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转的背影》
一
就像那个秋天庄周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一样,林蕖说来就来了。我和朋友们有点儿大喜过望,就像看着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一样。
这个留着板寸头、沉默而怪倔的人物已经好久不见了,但这会儿在我们眼里却没有一点儿陌生感。比起其他客人,他在我们这儿多年来可以说一直沉甸甸的,就像口袋里落了个秤砣,沉而硌人。
林蕖一来我们就发现,他好像迅速变得苍老了。他的眉骨更加凸出,颧骨也显得格外高大,看上去有点儿像异族人。不过他仍像过去那样表情肃穆,阴着脸,看人时紧绷嘴角,许多时候不发一声。对于来自他人的问候,或者充耳不闻,或者只淡淡地瞥过去一眼。不过由于大家都熟知他就是这样的一种『性』格,所以倒也没人感到有什么别扭。我们都知道他还像过去一样,在一些奇怪的角落独来独往,并且总有一些常人不解的、突兀而出人意料的爱好。近来还听说他对古代航海术产生了兴趣。不过这没什么,因为在我们看来,面前的这个亿万富翁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探险逐奇对他来说只是奢侈的一种,严厉也是,沉默也是,幽默也差不多。不过这种种奢侈最好还是远离我们这伙朋友吧,这伙人当中有的已经烦到了极点。
像过去一样,林蕖总是住在一个安静却又不太起眼的宾馆里,可能也只是用来过夜而已,大多数时间都要待在吕擎这儿。他在城里好像没有多少业务要办,往昔的一些朋友也早就星散四地,连住在本城的那个姨母也形同路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孤单的禀『性』越来越凸显出来,落落寡合,与吕擎在一起时也没有多少话了。我注意端量过他,发现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油『性』,皮肤就像被吹风机吹过一样,干干的。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看来财富并不能保证一个人的滋润,更不能使之快乐。他低头卷旱烟的时候我注意了一下头顶,惊讶地发现有好几处头发已经脱落了,代之以白『色』的打着小卷的绒『毛』——像小鸟那样的绒『毛』。他高高眉骨下边的一双眼睛像鹰一样,再配上头顶的绒『毛』,让我不由得想到了一只秃鹫。他喜欢蹲在地上,所以当略显笨重的身子活动时,真的蛮像一只秃鹫。那根喇叭烟含在口中,就像叼了一根微不足道的肉丝。
我在他沉默的时候多少想了一下这人的处境。目前他独身,以前的老婆是同班同学,据吕擎说那是一个『性』格十分暴烈的好女人,与林蕖是天生的一对。林蕖同样暴烈。女人刚直不阿,这让林蕖惧怕,所以他们的婚姻好不容易才坚持了十年。而后就是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了。谁都知道这个人常常通宵不眠,读书,喝浓茶和咖啡,思考全世界的问题。印第安人和爱斯基摩人的苦难他全都关心。在校时,他曾经对探险南北极的阿蒙德森着『迷』,对所有的远征故事都神往不已。『迷』恋财富是后来的事,是他更大的愿望不得实现之后的一种补充,一种聊以自慰和退而求其次。这个富翁的最大特点是不爱钱财。他爱女人吗?目前除了有个娇滴滴的女秘书之外,还没听说其他的什么。这个人像个野心家,但就是不像好『色』之徒。有一次我曾对吕擎私下里说过这个问题,吕擎说:“这家伙如果爱上一个人就好了。他过得太苦了。这家伙心大。”
我同意吕擎最后掷下的那个词儿。我相信所有类似的人都注定了没有多少个人幸福可言。由于心太大,并且一直在扩张,一不小心就得弄个中空,你如果把耳朵贴近了,会听到一种咚咚的腔子的回音。心大的人做什么都是大手笔,大处着眼,大笔赌注,大开大合。不过如果是个小个头儿的人再配上一颗大心,两者中和一下就会好得多;而像林蕖这样的大块头儿又长了一颗大心,就会留下许多疏漏——有一天吕擎见不着林蕖,就到他住的那个宾馆找人,结果得来的消息让人十分不解:宾馆的人说这个客人几乎从来如此,只是登记在册,基本上不在这儿过夜,似乎连一顿饭都没有吃过。
吕擎回来后对我说:“这个人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他需要狡兔三窟。”“为什么?”吕擎点点头:“可能是害怕遭劫吧。”我觉得这也太过小心了。时下这个人的行动已经是十分诡秘了,如果再进一步神秘化,就会让人讨厌了。事实证明那些富翁们要做到不让人讨厌是十分不容易的,无论是谁都不行。这个林蕖又是一例。吕擎说对方的电话换了一次又一次,也不知哪个号码管用,更不知要周转几次才能找到他本人。常常是女秘书男助手,然后又是一头山羊、一条狗,最后的最后才是他这个老山货站出来说话。吕擎说谢天谢地他总算给了自己一个确定无疑的号码,“要不是这样……”吕擎抿抿嘴,不再说下去。我偏要问:“不这样你又会怎样?”吕擎说:“我会让他妈的干脆滚蛋!”
二
阳子的脸上充满了惊惧,嘴唇紫着找到我说:“我又到阿蕴庄了……”我的心凉了一下,顿时有些失望。他赶紧解释:“你别那样想。我不会了,我不会再和她有任何联系了。我是冲着那些艺术品去的。”我冷笑:“那些艺术品!你该止步了,你『迷』上了最折磨人的东西……”阳子低头承认:“是的,我隔一段时间非要去那儿不可。那就是艺术的魔力啊,我这辈子都没法挣脱。我早就发现,那儿的收藏品中时不时会有一两件消失——这是他在出手……我心疼得不行,真可惜!我知道真正的收藏家是不会这样轻易出手的,这个家伙简直是疯了……”
我直到这时候才算明白:阳子这一次真的是指那些艺术品,准确点儿说是那些画作。我马上轻松了许多。但接下去阳子说出的事情却让我大吃了一惊:
“昨天,很晚的时候了,我从那个南楼出来时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去了楼东的芭蕉小径那儿。我也不知怎么会走到那里去的,我心里真的没有想过‘白鲸’——我踏上小径时才想起,以前我们就在这儿走来走去的,避开所有人……也许是走顺了脚,我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那会儿天越来越黑,所以我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前边有两个人——他们也没有看到我——等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发现他旁边的那个姑娘就是‘白鲸’时,差点儿喊了出来。我当时真的捂住了嘴巴……那个男的背朝着我,宽肩,秃瓢儿,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穆老板!一股恼恨和厌恶冲上来,鲠得嗓子发痛,你会明白那是什么滋味。我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可正这会儿穆老板转身了……”
阳子说到这儿,嫌冷似的抱起肩膀,磕着牙齿:“我真不敢相信啊……不过也可能是我的眼睛弄错了。我就为这个来告诉你的……”
“你看到了什么?”
“我,”阳子吞吞吐吐,“我看到他转身了,可他不是穆老板,而是另一个人——他是……林蕖!”
我额上的血管蹦了好几下。阳子这小子肯定昏了头了。我愤愤地盯着他。
阳子急得声音都变了:“我当时就认为是他——他显然也认识我,因为他一愣,马上转身躲开了一步。‘白鲸’还站在原地,我看她时她也转过身去。我为了证实,跟上去一步。这时那个高个男人又转回身来——不过这一次他已经戴上了一副宽宽的墨镜……”
我像是僵在了那儿,直到阳子离开,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忘了问一句阳子:“你以前见过穆老板吗?是就近还是远看?”因为这对于整个判断是至关重要的。缠在心里的只剩下一个问号,那也是以假设为前提的:为什么林蕖会到阿蕴庄来?如果真如阳子所说,那么他与那个穆老板要么长得极为相像,要么从根儿上就是一个人……这样一想,我有点儿害怕了。
这一瞬,我突然想起了在陆阿果窗前看到的那一幕、那个背影……心里沉沉的像凝了个铁块,恨不得马上就去阿蕴庄。我急于弄明白的就是:穆老板与林蕖是否为一个人?如果眼前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么我所知道的阿蕴庄的故事都要从头诠释了。
在弄清一切之前,我不会告诉吕擎什么。我知道自己在内心深处对林蕖是挑剔的,同时又有说不出的深刻的敬畏;而吕擎,除了同样的敬畏,再就是深深的友谊——这也许只有用一个最直白俗滥的词儿才能形容:战斗的友谊……
我给陆阿果拨了一个电话。对方喜出望外,因为我还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她。她直接在电话上喊起来:“你可真沉得住气啊!你可真行啊!天底下哪有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
我把电话挂掉,然后就去了阿蕴庄。
陆阿果今天容光焕发,仿佛正准备了空前的盛情,要向一个青年时代就结下了不解之缘的异『性』彻底倾诉一番似的,一见面就眼窝发湿。咦,这样的人还会激动得泪水潸潸?我不信,可又不由得不信,因为她就是湿了眼窝嘛。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刚才在里屋用水龙头抹了一下眼睛,不过好像也大可不必。她伏在我的身上,推也推不掉,或者干脆是我不忍和不愿,就这样让其静静地待了三两分钟。没有办法,我今天说到底还是有求于她。她试着在我的脖子那儿轻轻咬着,然后又『舔』起来。尖尖的像猫舌一样的感觉,这似乎有点儿不可承受和继续。我伸手在她的下巴那儿一挑,她就仰起了脖子。这是惟一能够让她终止的动作。
她脸上的皱纹非常细小,再加上脂粉稍厚,不离得十分切近简直不易察觉。鼻梁有一个顽皮的漫洼,最后高高挑起。牙齿洁白,嘴微张,一副大嘴巴,让人想起某些歌星。她系得松松的缎子大襟领休闲装,自然而然地袒『露』出半个『乳』房。它们像使了某种魔法那样修挺,以至于我不得不认真看了两眼。她羞涩了,是训练有素的那种羞涩。她试图一手环住我的脖颈,然后将一只膝盖顶在沙发上,做成一个难以挣脱的架势,然后来一个深吻。一种陈年旧布的气味穿透香水和脂粉的层层防线,扑在我的鼻孔跟前。我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别的倒还可以通融。我把脖子转到一边,憋住了一口气说:
“还是让我们……好好待一会儿吧!让我们……拉拉过去的事情,拉拉工作的事情……”
陆阿果高兴了,拢一下头发,还拍拍手。我发现她的一对小手保养得很好,胖乎乎的。同时我又一次认定: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多了一些天真和单纯,瞧她做了至少十年女领班了吧,还这么容易地被我支应开。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像观察一件得意的作品似的,脸上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儿童般的欣悦。她问:“你不喝酒吗?来一杯白葡萄酒多好?”
我说:“我可没有你们——没有穆老板那些人的『毛』病。不过你喝我就陪你好了。”
三
我们谈往事,这是真的。回忆往昔的时候,我无法再将细致入微的算计加在她的身上了。对于流逝的青春岁月,一个过来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感叹而已。那片平原,林木,对于我们都一样满怀深情。不同的是她偶尔还要表现出极为特异的感受,或者说是邪癖,比如说到果园西部的沙滩,说到那里长得浓旺的一溜野椿树时,她立刻睁大了一双猫眼:“那种气味我可受不了,一点儿都受不了。”我问怎么了,她摇头:“受不了,就是受不了。我一闻这气味就得躺在那儿了,急得满沙滩打滚儿,恨不得立马找个好小伙子来搂搂我——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是真的,人和人不一样,我在那时候,你们可得铆着劲儿对我好才行……”
她呷着酒,牙齿有时在杯沿上搁一会儿,细细地观察我。我这时突然注意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好像已经整过了容,眼角像是被手术刀拉了一点儿,这就让人看上去有一种猫科动物的媚与魅,还有一股邪乎乎的劲头。她专心盯人的时候,嘴唇努着,下唇形成了一个又肥又艳的浓瓣儿,像一种北美进口的大红豆籽儿。“你说说怎么办吧!老天,一转眼儿就是二三十年,这真是开天大的玩笑啊!你说是吧?你说怎么办吧……”我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这个人的思维有一种极不连贯的特征,要捕捉她的准确意思十分不易——有一次我这样表示了,说与她对话常常感到有困难时,她就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这还不好办吗?你听不懂女人的话,就别听,只一个猛虎扑食下去,还不什么都结了。”对不起,我这会儿完全没有那样的食欲。
我的思绪终于还是转到了一个更紧迫的事情上来。我说:“你就没有照片什么的?我是说影集,咱们翻一翻多好!让我看看你这些年都是怎么生活的、每个时期什么样子;我特别想看你在阿蕴庄的照片,因为这里是你的杰作啊!”她立刻打断我的话:“别胡扯,这是首长的杰作。”“谁是‘首长’?”她握起小小的拳头在胸前摇晃着:“这就是首长。”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屋走去。大约磨蹭了有十几分钟,她才搬来一摞子相册。
翻看时,不经意间证实了我的一个判断:她真的做过整容手术。以前的眼角稍稍耷下一点,这就多了一份悍气。是的,记忆中的黄套袖是蛮吓人的。我忍不住好奇,还是一张张翻过了这些不同时期的照片。它们太多了,多到让人惊讶。各种环境都有,南南北北,大江大河。看来一个女人一旦泼辣起来不管不顾,的确会有翻江倒海的伟大力量。不过这种力量会随着姿『色』的衰败而日渐减弱。一个不道德的美人对社会是极为有害的——这个命题千万要深深地藏起来,公开说出来要倒大霉的……我不过是见景生情、有感而发而已;我不是一个概括力很强的理论家,所以别人也大可不必将我的话当真。
我尽可能快一些掠过往昔——她的往昔;我要专心寻找现在。一幅幅定格的画面,无耻或有耻的记录。还好,没什么赤身『裸』体的东西;不过有几张也够劲儿:纱巾下闪闪烁烁的『乳』房甚至是下身……她笑着指点它们:“看到了吧?这是刚时兴那会儿照的。”“现在不时兴了?”她重重拍我一下:“你土老帽儿去吧!现在这算什么啊……”
果然,阿蕴庄的照片出现了。一排排的洋酒,贵宾,神秘暧昧的灯烛,一群不修边幅的中老年家伙。小姐,还是小姐。是的,东部美女的个子真高,她们都是古代齐国的美女,是让秦始皇目『色』『迷』离的那些青春。奇怪的是几千年过去了,人未变习惯也没变,瞧阿蕴庄里尽是齐女。海边鱼肥,人比鱼更肥。大鱼,白鲸,就是这样,谁不服谁就来这儿亲身体验一下!在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华丽无比的西餐厅里,一场酒宴正在进行——照片上歪过半边脸的男子让我的目光凝住了。这个人,这个人看不清全部的脸庞——如果有谁把他的那半边脸拧过来多好啊!看来只有求助于陆阿果了。我问:“这个人真面熟。”她歪过头,用染得血红的指甲尖捏过去看了一眼:“嗯,是穆老板嘛。要这家伙留下个影就难了。”“为什么?”“不为什么,『毛』病呗。人啊,钱多了『毛』病就多。”
我像洗扑克牌一样刷刷翻动照片。其中至少有三张穆老板的背影。有一张正面的,可惜,戴了阳子说的那种特大号的墨镜。我咕哝说:“如果他摘下镜子就好了……”
在我端量这些照片的时候,陆阿果离开了一会儿。她回来时笑『吟』『吟』的,两手背在身后。“想看吗?”我点点头。“那你闭上眼。”我闭上眼。她在我的额头、颌边,最后是嘴上,一声不响地吻了几次。她不能停止。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张镶了框子的不大的照片,翻转着正面朝下掉在地板上。我弯腰捡起,接着像烫了一下似的,手腕猛地一抖。
“你怎么了?”
“哦,没怎么……”
《五十年代生人》
一
那一刻是我亲眼看到的:林蕖与“白鲸”的照片。这可不是阳子在暮『色』中充满疑『惑』的目击,而是我几乎对在了眼上的一次仔细打量。是的,这就是如雷贯耳的那个“穆老板”了,不错,一个亿万富翁,一个与其他人极为不同的声『色』犬马的家伙。瞧他还真的爱上了一个人,古代齐国美人儿,海边人,并且被他恰如其分地以一种大鱼命名了。我想一种关于现代友谊的游戏该结束了。这对于我和阳子他们一点儿都不难,对于吕擎这个革命战友嘛,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居然会留下这样的一幅照片。如果不是被爱搅昏了头,不是忘乎所以,又怎么会落在我的手里呢?那一刻陆阿果的解释是:穆老板发现后一定会撕掉的,是“白鲸”太舍不得了,让陆阿果给保存下来的。“我就像她妈妈一样。”她说。是的,她们这个行当都是这样的说法。我一时糊涂,当时甚至提出带走这照片,陆阿果马上变了脸:“哦,这可不行!”
我离开了阿蕴庄。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吕擎那儿。吴敏说:“你哪去了啊?他们找你呢。”“谁找我?吕擎吗?”“是啊,林蕖也来了,他们都去你家了。”我心里说这真是够巧了,然后赶紧往回走去。
踏进家门时,梅子正在厨房里做菜,刀磕着菜板,发出了“咚咚”声。外边一间只有吕擎和阳子两人。我马上问:客人呢?他们说林蕖吗?人家绾绾衣袖就进去帮忙了。我探身看了看厨房,不错,梅子在忙,另一个高个子男人只把后背向着我。
晚饭之后大家都很高兴。每个人都喝了一点儿酒,有些兴奋,脾气似乎也好多了。林蕖提议大家听听音乐什么的——他听音乐总要开得很大,这会影响邻居,梅子就把门窗关严了。
在外间大一点儿的屋子里,我们打开了音响。可是林蕖听了听,说不能听那些“破烂儿”。他四下瞅了瞅,抓抓头发。后来他说自己要弹琴——梅子就高兴地从衣橱上搬出了很久没有动过的一把琴,上面落满了灰尘。那是她弟弟在我们结婚时送给的,我们几乎没有动过。
林蕖闭着眼问:什么琴?只要是琴他就能对付。
都叫不上琴的名字。这琴中间有一块蟒皮,四周全是木头。上面有三根弦,又像竖琴又像三弦。林蕖随便调了一下音,就伸出五根手指,像转花儿一样在弦上抹动,发出的声音还算动听。可是接下去他就用力弹奏起来,一边大力『揉』弦,一边不时地用手去叩击上面的蟒皮,结果发出了清脆的、小鼓般的“咚咚”声。
刚玩了一会儿元圆就来了。她的到来大家都很高兴,梅子立刻拉住了她的手,用眼示意弹琴的人。
元圆走到林蕖跟前,他仍未停止弹琴。
元圆突然说:“我唱一首歌好吗?”
没人理她。因为林蕖不开口,大家谁也不愿去附和。可是元圆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尴尬,像个小皮球一样蹦蹦跳跳,又拽上阳子,说:“你这个人真沉。”
林蕖弹着,一边小声哼起来。他刚哼了几句,元圆就拍了一下手:多么巧啊,这正好是我喜欢的一首歌!
她喊得太响了,林蕖看了她一眼。
元圆把那首歌从头到尾唱了一遍,唱得非常用心。我们好像第一次听她这么婉转地歌唱。
林蕖专注地为之伴奏。这一对完全不同的人竟然配合得珠联璧合。大家注视着他们。阳子附在吴敏的耳朵上小声说了句什么,吴敏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稍稍离开阳子一点儿,走到吕擎身边。吕擎什么都没在意,只顾看元圆唱歌。林蕖使劲『揉』弦、拍琴,后来只听得扑通一声,什么都停止了——原来那把琴被他在兴奋中一拳捣破。
“呀……”吴敏喊了一声。
梅子咬了咬嘴唇。我觉得她有点儿心疼这把琴。因为我们见到这琴会想起那些不同寻常的日子。这件新婚礼物这会儿就算完了,它毁在一个亿万富翁手里。
梅子想把琴放起来。林蕖看看她,连连说:“不要心疼不要心疼,我以前学过这手艺,我会蒙琴皮的……明后天我给你重新把它用蟒皮蒙起来就成了,然后它又像新的一样了。这并不太难。你不要心疼,我会给你修得好好的。”
二
晚上林蕖提出要宿在吕擎家里,因为时间还早,我和阳子就陪他一块儿去了那里。
林蕖一进那个小四合院的门就格外谨慎起来,脚步放得轻轻的。有个窗户还亮着灯,那是吕擎的母亲在工作。林蕖站在老槐树底下,望着北屋那个明亮的窗户,咬着下唇。后来老人可能发觉了什么,走出来。她认识林蕖,这时微笑着点点头。林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叫着“阿姨”,上前握住了老人的手。
老人邀请大家到屋里坐一会儿。林蕖感激地应一声。我们一块儿走进去。这是非常宽敞的镶了柞木地板的一间大屋,既是老人的卧室,又是她的书房和工作间。那一溜书柜是吕擎父亲留下来的,它们都是红木做成的,是一种中式书柜。里面放的很多中国典籍都是线装的,蓝『色』书套上的骨头别针雪白雪白。老人的卧床整理得非常干净,被子叠得四四方方,但很单薄。这使人担心她晚上会冷。书桌上搁了『毛』笔,她和去世的老伴一样,一辈子都用『毛』笔写着小楷,所有着作都是用这种小楷规规矩矩写在竖杠红条竹纸上的。吕擎说母亲的小楷几乎和逝去的父亲一模一样。桌子一边摊了涂抹过的一部手稿,一边是刚刚抄清的一沓稿纸。那真是工整极了,而且似乎飘散着淡淡的檀木香气。
林蕖坐在那儿,双手放在两个膝盖之间,认真回答老人的问话。老人的话很缓慢,每一句都十分清晰。林蕖的话也很缓慢。后来,老人在谈话中好像涉及到了古代航海的某一条水道,林蕖就很小心地回答了,又作了一点儿解释。我发现逄琳的眼睛亮了一下,高兴地看着我们几个:“他说得很对。”老人从书架上搬出几本线装书,从中翻找什么。她翻到了一页指点着,林蕖赶紧站起来。他们一块儿念了几句。然后老人说着,林蕖在一边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因为老人大约再稍稍工作一段时间就该安睡了。在吕擎那个无所不有的『乱』七八糟的房间里,林蕖特别留意了一下那个垂着的沙袋。他伸手捏捏,“嗯”了一声。这时有一只猫从门口蹿进来,一下跳上了吕擎的膝盖。吕擎拍拍它,它又跳到了吴敏怀里。吴敏抱着猫,一边抚『摸』它一边跟大家说话。
这天晚上我们回家时已经比较晚了,第二天早晨起床也晚。一会儿吕擎来了,是他自己。他说:林蕖到街上转去了,转几条街后自己会找来,他不让人陪。我想他们休息得一定很晚。吕擎说:“我和他睡在一个屋里,谈到很久。你别看他的样子老苍苍的,精力很好。”吕擎说他们谈了很多重要的话题。他说如果跟林蕖接触久了就会发现:这人对自己有些沮丧,有时很不自信,甚至还怜悯自己呢。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沮丧的人、近乎绝望的人。
我想说:是的,这家伙心大,可惜他失败了;失败了是好的,如果他成功了,那将带来更大的灾难。但我说出口来的却是:“是啊,经营海内海外一些大产业不容易。他又这么贪玩,有这么多‘伟大的使用’,可能也够他受的。”吕擎摇头:“不是这个。他的产业仍然很成功。他的沮丧与另一些大事情连在一起……业务上的事有一个班子。他现在主要是读书,一些大事情过问一下……”“这多么像一个首长。”吕擎察觉了什么,看了我一眼。我不再说话,听他讲下去。“他内心里充满了矛盾,这已经很久了。他没法与自己和解……我们在牺牲几代人的幸福,以大面积的痛苦来换取一个危险的机会,可是这个机会我们不愿失去……我们毁坏了全民的价值观,而且如此彻底!一个民族也会犯错误,而不仅是一个人,这可以从历史上找到许多例子。问题在于,他自己,我们大家,都是不可饶恕的参与者,我们没法停止……”
吕擎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艰涩的水流一样停息下来。我又想起了林蕖上次归来所说的关于“五十年代生人”的一段话。我承认自己无法忘记。我那时认为那是他代表我们大家、整整一代人的反思和追问。他在一定意义上道出了实情。那个时刻他击碎了自己的虚荣,那个时刻他是另一个真实的自己——可是换了一个场景、一个时刻呢?可是现在呢?可是——
阿蕴庄呢?“白鲸”呢?
他说得对。声『色』犬马与理想豪志并存,圣洁的情感也无法阻止『淫』『荡』与下流。他曾经说“时代需要伟大的记忆”,是的,这一切都需要好好记下来。
时候到了。我不得不说出那个“穆老板”到底是谁,他的真实面目。原来这是吕擎昔日的战友,我们心底的崇拜者,同时也是阿蕴庄的一个大股东,藏在那个私人收藏家背后的大财阀,在与古代齐女厮混的同时,牢牢地占有着一头“白鲸”。
吕擎被我这番话一时弄蒙了。他紧盯住我,好像要从目光里得到确认。他最终沉默下来。他卷了一支烟吸起来。许久之后,他小声咕哝了一句:
“这家伙真该得到审判。”
再有一会儿林蕖就要从街上回来了。吕擎看看窗外,说:“我们该把阳子叫到这儿吧?他该来这儿吧?”没等我回应,吕擎就去找电话叫阳子了。
三
在等林蕖的这段时间,他的姨母和阳子几乎同时来了。其实我以前曾见过她,脑子里一直没有对上号。她听说林蕖在这儿,就急急找来了。这人看上去很年轻,其实已经超过了五十,但精于化妆,打扮入时,走在街上会让人误判为时髦少『妇』。听说她一手栽培了好几个文学青年,各种各样的人差不多都在崇拜她。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同情弱者,也常常发现天才。一阵寒暄之后,林蕖正好进门来了。她冷冰冰地对外甥说:“你终于来了。”
林蕖笑笑,像个大孩子。她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杂志和稿子一类事情上。林蕖对这些皆无兴趣。她看着我说:“我们都是干杂志的,你应该经常到我们杂志社去坐坐,大家对你评价很高呢。”我说那太感谢了。“我这个古怪外甥大概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他的脾气可够倔的……”说到自己杂志刚刚发出的一篇稿子,她摇头叹息:“让我怎么说呢……”
林蕖幸灾乐祸地掏出了旱烟卷着,抽了起来。林蕖像是故意大口喷烟,弄得姨母连连咳嗽。她用手把烟雾赶到一边去。她手上有一颗很大的水晶戒指,就像小动物的眼睛一样亮。她把脸转向我和阳子,像在个别探讨、面授机宜一般说起来,声音略低:“这个作者太迟钝了,自己待在一个角落。这很危险。应该再‘现代’一些——感受『潮』流,感受时代精神……这是他的致命伤!想想看,人家都荒诞了,他还不荒诞;人家都象征了,他还不象征;‘后现代’在中国,‘达达’‘垮掉的一代’‘反艺术’……哎,是该好好动动脑筋了,吃老本不成的,淘汰率很高的,而且……嗯?!”
林蕖笑眯眯地吐着烟说:“那些混蛋才最爱弄‘荒诞’,那些混蛋也最爱弄‘象征’。”
可惜她只顾说自己的,并没在意林蕖,从提包里找出一沓花花绿绿的刊物:“你们听着啊……”她飞快地瞥了吕擎一眼,“这是市里新出现的一个作者——他(她)可是个真正的天才,我发现的。当然啦,也没让我少费心啊。这是他刚刚写出来的,一些句子真绝啦。你看他写狗——‘狗眼里缓缓伸出一根蓝『色』的火棍,把主人的裤子灼了一个洞’;他写一个小女孩——‘她眼看着外祖母的拐杖在地上发出芽来,外祖母提起拐杖,就像拔起一棵小树’……”她读着读着入『迷』了,幅度很小但频率很快地摇头,“你们听,他还这样写:‘月亮唱着冰凉的歌,吵得全家人整夜睡不着……’‘母亲一天夜里接连生下了三只绿『色』的青蛙’。”她念到这儿又伸出那只戴了戒指的手说:“写两人握手——一个人握着对方伸出的手的感觉——‘我看见他每只手上都有五个吸盘……’听见了吗?这就是他刚刚写出来的!要知道他才二十二岁啊!”
“一个黄口小儿!”林蕖抽出嘴里的烟卷。
她念完了,急剧喘息:“看了这些稿子,我不能不激动。推荐给一个评论家,同样的感觉!我常常想:他怎么写出了这么好的句子?那个评论家也说:‘我很难正视这种现象,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尽管年纪大了,也还是不得不崇拜一个突如其来的天才,一个现代发音器官!’你们看他这样说啊……”
她握起了那个戴着戒指的拳头,轻轻地、干净利落地在另一只手心里砸了一下。
林蕖用力地吸了一口烟:“他应该这样写那只手——”
姨母极为惊讶地盯住他:“怎么写?”
“他应该写——他亲眼看见他每只手上都有五个吸盘;往水里一伸,每个吸盘上吸住了两个田螺;而田螺上呢?又冒出了火苗儿……”
他的姨母由恼怒到惊喜,最后又皱了皱眉头:“好了,到了‘田螺’那儿也就好了,不要蛇足……”
她终于走了。林蕖有些抱歉地笑笑:“我的姨母是个‘现代崇拜狂’。”他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自语似的说:“没有办法。也只得忍住——这是这个年头的命啊!我们都得好好忍住。”
他说对了,我和吕擎一直忍耐,不是对别人,而是对一个亿万富翁。我们沉默的时候,林蕖却掏出一包白米似的颗粒,让梅子在石臼里捣烂……一卷什么东西展开,原来是一张泡软了的蟒蛇皮,那上面的金『色』花纹把梅子吓了一跳。原来他真的要为我们修那把琴了。
他找来一块木板,然后把润湿的蟒皮从一边钉上,用力拽动、平整和抻理。因为蟒皮总是要从手里滑动,最后不得不用一把钳子夹住。没有人帮他。梅子神『色』好像有些慌。眼前这种忙活的场景让我想起了什么,那是卢叔的小院……我仿佛听到了那个小动物在尖叫……吱吱,吱吱……
“拽紧……钉子,一边再钉一个。好了,很快就成了……”
可怜的阿雅!我一闭眼就能想起那天卢叔咬着牙,差不多连脚也要踩上去:“用力拽,帮我拽呀。”可惜那块板子朽了,他一用力,它“啪啦”一声碎成了两半。卢叔骂着,吐着唾沫。他急疯了一样到处找、找,又找到了一块新板子。“来,拽呀。”他找来的几个帮手都是平时的猎人和酒友,这些人一个个脸『色』发紫。他们使劲拽着。我恨死了这几个人。“钉子,哎,这钉子太短了。”卢叔从一边找出几个锈钉,“叭叭”钉上去。一张张剥下的『毛』皮平展展地贴在了一块块板子上……
“多么好啊。”林蕖弹了两下固定在木板上的皮子,“有热水吗?”他在蟒皮上抚『摸』,试着松紧度。梅子端来暖壶。林蕖照着绷紧的蟒皮滴水。蟒皮变得更加松软了,他给剪成一个圆圈,然后又在木琴壳子上抹了些刚捣成的黏汁……
外祖母说:“阿雅喊叫的声音能传出十几里,你听了一辈子也不会忘。它的腿断了,腰也断了,还要跑回来……它跑回来,也就再也逃不掉了……”
四
吕擎关上小厅里的门,这样只剩下我们、阳子和林蕖。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林蕖搓着手,看我们三个一眼。“忙完了吗?”吕擎问。林蕖点点头。
“那好。这儿没有外人了,我还想听听你关于五十年代出生这一茬人的那番话。它们好像很精辟?”吕擎的声音沉得吓人。
林蕖低头卷烟,慢慢点上,长吸了一口:“我明白。你们真正想听的是阿蕴庄的故事。”
我紧张得站了起来。林蕖仍旧低头吸烟:“昨天晚上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今天去了阿蕴庄,见到了陆阿果。这是早晚的事情。你们现在就决定吧,要对我怎么办?”
吕擎重复刚才的话:“我说过,还想听听你关于五十年代……”
“那我还是那样说。不过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是这一代人的代表。自然,我也不是其中的败类。我那天诅咒了两极分化,自己却是另一极的人,这个我提醒你注意。我以后还会诅咒。”
我『插』话:“这并不妨碍你继续过糜烂的生活。”
“是啊。不过这会儿没有必要说谎,我正在作出一个决定……我不会总是把自己撕成两半。如果你们还有耐心,还愿意等等看,还把我当一个朋友……”
阳子泪水涟涟,嚷道:“你,你已经不配了!你活活毁了‘白鲸’啊……”
林蕖站起来,走近阳子:“原谅我吧阳子。你也知道我爱她。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姑娘……我刚开始就为了她才投资阿蕴庄收藏馆的……”
阳子腾一下站起,两人胸部碰到了一起:“可是你从来没有忠诚过这份爱!你也压根儿不准备娶她——你欺骗了我们,欺骗了所有的人!”
林蕖坐下来:“我会永远独身,这是一开始就告诉过她的。不错,我过的是一种糜烂的生活。我太绝望……事实上很少有人像我一样熟悉橡树路,知道这里的大多数人连一毫米的理想都没有。还有这里的电视广播报纸,你知道它们整天在干些什么……没有任何力量阻止这座城市迅速走向下流。我呢,长期以来一直喊来喊去喊破了嗓子,还掏出大把的钱做公益事业,整个人就像小丑……”
“那就继续当这个小丑!”一直沉默的吕擎大声说道。
林蕖对吕擎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怜惜地看着阳子:“老弟,离开‘白鲸’吧,忍住吧,我们两人都离开她吧……”
“为什么?”阳子愤怒了。
“因为,因为她实在不属于我们……”
“她属于谁?”阳子愣愣的。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她真的不属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