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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38章
《雪白的双鬓》 一 放下背囊却没有时间喘息。我第一眼看到四哥时,就知道他被气蒙了。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问我一路行程,也没有问一句鼓额和武早,只焦急地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复述了一遍。 原来矿区的人不止一次进了园子,装模作样地东瞅西看,最后总算亮出了底牌:要把园子按照丈量面积,以一般的农用地赔偿。四哥当时忍住气问:“毁掉的葡萄树怎么办?”领头的是一个白脸胖子,他笑嘻嘻的:“您老不懂嘎,您老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换个人来说吧!”四哥不明白“不懂嘎”是什么意思,只回一句:“你那点文化用来喂斑虎,它都不吃哩!” 四哥毫不通融:这里必须与园艺场同一个标准赔偿。“我不跟你们争吵,我只守住俺的园子和茅屋,一步不离……” 他把身上的那杆枪耸了耸,然后转身回屋,不再理他们。有人在身后嗥:“记下来,他背着枪……” 这就是当时的情形。四哥愤愤喊道:“你回来得正好,听我的话没有错,这笔账咱不算哩,这园子咱不卖哩!” 面对倔犟的四哥,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发现这十几天里,他双鬓上最后的几缕青丝也变成了白的。可以想象他在这些天里眼巴巴地盼着我回来,等我领回一个鼓额或武早,可这一切全落空了——他长时间一声不吭,只盯着两手空空的我。 我开始诉说一路的情形:怎样费尽周折寻找鼓额和武早——我尽可能地把鼓额的处境说得好一点,却无法瞒住四哥这双洞彻的眼睛……他声音懒懒地、有些疑虑地问:“鼓额不愿回来吗?” 我点头又摇头。 大老婆万蕙在旁边摊着手:“连这孩儿也叛了?” “不,是我让她等一等,等一等再说……” 四哥拍着膝盖:“听!是你这样说啊!怎么还要等一等?咱的园子还养活不起这么个小丫头?” 怎么对他们解释呢?在这个特殊的时刻里,在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我怎么会让她冒冒失失归来?此刻我难以表述那种复杂的心情,也不想说……我忍住了,没有说出自己已经在作最后的打算,更绝口不提在那个海滨小城购买了一套单元楼房的事…… “到底怎么办?”我像自问一样,发出了一声低语。 四哥马上接口:“这好办,不用你管哩,你拿腿走开就是——你要信得过,只把园子托付给老哥好啦。” 我没吭声。转过脸去时,我看到了斑虎惊讶的目光。我这会儿才发觉,这么长的时间里,它一直立在旁边,一声不吭地昂着头颅,直盯盯地看我。我相信它听得懂我们的每一句对话。 二 无法与气闷决绝的四哥讨论下去。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明白:需要不再犹豫地作出一个决定了,这一切都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人生的又一个机会正从手中一丝丝滑脱,所有的幻想、希求、追逐,结局竟是如此!我不知这一场中年的丢失之后,是否还有勇气重新开始?而这个现实对于四哥夫『妇』显得更为残酷:他们毁掉的是自己暮年的安逸,是苦苦找到的最后一块落脚地。这对夫『妇』没有孩子,内心里是把鼓额和肖明子当成了亲生儿女——他们却一个个先后离去。 我在想围绕赔偿问题老驼和那个场长出过的主意:紧紧咬住,寸土必争。可眼下却正好相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对方正变得咄咄『逼』人。显然,我们即便拒绝了他们的赔偿条件,他们也不会停止毁坏。他们像鼹鼠一样在地下开掘,我们地面上的人毫无办法。 我想见一下矿长秸子了,我要认识一下鼹鼠首领。 这个夜晚我想了很多。我愈加明白,我的平原更包括我的田园、这个风雨跋涉中得以安歇的小小茅屋——在她们面前,世上的一切稀世珍宝都变得无足轻重了。这些是不可以赔偿的。问题是眼下我又的确需要一笔钱,因为我必须为四哥一家安一个小窝。它会是最后的窝吗?我的泪水像在心里涌流,难过得彻夜无眠;黎明时分,我真的听到了它的汩汩之声……我在心里默默回答:但愿你从此安居,再也不要流离失所四处奔波了。 天快亮了,我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心上一阵轻松。我明白秸子在用一种不可接受的苛刻条件,『逼』迫我回头求助于老总,然后就是他们两人分赃!这是他们合计的一个如意算盘,一个金钱的圈套!我必须摆脱它,也只有如此才会割断一切幻想和俗念。我翻身起床,在屋内一片微微的光『色』里徘徊了一会儿。我这时想起了沙堡岛上的“大婶”——他们这会儿正被一些爱财如命的家伙用血淋淋的刀子『逼』走,背着破锅烂碗,领着惶惶的狗和满身泥巴的孩子,在大地上开始了新的跋涉……比起她来,我显得何等怯懦! 我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我发现在茅屋前的那棵树下,有一个火头不断地闪亮。原来拐子四哥没有睡。那个闪亮的火点一扬一扬地升起,他看见了我,站了起来。旁边发出了轻轻的呜吠声,斑虎扭动着身体跑了过来。我拍拍它的头,发现它的全身都被『露』水打湿了。四哥披了蓑衣,怀里搂着那支猎枪。他看着我,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后来我们领着斑虎走进园子深处。晨光中的园子,此刻看起来就像我们刚刚获取那会儿一样地破败,不同的是它已经失去了再生的机会。它走到了路的尽头。我们坐在一个倒塌的石桩上。四哥换了两支烟,说:“老宁兄弟,我算佩服梅子的心力啦……” 我听着。他说下去:“还是她看得远哪,早就知道咱这个地方不能久长。你看,无论你怎么喊她、叫她,她就是不来。你该明白哩,兄弟,你找了个心里有数的好女人哪,这是一辈子的牢靠……” 他的话中没有一丝调侃的意味,这让我更加难过。梅子因为不想迁居,这些年带给了我多少痛苦。人哪,离不开心安理得的生活,离不开没有做完的事情。我如果独自走掉,就会遭个报应。我现在还能想起在旅途上、在城里,那种难忍的焦灼和折磨。我总是不失时机地、一次次地投进这片园林。这会儿它虽然即将陷落,可仍旧是一片滚烫的土地。就让我匍匐下来,和它一块儿沉沦吧——让咸水一丝丝漫过,浸过我的躯体吧。我亏欠了什么?做过了什么?我为什么会有如此深重的负罪感?我不知道……我在一时的冲动中只觉得自己要救赎、要报答,要在这个度过了苦难童年的地方一次次地流血流汗;我想安慰一些人,寻找一些人,接受未知的苦难和磨损,直到皮老骨硬,一头乌发让北风吹个精光……四哥啊,在残留的夜『色』里,我又一次看清了你在短短几天里变得雪白的双鬓,知道你开始了一生中最大的愁楚。你这辈子经受了多少磨难,却从来没有忍受过这么深、这么大的苦情,它来自心底,来自根。 三 天大亮了。我没有跟四哥商量什么,一个人悄声走开。 终于见到了秸子。这个黑瘦的家伙弱不禁风,高不过我的肩头,牙齿乌黑,两眼放着奄奄一息的光。他见了我,脸上泛起一层虚假的敷衍的热情;当他弄明白我是谁、为什么而来时,那张可怜巴巴的焦黄小脸立刻严肃起来,然后很快打起了官腔。我心里想:从你的模样上看很可能已经不久于人世了,既然如此,这种细致入微、绞尽脑汁的计算到底还有多少意义?我虽然并不要求你死前行善,可总希望你对人能有一点起码的公平吧。因为你要活,别人也要活;你把物利钱财稍微看得淡一点不行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家伙从种种迹象上看肯定活不久了,你这样阴毒又是何必呢。 我可能『露』出了一丝冷笑。他惊讶地问:“你笑什么?怎么——还笑?” “我是来签那个合同的。” “那个赔偿条款吗?” “是的。你们的人去园子里催过了。” 他越发不解地皱了一下眉头,吸了口凉气。但他终于支派起旁边的秘书:“你陪这位同志到隔壁去、去谈谈……” 隔壁是一位白白胖胖的人,当他弄明白我就是那个园子的主人时,大白脸马上抽动起来。他好不容易才发起火来:“你们那个老头儿,凶器的事,嗯,你必须负责!必须全面负责!嗯!” 他的火气终于大起来,开始指着我的鼻子,站起又坐下,像一条被烫了屁股的狗:“你必须明白,你的人用枪威胁,辱骂『政府』。” 我笑了,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政府』’吗?” “我们是国家机构!” 我笑了,不再与他吵了,只请他早些拿出那份表格,说我今天就是来签字的。 “你来签字?胡扯!你搞什么名堂?” 我说不搞名堂啊,我真的是按你们的通知来签字的。 他迟疑着,出去了一趟,回来时鼓着嘴巴。他极不情愿地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份表格。我简单看了看,拔出自来水笔飞快地签了。我抬起头时,看到了一张非常懊丧的脸。他垂下了手,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瞬间丧失了,盯着蓝『色』的墨汁,咬了咬嘴唇。 长期以来,给我和四哥造成莫大痛苦的一笔账,就这样被我利利索索地结掉。好像我笔尖一挥的那一瞬间把什么给击中了。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我们的园子有一天会成为一块悬在高处的肥肉,引得一些人处心积虑地算计……我的这种抉择是迫不得已的,因为我不想落入别人的圈套,也不想让人『逼』到绝境。最后我还是『露』出了一个田园经营者的精明,那种或多或少的市侩气和商人气——那好吧,就这样吧,让我这会儿不失时机地打住吧,把尴尬和痛心疾首留给别人——那些盯住这块肥肉流着口水的家伙会扑个空。他们想利用我对金钱的欲望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今扑了个空,令我快意。这只是一种机智而已:釜底抽薪。 回到了园子。四哥夫『妇』对我一整天的安静感到奇怪。他们仍然愤愤的,我却没法说明刚刚做了什么。四哥在心里与这片田园和茅屋,还有护园狗斑虎,在深层上已经结为一体。他们像是正在经受一场共同的毁灭;他们对于一片土地的维护和争斗,实际上等于爱护自己的一个器官。我现在很难跟他讲得明白,很难让他理解自己的选择与之深层上的一致『性』。为了这种维护和看守,他在一切方面都毫不松懈,并觉得合理的赔偿是理所当然的:它或多或少标志了一份尊严和价值。 我试图向他讲清:在矿区与地方的一系列赔偿中,老总其实总是与那个秸子暗中联手,每到事成之后两人再坐下来分赃——他们在这个平原上的一切活动,就是由一系列不可告人、险恶而又狡猾的动作连缀而成的。他们伸向我们以及周边村子的手,只是无数次的掠夺和盘剥中的又一次罢了。 四哥惊愕地听着,终于明白过来了。他恍然大悟般地叫着:“啊呀!凶险……” 善良的老人愣怔怔的,久久合不上嘴巴。 《拒绝》 一 也许我们的园子该有一段宁静了,它将在一片安逸中等待自己的黄昏。我会偶尔地、时不时地想到斗眼小焕,想他那一对轻微的斗鸡眼,那副自命不凡的神气。前一段听说因为生意摩擦,一个合作伙伴竟然要追杀他。想想小焕东躲西藏的模样就忍俊不禁。我曾见过他那个反目为仇的伙伴:瘦瘦的,比小焕还要矮小,两眼尖尖,即便在平时也像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竟发誓要把斗眼小焕“剐成八瓣”。 其实斗眼小焕不宜于做个富人:关于匮乏与精神之间的关系的那套理论,对小焕起码是完全适用的。只有让他匮乏,让他远离奢侈,他才能活得像人一样——世上就有这一类人,他们只要腰里有了几个钱,就会结构出一段荒唐的生活。眼下的小焕基本上算是贫穷潦倒了,做大亨的尝试已告失败,虽然身边还勉强跟着一个半语子仆人,但那只不过是余下的一缕淡弱的尾音罢了。他通常对两种人的攻击是颇具才分的,一是女人,再就是以前的朋友。他对这二者的攻击痛快淋漓,往往让人觉得既击中要害,又十分解渴。他说玛丽是“馋死人不偿命的婊子”;骂肖明子:“别看一辈子吃着粗茶淡饭,实际上却长了颗邪恶的心灵。”他一再尝试用出『色』的口才去征服别人:善于背诵,能够让一些警句脱口而出,一只手掌像鸟儿扇翅一样在耳侧翻动不停…… 园子里的安宁只是一种假设。从矿区回来的第二天,玛丽又开着那辆蓝壳轿车来了。她这次穿了一套庄重的深『色』西装,却仍然掩不住一身风『骚』。她喜欢像时装模特儿那样走路,努力突出胸与『臀』。她告诉,这次是到园艺场去,可忍不住还是要顺路到这儿看看。“很久没见了!”她伸出手,像过去一样微笑:“您瘦了,好像还有点……焦灼?” 她大概希望我变成那样吧。我没有搭腔。她自己倒算得上神采奕奕,楚楚动人。看着她,有时会觉得小平原上能够出产这么一位尤物,也着实不赖呢。说真的,她作为一个人而言,也像斗眼小焕一样,极富观赏价值。就像夹竹桃,有毒,几片叶子就可以毒死一头老牛,可它的花瓣仍然十分美丽。 我知道她为什么而来,只是忍住了不说。她也好像早已习惯男人的这种克制和矜持了,悠然自得,一双漂亮的长腿动来动去——用小平原上流行的一句话说,即是个“水灵灵的大闺女”。她长了一张真正的樱桃小口,平时就由它吐出一些言不由衷的假话。我喜欢这样一张小嘴。 “我还是担心你的园子,顺路赶过来看看。” “真是一个可怜穷人的好孩子。” 玛丽尖叫一声:“哟,你是穷人吗?” “比起你的那一大笔遗产,还有你的老总,我当然算是穷人。” “真正的富有来自精神。” “也来自姑娘。” 她瞥我一眼,那微微受惊的眼神在问:为什么? 我说:“一个人能和他喜欢的姑娘在一块儿,握住她们的小手,就什么都有了……” 玛丽高高的胸脯急剧起伏,咽了一口唾沫,抚『摸』着桌子……她抿着嘴,满意地笑了。 我却没有一丝笑容,说下去:“握着她们的小手,还要『迷』『惑』:这么漂亮的姑娘,真像一朵花,小脑瓜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邪恶念头?” 她愣怔怔的。一会儿,这个樱桃小口咧开了,嘴唇微微上翘,让人觉得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在那儿时隐时现:“你的黑胡茬真浓啊——你这人多么有意思啊!你说话真有意思啊……” “我可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可我总想来找你呀!” “是吗?找我干什么?” “找你……”她嗫嚅了一下,“想和你多说一会儿话呗,听你讲话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哦!” “是吗?我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 玛丽笑了:“实际上你狡猾着呢。” “啊,老狐狸了。” “你不过是装糊涂罢了,你把别人吸引到自己身边,还装作若无其事。” “若无其事?” “当然了……” “你错了。像你一样,我正为这片园子上火焦急哩。” 玛丽连连摆手:“这……不会吧……” “你总想把这片园子捣鼓到老总手里,这事儿一旦成了,他会给你多少报酬?” 玛丽跳起来:“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啦?” “这一点都不是开玩笑,这是钱,是你的命根。” 玛丽的脸『色』马上变了…… 二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蛰伏,『色』狼老碡又出动了。不断有关于他的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出来,恐怖像细菌一样在空中扩散,弄得人人不安。老碡每一次都成功了,而分局头儿老疙那一伙每一次都失败了。老碡在灌木丛中、在生活区,在一切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臭迹,让老疙追踪,让他像一只猎狗那样嗅来嗅去。午夜里偶尔爆出了枪声,人们都以为那是老疙的人与老碡交火。但事实上老碡根本不给老疙这个机会。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怪物。传说中老疙真的绝望了,真的想把解决老碡的任务交给刀脸一伙。刀脸信心十足,说与老碡虽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一旦接受了官家的任务,就一定会干得出『色』,利利索索地交差。这是平原上都在传说的一些消息,传得煞有介事,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之后,人们在某村落一处雪白的墙壁上,发现了老碡留下的一幅巨大的『淫』『荡』的图画。图画上竟然出现了老疙的形象。这个官家的缉凶能人在作品中竟然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受害者。人们看着那幅漫画想,老碡肯定在这儿花去了不少工夫,而且还有着惊人的艺术天分。人们传说,老疙面对着这一巨幅漫画,气得嘴都歪了。当然他很快把它涂掉了,可是在涂掉之前却是认认真真地拍照取证——连那幅漫画下边的一些杂『乱』的脚印都浇了石膏模型;而且还取了一些土,小心地包起来。据人讲那里面留下了老碡难以祛除的臭气,将留给那些鼻子尖尖的德国犬好好嗅嗅。庄稼人都说,老疙平时对人多凶,可他撅着光屁股的模样还是让人给画到了墙上。 整整一个秋末就让老碡给搅得惶惶不安。矿区赔偿的事情退居了次要地位,因为无论附近的村子还是那个园艺场,都在谈论老碡。老碡特别可憎之处还在于,他欺辱的都是一些真正的弱女子,比如说乡镇企业的女工,刚满一年教龄的女教师,农村少女等等。 就在这极其不祥的日子里,斗眼小焕又领着半语子来了。看来我们的园子再也不会享有安宁了。 他一来就笑嘻嘻的,仿佛逢遇到了极大的喜事:“听到老碡的事情了吧?”没容我回答又说:“这家伙是条汉子,是个快手。”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看,几天的工夫就收拾一个,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不留痕迹,不是‘快手’吗?” 小焕的邪恶遮掩了他残存的一点同情心,但我知道他倒不见得有多么凶狠。后来他见我不再应声,又涎着脸说:“我想,有一个人交给老碡倒比较合适。”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向半语子讨要什么,半语子赶忙递过一支雪茄。小焕深深地吸上一口:“该把园艺场的那个姑娘交给老碡了。这一对凑在一块儿,会有一阵像样的扭杀。” 我狠狠盯了他一眼。他不理不睬:“玛丽也可以——不过老总的人老碡也不敢碰啊。刀脸那一伙老碡也不敢碰。什么东西碰得,什么东西碰不得,人家老碡心里忒有数。可见这不是个一般的人物儿……” “这个家伙落网的那一天,该处以绞刑。” “你想得倒好,这样的人还会落网吗?这样的人从来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自己收拾了自己。这个人活得真痛快,就是心太狠了点儿。”小焕东瞅西瞅: “那个拐子告诉我你回了城里。我心里有数,他是骗人哩,想调虎离山。他哪里知道我最『摸』你的脾气,你在这儿等着卖地呢……” 最后两个字把我刺了一下。我心里的厌恶陡然增大。 他又问:“见到武早啦?” 我没有回答。他自言自语:“那是一个鬈『毛』疯子,一头公羊。我知道这么说你又要发火啦,我可不怕你发火。老伙计,你对我翻脸的时候可不算少。想一想吧,你都用什么话刺过我?我不记仇。你诽谤过我。那种恶毒的语言只有你才说得出来。这一方面表明你有很高的想象力,有才华,另一方面也表明你是一个最了解我的人——我心里常常想,我和老宁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啊……” 最后一句让我哭笑不得。我瞥了瞥那个在一边哆哆嗦嗦、激动不已的半语子,心想你们才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呢! “你看,我们俩初中时候就是同学,有一段还是同桌,记不记得?” 我实在想不起了。因为那时的小焕没什么出『色』之处。我只记得他是全班最脏的一个,总是拖拉着两淌鼻涕,下雪天就穿着一双很大的蒲草窝,拖拖拉拉地走,裤脚异常肥大,总是遮去蒲窝的一大半;他的父亲在一边昂着嗓门一喊,他就跑起来。他的父亲先是在园艺场里做一个不太重要的负责工作,后来就调走了。小焕一家也迁走了。记得他后来回忆起自己的父亲,竟然莫名其妙地说:“一个伟大的人,有伟大的『性』格!”还说:“我作为一名高干子女……”大家听了一阵发愣:他怎么算是“高干子女”呢? 我知道小焕到这里完全是找消遣来了——而我也并非不需要这种消遣,只不过想更好地观察一下,想看看一个堕落的家伙又有什么新花样、能走多远?当小焕与我说话时,半语子就在一边看着,满怀钦敬地盯着主人,又同情地看我一眼,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扫来扫去;时间长了,大概也觉得有点无趣,一个人转到了一边,从写字台上『摸』起一本书,看着看着竟『吟』哦起来……小焕很快注意到了半语子的阅读,屏住呼吸,用眼睛向我示意。 一瞬间只有那个奇怪的声音在屋子里震响。它节奏分明,抑扬顿挫,但无论如何也听不清读了些什么。 小焕皱着眉头,叹息一声:“他多么好地再现了、再现了那一刻的激情……” 三 小焕谈起我城里的那些朋友,心情松弛下来。他一个一个评价、议论,问他们这些年的近况,有什么作为,与我来往密切否。我不接茬。小焕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大骂起来,用语之粗鲁令人大吃一惊:他一个个挨着骂了一遍,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全加了上去。小焕骂得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在屋里走动,激动扬手,滔滔不绝。那一瞬间他真的变得才华飞扬了。我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刺激了他,使他变得如此大气磅礴、妙语连珠?再看看他的眼睛,这会儿闪着贼光,一双斗鸡眼正在费力地调整着焦距,迎着我『射』来,使人从里往外发冷。这个具有极大毁坏力的人物就像一架大功率的扬声器,又像一台破烂不堪的推土机…… 他骂着,一口气把那支粗大的雪茄烟吸完,这才粲然一笑,肩头一耸说:“刚才咱也玩了一回嫉妒同行的把戏!” 半语子将一切都听在耳朵里,迎着小焕笑了起来。 小焕说:“轻松过了,也该说点真格的吧,老宁,那个玛丽没少来打扰你是不是?” “来过几次,都是为工作上的事情。” “对,都是为工作上的事情,在荒郊野泊的一个茅屋里接头,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还没等我解释,他又皱皱眉头:“真的,搞地下工作那会儿要选一男一女扮成假夫妻……”说着眉开眼笑:“多么有意思的年头啊,让我干,我就会找玛丽当搭档……你也该好好教玛丽几手,让她回头结结实实收拾老总……”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吵着: “听说你常常跟分局的那个老疙接火?” “我们见过一次。” “嗯,那么就拜托了——给我捎句话吧!就说我小焕跟他誓不两立……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向他隆重推荐,说什么‘很有可能小焕就是老碡’——你别吃惊,生气的事还在后边,你猜老疙说了什么?” 我听着。 “‘怎么会是小焕?怎么又是这个小崽子?’他跟我叫‘小崽子’……” 我笑了。 “你还笑,还有啦……”小焕拉着哭腔,“老疙直摇头,说人家老碡是‘大盗’,小焕只不过是个‘小偷’,不会是他……这家伙糟蹋人真狠!” 我觉得多年以来,真正气着了小焕的,应该是老疙的这一番话。他宁可当大盗也不愿做小偷。可他实在也只配做后者。现在回忆一下,连我也惊异于自己的忍耐力。我太能容忍了。虽然我们不止一次闹翻,可对方总能很快动手修复。我有时也深感茫然,不知有什么办法才能终止这种奇怪的关系。我已经意识到,这种关系会使我内心的秩序悉数破坏,给我带来真正的痛苦。面对着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我竟然无动于衷,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常常强调的道德感遇到了真正的考验,实际上我已经在有形无形地鼓励和怂恿这个家伙。这种鼓励是隐『性』的,合作却是显『性』的。我想斗眼小焕那些恶狠狠的话,也许正把人『性』中某些角落里的东西给翻腾出来了——只不过是揭『露』了一些正人君子某一个侧面罢了。在那种谴责和一迭声的辩解里,我不是也隐约透出了一点快意、一丝若有若无的附和吗?斗眼小焕实际上正与另一个更加隐蔽的“我”合作良好——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使我一阵厌烦。每每听着小焕那些肆无忌惮的、粗俗到了极点的攻击和诽谤,还有『性』的宣泄,好像受到了某种精神按摩似的,一种放松和愉快感让人不忍拒绝。 我这会儿终于没有让另一个“我”逃掉,伸手揪住了那片衣襟,不再放松。我发现当小焕颤颤抖抖地出现,并且身后还跟了一个半语子时,我心底的厌恶与欣喜竟然同时出现——一种可能来临的崭新的契机、一番奇异的精神经历,正一齐诱『惑』着我。小焕是一朵恶之花,恶得有魅力,这也是一个事实。总之一切都该有个了结之期,这与那个矿区的账目需要当机立断一样。想到这里,我说: “小焕,不要讲了,我想和你认真谈一件事。” 他止住了话头,愣怔怔地望着我。 “我想跟你商量——实际上这事我在心里酝酿了很久,已经有好多年了……今天总算考虑成熟了,我想告诉你:我要终止我们之间的关系,再也别来往了。” “废除我们的友谊?” “我们不要再来往了。” 小焕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跟你心平气和地讲明白。我觉得这种关系损伤了我的心情,使我活得很不愉快,很痛苦;我也不适合做你的朋友。就是这样,真的。” 小焕好长时间没有做声。他看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我。后来他的眼睛终于一动不动地盯在我的脸上,像要好好研究一番似的。他这样研究了一会儿,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哼哼”着,转向旁边:“听到了吗?” 半语子一直痴呆地昂着脸,眯着眼睛倾听我们的对话,这会儿像大梦初醒一样大叫:“我也听明白了!” 小焕走近了他,扳住了他。他俩站在一处,与我有了一段距离,一块儿长时间地看着我。小焕说: “看到了吧?这家伙装模作样。不过他大概疯了!” 小焕留下了仇恨的一瞥,拉一下半语子,嘴里咕哝:“让他等着吧!” 他们跨出茅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园子,然后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踟蹰,消失了。 我从窗户上看着他们的背影,一声不吭。我没有跨出茅屋一步。我在心里称自己为“冷酷的家伙”。是的,就这样结束吧。在这个世界上,各种事物之间都有一种奇怪的关系,有的就是需要割断。我结束的,正是它们当中的一类。这种拒绝对我而言有些沉重。但我明白,宁静只能来自一笔一笔“账目”的了结。一个人最终会发现,他只要活到了中年,那么下半辈子的主要工作就是忙于“了结”——如此而已。这时他会惊异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搅进了很多笔“账目”之中,它们繁琐地纠缠一起。 了结吧,要不厌其烦,要有耐『性』。即使为此累得焦头烂额也必须做,因为不这样就不会拥有片刻的宁静——心灵的宁静。 《她的琴》 一 睡不着,很想与拐子四哥夫『妇』待一会儿。看到他们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就走了过去。 他俩盘着腿,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旁边就是半卧的斑虎。斑虎见我跳上了土炕,马上兴奋地坐了起来。四哥拍拍它的头颅,它又重新卧下。可是它的眼睛分明『露』出了笑容。 万蕙说:“坐吧,一块儿拉拉呱儿。”我坐下了,她又说:“老宁兄弟,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和你四哥就是这么坐着,他吸烟,俺俩说话。你四哥老跟俺讲年轻时候的故事——你四哥那时不是个老实人哩。”她这样说着,笑嘻嘻的。我看看四哥,看看他窄窄的额头四周那些发红的绒『毛』——它们这时大多都白了。过去我曾欣赏过他这窄窄的额头,因为它多少有点滑稽的意味。可是这会儿却没有这种感觉了。那变白了的鬓发使他显得更为庄严,看上去不可侵犯。大老婆万蕙说对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老实人,老实人会成为一个流浪汉吗? 他曾经是真正的流浪汉,拖着一条拐腿走过了南南北北。我虽然长了两条比他更健壮的腿,可是这一生不见得会比他走更多的路。他无论在我的童年、少年,还是中年,都成为我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参照,一位人生挚友。 万蕙突然笑『吟』『吟』地问:“那个玛丽姑娘怪俊的,她对你有点意思吧?” 我问四哥:“有点意思吗?四哥?” 四哥把烟斗从嘴里拔出,咝咝吸气,说:“剃头刀子揩腚,好险!” 万蕙笑得前仰后合。我也笑了。这句稍稍粗鲁的俏皮话在平原上十分流行。 接下去的时间里三个人一块儿沉默了。四哥吸烟,不时看看昏黑的窗外,低头自语:“这闺女走了可有些日子了……” 我的心里一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么他一定在说肖潇。果然,他咂着烟锅,把脸转向我:“我看出来了,她走得日子一长,你就烦疵疵的。嗯,也真该回来了。” 万蕙一点都没觉得男人的话有什么玩笑的意味,紧随上说:“真是好大闺女啊!安安稳稳的,我就喜欢这孩子,想她了想她了……”她这样说着,却抬起眼看着我。 “你没打听一下她回了没?”四哥问我。 还没等我回答万蕙就说:“这还用打听?她只要回了,第一个来看的就是咱这里了——是吧大兄弟?” 我点头。今夜让我如此不能平静。我真的很久没有看到你的面容、听到你的声音了。我于午夜想得最多的一个人就是她——起码一度是这样。我们曾经走过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时刻,那真是激越而漫长的日子,总算一点一点走过来了。回顾过去,会觉得一切坦然吗?似乎是这样——我们真的已经身心笃定了。这种异『性』之间的信任和依赖美好到了极点,是人生的一种理想状态,我常常为了这种结局而感到庆幸。她多么敏慧,即人们常说的那种“冰雪聪明”,只要一瞥我的眼睛也就明白了我心里的一切。我甚至知道她在初见小白的一刻,不是从对方,而是从我的目光里明白了,知晓了我没有说出的每一句话。这样的一种相知,一份兄妹般的情谊,每每使我产生出阵阵感动,那一刻,她差不多可以替我说出:看到了吧,多好的一位男子!多好啊,你们俩多么合适多么般配啊,这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作为一位兄长,这会儿就把你交给他了……这番话没有说出来,彼此闷在心里,以后也就不再提起了——我们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话题,回避着什么。这种回避稍稍让人忐忑不安,也让人尴尬,甚至还掺杂了一丝小小的幸福……但总有一天我还是要说出来,因为我固执地认为他们是最好最合适的一对。这不会伤害她,最终不会的。我会一再地强调:小白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男人了,有勇气,有心劲儿,长得也有模有样的。还有,最重要的是,他懂得爱并能深深地沉湎其中——在这个滥情轻薄的时代,这是多么可贵的一种品质!像畜牲一样随处交配的男女猪猡得意洋洋,哪怕能够稍稍恪守一点的矜持都要备受嘲弄。小白的一往情深恰好说明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力量:对爱人,对土地,对真与美,莫不如此。一个两『性』上混『乱』如猪猡的男子或女子会对这个世界有仁有信?谁遇到过呢?那么离开了仁与信,他(她)作为一个人又会有多少价值呢?所以,亲爱的肖潇,我正是从如上这个意义上,向你郑重地介绍了我的朋友。 一两年前的那一刻,我们差不多是在一道悬崖旁一块儿停下来的。我们当时没有了任何办法,似乎也就没有了任何秘密,然而最终却没有逾越那一道线。这真是了不起的一个成就,虽然为新时代的现代人物所讪笑,或被斥责为另一种虚伪。可这也不失为一种良好的处境和慎重的选择。这同样是一种自由,它的源头既古老而又现代。 我那时候终于有机会告诉:当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前,已经被你的琴声所吸引——我身掮背囊站在离园艺场大门不远处,听着从小学校园里传来的风琴声,全身灌满了激越的『潮』水,它一下就涨到了最高点。我得用尽力气才能将自己从幻想中拉回现实。一切都因为它太相像了,太像当年我的音乐老师弹出的风琴声。我就这样伫立了一会儿,然后不顾一切地走进校园,推门而入——就这样,更大的奇迹发生了,我看到的是和当年的女教师一模一样的一位姑娘,她就坐在风琴前面弹奏!我傻乎乎地盯着你,以为是做梦——还是那间屋子,那架风琴,就连一旁小桌上的那瓶花都完全相同!天哪,人世间就是有这样的巧合,它就发生在眼前——当你缓缓地转过头来我才发现,你和当年的老师侧面轮廓完全一样,然而正面还是有一些差异……当然,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可奇怪的是那一次幻觉不仅不能消失,它反而会一直延续下来。我从年龄上远大于你,可是心里一直有,仍然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它就是少年时代扔下的一枚种子。它在那里鼓胀着,渴望长大……我像信赖当年的音乐老师一样,信赖着你…… 二 她如果仍然还在那间小屋里——我是指当年的老师,我处于今天的境地又会怎么办呢?我一定会得到最大的援助。我将按时向她求助,请教,诉说,并相信诸多痛苦和忧烦都会因此而减弱甚至消失。对你呢?肖潇,我还稍稍缺少一点把握,因为一种远比往昔更为激越的情绪在左右我,摇动我,阻止我。我最终没能那么坦然地待在你的身边,特别是一开始…… 这会儿,我只盼你早些归来。因为这是一个相当特殊的时刻。我需要你,需要你离我再近一点。 黄昏时分,我在四哥夫『妇』的注视下走出了园子,一直走向园艺场里。我们在一起流连过的地方,如李子树和枫叶树下,我久久站立。我甚至希望再次听到北风里传来的阵阵琴声。当然这不可能。 你的那扇窗户黑着灯。这曾经是荒原上最温暖的一扇窗子。 就像走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少年时代一样,我的怀里至今还抱着一大束鲜花,它在等待着一个人收下它。我在长长的寻觅之路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中年。我怀中的这束花已经碎成了屑末,可是依然没有放弃。我总会找到你,我的老师。我一天都没有绝望,我会一直地寻找你。 有一天,你似乎真的出现了,你出现在这同一间屋子里,你仍旧在弹琴。 ——是你吗? 你们同样地芬芳,同样地美丽,同样地聪慧,同样地善良……就因为你还在这里,还在这架琴的旁边,我就会守望在这个荒原上,寸步不离。我要守望下去,所需不多,只想偶尔听到你的琴声,只想知道你还在这儿,与我同在一片荒原上,这也就足够了。 夜『露』洒下来,衣服不知不觉被打湿了。我蹲在树下,背倚着它,眯上了眼睛。这样直到许久过去,一只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四哥的烟味一下飘进我的鼻孔。我睁开了眼睛。 “她还没回哩。”他望着那个窗子。 我点点头。我问:“四哥,你说肖潇会不会不辞而别呢?” “这怎么会呢!” “如果她已经绝望了呢?比如说她喜欢的海边,这里的自然环境被破坏成这样了,她会不会干脆离开呢?比如说有一种鹭鸟,它们自从河水变『色』之后一次也没有飞回来……” “肖潇不是鹭鸟。” 我没有回答。其实在我的心里,她早就是一只洁白无污的、高贵的鹭鸟。 沉默了一会儿,四哥重新点了一锅烟。他吸了长长的一口,吐出,看着远处的一颗星,叹息了一声。“伙计,咱们走一走吧,往北边走走……” 我们一起走出了园子。往北,一直走到了一条沟渠旁边。再往前就能听到噗噗的海浪了。月亮升起来,刚刚树梢那么高,黄黄的。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沙哑一叫。我止住了步子。四哥催促我,我屏息静气,一动不动。“怎么了?”他问。我问:“你听——听到了吗?”四哥取下烟锅。他向着海的方向转着头颅。我告诉他:“是琴声!你听——”我真的听到了丝丝缕缕的琴声在风中响起。还没等他回答,我已经在转头向着回路走去了,步子也变得急促起来。 四哥一声不吭跟上我。 我们又来到了那棵大树下——对面的那扇窗户依旧没有灯光…… 三 这是永恒的记忆:不知何时,我被一种浓浓的香气牵引着,进入了一间小小的然而是十分洁净的小屋。这是哪里?啊,我看到了一束浓旺的野花『插』在一旁的水罐里。窗外的月亮这么明媚,它的光『色』从一片薄薄的纱帘透进屋里,让一切都笼罩在透明的芬芳中。你在琴边坐下,双手轻触琴键。与秋天的微风合在一起的、像呼吸、像激动的喘息一样的声音缓缓响起。生命的呼吸之声,偶有深深的叹息。这是穿行而过的活生生的气息,吹向大地、田野和人心。我无法平静,却要屏息静气。你在这架琴旁坐了许久许久——二十年?三十年?你用这古老的琴声召唤了一个中年男子,他两手空空地站在琴旁,欲罢不能地沉默,或往窗外张望。 不,那不是现在,而是二十多年前,是十几岁的少年——他在这间琴声缭绕的屋子里垂首而立。 风大起来,他留下来。你让他留下来或直接就是他不再离去?已经无从记忆。夜深了,他睡过去,头颅抵紧你的胸窝。你无所不在的气息却让他一次次醒来——他发现自己正在梦中吸吮你的双『乳』,你给惊醒了,满面含羞却又不忍推开。是的,一个孩子,而且,梦中。你一下下抚『摸』他的额头、颈上的茸发,又亲吻他的眉『毛』、眼睛……多么热啊,这个秋天的夜晚宛若盛夏。你的臂弯是幸福的摇篮,是人世间最大最香的一块生命的糕饼。他试图咬一下:轻轻一口,稍稍用力……你开始呻『吟』。你的呻『吟』让少年——也许是一个青年或中年——梦境中的年轮缓缓转动模糊不清——血脉贲张。就算一个少年吧,这少年出奇地顽皮和执拗,让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啊,你洁白的牙齿在那一刻美极了,你用它咬一下少年的头发、手指和随便什么地方。 你如花的胸窝上印遍了他的嘴巴、眼睛、头廓、十指和双颊。你如同雏菊一样的体息弥漫了整个夜晚,整个生命。 ……恍惚中两个人在琴声里越走越远,最后一直走到了海边。两个人徘徊了许久,一会儿站立一会儿奔跑。好像倚住了一棵红叶李,你们久久地相拥。风大起来,往回走。琴屋或其他的地方——只有一片星光从窗上洒下来,印在床上。在隐隐约约的晖光里,你们阅读、停息,把最隐秘最亲近的语言送进彼此的耳廓……后来发生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你们并没有走得更远。似乎是这样。秋天,或深秋。 从那一天开始,有一个人的胡茬变得更黑。乌黑如铁。 她用琴声告诉远方的亲人,自己的母亲:我在荒原上找到了自己的兄长,一生一世的旅伴和挚友。顽皮而深情的家伙,很棒的土着,根扎在土里的愣小子。这个人啊,可以绝对信任,可以一万次无所保留地将自己交给他。可是我们约定了不这样做——彼此谅解彼此宽容,装模作样信誓旦旦。不,我们极其认真。后来的恪守即说明了一切。 仿佛就在那个深秋的夜晚,两人在一道险崖上游走……马上就要跌落的时刻,我们紧紧地攀住了。 一切都消失了,远去了。我咂咂嘴,口腔里还隐约留有雏菊的气息。 四 从园艺场的边界继续往前,四哥『迷』茫地站住了。我今夜胸间一片灼热,只不愿停下脚步。他站在那儿吸了一会儿烟锅,一直目送我走进黑漆漆的夜『色』里。 我走着走着,一抬头发现前边就是村庄的轮廓……我绕开它,竟然还是往前。这样大约走过了三两个村庄,还是不想停步……最后,我看到了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心上的灼烫立刻化为一股浓浓的热流——我小声咕哝了一句:“三先生……” 林中的那两只大白鹅声声不歇地叫了起来。只一会儿就出来了一个人,就是那个留了长发的跟包。 当他辨认出『摸』黑走进来的人是我之后,颇为吃惊。我不想进去打扰老人了:他说三先生正在打坐,一会儿结束后还要亲手订正《四疾论》。这使我问起他们的着述可否顺利?对方答: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还算好;老人字字严谨哪,所以这项工作别指望会很快完成。 “你呢?”他问。 他指的是我正在记下来的乌坶王和煞神老母——那个关于平原的不寒而栗的寓言……我只说一句:“我会做好的。” 我们站在林中说了一会儿话,跟包再次邀请我进屋喝茶:“我们悄悄的,别惊动了老人就是。”他揽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走在前边。 我们是蹑手蹑脚进入那个方厅的……老人打坐的身影投在了一面拉扇纸壁上,这使我觉得就像面对了一尊雕塑似的。我无声地吮着手里的黑茶,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个投影。 看着看着,脑海里突然萦绕起一支旋律,它就是那丝丝不断的风琴声——某一天该请肖潇为三先生也演奏一曲!我这样想着,就说了出来。跟包马上凝神望着我: “你是说园艺场的风琴?” “你也知道?” 跟包点头:“就是。三先生采『药』路过时,只要听到了就要停下来,会一动不动听上半天……” 我一声不吭。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啊,那是她的琴,她的琴……” 《蚂蚱神》 一 一群小憨螈在平原上游动不息,这让煞神老母从心里高兴。她饮酒,大口吞食各种吃物,腹胀难耐,排泄出的气体把高处盘旋的鹰都熏跑了。这些日子里她突然想念起山魈来了,就对憨螈说一声“我找你爹去了”,拔腿就去了大山里边。 山魈是个没记『性』的人,差不多将这个女人给忘记了。她一见了他就喊:“要、要,要你的命啊!”只有这呼喊让山魈愣住了神,专注地看她。她于是像第一次见他那样,噗一声躺在了一块大石板上,四仰八叉,一丝不挂。这场景让山魈一下想起了几年以前,于是像上次一样蹲下端量她,这样许久,伸出脚一下下踩起了她的肚子。那些小虫吱吱叫,显而易见,她的肚子里又生满了馋虫。这些馋虫的呻『吟』声由大到小,直到无声无息。山魈侧耳听听,最后狠力按住了她。 她和山魈在一起待了三天,身上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印痕。她搔着身子说:“真解痒啊!”她开始与之诉说起这些年的分别,告诉他:你已经有了一大群孙子和重孙子了,这些小家伙长得全都一样壮硕,他们既像他爹他爷那样悍暴,又比他爹他爷还要阴毒,一个个都是要命的主儿。而且他们和自己的长辈一样,全都是交配繁殖的好手,还没等成年就急着干那事儿,结果平原上的女人一时都不够使唤的——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们也只能拥进城里去找对儿……山魈从来没听说过“城”,就问那是什么东西?是日物还是吃物?煞神老母哈哈大笑,许久没有笑这么痛快了:“你就挂记这两种东西啊,日和吃!‘城’嘛,它大了去了,那里人山人海,一个人只要入了‘城’,就像一尾小鱼游进了大海里一样,你就再也找不见他了!” 山魈望着莽林的山影,呼呼大喘,好像正远望自己的儿孙似的,长长的鼻中沟抖动不息。他突然就大声呼叫起来:“要、要,要你的命啊——” 山峦发出了一阵阵的回声:“要命、要命、要命……” 煞神老母从大山往回走的时候,一脚踏入山地与平原交界处,就看到了天上有一群黑乎乎的东西在飞旋,像云彩一样时浓时淡——当它们落在一片绿地上时,不过是一小会儿的时间,再次飞离时,地上竟然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泥地!“啊哟,啊哟,这东西歹毒!真歹毒!”她一直瞅着它们在半空里旋转、旋转,有时追上几步,有时又蹲下来看。有一个来不及离去的小东西被她捉住了,原来是一个小蚂蚱!“就你这样的小物件,会有这等神力?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小蚂蚱嘴巴活动着,不会说话——或者它说了她也听不懂。 煞神老母决心要与这种小东西通通声气,因为她喜欢世间一切歹毒的东西!用什么办法呢?想得头痛,想到了找乌坶王商量——这个急『性』子家伙总是催促她快些干,恨不得一大早就把这片平原——合欢仙子的后花园搬个净空。可是世上万事万物都有个限度,少不了还得一步一步来。只说眼前吧,它的通则是:这边毁掉一棵树,乌坶王那边才能添上一棵树;这边毁了一块田,那边也就多了一方土。乌坶王找来十八条飞驴,六只神驼,每到了夜深人静时分就驰骋搬运起来。可是飞驴和神驼近来一次次空载而归,让他好不懊恼!这会儿乌坶王又开始埋怨。煞神老母瘪瘪嘴巴,冤得差一点哭出来:“没法儿,小憨螈们尽了全力,可是什么事都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吧……还有就是,以前咱们只看重大家伙,像我孩儿,他们一个个身大力不亏,就忘记了找一些小不点儿——其实它们个头儿虽小,合起伙儿干事更歹毒哩!” 她这样说时,乌坶王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瞅着她。 “这是真哩!我从山魈那儿探亲回来,半路上就遇见了一大群蚂蚱——老天,小东西们一起一落,眨眼的工夫,一地的绿『色』就没了!你说它们要是帮帮咱的憨螈,那事儿该多好办?愁的是它们听不懂咱的话呀!我这会儿就是求你快快找来个‘通嘴子’,把咱的话一句一句说给它们,它们如果依了咱,兴许这事儿就成得快了!” 乌坶王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说战混沌那会儿倒是结识了几个“通嘴子”,问题是许久不用他们了,一个个老的老死的死,还不知能不能遇到顶事的呢!“我差人找找看,只要他们当中有一个会喘气的,我就让飞驴驮了送给你。” 离开乌坶王两天不到,飞驴就将一个白胡子老头送来了。这人看模样足有二百岁了,问了问,他说只有一百岁多一点。“那你怎么老成了这样?你喝过了神将的仙酒,本该有大寿限啊。”煞神老母见他衰老不堪的模样,心中颇为不快。老头说:“战过混沌之后,咱就成了没用的人,心里一空『荡』,也就老下来了。再说已经好几年没沾一滴酒了,馋……”煞神老母立刻让人端来一碗“大王酒”,看着他饮下。老头只抿了一小口就笑了,然后徐徐饮下最后一滴,两眼渐渐变得雪亮:“有什么事儿?您就尽管吩咐!” 煞神老母发现虽然“通嘴子”乐于帮忙,但这人实在是太老了,除了一张嘴能说会道,全身已经没一处灵便管用的了,大小便失禁,走路要被人抬着,吃饭只能喝流汁。但这家伙实在是贪酒,喝起来就没个够,喝醉了就躺在地上,留下一摊摊排泄物。她忍住极大的秽气,捏着鼻子从一处处大小解空隙里费力地走向前去,手捏一只刚捉到的蚂蚱说:“这小东西的话你听听,看能不能听得懂。” “通嘴子”咳着,嘴角流涎,半撑着爬起来,颤颤抖抖的手好不容易才捉住小蚂蚱,捏弄着,咕哝:“哎,这就对了,哎,踢跶也没用,服管吧……哩噜连勾,啊巴拉哑,吱吱呀巴!喀!喀!豆!——” 老人皱起眉头,转向煞神老母说:“老天,它总算开了金口……” “它说什么?” “它开了金口……让我来问细发些吧。” 二 “它说了什么?”煞神老母急急追问,死盯住老头儿,恨不得一下把他的嘴巴撑开。 “唉,唉,小东西啊,它说了,自己是一个大族里落队的人!” “呸!什么人,是虫。当然是落队了,这还用说。问问它,能不能把一族‘人’都召了来,咱这边有人要雇用它们,想让它们帮个大忙。” 老头儿擦擦涎水:“帮个大忙,嗯,我问问它看行不行。小蚂蚱,咕噜巴稀,斯达斯达,啊,啊。豆——” “它怎么说?” “等等,它打嗝哩……” “这些臭『毛』病一样不少。” “就是呀,大小也是个『性』命哩。” 煞神老母等着,极不耐烦。 老头儿把小蚂蚱放在耳边,一会儿摇动一下:“妈的,它还是打嗝儿。大约是刚才你把它吓着了也说不定。说呀!豆——” 小蚂蚱双翅张开了一下,『露』出火红的羽翼,又蹬了一下双腿。老头儿再摇动它,笑『吟』『吟』的: “它说了,那是千军万马的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得是它们里面的神——那只‘蚂蚱神’开口说话才行。‘蚂蚱神’手里有令旗,旗往哪边摇,它们一伙儿就往哪边飞。这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俗话说了,军令如山倒嘛。” 煞神老母哼了一声:“小小东西还没有指头大,倒也这么多穷讲究。” 老头儿对准小蚂蚱咕哝了几句,又将其对在耳朵上,回头说:“它不高兴了!它说别以为自己个头大就傲横,个头并说明不了什么!还是实打实地说吧,想求咱帮个什么忙吧!” 煞神老母差一点气坏了。可是没有办法,还真是得求它!于是她忍气吞声,低声细气地说:“求求蚂蚱物件了,咱们是口头语不同,心里的敬重是一开始就有的——这么着吧,事成之后咱会重重谢你,只不知你有个什么喜欢……” 老头儿很快对准它咕哝一番,又把话转译到这边: “俺并不是贪恋东西的人,俺不过是要个尊重罢了。俺不是一般的蚂蚱,俺是大队人马里的文书——你要是个懂行的,就会掀开羽翼,看到上面比一般的蚂蚱多出两个斑点儿……” 煞神老母笑了,但极力忍住了才没有笑出声音,生怕惹恼了它。她心里说:“老天,有了点学问,就连一只蚂蚱也气壮神足的。没法儿,就是这样。唉!”她弯弯腰,叫一声“文书阁下”,恭恭敬敬说道:“我想请教阁下,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见到‘蚂蚱神’它老先生哩?” “咕噜啦皮,么,么,豆——”老头摇动它,倾听,转述: “俺‘蚂蚱神’一般人怎么会见呢!它忙天下大事,日理万机,指挥千军万马,平时连我们都见不着呢!它白天领队行军,夜里攻读兵书,光是门卫随从就有一百多个!进它的帐子要通五关答五令,口令答错了就得杀头!哧,凡人还想见它?下辈子吧……” 煞神老母恨得牙根痒,但还是忍了,声声哀求:“文书阁下行行好吧,事不到万分紧急哪能劳您大驾呢!还是为我们想个办法吧,事成之后……” “咕噜呀么,呀么,豆——就别说什么事成之后了,这会儿有什么嫩苗儿、清新『露』水什么的,就先端上来吧!我这就告诉你,咹,你先支棱起耳朵给我听好了……” 老头儿顿了顿,煞神老母赶紧说:“我听好了……” “你要摆好一个供桌,上面放了最香的嫩苗儿、清『露』、一小勺槐花蜜、一滴香油,最后再点上香。要紧就是这香,‘蚂蚱神’要闻着它的味儿才来的——它要是小燕子焙成了粉,再掺上豆油搓成的。这香条要到了午夜时分才能点上,东西南北四个风向都得点,为什么?就因为你不知道这时辰俺‘蚂蚱神’到底是在哪个方向哩……” 煞神老母长叹一声:“老天哪,这事儿可真麻烦!” “哜哜咕咕,咕咕,豆——当然麻烦。不麻烦,如果一招呼就到,那还叫‘神’?凡是‘神’都得这样哩。” “那倒也是,”她搔搔头发,向着蚂蚱施个礼,“我今夜就办起来,不过还求您蚂蚱文书多多关照……俺这就给您上嫩苗儿和清『露』水……” 余下时间就是让人准备各种物料:最难的是小燕子。逮,逮了一只又一只,都是老燕子了。好不容易才捉住了一只小的,刚会飞的。还是一只黄口呢,挣扎,叫。蚂蚱说:“实在没法儿,对不起了,人世间要做成一点事儿,残忍还是少不得的。闭上眼一狠心也就成了。”在煞神老母听来这都是多余的聒噪,她一下就把小燕子的脖子拧断了。找一片瓦烧上,焙透,制粉,浇上豆油……忙完了这些,天也就大黑了。 午夜到了,供桌摆好。 两支细细的香燃上,袅袅青烟往上,摇动几下,往一旁飞散而去…… 这一夜是东风。没有一点讯息。 第二夜再摆供桌。西风。大约是黎明三点左右,老头手里的小蚂蚱不停地蹬腿,发出奇怪的吱吱声。老头赶紧将其对准耳朵,听了没有一会儿就大喊大叫起来: “老天,不得了啊,‘蚂蚱神’正往这里赶哩,它已经在三里之外了,它才听见咳嗽声……还不快快跪了接、接驾!接驾……” 煞神老母小声说:“我,我不情愿哩……我还是……施个弯腰礼吧……” 她向着供桌弯下腰,一动不动。 三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阵微风吹过,供桌上“噗”的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煞神老母小心地低头去望,见是一只碧绿中透着紫红、长约两寸的大蚂蚱。它一落下就高翘起两只长满了尖刺的大腿,只用几只前爪走动了一圈。它的羽翅振了两次,在灯烛下发出五『色』虹光。老头儿看傻了眼,一手没有捏紧,那只小蚂蚱一头跌在了供桌上。大蚂蚱一跺长腿,小蚂蚱浑身『乱』抖,又发出了刚才那样的吱吱声。 煞神老母一遍遍弯腰,说:“蚂蚱神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她刚刚说过,老头就大声咕噜起来,并低头听供桌上的声音。这样许久,老头涨得满脸通红,还是说不出什么。煞神老母焦恼地看着他。 老头摊着手:“实在没、没法儿啊。它们蚂蚱就像咱人一样,也有个口音的问题——它的方言很重哩……” “那就请文书——让它帮帮你嘛!真是死心眼儿……” “哦对哩,这倒是个法儿。不过转过来转过去的,您老母就得耐住『性』子,凑合着听吧!” 老头清清嗓子,咕噜一阵,侧着头看看小蚂蚱,又看看大蚂蚱,半晌才开口转述: “蚂蚱神说了,军情紧急万事缠身,何方胆大之徒,竟敢这般莽撞邀来本神?快快报上姓名来!” 煞神老母施一个礼:“我乃宫中上人,来此平原视事,有大使命在身,不敢懈怠啦。今个有要事烦请蚂蚱大神相助,如若功成,愿不惜代价,赠与千金……” “咕噜哩哩,哩哩,豆——豆——本神还稀罕你那仨瓜俩枣儿?有事说事吧,不用绕这些圈子!” “哎哟蚂蚱神真是大方之家!我等佩服之至!不过话还是说回来了,报答还是要有的,咱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上人,总拿得出东西……我想借贵神大兵涤『荡』平原,令旗指处,岂有完卵?往复几次,就像篦头发似的,也就草枯禾尽了,岂不快哉!” “咕噜噜——那花的工夫可大发了!我可吃不消;还有,旅途劳顿,枪械辎重的这么一大沓子……” “事成之后,我将为您修一座金碧辉煌的蚂蚱庙!” 老头一时不敢吱声,小声问她:“这,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啊!话一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我可真要告诉它了!” “你照直说就是!” “那好,我可真说了……咕噜哩哩,哩哩,豆——豆——嗯,怪了,我说了,瞧蚂蚱神一声都不吭了,嘿,它哑了口了!哦,慢着,它咕哝起什么了,我得问问蚂蚱文书了……嗯,它是这么说的——感谢、感谢不尽!若宫中上人真能如此破费,咱就先谢过了——看在你搬兵心切的分儿上,俺兵是出定了……” 煞神老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老头将耳朵凑近了供桌听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它说了,不光是自己手下的兵,它还有兄弟武装哩,全能给你招呼来——比如说‘白『毛』神’、‘土挠神’——这也是两种虫子,专咬树叶和根茎之类,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啊……” 煞神老母兴奋得鼓掌:“谢天谢地,咱真是交了好运!那就快快调兵吧,咱们说干就干怎么样?咱们还等个什么?” “咕咕噜噜,哩,哩,豆——蚂蚱神说了,供桌前的这个娘儿们真是个急『性』子……‘嘿嘿嘿’,它还这样笑了呢——我对蚂蚱的笑声不一定转达得准确,不过大概也就是这样笑吧……” 一个无风无雨的日子里,大约是到了半下午时分,西天里生出了一块黑云。这黑云绞拧翻滚,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嗞嗞声,就像锅里煎了什么东西似的。那云彩越滚越近,上下『荡』动,呼一下扑进了庄稼地里——待它瞬间飞离飘移之后,地上的绿『色』竟然全都没了。 人群盯住这云彩,先是发出尖叫,接着是祷告,是泣哭。 这黑云在平原上旋动,每三天就要从南到北过一遍,凡是它经过的地方,都变成了一片光秃。不久树叶也开始脱落,接着是大片枯黄死亡。 “老天爷啊,快救救可怜的平原吧,这是招了哪门灾星啊!你快睁开眼看看吧,看看吧……” 人群呼天抢地,泣不成声。 只有一些五大三粗的年轻人格外兴奋,跳着叫着像过节一样。他们也不知为什么高兴,只是觉得来劲儿。他们在大街上叫着:“好啊!真好啊!快点吧,该怎样就怎样吧!让它们……来得再猛烈些吧……” 与此同时,煞神老母真的招呼起一件不大不小的工程:盖一座蚂蚱庙。庙址就选在离大海不远的一个沙嘴上。她让儿子憨螈找来一些野物,让那个年迈的『骚』狐做了监工,自己画图。 这座庙只有三尺高、四尺宽,倒也精致。通嘴子老头到新落成的庙前看了看,大为惊骇,说:“老母啊,你可是给人家蚂蚱神许过愿的,你如今盖这么小的东西,还不要惹恼了它?” 煞神老母摇头:“这你就不懂了。我许愿那会儿可没说盖多大的呀!再说了,在蚂蚱眼里,这庙已经是大得不得了啦!它是一种小东西,它看什么都比咱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