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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40章 小白笔记
《上篇》 ▲“也许是这对镜片隔开了一个真实的世界。”老师说。他自己也戴了眼镜,所以可能是有感而发。我的老师!一个多么好的人,历尽沧桑,老婆也丢了。他对我无话不谈。整个大学时代他就像兄长或父亲。我知道了他童年的苦难,父亲差点儿被杀掉。当然是一段深冤。妻子也足够不幸,两人是患难之交——可这并不能保证他们会是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日子稍稍好了一点,她就跟上了一位副校长——那家伙年轻帅气,会两门外语。“她是钦佩他,不是爱权势,所以这还不算最坏的。”老师多么宽容。 老师读过的书大概是一个天文数字。他像一个巨大的知识与思想之筛,滤出了最好的东西,精华,再交给我。我从这方面来说,会永生感激。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在他那儿吃饭、过夜,因为我们要谈到很晚。最多是哲学和文学话题。他不可谓不渊博。至于他为什么没有更大的成就,我也答不上来。好像一个把什么都看透了的人,已经不适宜再专注于一门学问了吧。我也说不好。我只是在内心里替老师不平,因为就我前后接触过的一些大学问家、一些名流来说,他们在才华方面,在深邃精微方面,其实根本就难望老师的项背。 问题就在这里。老师不是一个成功者,无论是生活方面还是事业方面。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失败者。他更多的是观望和目击,尽管足够不幸,可是很少牢『骚』。这真是难能可贵。比起一些只会牢『骚』,觉得整个世界都欠了自己的那些人,老师太让人佩服了。他在这方面真可以说是一个完人。 不,他绝不是完人。他同样给人巨大的困『惑』和遗憾——甚至是愤怒……我在深深的感激中也不能原谅。我在他给我留下的一些深刻的灵魂印记中,可以找出最最美好的以及另一些——可怕的斑点,还有污垢。就在这矛盾痛苦的交织中,磕磕绊绊往前走。好像我的一切都在学生时代注定了,决定了。我不可能再改变什么了。这真是不幸啊。 关于眼镜的议论,是指一个人的精神经过了强大的孕育之后,已经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了。眼镜当然是一个象征。我们学会了用另一种眼光打量这个世界。从此我们尽力与面前这个世界沟通,可就是无法达成一致,无法忘却也无法苟同。 ▲如果没有另一些记忆,那该是多么好啊。可惜,只要是发生过的也就再也抹不掉了,这无论对于他和我,都一样。我的老师,有时候看着我的样子,眼光里充满了绝望。我甚至在想,他已经用尽了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来挣脱这个魔圈。他不知怎么走出这个『迷』宫,这个捉弄人的命运。他亲手做下了什么,他竟然无法管束自己!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我们夜里谈到很晚,有时通宵不睡。如果第二天没有课,他一定是不睡的。睡眠不好,这是一类人的通病。他睡不着时就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活动。生怕惊醒了我。我就睡在隔壁。 有一天夜里我正做梦呢,有一只手把我扰醒了。这只手轻轻地抚『摸』我,我把它融入了梦境。可是我很快醒了,并且一下就明白了是老师在一边。他睡不着,不,他不仅如此。他的热烈的目光即便是黑夜里都能让我感到。我从来没有这么惶恐害怕,还有突然涌出的厌恶。我往一旁躲了一下,这就给他造成了误解,他竟然爬到了床上,和我躺在一起。一些亲热的话和动作。我的心怦怦跳。这是我一直感激和敬重的那个人吗?一位六十多岁的教授? 我忍住了才没有流出眼泪。当时我没有愤怒,因为我也许觉得自己不配愤怒吧,只有委屈。我委屈极了。我几乎是以哀求的语调拒绝。我躲开他温柔的手,他靠近过来的脸庞。他的声音太可怜了。 当时我只穿了一条短裤,浑身差不多赤『裸』。他也差不多,可能刚刚从自己床上爬起来。他用力地拥住了我,力气比我想象中的大上十倍。“老师!老师……”我低沉而恳切地呼叫,想让眼前这一幕像梦一样飘散。可是他拥我更紧了。我泪眼汪汪地忍受着,希望这一切快些、尽快地过去吧。 老师试图做一点什么,他急切的样子让人怜惜。我小声恳求说:“我不行,我万万不行……老师,这会让我死的。我想起来会死的……”他剧烈喘息说:“你不会的,你会过去的。你只要迁就一小会儿……我克制得太久了,你可怜可怜自己的老师吧……” 就这样规劝、安抚,手却从来没有停过。我身上给弄脏了。我哭了整整一个下半夜。我认为自己失去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位至为敬仰的人——老师。这个人在我心中一下死去了。 这个夜晚关于人的全部黑暗与可怕,全都掀开了幕布。从此我不会对其他任何脏丑感到吃惊了。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我如果今生能够忘掉多好啊。我活着就忘不掉。 毕业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大约是十年过去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他,与久别重逢的一位同学谈起,小心翼翼的……同学沮丧和同情地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老师后来身体非常不好,像得了自闭症一样不愿见人,也不能正常上课了。在六十五岁生日那个月里,他患了中风,结果在病榻上纠缠了一个多月就死去了——是『自杀』的…… ▲老师首先致命地伤害了自己。他未能修复这道创伤,最后无法忍受那种痛苦,没能挨过去。这会儿一想,我会为老师难过。我在离开他以后曾经长时间回忆他的和善,还有过人的睿智,他的博闻强记与惊人的阅读量,开阔的视野。同时我当然要惊讶于他在那个夜晚的举动。我试图了解老师在许久以前是否也有过这种荒唐,类似的劣迹?没有,或无从了解。 那个时刻他脖子上由于过分激动而颤抖的肌肉,他泛着白茬的胡子,额角上一处以前总是被忽略的大如拇指的秃斑,我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刻我是厌恶的,而现在我是充满了怜悯的。他的由于邪恶的激情而迸发出来的力量真是让我吃惊。他的双臂竟然让人无法招架。那时如果说我是屈从,还不如说我是震惊和绝望。我心上的创伤也无法修复。 就带着这伤离开了他,永远地离开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我也没有真正原谅过他。 ▲我去了一个大机关工作,不少人羡慕我。这儿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上司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善良而严肃。她对我有一种过来人的宽容和理解,这让人十分感动。说不上具体的事例,但我的感受是这样。她的爱人是一位严厉的理论家,不少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我这里必须隐去他。上司很以自己的男人为傲,可还是背叛了他。 她总是带上一位副手出差。副手是一个小她十多岁的男人,长了浓重的络腮胡子,金鱼眼,高度近视。这个人不苟言笑,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他是一个伪装严肃的家伙。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男人气味,这气味即便刚刚洗过澡都无法去掉,我在学校里就领教过。副手长时间在上司屋里,有时门紧紧关闭,其他人要请示工作都没有办法。 议论上司与副手的话很多,使人觉得别扭。那时我们要值班,值班时就睡在办公室。不同的处室要联合值班,这样两层楼上只有一人留下即可。我作为一个单身汉是极愿值班的,因为一个人享用整个大楼的感觉是很好的。我特别喜欢占有偌大的资料室,那儿的各种图书丰富至极。有一天我正值班,胡『乱』出去吃了几口东西就回到了办公楼。我一头闯进了那一排排书架之间,却被猛然蹿起的人影吓了一跳。出于强烈的责任心,我要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我打开了所有的灯。结果令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一男一女正在急急整理自己的衣服。他们竟是机关上最稳重的两个人,男的就在隔壁办公,四十多岁;女的是一位处长,我们副局长的爱人。 我觉得整座办公楼上弥漫着一股『淫』『荡』的气氛。这样的气氛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我的厌恶达到了顶点。青春的渴望被这种厌恶冲击一空,变成了某种很陌生的东西。我想尽快拥有自己心爱的人,我甚至想好了怎样一丝不苟地去爱她,并且永远回避不雅的动作,以及其他——不过它的边界在哪里,我也不甚了了。 这就是那时的真实情形。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调离了那个机关。我离开的时候心里颇为『迷』茫的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那就是从老师到上司、再到隔壁的男子以及副局长的夫人——他们陷入其中的事情意味着什么?难道这个对我隐藏着的世界上,人们除了工作和其他,还在一天到晚忙碌着这样的事情吗? ▲我在一个文化机构又工作了两年。这两年没有什么值得记下来的东西,只有一次不太成功的恋爱,后来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一个大学同学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的恋爱完全是匆忙的生理方面的催促造成的。我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她。可是她的十分主动让我不忍割舍。我对异『性』积蓄的全部好奇这会儿一齐迫近了。我们花去了许多时间来了解双方的身体,只是没有走到最后一步。我们彼此都感到了对方的吸引有多么强烈。她在我耳边的哈气声、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会让我一直记住。我同时清楚地知道,我不会和她结成伴侣的。我会和谁呢?不知道。但我知道不会和她。我需要她,正像她需要我一样。她长得不好看,胸脯单薄,『毛』发枯黄,但皮肤极其白细,形体完美无缺。她的双眼像一种可爱的小狗,单纯清澈地看着我。我的身体在她来说就是一个奇迹,反过来她对我也一样。 那一两年里因为她的存在,我才不至于病倒。因为我知道自己快要倒下来了,快要被击溃了。这种力量就来自『性』。 她渐渐知道我要离开了。我不得不强制自己,告诉自己要赶紧结束这种没有前途的缠绵。她哭了,但没有说我不道德。她是真爱我的,但我对她没有那种不可遏制的爱怜。我愿意和她做最好的朋友,她不愿意。 就在我们分手的这一年,我的同学介绍我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不知怎么相中了我,让我做了一位首长的秘书。这是个以前不敢多想的特别职业,它让我兴奋了许久。那时我多么幼稚,我今天会为这种幼稚而深深地羞愧。 ▲首长以及他的一家打破了心中的神话。近似于拙讷的一个男人,闷着,并以此维持着某种特殊的尊严,这种现象别人一定会觉得怪极了。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他恰恰是以极端的平庸而立身,听来这也有点奇怪,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他用了半生的时间才学会将一些套话说得流畅,其余的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正好因为胆小怕事和无能,所以只说套话,这就是最大的秘诀。他占便宜的办法却有很多,因为这些事情是本能的、没有什么难度的。就这样,嘴里说着套话,手里办着坏事,生活一天天烂下去。 他的保姆是农村来的小姑娘,是下边那些巴结他的人送来的,漂亮明媚。这样的保姆已经换了几个了。她们当中有两个确切无疑是被这家伙糟蹋了,另一个毁在他儿子的手里——这小子当时刚刚上高中一年级。 有三个很大的公司是寄生在这个家伙身上的。公司的董事长都是他私下的朋友。钱在这里从来不是问题,那真是像水一样流。 我如果不尽快地离开,我就会心疼而死。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师,他说我透过这对镜片看到的世界,是被隔离的真实。是的,但我总是拒绝承认它的真实。 我走开了。 ▲从那儿就转到了一个以大人物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这里同样不缺钱。但这里最大的好处是能够接触各种机构和人。我特别难忘的就是与东部葡萄酒城的来往——结识了着名酿酒师武早。在东部的城里和乡下的经历使我大开了眼界。我第一次觉得一个从小长在城里的人就是先天不足。武早是一个走过许多国家,却又能把根扎在故乡的非凡人物。这个人有激情,有想象力,那么善良又那么专注。他对不公平、对人间苦难耿耿于怀。 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我一生最重要的时期开始了,它让我始料不及。这就是与她——就让我叫她“查查”吧——的结识。与以前所有的结识都不同的是,这次她让我第一眼就强烈地意识到:我一生都不会改变了,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了。这当然是我自己的事情,因为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内心里受到的冲击无法说得清。她在舞台上,我是一名观众。这种距离感造成的单相思是经常发生的。但我却明白这次有点不同。这不太可能是那种平庸的故事。她太美了,我只能这样感叹,这样苍白地重复一句。 想不到的是,卸下妆的人比舞台上的人更加神奇和『迷』人——我不知应该用什么来说明自己的感受了。总之她不像是尘世间的生命,仿佛整个是屈原写的那种饮『露』食英长成的人。我对自己说:让我走近她吧,哪怕用死亡去换取。 ▲接下来的两年像是一直在眩晕。幸福两个字太简单直白了,无法表达我心中满溢的东西。我相信她也是一样。她的爱甚至让我进入了另一种恐惧:能否因为这种烟火气而稍稍令其毁坏、一丝丝的毁坏?她从心灵到躯体的一切都不容改变一点点,因为那是最完美最和谐的呈现与组合。 我也像个戏『迷』那样出入剧院了,这在以前连想都没想。伟大的艺术!我得说自己结识得太晚了。唱念做打,一招一式,所有的都是这么神奇,魅力无穷。我走入了她所扮演的角『色』,并且在长达几个小时里无法从中走出。她洗去彩妆,只是戏中的那个可爱的女人换上了这个时代的衣服。 查查啊,我怎么把你还原到现实生活中,又怎么与你走在滚滚烟尘的大街上呢?我内心深处一直恐惧的什么,它肯定是要发生的。 ▲那个人出现了。这只是时间问题。我不能接受的是她的离去。她在明处,就像一轮皎月,地上的人都在仰望。可是地上的某一个人会误以为这轮皎月只为他一人拥有。这是最大的错误,是悲剧的开始。 现在我想问的是,究竟是月亮的过错,还是人的过错? 任何一个可恶的浊人都可以,也都有权利仰望或在心中拥右她。是的,这不是月亮的错。 但道理是这样,我还是想杀掉那个霸占皎月的人。 反过来,别人也想杀掉我——我也曾独霸过皎月,幻想着永远拥有。我更想将其掩藏起来,一辈子秘不示人。可见我有多么狂妄和无知。这种贪婪必然会遭受相应的报复。 那些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全是这一类推理。我不过是想说服自己,但明白这完全无济于事。 ▲那个家伙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出现过。我好好观察过他。不是因为嫉愤造成的偏见,而是一种真实的目击。这个家伙身高一米八以上,一脸横肉,四肢粗壮,双眼恶狠狠地凹进里边。肉嘟嘟的嘴,没有胡子。所有长这样嘴巴的人,哪一个会是好东西?还有,他的肚子完全像一口锅!他的屁股是方的——四方屁股,谁见过啊?这是真的!我在看他的时候,只觉得有一种毁灭世界的力量在朝我夯过来!那是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猛击啊,夹带着一些像粪便一样的恶臭摔到脸上,糊人一身…… 我仇恨的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他代表了粪便的力量。粪便真的是有力量的。我如此简单地认识,并且把这种认识表达给其他人,不是因为超级愤怒,而是深入和真实。 我深入其中的,我自己知道。 我今生最心疼最可怜的一个人,就是查查。她死去一百次相加的痛苦,也没有现在这样大。她没有背叛过。她是被一座黑暗的大山压成了粉末。 我小心翼翼一丝都不敢孟浪的一个仙子,竟然被千钧之力一下压成了屑末。 我会花上自己的一生来收集这些屑末…… ▲我们后来又约会过。冒着生命危险。在她出生的那个小屋里,一个贫民窟里,我们爱得死去活来。用她的话说,就是“你不要再怜惜我”——可我,怎么会不怜惜她呢?她就是我的所有、我的一切啊。 从那里走开,我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拥有了她似的。 那天一路上我在想:该怎样惩罚那个凶恶的白痴和粪便呢?该用一颗当量足够大的手雷塞进他四方形的屁股里,来一次酣畅淋漓的拆解。有声音。滚滚雷声。 ▲我几乎不想为基金会工作了。但我没有辞掉这份公职。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谁在玩钱、他们的大部分秘密。那是低等动物所热衷的一种游戏。我生来不是做动物的,我是一个人。 人也有动物『性』。我的老师是一个大写的人,可是他也有动物『性』。猛烈的动物『性』,侵犯和撕咬。但这不是他的常态,而玩钱的那部分人却是以动物『性』作为常态。从这方面来说,我突然为死去的老师感到难过了,甚至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我如果早一点将内心里的原谅告诉他,他会不会避开那条绝路呢? 老师是一个人,他想杀死自己身上的动物『性』,结果连同自己这个人一块儿杀死了。 ▲在东部平原上我看到了真正的富庶。这儿真是得天独厚,自然条件棒极了。怪不得最大的葡萄酒城要出现在这里,遍地都是葡萄园。这些园子随便拿出一个都像人间天堂。可是你不能走到一些旮旮旯旯里,不能到一些隐蔽的角落——这里会像其他地方一样肮脏可怕。 一个人一旦变为书生也就再也不可能成为其他什么人了。他一生都会是野蛮的敌人。他追求所谓的正义和公理,直到死亡。他走到任何一片土地上,都睁着这样一双执拗的眼睛。 我一直感到和她在一起,就必须像一个最好的兄长那样生活。我会是一辈子不让她失望的男人。我一旦发生了偷窃之类的行为,她就会为我难过而死。我不是那种纯洁无污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可是我会冲动——为正义去冲动。有时我也想杀死这种冲动,可是我做不到。 有人讨厌“正义”这两个字,认为它是骗人的,它根本就不存在。不,它存在,每时每刻都存在。它坚如磐石,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去搬动和触碰了。 有一个人曾经恶狠狠地对我说:“看看你这张苍白的小脸儿吧,你能做什么?”他在蔑视我。他以为我身材单薄,体重不足七十公斤,就一定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他可能忘记和忽略了一些事实,一些历史上出现过的例子。 一个人的记忆力、决心、爱和仇视的能力,从来不是由身高和体重来决定的。那些粪便也许应该小心我一点才是。是的,我可能是、我必然是——他们一生的顽敌。 ▲我有一个平原上的朋友,以前误解了他的名字,总把他的“伽”读成“佳”这个发音。他也从来不作纠正。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字在这儿念“茄”。不同的念法大有区别。这里面隐含的东西让我渐渐体味着,深以为然。“伽”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向往和象征?甚至是一个去处?具体到一个“去处”也许是不可能的。这里面隐约透『露』出他的两难心境,还有难言的一种悲凉。 我像他一样,有时真的不知该走向何处。我只好在这儿拥挤着,挣扎着,爱着和愤怒着。 另几位朋友——他们有的是大学里的同学——去了高原地区。那片苍凉之地上,他们几乎在重新开始。我深深地羡慕着。心底的向往日益强烈。 而这片洼地已经太挤了。经过了上千年的淤积,腐殖层深不可测。一代又一代的茂长和繁殖,拥挤不堪……我应该离开了…… 我如果与之在高原相约呢?我是说那位平原上的朋友?还有,我如果与她相约呢?我的查查!我愿意变得一贫如洗,你呢?你敢于从出生地的那个贫民窟开始,和我手挽手地往前,走出第一步吗? ▲如果不能离开,那么以我目前的处境来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堕落,二是撞碎自己。 撞,碰撞,剧烈碰撞,可是一时还不想撞碎自己。 可是那一天已经不远了。我似乎已经听到了血肉迸裂的声音。我还年轻,血流滚烫。 我多么想念你,查查!查查!查查! 《下篇》 ▲回到城里的日子格外煎熬。这儿离查查太近了。当然她可能不在城里,要知道那个家伙带着她到处跑,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无数的隐秘处所,各种花样,他都要让她从头经历一遍。就像接近了世界末日一样,他疯狂地挥霍。他们昨天还在美国西部晒太阳,今天可能就在城郊的一个别墅里游泳了。 基金会里的二老板只大我五岁,是极有背景的一个女人。她在财富上虽然难以和那个家伙相比,可是已经进入了物质享乐的自由境界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平时她像个男人一样,举止帅气,这不但不让我讨厌,还令我多少有点喜欢。她留了男人一样的板寸头,因为眉目英俊,所以有了另一种可爱。因为大老板基本上是不问事的,所以她的权力超大。 她喜欢我,给了我许多自由。我一连许久不到单位上来,她也可以容忍。她对我的要求十分简单,即为其完成一些轻松的工作,如果稍有难度,她即让别人去做了。我渐渐发现她对我表面上的文弱有一种同情在里面;或者有一种爱惜在里面。人是特别复杂的,比如她,与我交谈时很希望我们都是男子——一对男『性』伙伴。她心理上愿把自己归于男子,但这又与她开拓事业的魄力无关。 她在城东的一个地方有一个稍稍隐蔽的地方,从表面上看是一般化的带阁楼的平房,内部却是极高级的。这儿甚至有室内人工湖,有湖边沙岸。几把躺椅一摆,你恍惚觉得是在野外的某处——大河或大海旁边。她带我到这里来过。在湖边她偶尔要吸一支烟。平时她没有这个嗜好。她从不下水,但衣服穿得十分宽松简单。她要求我也这样。 我从没有对她说起过查查的事情。 从阶层上划分,她多少接近一点掳走查查的那个家伙。但我不厌恶她。因为她有一种无法掩藏的朴素,对人还算诚恳。她并不掩饰对我的喜欢,却从来不让我难堪。她说:“都是过来人了,愿意做你就做一点,有障碍、不愿意就算了。”我说:“我不愿意。”她说这没有什么,这种事勉强不得的。 在深夜无眠的时候,我们俩在湖边躺了几个小时。这时愤恨的泪水在我的眼中旋转,但她一无所知。我在想自己的查查。我真想以吓人的堕落报复一下。我这样想时,竟然十分冲动。 我真的有些蛮横地对待了她。她有些害怕和吃惊。她说:“白,你也是豹子啊。” 我的泪水不适当地流了许久。这让她明白了什么。她何等聪明啊。她吸了一支烟,说:“白,你是有爱情的人。”我没有回答她的话。我恨自己在她面前流了泪水。 我对她有特殊的感激。她并不邪恶,虽然在金钱的方向走得很远了。就因为她,我离开这个基金会的日子拖了很久。是的,我未能毅然割舍。 后来我们那方面的事情极少。但是她因为我心里埋藏的东西而怜惜我。她没有深问,但她感到了我心里的痛疼。 ▲这片美好的平原!我在心里将其当成了查查,她们有一样的命运。都一样被掳走了。一时不能归还,饱受侮辱欺凌。我为老健他们所感动,回头看一下自己这几十年,几乎没有过这样清晰透明的友谊。完全是无关乎个人利害的交往。 是的,我的一些朋友鼓励了我。但我并非按照他们的旨意做事。我有自己的眼睛和心。我甚至不能听从宁伽的劝阻。我比他更加一意孤行?我曾在私下里将自己与之作了对比,发现我们之间差异很大。表面上看志同道合,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首先是经历的不同造成了这些区别。他的生活道路比我曲折十倍,比我深谋远虑,也不乏韧『性』。可是他的顾虑也远大于我。他还有反复判断以至于丢失了宝贵机会的那样一种缺陷。但我不愿说他更胆小,而只说他缺少某种行动的『性』格。 ▲我渴望痛快淋漓的冲决和行动。在这次行动之前我除了与城里的那些好朋友谈过,还和我的直接上司诉说了心中的忧愤。她的心离平原上的农民多远,可是她竟然完全理解他们,也理解我目前的处境。我知道这不完全是因为情感上的关系。她痛恨不平和欺凌,但她却稳稳地做了一个利益享受者。这就是她的复杂与矛盾『性』格。 她愿意从金钱上资助我,我拒绝了。 第二天就要回平原了。我们在一起待了一夜。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她这一夜对我好极了。好像我就要一去不归了似的。就是这一夜,我问了她一个绝不该问的问题:许久了,从来没有见到你的男人,你也没有提到他。她听了就笑,说:“那东西!” 说过这样一句话就不再提他。但我知道她现在的男人是一个严肃而正统的人,职位很高。她没有孩子,她和他基本上也没有往来。有人私下评价说:“只要是事业干大了的夫『妇』,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 ▲宁伽最有趣也最让我感动的是,将我引见给一位绝好的姑娘。这样说没有一点玩笑或不恭,那姑娘真是可爱——极其可爱。她的聪慧与敏感、善良,都是第一流的。第一次见她时吃了一惊,就像夜间的满天云朵里突然闪出了一轮明媚的月亮。那双眼睛面前什么都无可逃匿。我甚至认为她一眼就可以看穿我在想什么。 可是我不能走近她。为什么?因为宁伽的缘故吗?当然不是。他和她情谊深厚,但仅此而已。 我觉得自己比她更为污浊,她的纯洁让我望而却步。再就是,我无法忘记查查。查查对我来说,可能就是永远的查查。 我是一个什么人啊?深情,专注,却又和另一个女人有了那种暧昧。我鄙视金钱的腐蚀,可是又常常并不拒绝,甚至是多少贪图物质方面的安逸。我嫉恶如仇,但在巨恶面前又不止一次地忍让和退步。我刚毅冲动死都不怕,但有时在得失之间又会反复权衡,屡屡贻误。我所钦佩并努力实践着的行动『性』格,不但没有严格地贯彻下去,实际上还差得远呢。 ▲书籍给予的丰富与单薄,在我身上得到了最恰切的体现。阅读使我变得视野开阔,使我更有勇气;但也正好反衬出经历的浅直和简单,这恰恰是多少阅读都不能弥补的。我在复杂的问题面前能够迅速给出答案,可是不久就会发现这些答案的浮浅。我没有曲折深远的经历给予的忍耐力,也没有这方面的智慧。冲撞、冲撞,这就成为最后的解决办法。 宁伽对他们这一批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特别是对他自己,给予了无情的剖析。他对自己作为概念接受下来的英雄主义、表演的欲望、批判而不自省的『性』格,以及复杂阅历和经验所带来的巨大能力、伴随这种能力的各种有效尝试,曾有过一些令人信服的表述。那些交谈的长夜给我多少启迪,真是愉快啊,真是激动人心。 我不是那个年代的人,可是我承认,自己是受这一代人影响最深刻的人。无论如何,我无法回避他们这一代人的影响。我和他们之间常常结为最好的朋友,并把他们当成榜样。可是我们既带有他们的部分弱点,却又没有他们的优点。对比之下我们显得更无力、更脆弱。我们很容易就接受并实践起更可怕的、赤『裸』『裸』的实用主义。我们可以不加掩饰地直取利益。比起他们,我们当中一些人盗铃从不掩耳。 ▲极端的实用主义几乎变成了我们的信仰。我在基金会,在我的同学聚会当中,在东部平原的经历中,都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在有的人那里,这种极端实用主义甚至成为新的正义守则和个人伦理。只要不是实用的、极端实用的,就是不道德的。所以那些公然提倡公正、公然为社会不平等而愤怒的人,就成为一种不道德——至少他们是虚伪和虚假的,所以——他们不道德。没有人再相信牺牲、献身、为真理冒死一搏这类神话。 而同样是这一类人当中,却又会在一夜之间冒出一群“热血沸腾”的家伙,他们冲动起来了,并且不可遏制地愤怒了!但如果仔细听听,他们愤怒的理由却是那么浅薄和盲目。完全没有自己的见解,只是一种人云亦云的偏执而已,只是一种时髦而已。因为愤怒和呐喊也是现代社会特别是西方社会的一种时尚,他们决心要试上一把。胆小鬼的冒险只能是可笑的模仿,是格外平庸和安全的。 我没有宣布,但我一生都要退出他们的行列。我要脚踏实地走上一回。我的人生,没有更多的尝试机会。在迅速走向下流的并不弱小的群体里,我是弱小的。但我偏不顺流而下。 ▲老健他们的要求最简单也最质朴:保住自己的家园。有人以最堂皇的理由干着最卑鄙的事业。这场掠夺与合谋中,农民是最弱的一块肉,人人可以吞而食之。需要土地干坏事,就从农民手里夺。夺走了土地,剩下的一块存身之处还要毁掉。老健他们双手护住的不是已经夺走的那片土地,而是赖以存身的最后一块了,是极小极小的一块! 我亲眼看到的是这一幕——我正好遇到。我心里的淤愤与他们的暴怒对接一起,它们一碰,就炸了。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后悔,我现在仍然还在叮嘱自己:再遇到再做,还要做!我和老健他们是朋友,我喝了他们的酒,吃了他们的饭,他们像对待亲戚朋友一样对待我,我对他们也要一片真心。这就叫以心换心。 老健他们并没有多少文化,却扳着手指给我算了一笔账——对农民的掠夺。一次掠夺,又一次掠夺,再一次掠夺……农民是土地上的人,而土地好比母亲;掠夺离母亲最近的人,这该是多大的罪恶! 我被这罪行所激怒,怒不可遏。我仅仅帮了他们一点,与他们一起讨还。不过是据理力争,温和地讨还而已。 然而,与这么大一片土地上的人一起温和地讨还,掠夺者就恐惧了。恐惧者使用了暴力——这一点必须记录下来。 ▲西部来人了。一次次彻夜长谈。我们分别得太久了。他被高地之风吹黑了脸膛,身体消瘦,可是一双眼真亮!上次见过的一个西部朋友也是如此:眼亮! 而东部的人油胖一些,眼睛却普遍没有我的朋友他们亮。这是一个真实的发现,让我难忘。 我们商量具体的迁居事项。不太麻烦,只要有决心就行。与多少人结伴而行呢?不需要。与我爱的人一起,这当然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如果没有,也只好这样了——与朋友在一起,也算是人生很快乐的事情了。 他说到了妻子能做一手极好的红烧土豆粗粉丝,冬天里一大盆冒着热气端上小桌的情景,让我馋了起来。好啊,这道主菜我们是吃定了。 说到羊,它们纯洁善良的脸,以及它们的牺牲。人类有永恒的悲伤和苦难缠着,就像人和羊的关系。 ▲打开电视,顺手就打开了。因为它的『色』彩和便捷你不可能回避。这是重要的发明,不可忽略的东西。可是我却在想怎样彻底戒掉它。没有办法,它伤害了我。只要一打开就是无聊的、无耻的调笑。粗俗成为理所当然和家常便饭。理由是“群众欢迎”。是的,群众永远欢迎——谁是群众?谁不是群众?当你需要群众的时候,群众就来了。你不需要群众,群众就消失了。 所有行恶者都善于使用“群众”二字。 人和世界就在这无边的戏闹和调笑中沉沦下去。我仇视电视这种器具,可是我又离不开它。我因此而更加仇视它。我对朋友说:我会把家里的电视机砸掉或扔掉。 我真的做到了。没有人能从我的居所、我的身边找到这种东西。它是有用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我们既然没有能力驯服这头猛兽,那也只好将它关在笼子里。 类似的还有铺天盖地的小报。它和电视一样,或者是它拙劣的模仿者,那些粗俗的艺人掉了一颗牙也会写上满满一大版,稍稍有点意义的思想和艺术却常常遭到嘲弄和歪曲。这些内容肮脏的读物简直是毫无顾忌和丧心病狂,因为它们已经自认为是商业物质主义利益团体中的一员。 未来肯定还会有更大的猛兽出现。我们以目前的能力而言,能够驯服它吗?不太可能。所以我们在未来,极有可能将自己暴『露』在最危险的生存环境里。 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了十九世纪那样伟大的精神孤独者,并将彻底失去培养这种孤独者的土壤。 ▲我所听到的关于煞神老母和乌坶王的故事零零散散,而且大多来自于宁伽的转述。三先生的跟包说了一些。他仿佛有意让宁来系统地记录这个故事。这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三先生的意思,我不得而知。那个深奥的老人与我们这一代已经有了交流障碍,这是很不幸的。本世纪最大的不幸,就是我们失去了与最深刻的传统衔接的机会和可能。我们都流于时髦的浅薄,像浮萍一样随肮脏的河水往前流啊流啊,什么都不知道。 三先生他们所代表的核心的价值,其实与神秘主义无关。这种感受世界的思维系统,与机械生硬的逻辑主义格格不入,并对其有巨大的杀伤力。所以有些黄口小儿最乐于嘲弄和最为『迷』『惑』不解、也是最为恐惧的,就是另一种思维系统。 为了自身的可转述『性』和通俗『性』,三先生他们拾起了那个乌坶王的故事。我不但没有以嬉戏的心情去轻薄它,反而愿意和宁一起去挖掘它、它简易浅直的外表遮掩下的所有蕴涵。 有一些符号是颇能引申和指代的。比如我的查查、那个家伙、我、基金会的女上司、原来的大机关、那个首长……所有人都在这个神话模型里时隐时现。 这个故事里有各种酒,今天也有各种酒。陶醉的场景一再上演,一代代都会如此,一直进行下去,一直走到最后的预言里去。 ▲那个集团的保卫部是凶残可怖的。我知道无数例子。我当然要竭尽全力与之周旋。它的存在和畸形成长已是某种必然。至于刀脸一伙与它的合作,更是合情合理的。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区别。我还不至于像宁一度所期望的那样,受到正常和有效的保护。绝没那么简单。 所以更可靠的办法还是一个“逃”字。 他曾经以自身的例子来说服我。他的例子可以在这世界上复制吗?他的认识上的不彻底『性』,与他的复杂阅历形成了多么大的矛盾! 我可求助的人也有很多,比如基金会的二老板,比如另一些人。但我不会这样做。我正在做的事情,好像有意为了让人把我『逼』到高原上似的,其实完全不是。那个向往已经十分久远了。这不是孤注一掷,这是我亲手设计的生活。 ▲常常感到的愧疚,就是老健他们现在的处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不能回到自己的家园了。这其中的部分责任需要我来负吗?我想是的。我在事情的一开始应该有更周密的设想,更好的建议。实际上我对现实的严重『性』估计不足。 老健他们很乐观也很有勇气地接受了目前的处境。这让人钦佩,却并不能减轻我的自责。苇子、老冬子,所有牵扯在这个事件中的人一次次出现在梦里。他们一生或半生就这样浪迹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呢? 他们与我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人。我能够独行,他们不能;还有,他们有自己的一片土地。 宁这个家伙也有自己的一片土地啊!想到这里,突然也就明白了他与我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一遍遍看查查的录像。《锁麟囊》。不知道多少遍了。这不是人间的声音,这是一种酒。是的,人有各种陶醉,我找到了一种,不能自拔。她在那个世界里生活着,从头至尾地走下来。我极力想进入那个世界,一只脚跨了进去。那个世界用一根绳子拴住了我的脚,从此我就不再自由了。 我常常陷入奇怪的想象,即从头回忆我所理解和看到的查查——从躯体到灵魂。我想得很细,但从来不敢、从来都怕亵渎了她。我越来越觉得她是上天以某种方式投放下来的一个异物,她原本就不属于我们人间。没有瑕疵。没发现瑕疵。如果有,那也不是她的,而是肮脏的当下沾在她身上的。 结果她给沾脏了一些。所以说我们所有人生存的这个地方是有罪的。 还有她的服装,那时候的服装,我觉得美极了。『色』彩绚丽,与那个时空正相匹配。睡梦中,她把我领走了,远去登州。“登州发大水了,”她在梦中对我说,“我的孩子冲散了,不知是死是活……”她呜呜哭泣。后来,后来是喜剧的结局,孩子找到了,她无比幸福地唱道:“又给我珠归掌上!” 竟然于朦胧中觉得我和她的孩子失而复得了,感动得泪水涟涟。是啊,我们如果有一个孩子,那会是另一种情形了。 ▲一方面是无比精致的艺术,一方面是粗粝吓人的生活,人夹在这二者中间,会多么苦。除非他是个傻子,是个麻木的家伙。我因此而愿意在一片黄土流沙上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既源自想象,又具备现实的依据。我先行一步的朋友说明了这一点。 多少向基金会的她透『露』了这个计划。因为是人生的大计划,我想向她说一说。她是我第二个将自己交付过的人,因此我不能也无力超越。我想无论是她还是自己,都领悟到了这一点。她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她自有可尊敬的地方。 对我的计划她未置可否。她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即是否可以在高原地区施行一个基金会的项目?如果这样,我仍然还是基金会的人。我在心里却悄声说:“换言之,我还是你的人。”我没有说出来。我害怕揭破她的想法。她真的喜欢我,对我的长期离去会有一种沮丧,短时间可能战胜不了。我在这次对话中曾在脑海中蹦出一个问号:我是谁? 我要回答这个问号可不容易。 还没有回答呢。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听到我一个字的同意。是的,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我因为厌恶才走开?她不再劝阻我说服我,但一定要让我带上一大笔钱,不管我做什么,为了安全,她说我需要这笔钱。我不需要。有了这笔钱,我就毁掉了一半,还谈什么安全。 最后她说:你经常回来吧,就像休假一样。你不能老在那里。你听到了吗? 我点点头。我听到了。我如果经常回来,我为什么还要走开呢? ▲我身上带有累累创伤,这创伤有我尊敬的人留下的,也有我心爱的人留下的。他人是否如此?不为人知的创伤,隐秘的创伤?它们交叠一起,压迫我的心。只有深夜时分,我才能感知它们的疼。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康复?快二十年、三十年了,还不够吗?还要我等待多久呢? 我也给别人留下了创伤。人生就是相互损害、挫伤、折磨,有意或无意。不管怎么说,人生都是这样。你如果能够稍稍认真地追究以往,就会同意这个说法。 人宽容下来,才能活下去。谅解他人吧,给予一点原谅。原谅了之后就是爱,爱他们——为相逢,为相识和交往,为更进一步的那些事情。如果有了肉体的接触,那么应该十二分地珍惜。背叛了致命经历的人,会是世界上最冷酷最无义的人。 ▲基金会的她曾经对我概括,说人的一生大约有四种办法——这四种都是下策——来回应自己的绝望:一是挥霍;二是醉酒;三是吸毒;四是滥交。这四种办法既古老又常见,是无能的、没有想象力的人愿意就近踏上的捷径。 “你呢?”我当时很不礼貌地问了一句。 她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第一种,挥霍。我不停地烧钱,远远超出了限度,这也是一种麻醉。不少人用这种办法缓解痛苦。可是这会给其他许多人造成痛苦。因为钱不是无缘故地得来的,平常说血汗钱嘛。这种办法比较起来更是罪孽深重。可是没有办法,我不挥霍已经不能活。” 难得她会这么直率。其他的三种不用解释了,例子多得不得了。我见过天天泡在酒里的人,最后就那么死了。有几个酗酒的人是生气勃勃的、能够较真的人?吸毒者更不用说了。至于滥交的人,我还比较陌生,因为这大概还不止于一般的花花公子式的人物吧——她可能猜到了,喝了一大口饮料,看着我说:“我有一位女伴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是坏人。她看上去什么都有了,可就是绝望,对生活绝望。她几乎每天都要找一个男友,有时更多。她用这种办法来麻醉自己。她多么可怜。我问她为什么不能尝试别的办法——更有想象力、更有难度的方法?她摇头,说做不到了。还有一个男子看上去很不错的,事业各方面也相当好的,也采用了这种办法。这个男人也是每天都要找女人。他们真是可怜。他们以这种办法打发绝望,就会更加绝望。其中的一个已经完了,那个可怕的后果很快显现出来……其实他们都逃不脱那个结局。当然,没法不悲惨……” “有的人出家了……”我打断她的话。 “是啊,这比起如上的那四种方法,较有想象力一点。” 我琢磨着。我在问自己是不是已经绝望?我发现常常要答一句:是的。但是我在用这四种方法之外的什么来麻醉自己吗?如果是,那么它无论多么有想象力,在本质上又与那四种方法有什么区别呢?这一问,吓出了一身冷汗。 关键问题是我要告别绝望。 人不能绝望。如果绝望了,可要赶紧走出来啊…… ▲我逃脱之路上的居处没有告诉老健他们。在匆忙的那一刻,我支吾了一下,说会设法找到他们,回避了这个要命的问题。我一个人时想起这个就不安。可是没有办法。我不能太大意——这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这是逃脱的一个规则。 正像我不让他们相互联络使用电话一样,这也是一个规则。保卫部那些人已经动用了高科技,你不遵守这个规则就得付出巨大代价。我对老健他们给予我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特别是信任会永远感激——那么对照自己的提防,就显出了某种冷酷。城市人和小知识分子的戒备心出现了。可是我不敢让他身边的人知道我的行踪。那些人因为善良或其他会口不择言,然后就是暴『露』。 比起正规缉拿人员,保卫部和刀脸他们已经是更难对付的一伙。这一伙因为金钱的魔力,已经变成了一架高效运转的机器。这机器效率空前。没有信仰也没有金钱的队伍,最后要败在有金钱的队伍手下。当然,金钱的队伍比信仰的队伍还是要差一筹。问题是现在已经没有信仰的队伍。所以刀脸,还有保卫部这一伙就成了最厉害的角『色』。 ▲我最艰难的日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艰难。查查会比我更苦——她或者正痛不欲生呢。她需要选择的是哈姆雷特说过的那句名言:“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她不是一个深中实用主义蛊毒的人,所以她才美丽,才有那样的严峻选择。没有人会明白她的离去包含了什么,只有我——两人当中的一个才知道。 她不会背叛我。她在用自己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保护我。所以,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安逸这么小心翼翼?我不该做个胆小鬼了。 想起这些,就对平原上的愤怒冲决毫不畏惧了。 我甚至在想,她柔弱的双手有一天会攥紧什么,会杀死那个家伙?老天,求求你吧,你放下吧,这不是你做的事情。这样的血脉贲张的时刻留给男儿吧,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那个混蛋竟然在后来不让她登台演出。他只让她在隐秘的居处化妆演唱过。只凭这一条,这家伙就该死。这家伙的父亲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看看那副嘴脸吧。 更多的细节她不曾讲过。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善良,她害怕伤害我。她不愿将一些抹不掉的记忆留给自己的爱人。 我们分手后另有一次极短的相处时间。除了说话,就没有别的事情。我们没有过于亲近。她叫自己“脏人”。我也叫自己“脏人”。两个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诅咒着,忘记了温存。这样的世界啊,谁干净得起来呢? ▲如果没有巨大的噪音,朋友的那个草炭厂该是多么好的隐居地。机器隆隆,在粉碎秸秆之类。什么都粉碎了。人类的幸福有多少是被这噪音给粉碎的?我看很多很多。人一路奔逃,有时就为了躲开这无时不在的噪音。 它充塞了所有的角落,无处不在,让你无处躲藏。没有什么东西像它一样无孔不入。 我特别喜欢基金会的她——那个安静得要命的地方。什么都听不见。安静是福,不仅是心的安静,还有环境的安静。 人在寂静之地,望着一片星空。这就是我一生的追求。 在平原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我再待一些日子就该起程了。这之前我还要换一处居所,并为此煞费苦心。 在安静的地方阅读、想事,这是多大的幸福。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书了。我会把一些老书反复阅读。它们曾经有过的那些气息,是我更年轻的时候领略和记忆的,所以我从中寻找的,只是自己的青春。 我老得多么快啊,已经往四十里走了。我得抓紧时间啊。我快些行动吧。 ▲“绝望”这个词在那个夜晚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徘徊不去。因为基金会的她与我谈得太多了。她很少谈这么多,她是一个默默做的人——在一切方面都是如此。话少,享受生活和沉默。隐在自己的角落里享受,一个极聪明的人。她有一副不太大、然而相当丰腴的体态,并不臃肿,紧凑可爱。她以自己的聪明保护着身体和一切。由于平时话很少,她暗中感悟的东西真的不少。比如她对“绝望”的见解,对我有很深的启发。 “你选择了冲撞的方法对付绝望,这就比那四种老法儿更有想象力。”她这样说。 我多想说:不,我没有绝望。正因为不绝望不颓丧,才有这样的激愤,才有所行动……只是这样想,没说出来。因为我心里的底气不足,因为我多少知道自己真的是绝望的。 天哪,快让我走出绝望吧!让我走到与自己的年龄相匹配的积极当中吧! 我不甘心以任何一种麻醉自己的方法去对待绝望。 同样是为正义和不平而搏,它的出发地也会是不同的。忘我,『迷』狂,不管不顾,不问后果,这也可能是在使用一剂止痛『药』,是在麻醉自己。 我那个晚上失眠了。我没有反驳她一个字。我要从头想好。 ▲和基金会的她的分别,与查查的分别有什么区别呢?一个是多多少少的依赖,一个是心痛。一个是身体和心情的需要,一个是触电一样的战栗。 我将在合适的时候告诉查查。不然就是欺骗。我想告诉她:亲爱的查查,我找到的这个人,比你身边那个家伙好多了——压根就不是一类人。如果硬要把他们比作动物,那么一个是土狼,一个是长颈鹿。食肉与食草、脏与洁之别。 查查,我们俩暂时就需要这么待着。来不及泣哭了,生活太峻急了,人在湍流里挣扎还顾得上那么多怨艾悲凄?先活下来吧,总有办法。只要我们足够大气足够顽强,总会有办法吧。 ▲走出绝望的最好方法就是种植和建设。我很少在这样的劳动者当中看到被绝望缠得半死不活的人。他们有愤怒,但没有赌徒之勇,痞子之悍。看看他们的两只手吧,比如看看老健他们的手吧,筋脉,茧子,那是写满了朴实和力量这几个字的。而赌徒和痞子的手青魆魆的,而且发黏。 所以要找一块开阔的地场,去通风透气的高处,那儿阳光灿烂。是的,已经有那么多朋友先行一步了,我跟上去吧。 开始吧。人生还未过半,来得及。就算八十岁了,我也有勇气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我疯了! 1992年1月—2007年5月一至四稿于龙口、济南 2009年7月五稿于万松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