。我想咱们混得可真不简单,跟这样的人走到了一块儿,不错,挺有出息——是的,我们活得不能太拘谨,不能缺乏幽默感。再说他要变着法儿出那个打印本,干得不错。我们去吧。”
他笑着看我。我觉得他笑得很诡秘。
五
李大睿电话上的声音很随和,不知怎么却使我们有点扫兴。见面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听黄先生讲,他在接待那些外地书商、指挥旗下的实业时,都使用了边边角角的时间——他总是把每天里最好的一段时间用来游玩和娱乐。而他这次与我们见面的时间正是上午十时,这该是“最好的一段时间”吧?那么对方是想和我们娱乐一番?
李大睿电话上说要用车子接我们。一会儿真的开来了一辆蓝『色』轿车。车上没有任何人,只有司机自己。车子走到半路响起了呼叫的声音,司机随便咕哝了几句什么。我在想李大睿这种人:不停地跟生活开玩笑,生活也就对他『露』出了笑容。而另一些总是对生活板着面孔的人,就会挨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话筒又响起来,那个司机呜哩哇啦讲着什么——好像是几句外语,对,他讲的是英语。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这才配给暴发户开车?汽车开得飞快,一会儿驶进了一座有雪松的庭院,在一幢小楼跟前停住了。这可能是李大睿城区的一个住处,而更复杂更高级的一处别墅群还在郊外。
原来这儿只是他用来办公的地方。有个黑黑的胖子站在台阶上,司机朝他点点头。黑胖子走上前来说:
“很高兴认识你们,黄先生给我讲过多次了……”
我愣了一下:“您就是李大睿先生吗?”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真的是他。这个人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西装革履,而是穿了一件宽松的衣服。不知为什么我一眼注意到了他的鞋子——那是几万元的进口名牌,上面沾了一点泥巴,没有好好擦过。他跟我们紧紧握手,动作有力,只利落地一握,然后朝大门一摆:“请!”
屋里有些阴。铺了厚厚的地毯,门厅走廊都是。穿过走廊,来到了一个客厅。这个客厅比黄先生的客厅要阔气一些,可也比那个客厅脏一点。吕擎扶了扶眼镜,刚坐下不久就赞扬起那几本黄『色』书来了,让人忍俊不禁。但吕擎故意闭口不提另一个小册子——那部打印稿。赞扬声中,李大睿竟然毫不隐讳地说:
“这是我小姨子写的!”
他神闲气定,不像是幽默。正说着,一个脸『色』苍白、个子不高,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子从一个角门里走了进来。她怀里抱着一只猫,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一开始真的很容易被误解,以为她见了生人发慌;但后来才会明白:这只是一种特殊的意态姿容以及目光,是那种特殊的女子常有的某种慌促神『色』。不过她的眼睛在这张极为苍白的脸庞上显得实在突出:特别清澈、特别黑又特别大,像闪电一样明亮。
我们的目光全被她吸引了,不由得一齐去看——她大概就是那个小煤了,不过这么快就见到了她,这有点太出乎预料了。让我们马上失去悬念的是李大睿接下去的一句话:
“小煤,过来啊,刚才这两位先生还提到你呢。”
小煤朝我们友好地点头,娇弱非常的身子颤颤地走来。李大睿给我们一一作了介绍。她一只手揽着猫,另一只手伸出来。这只手小得像猫爪,柔若无骨,五指收缩时让人想到一枚小小的白『色』橡皮球:我们面对的仿佛是一个精灵,或古代传说中被精灵缠身吸附的少女,一个被生活中某种隐秘的折磨害得不堪忍受的生命。
她在一边坐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旁若无人、急匆匆地记了几句什么,然后就抱着猫站起来,点点头走掉了。
“她很忙。”李大睿说。
接着我们开始谈实际问题——对方进入很快。对他来说就像平常谈生意一样,放松得很:“本来嘛,我是不愿接这种活儿的,你们知道我很忙。我没有心思为这个跟舅舅打交道。可是黄先生讲了,说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我非常崇拜有学问的人。”说到这儿他很真诚地向我们点点头。我注意到,他脸上那种嘻嘻哈哈的样子果然没有了,变得很严肃:“我原来是做教育工作的,后来就转了行。可我就是尊重你们搞学问的人。”
吕擎说:“对不起,更正一下,我们都不是搞学问的。”说着指一指我:“他现在是个体户,种葡萄;我前一段也辞职搞过家用电器店。”
李大睿笑了起来,说但愿我们能合作得挺好。我们详细地谈起杂志的情况。李大睿说:“如果把杂志转让给你们,那个老川流不会甘心。他提的条件很苛刻吧?”
我把川流的条件讲了一下。他拍拍腿:“我估计嘛,有些老家伙临死是要咬一口的。实际上他们的杂志早就该死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我说:“川流老师还是很有威望的,他挂一下主编,可能对杂志也有好处,他不会过多干涉的。”
李大睿笑了:“你太天真了,那要看什么时候,气候一转,他还是要把杂志抓在手里,那时候他又该强调‘主编负责制’了。杂志是你们救活的,反过来受气就太不值得了。”
吕擎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们也留了一手。”
李大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吕擎。
吕擎说:“我们要跟他订一个合同,合同上写清楚,终审权在执行副主编那里,而且这个杂志的名字也要改。也就是说,杂志过去的历史就此结束。”
李大睿嗯嗯着,说不过得请舅舅帮一手才行——“他如果认了这事儿,他就会为你们『操』办。”
我很快接上他的话:“那当然,所以我们才来找您帮忙。”
“我是一个生意人,实话说吧,我答应给你们做这件事是看在黄先生的面子上,我以前欠他的——这样讲吧,做生意是不能搞赔本买卖的,是不是?”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心里暗暗纳闷:这个家伙已经是亿万富翁了,有这么多资产,还要从我们身上榨点什么?
“我不过是想借杂志社的牌子,在那个海滨小城搞一个发行部,让它辐『射』整个半岛地区——我们会派人去经营,或者你们杂志社再出一个人,但管账的要是我们公司的人。”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家伙真是滴水不漏。还好,要求不高。他说:“如果你们同意这样,牟老这边由我去做。”我心里一阵高兴。我在想,发行部只要宽脸答应了就成,这不是问题。我担心的是另一方面。我说:
“只要发行部不惹麻烦就行,比如说,像《艳女志》什么的,我怕它会影响我们的杂志……”
李大睿站起来:“那当然了,有『毛』病的书都是走另一渠道,公开的发行部是不会搞这些的,这个你尽管放心。”
我舒了一口气。
《菊花广场》
一
为了杂志的事情,我不得不在这座城市久久滞留。这段时间我尽可能地帮助梅子,真想把家里的杂事一口气做完,以填补心中的亏欠。我把小窝内外的卫生好好打扫了一遍,买柴贮米,忙得汗津津的。剩下的事情就是每天辅导小宁的作业了。
这使我感到了无法言喻的幸福。我在忙做父亲应尽的一点责任。这之前我曾多次同梅子商量,建议把小宁接到葡萄园里,那里也有很好的小学:园艺场子弟小学,肖潇就是一个最优秀的小学教师,她完全可以把小宁带好……梅子一口回绝。
事后我才想过,如果把她一个人留下来,那就太孤独了。不过他们母子俩厮守一起,仍旧也是一种孤独。在这座城市之外,每至半夜想起这一切,会觉得这个世界格外寒冷,一家三口理应围在一块儿。可是我又无法停息……转眼鬓角生出了白发,已经没有时间等候和观望,而是要举步快走。
在城里停留的日子里,我该是一个最好的丈夫和父亲。除此而外,我当然是为了那份杂志奔波。那些长时间没有接触过的朋友都被我找到了。“到底为什么要办它?赚钱?”一些朋友这样问。面对这个被一再提到的问题,我真的没法回答。我只能说:赚钱不太可能。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让人头疼的糊涂蛋,一个大傻子——这样解释总可以了吧?我内心里的真实渴望,向谁诉说?
我的心无法闲置,否则它会滋生出一片空白——它将越来越大,形成一个难以充填的空洞。无论是在这座城市,还是踏出这座城市的边界,心的闲置对我来说都有一种恐惧感,它让我害怕。漆黑的夜晚,每当我发怔时,梅子总要深深地看我一眼。当我用目光去寻找她时,她却把脸庞躲开。深夜,我们睡不着时,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刻。
有时她睡着了,而我一个人躺在那儿实在难受,就披上衣服走出去。我像在葡萄园里一样,想感受一下湿漉漉的夜气,看一看满天的星辰。可是走出屋子才明白,这个城市的空气永远是焦干的。远近的嘈杂像浮满了脏沫的『潮』水一样围拢过来。自行车和汽车拥在一起,还有进站火车的鸣叫、铿锵的车轮声和巨人叹息似的喷气声。整个城市都不堪重负,都在呼号和呻『吟』。如果那个小脸焦黄的女子能写出这座城市的呻『吟』,那该有多么深刻多么丰富,可惜没有。
在这样焦灼难忍的夜晚,在朦胧的星斗下,我最难以回避的就是那一对目光、那一声追询……此刻我好像又面对着它,听到了轻轻的呼唤——那一天我正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手里提着一个帆布挎包,穿过一条曲折拥挤的小巷子;眼前开阔起来,人流也疏了。我停住了脚步,倚在了一堵墙上,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自己靠在那个小广场的铜雕基座上!我打了个愣怔,抬起眼睛——从这儿向右一拐就是那条巷子……可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到她那儿去,我只是随便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
我怕被什么灼伤似的,赶紧离开了它。我匆匆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有一个小花园,那里,满园的菊花正在盛开。是的,我今天只想看一看这满园的菊花。
菊花发出了浓烈的『药』香味,我蹲下来,伸手抚『摸』它们。我在小花园里待了很久,然后离开。还像来时那样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可转了一圈,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铜雕前。
就在当天夜晚,我又去寻找那片盛开的菊花——它们似乎不像白天开得那么旺盛了,只隔开了这么短的时间,它已经开始衰败……多久没有见到她了?我扳着手指,算不出。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这样大了。我想不出她的样子,也不愿看到她。一个孤单的人,一个孤儿。是的,由此我很容易理解:她为什么急着要回家。我害怕自己伤害了这样一个孤儿。
我在极度痛苦时,曾在阳子和吕擎面前发出了呻『吟』和自语。他们一声不吭。有一次阳子忍不住了,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在葡萄园的这些年里,她开始与一个大龄男子来往了。那人我了解过,是机关上的一个副处长,他为她离了婚,正苦苦追她呢。他们现在很密切了。有人照顾她了,你可以解脱了。”
这个焦干的夜晚,我在街头踟蹰,望着满天星星,倾听着自己的心音……
二
小涓经常来找梅子。我注意到,小家伙不像过去那么活泼,好像突然就学会了沉默。但她比过去更注意打扮了,再匆忙也不忘把脚指甲染一下。天有点冷了,她还穿着凉鞋,修剪得很好的、染得金光闪闪的脚趾显『露』着。梅子对她一直喜欢,两人在屋里很亲热地讨论着什么。我听梅子有一次问她:
“阳子忙些什么?好多天没见了。”
小涓立刻说:“别提那个家伙了。他是个伪君子,假豪放。他太坏了。”
“嗯?他欺负你了吗?”
“这个家伙像土匪一样。他太坏了。”
我走进去时小涓正伏在了梅子肩上,抬起头时已经满眼泪花。
我一直没有吭声。她转过脸来看着我:“你是怎么成熟的?怎么成长起来,怎么……”
“我并没有成熟,也没有怎么——在这方面我们都一样。”
小涓背转身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的话。我觉得你把我当成了小孩子。这一次我可经历了一些你想不到的——残酷事情。”
“是吗?也许它并不算什么……”
“梅子姐你看他,他说我经历的一切算不了什么。”
“他也许没弄懂你的话。”
“就是,他根本不能懂得我,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代沟’。不过梅子姐,我与你怎么就没有‘代沟’呢?”
梅子这会儿表现得那么善解人意,用胳膊揽住了这个胖胖的、稚气的小姑娘,在她滑润的头缝那儿抚『摸』着,说:“是的,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代沟。”
小涓咕咕哝哝:“……那个家伙太气人了,他有时恨不得把我一枪打死……”
我说:“他那是逗你,所有的人都愿这样吓唬小孩子。”
小涓呆呆地望着我……
我及时地把与李大睿的接触跟雨子通报了。雨子这一阵清闲得很,因为杂志没事可做,就常常一个人在家读书画画。我注意到,雨子很喜欢交往一些有『色』彩的人物,在他这儿特别容易找到那些遗老遗少,比如说梁先生、聂老,还有那个留着背头的少年黄先生。
滨在我们面前一声又一声地叫着“雨子”,走来走去,一会儿倒杯茶,一会儿又问需不需要吃一个水果?实际上水果就放在我和雨子跟前。滨除了关照雨子,在书架旁边随便翻动几本书,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是我所看到的眼睛最大的一个姑娘了,大,却不显得空洞,因为这眼睛里总是溢满了微笑、盛满了温情,像和煦的阳光那样扫来扫去。有时这眼睛湿漉漉的。
雨子和滨曾是同班同学。他比滨大得多,那时雨子教滨朗诵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就这样,滨在无限钦佩中和他走到了一块儿。雨子简单地告诉过他们的恋爱经过,摇着头,把鼓鼓的腮帮绷紧了,吐出满腹感慨:“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那些日子。一个人有了这些经历之后,觉得怎样都值得的。”
我很想同意他的话,琢磨着。
滨在一旁听着,雨子每说出一句有趣的话她就走近了,两手按在他的肩头,对着他的耳朵哈气:“是这样,是吧?啊?”后来又是嘟嘟哝哝。尽管她很美丽,对雨子很好,还是免不了琐细,有点唠叨,有时故意当着我的面指责一下雨子:“他呀就是这样的人。啧啧。”她嘴里能发出一连串这样的声音。要不就夸张地说:“你应该管管雨子啦,你看雨子老这样——你怎么不管管他呢?该管管他了。”有点好笑。很明显,他们太幸福了,幸福得开始发腻。
雨子小声对我说:滨正用两年多的时间写一首很长的诗。“写好了吗?”雨子摇摇头,“她从来没给我看过。”“为什么?”“滨很自尊,怕我笑话她。”滨听到了,用拳头捣了雨子后背一下,“什么呀,我是没有写好,这首长诗是关于他的,”她伸手指着雨子,“我实际上就是献给他的,改好了我要用正楷抄下来,抄到一个漂漂亮亮的硬壳笔记本上,像一本精装书,然后再送给他——怎么样?怎么样呀雨子?你听见了吗?”她拍打着雨子的头。雨子连连说:“听见了,听见了。”
雨子想集中精力跟我谈话,谈杂志的事情。我告诉他:现在的要害是做好川流的工作,我怕这个老诗人一时『性』起又改变了主意——很多人讲他是最容易变卦的。雨子点头:“是的,很容易。有时他一天就变一两次主意。”
瞧这老人多么可爱,但最好不要与他共事。
雨子又说:“不过那都是他能左右的事情。像我们的杂志他自己左右不了,因为没钱,办不下去了……”
雨子对于杂志改名字、改开本等事项能否成功,有点吃不准。他说如果牟澜帮忙,问题不是太大;倒是川流这个人很倔犟,有时可能顽强地坚持,给我们惹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如果为了保留一份杂志的老牌子,他很可能坚持使用原来的名字,至于说改开本,他更不会轻易答应——他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到牟澜,尽管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要知道川流只要干一天挂名主编,就有一天的发言权。
我以前也想过这个,觉得对方考虑问题非常周到。我问他是否就这些试探过川流?雨子说:“草草谈过,不细,因为事情还没推到眼前,所以川流的态度也不认真——这个人做什么都是草草的,除非『逼』到了眼前。”
“那他谈到这些是什么态度?”
“他好像对一切都没有思想准备。认为这份杂志反正是要垮的,你们说办,那不过是一阵冲动,不太可能把这个大包袱背起来。他说你们也没这个能力。改名字他不同意,至于说最后会坚定到什么程度,我暂时还问不出来。”
“川流这个人的固执是有名的,可他冲动起来,高兴了,什么事都做得到,是不是这样?”
“是啊,就是这样。”
“那就想法让他冲动起来——”
雨子点头。
正谈话,外边一阵敲门声。雨子说:“大概又是聂老。”
滨去开门,真的又是那个颤巍巍的老人。他拄着拐杖,由滨搀扶着。他一进来我们立刻站起来。我把藤椅让给了他。
雨子向他介绍我,老人只应付着点头,“好好,坐坐。”实际上眼睛并不看我。他刚刚坐下来就手捋胡须去看滨了,让滨坐在对面桌旁。他哼哼呀呀跟雨子讲话时,眼睛也不离开滨。滨给聂老倒茶,聂老说:“孩子,别忙,别忙,我坐一会儿就走。”滨递茶时,老人抓住她的手:“孩子,我们又是多久没见了?”
“刚刚几天嘛,我和雨子去看过您。那天到美术馆看画,我们先到您那儿坐了一会儿嘛……”“噢,我到底老了,记不起了。我在家想,滨这孩子怎么不来了?”滨微笑着,聂老抚『摸』着她的手。停了一会儿,滨笑眯眯地说:
“聂老,您不是答应为我作幅画吗?都说了好几年了。”
“会的、会的,孩子,我心里在打腹稿了,琢磨怎么把这个好孩子画到纸上去,画得鲜灵灵的,会笑会说,然后挂到墙上,就不用天天来看你了。”
“您该送给我呀,您不是为我画的吗?”滨说。
“是呀,那么你就拿走吧,你拿走了,我再来看你。我这一辈子剩下的事儿,就是为你作这一幅画了。好孩子,别东睃西看的,转过脸来,让我好好端量你……我呀,老想你这孩子。”
滨神情专注地看着聂老。聂老一只手握着滨的手,一只手捋着胡须,深深地看着;他有时还使劲把眼睛『揉』一『揉』,把头往前探一截,看着她,左右端详。
如果我被人这样端详会不好意思的,看来滨已经完全适应了,竟然可以神情坦然地让一个老人长时间地欣赏。
老人『揉』『揉』眼睛,又看了一会儿,站起来。他的茶一口也没喝,一站起来就提着拐杖,头也不回,径直往院里走去。我们挽留他、送他,他都不怎么在意,只顾让滨扶着往前……
三
秋天来了,树叶开始飘落。一种难言的沉郁又一次『逼』近了这座城市。
我一次次走到那个小广场,走到铜雕跟前。我的手按在铜雕上。我发现它在这个秋天里变得那么冷、那么冷。菊花园中,旧的菊花被搬走,新搬来的几盆墨菊开得正旺。它们黑乌乌的,上面有一层很难察觉的细绒。这真是神灵的一次杰作,它的美令人心颤。这种极致的美简直包容了一切、概括了一切;如果说世界上还有真正完美的事物,那么就是眼前的墨菊……我在这儿留连不去,有时直到天黑才走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否为了那两盆墨菊,一天黄昏我又来到了小广场。我去寻找那两盆墨菊——它们被搬掉了,接替它们的是两盆长着『毛』刺的绣球菊。它们引不起我的兴趣,而且我觉得多少有点俗气。我若有所失地站起来。我觉得面前的铜雕好像也在这个严肃的季节里向内收缩,好像比以前瘦削了许多……正准备离去时,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从远处走来——她步履匆匆,一直走来……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好像一直迎着这个铜雕走着。
她走来了,我的心噗噗跳动。我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她走近时才抬起头,像是突然发现了我。
“淳于黎丽!”
她没有回答。
这时我才看清她穿了一件黑呢子长衣,脖子上草草地围了一个有红『色』斑点的纱巾。苍白、秀美,还像原来一样。但她比过去更瘦了,年龄也稍稍显大了一点。看得出,她的眼睛有点疲惫,两手『插』在黑呢子外套的衣兜里。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睁大了一双询问的眼睛。这双眼睛冷漠而含蓄——我无数次回味的这对眸子,这时就盯在我的脸上。
我也像她一样,两手『插』在衣兜里。
我终于艰涩地吐出了几个字:“你好吗?”
“……你呢?”
“一直在葡萄园。为了杂志的事儿回来……”
“什么时候离开?”
“还没定,大概很快。”
她两手抄得更紧了,像害冷似的动了一下。
“这之前回来过吗?”
我点点头。
“知道我的事儿吗?”
“是的,听说是一位处长……”
她点头:“我正在努力,我想这一次会成功。我正在努力……他现在是一个人了。我们可能组成一个家了。他很急切,我正在努力……”
“黎丽!”
“我可能在这个秋天就有家了,我常到铜雕这儿走一走……”
我往前跨了一步,离她只有几公分远。
她伸出了手,一只苍白的手被我握住了。它轻轻地动了一下,然后抽开了。
“希望再一次回城时,我能看到你。”
《旋转》
一
由于季节的关系,我不得不匆促地离开这座城市了。忙得头晕,四周打转。我越来越惦念那片田园,那儿的一切。我们的筹划到了最后阶段,如果没有大的意外,城里的事情将告一段落。在等待李大睿那边的消息时,我有许多时间都和雨子在一起。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擎对雨子的偏见好像愈加严重了。他说:“我才不会信任这个人,哪怕你一辈子都赞扬他。”我说:“我们不能意气用事,你具体接触一下就会明白,他和滨都是非常好的人……”“我不需要认识他们。他老婆也只会像雨子一样,不然他们就不会生活在一起。”
他突然变得如此苛刻,像个孩子那样赌气……看来一个男人常常会因为女人而变得偏激和不可理喻。吕擎本来是一个深沉稳妥的人,在朋友中总是令人信任,虽然年龄比我小一点,却过早地有了一种兄长的可靠感。如今他倒有点令人费解了。
吴敏有一次一大早就来找我,刚一推门进来我就发现她眼圈发红。她说:“吕擎有一天到店里去了,是去盘账的,他找出了一笔钱,非说这笔钱瞒了他不可。我告诉他这笔钱是派什么用场的,之所以没有告诉他,是因为他一有多余的钱马上就会花掉——这笔钱是我费劲儿攒起来的,还要用它进货……可是他一见那笔钱就嘲笑,说好啊,你终于有了第一笔‘爱情基金’。你看他这样讲……”
“不要理他,他就这样,冲动起来什么都讲,讲完也就忘掉了。”
“不是这样,过去曾经是这样,这一回不是——过了两天他还在重复那句话,说我现在有了第一笔‘爱情基金’,还把这句话告诉了阳子。阳子的嘴多碎,肯定会告诉小涓……真气死我了!”
我尽力安慰着。她说:“你好好劝劝他吧,他还是听你的。别让他胡思『乱』想,人家雨子每一次到店里都是规规矩矩的。”
我笑了,告诉她:“吕擎这种咄咄『逼』人的劲儿,也恰恰说明了他多么爱你!是这样而已。”
“我几次下决心想告诉雨子,让他最好不要再到店里来,可我说不出口,因为这一点也不怪人家,他没有任何过错,而且常常和滨一起来,人家两人手挽手。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这样挽着。”
我想这也太夸张了吧,但没有说出口。
吴敏叹息:“我们快点去办那份杂志吧。离开了这座城市,那些烦心的事儿才会过去……吕擎一个人闷在家里,就是到了学校也关在教研室里不出门,他的生活太单调,太缺乏『色』彩,接触的人也太少。这样的人有时就愿胡思『乱』想,这叫‘心猿意马’。”
“‘心猿意马’这个词儿用在吕擎身上不合适。他不过是太爱你了,真的是这样。”
吴敏努着嘴,但显然对我的解释十分满意。
后来一有机会我就对吕擎做起了诤友,就像他和阳子对我那样——吕擎却不听我说,虎起眼睛说:“我知道她不会做出什么坏事儿,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女人背着男人藏起一笔钱来。我们办杂志、搞各种事业都需要花钱,她怎么可以瞒着我们藏钱?男人有了钱才可以办出更有意义的事情,女人不应该把钱藏起来。”
“想不到你还是这样的大男子主义,亏了还是一个知识分子。”
“我早说过,我不是知识分子。”
“无论怎样你还是脱不掉这张皮,你会几门外语,学问搞得不错。很不幸,你已经没法改变了。”
“那在我看来也不见得一定要有知识,而是要有特殊的气味——是那样的一帮人。”
“你讨厌他们吗?”
“我尊敬他们。不过我现在还不愿领取那份尊敬,就像领取补贴金似的。等我老了再说吧,真的。”
尽管他仍然板着脸,气氛已经缓和下来。我接上谈雨子:“你真的对雨子的误解越来越重,他在杂志上给了我们很大帮助,今后打交道的日子多着呢,这怎么行!你应该容忍他——宽容他,和他合作。我可以向你保证:在那个事儿上他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我早说不要替雨子辩护了,你就是不听。那个家伙我第一次见了就烦:走起路来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撒起谎来感情充沛。别看总是笑微微的,实际上心里还不知藏着多少坏念头哩。就为了少见一些这样的人,我也要赶紧逃离——这儿就像一个脏窝,什么贼都能藏,什么窝囊废都能在这儿混。他们这一伙既然赖在这儿,那我就该走了。”
很明显,吕擎故意在用偏激的话刺激我。但我知道他的确急于改变眼下的生活,已经忙着作撤离的准备了,自觉不自觉地放松了大学里的工作,而且正在把书籍归拢到箱子里。吴敏当然愿意跟吕擎走,走到哪里都行;她只是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如此急躁,有点慌不择路?一切还不至于啊……可她不敢劝说丈夫,因为那样对方会再次提到雨子。真有趣也真烦人,当雨子有一天知道了这对夫妻因他而起的全部故事,一定会惊得合不拢嘴巴。
二
阳子在东移的事情上却陷入了另一种矛盾和焦虑,他说:“谁不急啊,我也急,不过事情总得一件件办吧。小涓急着到葡萄园去,又急着结婚生小孩,说一定要赶在明年春天生一个小孩……”
“后年春天不行吗?”
“不行,她非坚持现在怀一个小孩儿不可。她说有一天邻居家抱着一个大胖孩子,她馋得要命,说那孩子在她怀里拱啊拱啊,闻过孩子身上的『奶』腥味儿,一夜没睡……”
我想就是怀个孩子也不影响他们到葡萄园里去,我让他放心。阳子说:“不,刚开始有很多工作要做,谁还来得及照顾孩子。小涓这副急『性』子非把我『逼』疯了不可……”
“人家吕擎结婚多年也没有孩子,他们在忙事业……”
“吕擎的事儿又当别论了。他不是不要孩子,是生不出。”
“胡扯。”
“真的,吴敏跟小涓谈过。吕擎老穿一条牛仔裤,报上说老穿牛仔裤的人要有孩子也难。”他快意地大笑。我发现他近来精神了一些——自从万磊被害以后,他就没有这样高兴过。他接上告诉我:昨天他和小涓看了一场大型义演,是这个城市和北京的一些名演员联合搞的,所得全部都要捐给灾区的孩子……“晚会不怎么样,不过小涓倒是满意,她喜欢这个,有时还想加入演唱队……在这方面她跟学校那些女孩一个水平。”
我说你可不要惹小涓不高兴,对她不要太过。
“那是她自找麻烦,她不高兴是肯定的了。”
“怎么?”
“你知道过去我有个女朋友,在夜大里认识的。而且我们无所不谈,她为我做过模特儿,为这个我很感激她。不过我们之间没有其他的什么。小涓老要追问我这样那样,我告诉她她也不信,撅着嘴,说那个孩子很随便的,你们接过吻没有?我说没有,她就说是谎话。连小涓都不信任我,这个世界真够呛……”
我听着,觉得有趣。
“我夜大里的女朋友最近跟一个大胡子在一块儿,我劝她离远一点,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她第二天就把我的话出卖给了对方。大胡子说我挑拨他们的关系,有一天在街上拦住了我,问:‘你叫阳子吗?’我说是啊;他说:‘你这小子嘴巴是不是有些痒?’我说:‘你这小子胡子留那么长,下巴是不是有些痒?’他的手装在衣兜里,这会儿动了动。我提防着,我想我没你的力气大,可比你灵巧,等你的拳头伸出来时,我早就照准你两腿中间踹上一脚,然后抬腿就跑……”阳子哈哈大笑,“那叫‘劈蛋一脚’!反正我不能眼看着小姑娘让这个猪狗不如的家伙给糟踏了!”
“这有点言重了吧?”
“这个大胡子是有名的流氓,在体工队『射』击不怎么样,收拾小女孩儿倒是很有准头。他早晚要给抓起来,你等着看。”
“这个年头很多流氓活得蛮自在……”
“那倒也是,不过这个流氓很特别,他太上眼了……我接上找了小姑娘,可她不识好歹,我说这回告别你的处女时代去吧!她骂起来——原来她会不少脏话。我们对骂了一阵……”阳子拧起了眉头,“她骂不过我就诽谤我,有一次故意当着小涓的面诽谤,说什么:‘你找这个对象啊,有很多『毛』病,但我就是不告诉你……’小涓就回来问我:你有什么『毛』病?那小家伙故意留个悬念,让小涓回来折磨我,你说她多损。”
我笑了。我在想对方的调皮。
“小涓想起来就盘问,说『毛』病究竟是哪方面的?我说没『毛』病,她不信。她说你和那个夜大生是老相识了,这还有假?你一定把什么事情瞒了我。我说我有艾滋病,她气得哭起来。我大笑了一场,笑得好痛快。我告诉小涓,你是个蠢家伙,是个笨蛋……”
三
大型义演在这座城市引起了轰动。大家议论纷纷,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规模的演出,这么大的声势,省长都去,市长都去等等。我不到这种场合去,不愿让那些轰鸣把脑子弄『乱』。可这次梅子却非要拉我不可,说:“你好长时间也不回来一次,人家那些上年纪的人都手扯手去看义演,我们这么年轻倒一直待在家里。再说还有孩子……”
她说的也有道理。我发现岳父岳母约上梅子一块儿去,被她拒绝了;她是为了三个一块儿。我有些感动,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我好久没有在这个大型体育场看演出了。演出之前就被那种热烈发烧的气氛弄得无所适从。这个地方差不多能容纳一两万人,顶灯、各种各样的彩灯、转动不停的灯,还有舞台一角冒出的白气、烟雾,尖厉的口哨声,嗡嗡的议论;身背照相机、穿了小背心在场地上穿来穿去的真假记者;架起的电视摄像机架子,一旁站的头戴大耳罩的怪模怪样的人……这些让我一看就有点头痛。我想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讲已经有点陌生了。没有办法,这儿是咸水,而我是一条淡水鱼。小宁伸着小手指点画着,问这问那,灯是做什么的、烟雾是怎么回事儿,我都答不上来。有时我胡编一个理由,连他都不信。梅子说:“你问他,他什么也不懂,该问妈妈。”小宁偏要问我,在他眼里爸爸懂的事情总比妈妈多。
演出开始了。一对奇怪的、差不多只穿了上衣没穿下衣的人跑上来;随之又上来一对差不多只穿了下衣没穿上衣的人,他们在台上拥挤、高喊和怪叫,让人觉得非常突兀,这些人基本上激动得没有来由。他们中的一个跑到高架麦克风前唱着、唱着,后来一使劲儿把架子扛到了肩上,在一大群伴舞的人中舞动。我为他们捏了把汗,害怕那个铸铁支架打到那些少男少女身上,那样非出人命不可。我屏住呼吸。我想那本来是几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多么利索的小伙子,可千万不要出事。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铁架子一放到地上,就响起了震人耳膜的掌声。
今晚上所有的人都愿意鼓掌。台上又蹿出一个人,一上来就疯狂擂鼓,鼓声如雷,震得人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像娃娃一样蹦蹦跳跳,从台上跳到台下,还不断做出飞吻的动作。她的飞吻面对的是所有人,包括长着胡须的老人、掉了牙的老太太和那些漂亮的小伙子姑娘,当然也包括我……我拒绝此人吻我。梅子说:“这小姑娘多可爱。”我说:“不,她至少有四十大多了。”这时旁边有人把望远镜递给梅子。梅子叫了一声,又递给我。真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拉近了看受不了,嘴角血红,面相凶恶。她天真地舞着,开始唱一首歌儿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义演将要结束时,从后台跑出一个奇怪的演员,原来他就是这个演出队最受尊重的老者。他在台上一颠一颠地跑动,还故意装出拐腿的样子,剃了秃头,留着奇怪的翘翘胡须,长得极丑。他一出现观众更为疯狂。后来我见他拐到了观众席那儿,一双贪婪的眼睛在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姑娘。他开始拉住她的手,单腿跪地,唱起了一首绵绵情歌。小姑娘不好意思,站起又坐下。他竟然伸手去抚『摸』姑娘的脸蛋儿……观众狂呼着,打着口哨,他们简直被老头的这一手给弄得疯癫了。“妙啊,太棒了!”我身边有人连连呼叫。音乐声一阵比一阵猛烈,体育馆的屋顶都快给震飞了。我只求快一点结束。这时又是一阵喧哗,原来那个拐腿老头突然在那个少女面前双腿跪了,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像在祈祷,麦克风捂在了手里。这个让人恶心的家伙……彩灯疯狂旋转,嘶鸣的音乐,如狼似虎的大吼……
当那些红红绿绿的、闪亮的灯火从我脸上划过时,我恨不得把这一切都砸了。我又一次体验着暴力与绝望。我骂了一声,梅子反感地看我一眼。我每一次说粗话她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可我有什么办法,梅子……
四
李大睿让人通知:事情总算有了眉目,不过具体的事项还需要我亲自跟牟老汇报一次。我当即给李大睿打了电话,除了感谢,又问是否现在就去见牟老?李说:“这样重要的事情到他办公室谈不太合适。”“那……该怎么办?”“这你还不明白吗?不要太小气。”我愣了一下,只好请他多多“指点”。对方嘻嘻哈哈了一会儿,说应该在一个地方摆上一桌,大家坐一坐,一边吃饭一边谈事情不是更方便吗?最好再带一点礼物……“我舅舅是一个又清贫又廉洁的人哪!”
这时他要挂上电话了,我突然想到什么,“请等一下,我是说,那一天在饭桌上把礼物给他恐怕不妥,是不是把礼物给您,请您转送给他?”
“你这家伙鬼精。好吧。”他把电话挂了。
实际上我想,在正式交谈之前把礼物给“百足虫”,会利于成事的。在这个年代,我们葡萄园的人已经相当精明了。我忍不住苦笑,一边盘算着:我对回城要做的事已经早有准备,带回了不少干制海珍,它在这座城市里是极受欢迎的东西,特别是海参——它作为一种礼品是再合适不过的,一方面体积小,另一方面确实是壮阳之物。一般而言,这座城市的人是亟须壮阳的。在忙这些事情时,我常常要忍住头晕——自从回城后就有些晕,那个演唱会之后更厉害了,四周的东西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旋转起来……
我按计划,准备了五斤海参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把它们好好包裹,包成一个方包、装在一个大纸盒里,纸盒上面又用『毛』笔写了“精装书一套”。四周又在旋转。当天它们就送到了李大睿的公司里去了。
《驳夤夜书》
[论娱乐]
极度的无聊和末日感一旦浸透或侵蚀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就会不择手段地寻找娱乐,并将这种选择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情,当成一种常态。这种娱乐很快就会转化为巨大的商机,二者相互需要相互促进,最终形成一股不可阻止的浊流,冲毁一切淹没一切,其结果将是十分难料的,非常严重。
我们常常把十分粗俗的嬉闹也容忍下来,并渐渐见怪不怪,到后来不粗俗反而觉得没有意思,于是就要千方百计地制造粗俗、挖掘粗俗。整个社会精神就这样日趋下落,走入下流,与无坚不摧的实用主义相谐配,与强横无知和残酷的霸道相结合,让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昏暗、越来越绝望。这样的世界将只有少数无心人、一些寄生虫才活得愉快,大多数民众既没有现在,也没有明天。如果一些人用“明天”来引诱民众,那么这个“明天”只能是他们行骗的一部分罢了。
小报,特别是卫星电视——那种借助强大的固态或『液』态燃料推进到太空的传播装置,已成为残害生命的可怖武器。卫星电视的发明其实远比核的发明更为重大,它的摧毁力不知要比后者大上多少倍。它轰击人心并进而改变它,而之后人心又可以支配一切工具,包括核能。现在全世界对于人类能否控制核能的担心是空前的,而对于更为可怕、威力更大的卫星电视,却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现在互联网正在开始大规模研发——从局域网到未来的全球网络,其传播方式和传播速度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场改变是以卫星电话和电视为基础,以更为海量的文字与图像信息、更为自由无羁的方式开始的。这种立体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与手段,会使人类在长达几千年形成的精神岛屿彻底淹没。这差不多等于我们一直担忧的海平面上升,将大片陆地淹没的恐惧,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类追求物质利益和追求娱乐的欲望结合得如此紧密,天衣无缝,且高度统一。至此,最强大的现代武器终于给了人类致命的也许是最后的一击。那些在人类历史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积累的所谓“精英文化”“仁义礼智信”,将失去最后的一缕尾音。过去它一直作为生存理『性』,作为对物质和欲望的世界的最后一点平衡力,将在这场全面娱乐化全面商业化的滔滔大『潮』中丧失殆尽。这也许是关于这个现代世界的所有消息中最为不幸的一条消息。因为我们的世界一旦失去了这种平衡的力量,倾斜和颠覆的时刻也就来临了。这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可以逆转的。
我们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哪些人在从事传媒也就明白了。大批的孩子、没有阅历的人胸前挂牌,在电视台和报社大门出出进进。这部分人玩耍心忒重,对生活的艰辛与苦难一无所知,更不愿『操』心。未来如何,他们无暇也无兴趣去考虑。追逐刺激、看点、热闹、商机,出一点风头使一点『性』子,或者被浅表的“责任”激动一下,是他们的基本特征。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极易被某种更老到的力量利用和玩弄,因为他们没有阅历,没有判断力辨别力。对于时尚的浮浅跟从,成为他们的兴奋点,并一再得到商业人士的赞扬和鼓励。收视率和发行量就像一只牛鼻子,一旦拴上鼻钗以后就会残忍无情地被牵一辈子。这个世界的兴趣就是这样被引导、被强化,进而无限高速地旋转起来,一直转到所有人都头昏眼花,再也没有了方位感。
一个没有方位感的世界要多可怕有多可怕。在这样的世界上生活,那些粗暴而愚蠢的家伙就会『乱』指南北。他们的手成了指南针,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一切也就可想而知了。
无限的悲观攫住了我。我无法等待这个黎明。我没有眼泪,只有浊酒。这一杯给了你,你也就长醉不醒了。共醉的一天终于来到了,来,让我们一醉到死吧。
(长眠之前,我有个必会引起众怒然而却不得不提的重大建议。该建议不尽合理,却有相当的可『操』作『性』,所以掷出备考,留待将来。一、所有从事传媒职业者,必须是年满四十五岁以上者;二、对电视以及未来之因特网作出硬『性』规定,除用以新闻、通信、科学普及、教学、高雅艺术等,一概不得用做其他。)
[批驳]
这又是来自阴暗角落的狂妄呻『吟』,从来如此。什么末日、粗俗,老百姓喜欢,你算老几啊?那些朝思暮想独霸话语权的人,一旦其权利被剥夺,就会寝食不安,以至恨得咬牙切齿。然而事物变化有其自身规律,传媒的发达也不是某个人异想天开或一意孤行所致,而是科学发展和现代化的必然结果。象牙之塔的艺术、趣味,不为人民所喜,怎会繁荣?人民需要娱乐,需要自己的文化生活,而且这种要求日益强烈。要满足他们,就需要越来越多的人献身于这个事业,并且一再地改造和提高我们的技术手段。
对于他最后的建议,我看不仅荒唐,而且怪癖。试问年轻人不是未来和希望,又是谁呢?传媒不反映年轻人的要求,还有什么生命力?再说了,人人皆知的一个事实是:年轻人最有好奇心、最有激情、最能跑能颠,哪里有了新人新事,总是他们最先听说,然后就跑去采访了。如果全换上了四五十岁以上的人,遇事慢慢吞吞,黄瓜菜都凉了,哪还会有什么新闻!放眼全球,所有的报业电视业,哪个不是以年轻记者为主?要知道,谁能掌握青年,谁也就掌握了未来,这是不必怀疑的一个铁律。
另一个建议更是可怕和怪异。试想如果堂堂卫星电视和未来将要出现的因特网络,不开发自身拥有的强大功能,而局限于小小的范围,报报新闻播播京剧搞搞教学发发信件,谁还会搭理它呢?再说发『射』卫星及建立电视转播网是多么费钱的一件事,你就忍心让这些从太空到地面的复杂设备闲置一多半功能?
我们的商业要搞活,经济要振兴,怎么能离开强大传媒的支持?我们丰富的娱乐生活,多姿多彩的群众『性』文化活动,为什么不受赞扬,反受到无端指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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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新科技当成洪水猛兽,这在历史上曾一再发生。所以清代才有人把一些科技发明叫做“奇技『淫』巧”,如数捣毁。想开历史倒车,结果就是国毁人亡。大清帝国想禁绝外面的花花世界,结果不但没有禁成,反而把自己装到一个缺氧的瓮里给憋死了。这就是前车之鉴。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历史在进步,螳臂挡车难。蚍蜉莫撼树,杞人少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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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其极端的保守『性』。这是社会上硕果仅存的封建疙瘩。其仅有的一点正面思想,即怕『乱』、怕变,担心一味娱乐会伤害人生理想。但这里我想回答你的是,水至清则无鱼,偌大一个国家哪能没有一点混浊?没有一些有机物,鱼要长大,它吃什么?我们一再说思想解放,即反对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方式,而要百花齐放,不妨在一个时期泥沙俱下一点!我们伟大民族有信心也有能力,来解决一些最难的文化难题。比如满清时代,外来文化入侵吓得人人自危,有人还为中华文化的丧失难过得『自杀』身亡了呢。死了也是白死。最后大家都可以看出,外来文化不仅被同化,而且中华文化由此而更加强大!文化就像人体要吸收的各种营养一样,不怕杂,不怕多,微量元素尽可多些,没吃过的要吃一吃,没尝过的要尝一尝。
一个有大包容的民族,文化上再『乱』也不必怕。军队不要『乱』,『政府』不要『乱』,这才是主要的。什么叫泱泱大国?就是文化沸腾、声音沸腾,几至泱泱。如果人人弄成了秋天的知了,偶尔哼几声,没一点热闹,那就会一片死寂,等着完吧。不是别人让我们完,而是我们自己吓个半死,吓得不做声了。事实上我们的国家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充满朝气,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开放,也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自信。我们调动了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让他们发挥一己之长,投身到伟大的时代里来。还是那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对未来充满了乐观主义的精神。
会治水者并不围堵,而是疏导。
希望你能从疏导的角度来考虑一下问题。切切不另。
《老铁海峡》
一
剩下的就是等待。在返回东部平原之前这一段焦灼难耐的日子里,除了那本小册子偶尔给我一些消遣,更多的时间都花在那部秘籍上了。我继续追溯一个家族的踪迹。我知道一开始做这种事儿半是消磨,半是好奇,还多少有点奇怪的执拗掺在里边;而现在则有所不同……
伴随这个消耗想象力和极端需要韧『性』的工作,就是时隐时现的一副苍白的面容。淳于黎丽那对深深的目光像一直盯视着我,使我不安。淳于家族遗落在这个城市的孤儿,与我同属莱夷人的后代,我们的血脉里都有一种浓浓的漂泊无定感和孤单气。
我回味着她道别时说过的话,不知其中到底包含了什么。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氏族诞生的故事,看到了落在贝加尔湖中的那对兄妹,他们是被一阵飓风自海角卷裹而至的,一直紧紧相抱……我此刻感到了她的手臂的温热,她的一颗心的跳动……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儿开始的。
我不知莱夷族的人如今都生活在什么地方?他们的命运?他们的行踪?像很早以前的淳于云嘉,只像闪电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划出一道光亮,随即消失了……我相信更多的人隐没在平凡的故事中。在上一个世纪或更早以前,在那段漫漫历史当中,莱夷人跨过尚未发生陆沉的老铁海峡,长途跋涉,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已经耗掉了所有的精锐。他们死伤大半,人渴马饥,仍然要为生存展开一场场浴血奋战。在与强悍的狄族和戎族的争夺中,他们先后失去了西至泰山、南至莱芜以及黄河以东的大片土地,最终放弃了故城。就这样,一场无边的迁徙开始了……
仍然散留在故地上的莱夷人今在何方?他们过着怎样的日子?岁月赠给他们的又是什么?我不得不在漫漫无边的平原和茫茫的山林里,去仔细地辨认昨日踪迹。我仿佛看到了浩浩『荡』『荡』的北迁——队伍已经疲惫,骏马的鼻孔在霜尘满地的早晨喷出的两道白气;还有他们手中的弓与刀,紧随身旁的两眼悲哀的狗……
老铁海峡后来发生了陆沉,于是莱夷族从此相隔着一片大海,分别处在了世界的两端。海角是他们的故地,而寒冷的北方大陆却到处播散着他们的种子。尽管他们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差异,可是血脉里共同的东西却在执着地指引。
我似乎明白了淳于黎丽,大概她再也无力奔波了——我们不能永远漂泊,一代又一代,这种没有尽头的跋涉应该结束了。
当齐都在临淄建立之后,莱夷人连最后一片故地也没法固守时,孤竹和纪的后代开始瞄上了北方。他们不得不沿着来路回返,在漫无尽头的迁徙之路上纷纷倒下。在严寒和酷暑中剩下的只是最强悍的一小部分。他们到达了勒拿河,然后再到达贝加尔湖南岸、到达了外兴安岭——这时才发现,这里也已经面目全非了!他们的先人,当年那一男一女留下来的后代——那八个儿子形成的部落分化流失,几经摧折,分散在从黑龙江流域到勒拿河上游一个广大无边的地区。原地除了一部分孤竹和纪的后代,杂居和演化的人种还有蒙古人、埃廖特人和布里亚特人,这一点俄国学者马克也是认可的……一部分留下来的孤竹和纪的后代差不多成了贝加尔湖的土着。他们有时也自称为布里亚特人,但有着自己的谱系,自己的传统,自己的关于祖先的故事。他们难能可贵的是藏下了自己遗传的?器——这是他们留下来的最后的印证,是血脉和故地的象征。而正式的蒙古人和埃廖特人则分别保持着索尔帖赤那和苍狼的儿子——两兄弟的谱系。所有的蒙古人也都认为苍狼是成吉思汗的始族。蒙古人留居在自己祖先的故地东亚,只见于中国北部和西伯利亚之间;一部分埃廖特人则离开那里,迁移到更遥远的西部。
很早以前留居在贝加尔湖畔的古莱夷人大约也活动在这个范围里。这期间发生过激烈的部族冲突,但后来更多的是部族之间的联盟。他们有的开始通婚,有了近亲和血缘关系。他们更多的是与异族人的争斗。当时在勒拿河附近的埃廖特人与莱夷人的关系,多少有点像海角故地与黄河下游土着早期的关系,甚或更为密切。而埃廖特人的势力也远比黄河下游的土着大。当莱夷人被狄族和戎族战败之后,顺着来路北迁贝加尔湖畔时,很长一段时间难以被当地的莱夷部族接受。由于他们分离的时间太久了,语言不通,习俗迥异。直到很久以后这种冲突才渐渐消失。迁居来的莱夷人过着自由民的生活,他们开始居住在勒拿河畔,然后又迁居到巴尔古津一带,并逐步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孤竹和纪的后代相处融洽。是他们传统血脉中共同的东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特别是他们带来的?器……是这一切使他们相亲相爱起来。这时他们才开始从古老的谱系中查找部落与部落间的血缘线索。后来,年轻的部落就给更老的部落送去一只雄鹰,作为承认他们权力的标志。
从那时候一直到十七世纪初,莱夷族与蒙古人、埃廖特人和布里亚特人大致相处得很好。这期间尽管冲突时有发生,但他们已经懂得共同携手建设自己的家园了。他们也从这种团结中获利,同时发展为非常强大的几个部族。
据俄国学者马克的研究,到了十七世纪初,西部一个更为强大的异族终于获得了他们的最初消息,叶尼塞斯克一带的首领已经开始考虑征服这些民族,后来果然派出了远征军。经过几次激战,他们的远征遭到了完全失败。事后,1627年,他们又派出了更大的远征部队。当时他们的部队阵地位置大约在伊利姆河河口以上一百多公里处,尔后又从那里取旱路继续上行。这一次他们把那里的莱夷人劫掠一空,不仅如此,还将莱夷人和埃廖特人、布里亚特人的『妇』女带走,把他们当中强壮的中青年杀光。
1628年,异族的远征军又沿河继续向上游进发,向居住在这一地区的广大土着征收贡赋,并在这里安营扎寨。
可是在他们统治的这几年里,当地土着不断地起义,无数次的冲突使双方伤亡很大。面对这个东侵的强大异族,孤竹和纪的后代,还有当地其他土着都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每一次起义被扑灭的时候,都留下了极其惨烈的场景,常常是一个完整的村落被烧光和杀光,尸体被悬挂在树木上、推进了河里、被野物吃掉;那些年轻的『妇』女就被如数掠走……尽管一次次地血洗,这种起义在几年时间里竟然发生了二十多次。那个异族已经相当疲惫,他们的军队源源开过来,但仍不足以在这片广大的地区站住脚跟。再后来,他们不得不采用怀柔手段,让这些人归附自己。他们放回了孤竹和纪的俘虏,但护送俘虏的人回返时却在河口那儿被当地人全部杀死,于是怀柔手段也宣告失败。
二
1631年,强大的东侵异族开始在河口地区建立了堡寨。接着又有大批的部队前来增援。这些堡寨的四周都居住着孤竹和纪的后代,还有蒙古人、布里亚特人和埃廖特人,他们对这座堡寨绝不理睬,而且仍然拒绝交纳『毛』皮税。1635年,他们甚至把堡寨里的头目和他们的同伙全部击毙。一直到两年之后,又一支更为强悍、装备更为精良的异族人的队伍开进,他们才暂时潜伏下来。入侵者作为报复,想血洗一个村落,可是这些村落的人早已四散奔逃——这有点像海角的那一次溃散和潜伏。
1637年,入侵者开始从扩建的堡寨那里溯安加拉河而上,向居住在更广大的地区里的孤竹和纪人,还有布里亚特人,征收贡赋。但是敌人只要稍稍离开,他们就拒绝纳贡。这之后入侵者不断地施用怀柔手段,但他们的统治在这个地区始终没有确立起来。尽管堡寨势力不断壮大,周围地区不断地被整肃,可是沿安加拉河绵亘五六百里,一直到五大河河口,他们几乎没有使这个广大的地区在半年里得到安宁。
1645年,一位督军又派出一支大部队去征服当地土着,这一措施仍然没有收到任何效果。他们被迫再一次放弃暴力,采用怀柔手段,这样做的结果除了零星地得到一点贡赋而外,别无他获;第二年布里亚特人和孤竹、纪人联合起来,又一次击毙了收缴贡赋者。强大的入侵者没法使他们驯服,虽然当时已从叶尼塞斯克深入到勒拿河和加尔金河的上游一带,不断地建立城堡和堡寨,统治的地区一天天扩大,当地土着和孤竹、纪人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最后异族人已经深入到了他们居住的草原,但尖锐的冲突仍旧不断发生。入侵者一次次受挫,最后不得不开始撤退。这之前大举征讨当地土着的行动遭到了最勇敢的反抗,当地一位酋长宁愿自焚也不愿落入敌人之手。那一次敌人进行了最残酷的镇压,一连烧光了十二个村落,杀了不知多少人,血水把整个草原都染红了。就在这种强大的镇压之下,孤竹人、纪人、埃廖特人和布里亚特人才暂时逃到了更远的地方。
直到很久以后,入侵者才在勒拿河畔建立了更大的、超过以往任何时候的堡寨。但这样做的结果却是当地土着的空前广泛的联合,在这座堡寨建起不久即发动了强大的进攻。他们一次又一次围困堡寨,敌人不得不一次次派出更强大的部队,一次次把安加拉河对岸的土着劫掠一空,而且把另一岸的布里亚特人也劫掠一空。他们花费了比过去多十几倍的兵力才算在这一地区初步站住了脚跟。就这样,大部分土着,包括布里亚特人和孤竹、纪人才决心放弃他们在1655年曾一度考虑过的迁徙往外贝加尔地区的念头。
尽管居住在安加拉河畔的土着被击败了,但对于接受强大异族的统治却不甘心。他们纷纷地东迁,只要敌人在一个地方建起了堡寨,他们很快就会迁走,无论敌人用什么办法,哪怕暂时的和平手段招回一部分逃民,也不会有一段长时间的安宁。1648年,敌人曾派遣一支强大的队伍护送那些抢掠来的贡赋和财物西迁,当这支队伍经过贝加尔湖南岸时却遇到了起义的土着,结果入侵者被全部杀死。很久以后,入侵者就在这个流血之地修建了一座很大的修道院,接着又建起了一座堡寨,从这里不断派出远征军,去征服贝加尔湖东南一带的广大地区。从1662年到1666年,这块广大的地区发生了一次次激烈战斗,在这些战斗中,孤竹和纪人,还有基本上和他们融合一起的布里亚特人,充分表现了自己的英勇不屈。他们的强悍和卓越的军事才能,使敌人付出了前所未有的代价。
当地土着分别向南方和东南方开始了迁徙,他们宁可再一次忍受迁徙的痛苦,也不愿接受异族人的统治。他们在寻找新的土地。在安加拉河的下游,在安加拉河和勒拿河之间,他们与当地的入侵者划了一条边界。
在贝加尔湖东北部的地域,其中只有很少的布里亚特人和孤竹人、纪人,这时也不得不向南、向东迁徙,逐渐放弃了分水岭的北麓,然后向东,一直到鄂嫩河的支流,在那里开垦出一小片土地,勉强生活下来。
从那一段漫长的血流成河的历史来看,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居住在贝加尔以西的土着和那个强大异族的关系多少密切一点,他们过着半定居的生活,经常从事农业;而与此相反,居住在贝加尔湖以东的土着却对异族人从未妥协过,他们想尽办法竭力保护自己的民族特『性』。这些土着住在乌达河和『色』楞格河、鄂嫩河一带,人口稠密,一度信奉喇嘛教,而该教的中心就在西藏。他们以这种宗教和信仰当做抵制东侵异族影响的精神支柱。
在漫长的历史中,尽管孤竹和纪人又分为许许多多小的氏族,但无论年代怎样久远,这些氏族的源流仍可以查考,他们有着良好的组织。一些氏族已经有了很好的联盟,每个联盟接受一位氏族长的领导,这与贝加尔湖以西的那些土着是完全不同的。孤竹和纪的后代仍然独自处理一切涉及自身的事情,每遇到重大事件必须招集族人大会。他们有着很好的民主传统,这与他们在海角的习俗和特征完全一致。他们不仅从东莱故国那里带回了众多的?器、乐器、弓箭和铁器,带回了炼铁技术,更重要的是带来了自己的政治和文化传统。他们不像遗留在贝加尔湖边的土着那样放弃了农业,而像在东部平原上那样,仍然保有很好的耕作习惯,充分利用了过去从事农业生产的经验。
孤竹和纪的后代都是第一流的骑手。他们当时和蒙古人一样,节日活动中经常举行赛马和角力,他们当中『妇』女的活计是擀毡制革,用马尾搓绳子,给自己和男人剪裁缝制各种各样的衣服等等。她们和当地的蒙古『妇』女一样,能够在衣服、靴子和席子上绣出精细的花纹,真是心灵手巧。男人则负责放牧牲畜、架帐篷、制造各种工具;每一个人都是熟练的铁匠,能用小手炉锻造金属。
这些孤竹和纪的后代已经可以讲一口纯正的海角语,但迁徙较晚的一批人只会说蒙古语。
在漫长的历史当中,莱夷人总在不断迁徙。这是为什么?面对着比他们更强大的部落和民族的攻击,如果不懂得屈服和妥协,那就只有迁徙……像贝加尔湖以西的土着,还有当年在狄族和戎族强大进攻下的黄河中下游土着,与莱夷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血『液』中天生缺少一种强悍的桀骜不驯,结果很快被同化、消失……
血脉激动着莱夷人,使他们不能够停歇,不停地走、走,寻找最后的一点希望,寻找立足点,寻找自己可以作为家园的那一块陌土……面对强暴,他们永远只是一个拒绝,于是就只有迁徙,只有溃散和流浪。如今的莱夷人在这个世界上广为分布,像天上的星斗一样撒遍了夜空。他们已经被密集的人流所裹挟,所淹没,人们只有从这之间的某一双眼睛中去捕捉那一丝忧郁,那种永久的漂泊不定、永久的孤单……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一旦染上了这种血脉,就会走个不停,就会寻找正义并永不屈服。他们有着更为苛刻的『操』守和内心的戒律,已经越来越悖于现代精神。可是这个消亡的过程却是极为漫长的,他们也许与整个地球的消亡同步,但愿他们的步履放得再缓慢一些、再缓慢一些。他们不必那么匆促,也许他们注定要消亡,等待他们的仍然是以往一样的悲壮结局——这之前他们仍在急切地寻找,在龟裂的土地上寻找青苗,在干枯的树桠上寻找果实,在没有希望的地方寻找惊喜,在沉沉的午夜里寻找阳光……
三
深夜里我与古纸残片为伴,与几个世纪以前的身影相依……我一人坐在黑影里,关灯长坐。小宁睡了,梅子也睡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翻身,也许是我惊动了他们——是梅子,她走过来把台灯按亮。她看着我疲倦的面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她怜悯地伸出了手,后来靠着我坐下。这夜晚有点冷,并因为这寒冷而变得漫长。“睡不着吗?”“睡不着……”
她翻翻秘籍复制件,又拾起一些陈旧的纸片,她一直感到怪异的是我为什么『迷』上了它们。她所知甚少,甚至怀疑它们会与我有什么曲折的关联,而我也没法给她讲得更清。我只能告诉她:我在寻找我们整个家族的来龙去脉。我说:“你们这个家族不是莱夷人。”——在我的粗略考查中,你们大概属于“鱼族”——尽管这也使人很容易想到濒临东部沿海的莱夷族,可是鱼族和纪族、孤竹族却实在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我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地向她指出这一点——她笑了,说我多么喜欢幻想……
“鱼族多好啊,我就愿意吃鱼,这与我的那个氏族有关吧?”
我答不上来。我说:“鱼族肯定与鱼有着密切的关系。你们鱼族的后人都很漂亮,就像你一样。你们大概是鱼变的……”
“去你的。”她把我推开了。
在这个夜晚里,我拥抱着鱼族的女儿,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黑沉沉的窗外,嘈杂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从窗户涌入。在这样的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与她热恋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一个二十多一点的娇小姑娘,长得很瘦,看上去简直是不堪一击。我想做她的保护人是很好的。因为我足有一米七八的个子,胸肌发达,只用一只胳膊就能把她托起。她曾经为自己长得这么弱小而不好意思,我说不必这样,这样就挺好。我说以后我要牵着你的手一块儿走。
是的,在所有的假日里,我们都一块儿走,走个不停——我们爬山,到河边去,甚至乘郊外汽车到很远的寺庙遗迹,去寻找一点奇观。我们俩发现了一株很大的白果树,手扯着手仍不能把它的躯干围过来。我们还做过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说到郊区的乡间集市上买一些『乱』七八糟的手工艺品,还一块儿偷偷请病假去爬泰山、逛寺庙……我们拍了不少照片——后来就是这些照片为她惹了不大不小的祸患——她把这些照片散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被未来的岳母发现了。那时候他们并不同意她跟我在一起。岳父恶狠狠地呵斥她。鱼族的女儿说:“我们只是一块儿玩玩,这也不可以吗?”“不可以。”岳父在极其愤怒的时候说话总是更为简约,可这样愈发让人感到严厉和蛮横。
我们热恋的那几年里,岳父深深地刺伤了我。后来很久我都没法和他谈上几句话。那时面前这个娇小玲珑、长了一对杏眼的姑娘给了我很多安慰,也给了我勇气和力量,与她那个家庭斗争。她把最好吃的东西从家里偷出,补充着一个单身汉马马虎虎的生活。我给喂胖了。那时她还在做打字员的工作,我业余时间涂抹了很多,她都给我偷偷地打出来,一式两份,给我一份,自己留一份。她真的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那个时候我『迷』恋着地质学,同时还和她一起『迷』恋着艺术,这也说明我们都年轻——青春真是个好东西啊……尽管她不写什么,可是她甚至比我还热爱这一切……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啊。后来结婚了,一年一年过下来,人就离那些美好的想象越来越远了……
现在看,一个单身姑娘本身就是一次幻想,她怎么能不喜欢幻想?
人的一路向前,必要丢尽了幻想——这会是我们所有人的不幸吗?
我却没法放弃,尽管有时我也那么厌恶——可这不是幻想的过错,是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幻想本身具有永恒之美。
这个寒夜我想,我不厌其烦地探索的莱夷族长长的、永无尽头的迁徙,鲜血写下的反抗的历史,就是一首永恒的歌。我终有一天要把这首歌谱写下来,唱给我的所有朋友听,唱给这座城里的人听,唱给东部平原上的人听,特别要唱给梅子听……
梅子啊,你应该回到歌的时代,你应该重新回到那个时代……
梅子的眼光突然从窗户上收回,看着我,她突然问了一句:
“那个淳于黎丽好久没见了,她怎么不来了?”
我没有回答。她摇动了我一下。我只说:“她迁徙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这句话让我自己也惊讶起来。可梅子竟然信以为真,再不做声。
停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葡萄园啊?”
“很快,很快就回那儿。”
“你愿意走吗?”
“我要去那里等你。”
她看着黑漆漆的窗户:“可是我会在这座城市里等你。”
我叹了一口气:“那就让我们互相等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