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沙》
一
忙碌的秋天即将结束了,难以忍受的冷寂和疲倦接踵而来。
我像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疴,浑身沉若千斤,难以举步,有时一下伏在那儿半天不愿活动。四哥的手一遍遍推我摇我,我仍然紧闭双目。我在满地熏香的秋野走进了长眠……到处是喧哗呼号,谁来帮帮我的瞌睡?谁来驱赶这无边的吵叫?我知道自己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安静的日子,朋友离去,炊烟飘散,拐子四哥的瓜干酒缸压上了又厚又沉的柞木盖儿……
……我的脑海里交织着整个秋天的笑声,还有永远不能消失的长长的争执。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斑驳陆离的影子总是笼罩着我,细碎的声音一会儿淡远一会儿『逼』近,缓缓地溶进了海里,又与寒冷的波浪一块儿翻卷过来。恍若白昼的长夜和灿烂的正午难以区分,我像被人驱使和催促不停,走上了一条混『乱』的思绪铺成的长路。
我极力想望穿这条长路,然而它被无边的尘埃遮蔽了。那些活跃的人影在跳动,奔突,背景是雷鸣和万里阴霾……
武早的笑声随着一阵巨大喷嚏消失了。一匹铁马在跳跃,灰尘像云彩一样把他高高托起。武早伏在铁马背上,如火的尘云正向相反的方向移动。铁马甩开蹄子向前狂奔,一片尘埃飘向大海。武早和他的那匹铁马跳『荡』如一粒弹丸,划一道弧线不见了踪影——它弹进了炽热的太阳里。
葡萄沉甸甸地捧在我的手上,瞌睡让我睁不开眼。一个又一个人向我走来。他们向我微笑,笑容里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最后引得我和他们一起走去。好长的队伍啊,我收住了哈欠,一阵『逼』人的干渴袭来。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又从哪里来?脚下是无边的沙漠,是众人踏起的尘埃。这尘埃像浮云一样托着一匹铁马。我听见了头顶的嘶鸣,有什么开始哗哗地滴落下来,下雨了?不,是汗水。口渴……口渴得要命,喉咙眼看就要干裂了。“水……水……”我听见我和另外几个人高声呼喊。每个人的脚上都有铁链子,鲜血顺着脚踝流下。这么多的血,沙土都变得黏稠起来。我看见我们的脚踏过的地方,有一滴滴凝固了的黑紫『色』的东西。“它们在未来会变为苞朵的。”有人预言。“我们到哪里去呢?”我两手扯住了铁索,问一个满身都是黑『毛』的家伙,他咧着大嘴呼呼喘息——这人肥胖得很,腰上系了一个宽宽的尼龙索带;肚脐深深,像酒盅那么大。我紧紧盯住他的肚脐。他哈哈大笑。
“你们被流放啦——”
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好像是武早在呼喊。
“为什么?!”我,还有我的朋友一同诘问。
我看见吕擎愤怒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还有阳子、小涓……原来所有的人都在这个队伍里。
“你们记得象兰吗?”
“象兰?这个名字好陌生又好熟悉,对,我们每个人都见过她。怎么了?”
“因为你们亵渎了我的女人,我要流放你们!”
一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他忘记了自己痛不欲生的时候我们这一伙儿是怎么安慰了他的。我们把他安置在葡萄园里,让他的泪水浇灌着葡萄。
“你们这帮混蛋!恶少!她用『乳』汁把你们喂饱了,你们这帮无耻的家伙!进地狱吧!你们这一辈子也别想再回来了!”
武早成了一个暴君,我们连惊愕都来不及。大家一步三回头往前走去。我知道我们是在沿着与芦青河相反的方向踟蹰。葡萄园越来越远了。我频频回头,吕擎、阳子他们也在遥望。阳子还好,可是吕擎呢?好像吴敏还滞留在葡萄园里……“拐子四哥——”我大声喊了一句。这声音凄惨极了。我看见拐子四哥放响了他的土枪,斑虎紧紧地贴在他的腿上。我看到万蕙跪在地上哭喊,有人揪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地踢打。鲜血从万蕙的鼻孔流下来,嘴角也撕烂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梅子领着小宁匆匆赶来。他们像上次一样坐着马车,迎着风,站在狂奔的马车上。小宁喊着父亲。“这一次爸爸真的走了……”宁子说。梅子捂上了孩子的嘴巴。可是疾风中这声音还是『射』穿了一片尘埃。梅子的头发『乱』得不能再『乱』,她像一个疯女人一样,催着车夫。车夫的鞭子一声连着一声。大车轱辘辘向前狂奔……再后面是四哥和斑虎,是追赶的万蕙。我看见四哥追上马车,把鼓额从大襟衣服里面推出来,推在了马车上。梅子发狠地往下挤鼓额,小宁却紧紧地抱住她。梅子还在往下推。鼓额哀求着,搂住了她的腿……
“鼓额……鼓额……”我发出了呼唤。我想定定地站在这大漠里等待他们。尘土打着旋飞过来,让我紧闭双眼。一阵可怕的轰鸣声过去了,我才睁开眼睛。身边的伙伴都给沙土蒙住了,他们化为了一个个土丘。这些小土丘活动着,活动着,最后才『露』出一张张肮脏的脸。
阳子握住我的胳膊,咬紧了牙关,我听见他牙缝里的声音:“千万不要倒下去,这时候如果倒下去也就完了。”我点着头,说:“你看……”他身边有个小一些的土丘,它一动不动。阳子用手扒开这个土丘,『露』出了脸『色』铁青的小涓。“她完了。”他把食指放在她鼻孔上,“她完了。”阳子这家伙脸上没有一丝悲伤。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涓的脸『色』本来就有点儿苍白,有点儿不正常,可是这会儿我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死人。有人走过来,把她身上的锁链解开——只需要半个钟点,黄沙就会重新覆盖她,让她在这里永远地安息了。
二
我太疲乏了,最后马车的辘辘声、马蹄的踏踏声我都听不见了。我被人牵扯着往前走去,闭着眼睛。我在这条苦役之路上睡得好沉哪,睡梦中反而什么都看见,什么都听见。我深一步浅一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远。到处是荒野……好可怕的一次流放。
我们走到哪里?走到何时?恍惚中已经走过了冬天,又走过了春天,接着是酷热的夏天,迎来了更加焦渴的旅途。走啊走啊,一丛丛人都倒下了。可是我和阳子、吕擎他们还在往前挪动。
我们一直走到了秋天,可是荒野上再没有绿『色』,没有红『色』的果子,也没有甘泉。接下去就是白雪皑皑的冬天了。可怕的冬天。狂风呼啸的季节还有什么希望呢?走啊,走啊,不要停止;走啊,锁链咔咔响着,锁链如果被冻裂,那么我们将死得更惨。我们就被这一串串铁链捆绑着、牵扯着,一块儿向前……
不知又走过了多少个冬天,才迎来了一个春天。粉『色』的苹果花瓣像雪绒一样无声地飘落,柔柔的、软软的。芳香使我重新苏醒,嘴唇刚一挨上花瓣,我就感到了那种清香和暖意。我伸手去抚『摸』它、抚『摸』它……遥远处跳跃着一片红『色』的高原,我看见肖潇——不,是另一个人,她在那儿向我微笑。她笔直地站着,穿着深蓝『色』的背带裙子,上身是红『色』的衣服。她的齐耳短发在风中撩动,摄人魂魄的双眸像星星一样闪亮。她的微笑就是召唤。她站在高原上,久久地注视:
“你不要停止,你不要倒下,你要紧紧抓住锁链!”我听见了这渺远而清晰的声音,吐着沙子:“我会的,我会的。”后边,千里万里之外是辘辘的马车声,是踏踏的马蹄声。梅子和小宁仍在呼喊。阳子、吕擎,我亲爱的朋友,我患难与共的伙伴,你们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要走到哪里?告诉我是否听得到千里万里之外的马车声?那是拐子四哥拖着腿在追赶,他知道再也追赶不上了,摘下了肩上的土枪。他要干什么?我看见他缓缓端起了枪,瞄准前面的马车——有一个人——她是鼓额,从车上一跃滚了下来。与此同时四哥的枪勾动了扳机。一声巨大的轰鸣,马车上被击落的木板砰砰炸飞,顷刻间化成了一团屑末……
我迎着它跪了下来。我面向着南方——在这片大漠里,那是一座城市的方向。
沙雾又一次涌动起来,它们像海浪一样扑向我们。大家不由得把衣襟撩起,蒙住了自己的脸。狂沙的声音像万马奔腾,有数不清的蹄子从我们身上踩过去、踩过去。我们都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摊血肉。我们忍受着。一阵可怕的轰鸣过去了,我们奋力地拱破压在身上的沙丘。先伸出胳膊、手,接着是头颅。我们睁开眼睛,吐掉嘴里的沙土,极力向前遥望。
千里万里之外沙烟飞扬,什么都看不见,阳光也『射』不透它们。偶尔沙烟平息下去,让我看到那片旷野上闪动的一条土路。土路上有深深的辙印。“你看——”阳子伸手往前一指,我和吕擎都看到了。
那辆马车还在奔跑、还在奔跑。马车上坐着梅子和小宁,鼓额和四哥仍在后面追赶,他们后面是满头脏发、血迹和泥土的万蕙。马车在狂奔。我们眼瞅着那条有辙印的土路拐进了一片春天的园林里。
我高兴极了,我知道那是一片繁花似锦的地方,有泉水,有蜜蜂和蝴蝶。我甚至看清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李子树开着银『色』的数不清的花朵,一球一球的花,上面糊满了蜜蜂。它不可思议地开放着,粗大的树桩有三四个人才能搂抱得过来。它逸出的枝桠构成了一个个摇篮床。
在这个春天里,我们没有更多的机会来观察这棵奇特的李子树了。它真是一个神秘而怪异的存在。
“我希望你们好好看一看它。”一个柔和的声音告诉我、告诉那辆奔驰的马车。
《巨树》
一
我们好像是在不同的时空里一块儿驻足:仰望着李子树,像朝拜一处圣迹那样注视着它。吕擎、阳子,所有的人,似乎还有肖潇,都肃穆地站在那儿。我们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从高原上,穿过冬雪和春天的沙烟走来的。我们久久地看着这棵李子树,没有人敢伸手去抚『摸』它。大家都屏住呼吸。
它在这个春天里还来不及伸出更多的叶芽。那些柔嫩的像人的眼睛一样湿润的小叶片仅有一厘米长,小得让人不曾注意。惟有一树李子花瓣洁白洁白,团团簇拥。看过去,它就像一片如烟似雾的银灰『色』。那当然是因为微小的叶片和枝桠掺杂点缀造成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计算出到底有多少朵李子花,它的数目只掌握在神灵的手里。我不知为什么,眼前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朦朦胧胧觉得这棵大树蕴含了一种奇怪的暗示:所有人类都在这棵李子树上寄生着,一个生命就是一朵花。是的,看吧,它们紧紧依附在李子树粗糙苍老的枝干上,在上面开放、睡眠。有的花会结出果子,有的花结不出。这些花把巨大的枝干似乎都压得倾斜了,这一切只要用心去看一看,就会明白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一种带着微微『药』香的奇异气味在这个春天里飘散,把大气都熏透了。树下的白沙无比洁净,因为李子树每天都要往上洒一些『露』水。我看到这些花朵紧紧地拥抱,差不多没有一点儿缝隙。所以它们就成球成团,以至于你不能从一小朵一小朵去感觉它们,而是从一个团块一个团块去理解它们,它们具有极大的重量和质量。你觉得它们是固体,是一个个花的拳头;它们又像凝固了的笑容,永久地在那儿微笑。我们都眯上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这样只是为了更好地感觉它的微笑。它们在笑什么?奇异的李子树的笑容!不错,我们都感到了它们在微笑;而且,我觉得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挡这种微笑。在它平静坦然的仪态之下,狂暴的烟尘、奔腾的马车,还有那个疾跑的斑虎,铁链……一切的一切都平静下来,安息下来。
我们凝神静气,在这儿驻足。这片园林里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树,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它在这春天里一动不动地伫立。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它就绽放开多少苞蕾……你也许能在星星和李子花之间寻找到一种奇怪的对应——这种精确的对应肯定是存在的。李子树把所有的星云都呈现在你的面前,原来李子树就是星星驻足的地方。每一颗星星都在疲劳地闪烁之后,像『露』珠一样凝结到李子树上。它们在这儿互相照耀,发出自己的芬芳。
天哪,谁也不要碰它,不要折它的枝条。你如果折掉一团李子花,那么有多少星星将要在那个黎明的时刻陨落——让我们相信这种推论吧。
你还记得那片粉『色』的花朵往下飘落的时刻吗?那是什么?那是一些星星,是一些生命,是它们在一丝丝覆盖土地。你在那柔软的泥土上向前行走,你知道所有的泥土都是花瓣汇成的,而花瓣又是一些星星化成的——生命的芬芳被你充分地领略了,可你还一无所知……
我听见了一个人在喃喃絮语,回过头,我见到了肖潇。她走向前去,把她处女的脸颊贴在了李子树粗糙的树干上。我想:这等于是一个少女在依偎着一个老人。老人用他沉着的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发出了嘤嘤哭声。老人的皮肤充满皱褶,胡子是银灰『色』的,还有他的眉『毛』和头发。老人盘腿坐在那儿,微微眯着眼睛。他在这个难得的春天里晒着太阳。阳光使他的银发放出了光亮,闪烁着芳香,引来了千里万里之外的蜂蝶。它们嗡嗡着,在他的耳边鸣叫。老人就在这种音乐里沉睡。这个疲乏的暖融融的春天,谁都要打瞌睡。我看到肖潇为老人驱赶着那些顽皮的蜂蝶:只有这时候老人才微微睁了睁眼睛。他用目光阻止了肖潇。我似乎听到他在说:“好孩子,你不要这样了,你让它们给我挠挠头发。你知道我像你们一样,头皮有点儿发痒。它们拨动拨动我的头发丝,我就舒服一些。”
老人一直那么安详地坐着。他的声音只有他的女儿肖潇能够听得见。那是一种天籁之声。作为他的女儿,肖潇此刻让人分外嫉羡。他只有这样一个女儿。肖潇可以攀援,可以去扳弄它的枝条、它的臂膀、它的头发,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种机缘。我们只有远远地注视,不能化为他的儿女。可是肖潇却与他有着血缘关系。
老人在这个春天里端坐,银发如雪,安然沉静。我们还没有一个人攀援到它的身上,像孩子攀在母亲身上那样,乞求一口『乳』汁。那些蜂蝶也许就是它亲近的孩子,它们在获取花粉,获取自己的蜜。我看见这些蜂蝶都生活得很好,它们十分幸福。我们这些满身沙土和泥浆、在旅途上奔波、双脚皲裂了血口、脚腕上戴着铁链磨伤的人,是用怎样的目光注视着这棵巨大的李子树啊!我们一动不动地注视,直到它的女儿从树上走下来,伸手指着沙土说:
“挖掘吧,这里有清泉。”
二
所有的人都伏在了地上,伸出了十根手指挖着。挖呀挖呀,后来他们就紧紧地伏到了地上吸吮。好一顿饱饮,大家身上重新有了力量,两眼又放出了光亮。
“你们要到哪里去呢?”李子树的女儿一个一个地探问这些头发蓬『乱』的人。车夫回答:“我们到远处去。”
“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
这时我才发现,马车上的人已经没有梅子和小宁了。他们都是一些陌生的人。我从中寻找着我的亲人。可这是徒劳的。所有的人都不认识……那个幸运的女儿此刻仍在询问:“你呢?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可是……”有个人吞吞吐吐地说,“可是,我见到了李子树,我也就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到远处去,就是去寻找这样的一棵树。”
所有的人都鼓起勇气大声说:“对!就是来寻找这棵李子树。”
“那么你呢?”幸运的女儿又在问我。
我这会儿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也是!让我就像你一样吧。让我待在老人的脚边,让我也为他疏松泥土,为他驱赶嘈杂的鸟雀,为他浇水……”
肖潇笑了:“谢谢你的一片好意,可是你接下去就会明白,李子树什么都不需要,它只需要你安安静静地守在它的身边。夜晚它给你讲一些故事,白天它为你遮着阴凉。它的香味能够使你入睡,进入梦乡。它还能驱逐你一个又一个恐惧的噩梦,让你快些平静下来,让你四肢舒展。你会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得到真正的休息。可是你不能背叛它,你如果离开了它,那么你就将一无所有,重新走进呼啸的狂沙里,因为干渴而扑倒在地。”
“我如果重新回来,李子树还会要我吗?”
“它会要你,也会原谅你。它知道你还会背叛它。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在它看来,你和你的朋友都会背叛它,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像天总要下雨、下雪一样,你们这些人总要背叛。”
我无可奈何地垂下了手,悲从心来。我说:“不,也许我是一个例外。”
肖潇摆摆手:“不,李子树什么都明白,你不要争辩了,这是它告诉我的。”
大团大团的花朵像云雾一样,渐渐化为了模糊的一片。我再也看不清那些花瓣了。浓烈的香气一阵阵让我眩晕。我高声喊叫,试图挣脱什么,可是我不能够。无形的大手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感到了一阵噗噗的脉动。我亲吻着柔软的花瓣,觉得又重新返回到小宁的年龄,我的头发又变为过去那样的柔软和稠密。一只苍老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你会永远年轻,孩子。你不要走得太远。当你感到恐惧、感到焦渴、感到烦躁的时候,就赶紧回到我的身边。你记住返回的路径,记住马车印在地上的新痕,寻找马蹄印,就随着它往前追赶。当听到嗒嗒的马蹄声时,你就走对了路,就继续往前吧,不要着急。再接下去蜂蝶会把你引到我的身边,你老远就能望见我白发苍苍的头顶。”
“是的,我,还有我的朋友,永远也不会背离你。我们会在你的身边,遇到危险就会攀到你的身上,躲在你的摇篮床里。”
花朵在我眼前又渐渐清晰,我又重新看到了李子树的微笑。
阳子和吕擎,还有四哥,都站在那儿。他们不眨眼地看着这棵李子树。我相信他们每个人只能看到一个枝桠。因为他们离得太近了,而这棵树却是大到不能想象的地步。我想问他们鼓额的下落——那个从马车上跌落的孩子,她当时沉重的头颅很厉害地磕到了车板上。她去了哪儿?
我问着,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们都全神贯注地望着李子树。
鼓额!我想起了她的父母,小村里那两个贫穷的老人,她破破烂烂的家。李子树啊,头顶雪白的老人,你能告诉我她沉甸甸的头颅里藏下了什么?她为什么要长这样一个鼓鼓的额头?为了思索?为了把苦难都装到里面?
李子树没有回答。可我亲眼见到它的一个花朵里很快盈满了泪水。它颤抖着,于是有一滴微小的『露』珠落下来。
它的气息一瞬间变得无比浓烈。我觉得这片原野上再也没有其他的气味可以与之匹敌。它笼罩了一切,覆盖了一切。我们可以走向很远很远,但只要我们足踏着平原,足踏着这一片泥土,就会永远笼罩在它的气息之下……
就是此刻,透过密密的李子花,我又看到了那个身影,看到了那片红『色』的高原。
《春天的哺育》
一
我独自一人,在一片又陌生又熟悉的园林里久久徘徊。后来,我走到了园林深处,站在一棵樱桃树下。
樱桃花开了,比起那个李子树来,它显得那么幼小。它长长的蒂梗纤尘不染,没有一丝污垢。它的叶片已经长大……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罗玲来了,她站在我的身边,伸手托起了一枝长长的花蒂。
花蒂在她手上颤抖,花朵娇羞地贴住她手掌的纹路。我看到她银光闪闪的晶亮的手指甲与一些花朵连在了一起。她惟恐损伤了这些花朵,只轻轻地托着、托着。樱桃树的表皮像紫铜一样闪闪发亮。这种奇怪的肤『色』让我想起了沙滩上那一溜溜拉大网的人……樱桃树的皮肤不知何时受了伤害,伤口上结着暗红『色』的树鳔,真正像凝结的血迹一样。
我们再往前走,看到了一棵大山楂树。山楂叶儿一片翠绿,上面的白花一朵一朵。这棵山楂树好像是很早以前就有过的,它似乎是那棵伴我度过了童年的树。我对罗玲说:“我记得这棵山楂树,它那时候就在我出生的那座茅屋的西北方,离开我们只有一百多米远。”
罗玲说:“山楂树的西边呢?”
“那是一片杏子树,杏子树的边上,就是一排高大的洋槐。这些洋槐原来像篱笆一样站成一行。灌木丛把它们的树干编织起来,使任何人都不能穿过去。”
“可是……”罗玲说,“这棵山楂树好像被移开过。你仔细看看,它是原来的那棵山楂树吗?”
“它就是原来的那棵山楂树……”
我们又往南,走到了那棵被沙土压住了半截树冠的桃子树前。它的枝条一直往上蹿,形成了一片灌木丛,开出了一片烂漫的桃花。这些枝条只有两人来高,我想如果把它们从沙土里解放出来,那会是多么挺拔俊秀的一棵桃子树……外祖母告诉我,它们结出的桃子是最甜的,可惜没有人来收获。它们自己成熟,又自己散落在深秋里。一个个鲜亮的桃子就这样慢慢剩下一个桃核,让新一年的沙土把它们覆盖。它们发芽、生长,春天来临的时候,你会看到一排排小桃树苗——那时候你伸手挖一下,可以发现土中有鼓胀胀的桃核,它破裂了,从缝隙里钻出一株可爱的小桃苗;桃苗的根部有通红通红、就像刚刚染成的红指甲那样的一颗小桃籽豆……每到了新春我就到处找这些桃籽豆。我想把它们移栽到远离它们父母的地方,让它们成长起来,成一片桃林——我这样做时总是看到李子树赞许的目光,它一直望着我。我的后背上永远压着它沉甸甸的、温暖的目光。我栽种着桃树,我背负着李子树的目光。
在它的目光下,我寻到了那片新长成的桃林。这是一片崭新的世界,它与整个的这片园林连在一起,正在成长。我看着罗玲说:
“我们去找那棵大李子树吧。外祖母在那儿等我,她要接上讲那个故事——”
“那是多么可怕的故事啊……”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不再怕那样的故事。”
罗玲看着我。我想: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我回忆着,却想不起来。再后来,我终于明白了,那是我在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云雾般的花朵上曾经领略过的。对,就是那样的一种目光。
我们久久地徘徊在这片园林里。突然,我又听到了远处辘辘的马车声,听到了踏踏的马蹄奔跑。我再也不能在这儿滞留了,我想起了什么。我匆匆地一个人向前跑去。
她在身后喊我,我像没有听见。我拼命追赶那驾马车。
马车跑啊跑啊,车上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那是梅子、小宁,还有鼓额……我紧追不舍。远处,狂怒的猎枪在爆响。那是拐子四哥!他正从另一个方向追赶着马车。他在用枪声发出警示!
跑啊跑啊,阳光炽烈,周身尽湿。可是马车依然离我那么遥远,车上的人影越发模糊。我的头一阵阵眩晕,几次差点儿跌倒在那儿,不再爬起。可我还是紧紧地咬住牙关,继续向前。
马车消失在一片葡萄园里——我亲眼看见马车跑进了标界分明的秋天。
二
直到踏进那片富足的土地,我才长舒一口,摘下头上的斗笠。所有的亲人都在园子里等候我,四哥扯了万蕙的手站在茅屋门口。万蕙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嘴角已经没有了血迹。她的眼睛洋溢着笑意,好像从来也没有遭遇暴力。可我没有看到那辆马车。马车呢?它仍然停留在李子树下?我分明看到它在我的前面奔驰。驾车的人不是武早就是太史,他们把马车赶到了什么地方?
一个尖尖的嗓子在葡萄架后面呼叫。那是鼓额的声音。我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往葡萄园深处奔跑。我看到葡萄架后面有两个人在厮打,看到了一对穿着皮靴的脚狠狠地踢着一对小小的赤脚,那就是鼓额了。我看见压在鼓额身上的人衣服往上褪去,『露』出了腰上捆绑着的铁鞭。他奋力地扑压着鼓额,鼓额像一只可怜的羔羊在那儿颤抖。后来,又是剧烈的挣扎,小羊羔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咬住了那人的肩头。他嗥叫着,用那只石块似的老拳猛击在了鼓额的头上。鼓额昏厥了。一道黑『色』的闪电倏然亮起。闪电落在那个人的身上——斑虎只一下就把他的衣服撕裂了。他不得不从鼓额身上蹦开,架起了拳头,另一只手悄悄地解着铁鞭。斑虎又一次扑过来。铁鞭发出了咔嚓嚓的声音,斑虎额头落下了一道血印。它不顾一切往前扑咬。那个人奋力抵挡,铁鞭耍成了花。这时候鼓额像一只小斑鸠一样悄悄爬过葡萄架……我也弄不清她怎样扑到了拐子四哥的怀里,这会儿正用手指点着。拐子四哥脸『色』铁青,慢腾腾地攀上葡萄架的石柱,从肩上摘下那支笨重的土枪。鼓额用手指点着——一个人满身沙土,步子沉重、拖拖拉拉地往前走去。拐子四哥暴怒一喊,那个人转过脸来,脸上还有斑虎留下的爪痕。他像个恶鬼一样往这边张望,两手不知怎么往前伸了伸——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他。他的嘴巴活动着,但没有喊出来。我没有说什么,一声不吭地盯住了一张狰狞的脸。他的一双手还在往前伸着。拐子四哥毅然地扣了一下扳机。我亲眼看见那个人扑倒在地上。他身上中了无数的霰弹,在泥土上扭动、抽搐。他的双手深深地抓进了沙土里。鲜血从他的脸上、脖子上、手上,从他的全身渗出来,很快又被绵绵沙土吸干了。
我们差不多一块儿听到了辘辘的马车声。我若有所悟地看了一眼拐子四哥,迎着车声走去。我知道马车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到了葡萄园,正迎着我们驶来。
通向葡萄园的笔直的泥路上,马车窄窄的双轮犁开了泥土,泥泞的土底又『露』出了坚硬的石子。车夫还是我原来熟悉的那个人,他奋力驾驶着车子。车上坐着我的梅子和小宁,他们身后是一些包裹。车夫吆喝了一声,马车停下了。
我走过去,梅子和小宁的眼睛一亮。
他们都睁大了眼睛。我吻过了小宁,然后把他放在地下,又去搀梅子。梅子久久地抱着我,两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痕,这些伤痕是怎么落下的?我来不及诉说,因为关于它们有一万个故事。我相信我们以后总有时间来诉说这些伤痕。我一声不吭,梅子哭了。她很少哭得这么厉害,全身都在颤抖。我只能紧紧地拥住她,拍打她。我想,她哭一会儿会轻松许多。
车夫垂着头,注视着我们一家三口,看着车上的包裹。这是一个真正的家庭,这是一个经历了无数次分离的家庭,终于在旅途上团聚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扯上孩子的手,又扯上梅子,一起往前走去。车夫赶上拉着行李包裹的车,轱辘辘跟在我们身后。园子里,鼓额、肖明子、肖潇,还有武早、拐子四哥、万蕙,他们站在了前面——这么多的人都默默地注视我们,看着一个家庭向园里走来。
宁子可能经过了长途跋涉,又渴又饿,这会儿偎到母亲怀里要吸吮。梅子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说:“你应该哺育孩子。”“可他大了。”“不,你看……”
宁子乞求的目光看着母亲。
梅子把他抱在了怀里。我看到长长的葡萄架上垂挂着葡萄树的肥硕的『乳』房,它们等待哺育。我看到宁子攀附在葡萄架上,贪婪地吸吮,葡萄树的叶片像手掌那样柔和地活动起来,抚『摸』着我的孩子的头发。他从这棵葡萄树奔向了另一棵葡萄树,用力地惬意地吸吮着。这么多母亲,她们的手掌都一样地抚『摸』着孩子的头顶。“宁子在园子里就要被娇惯坏了。”我听见梅子这样说。他跑到这棵葡萄树下依偎一会儿,又跑到那棵葡萄树下。他在这里变成了真正的孩子。
梅子又想起了小涓和吴敏,抬起眼睛四处寻找。我告诉:
“她们都在那一次残酷的跋涉中失散了,如今孤零零各处一方。”
“她们在哪里呢?”
“不知道,我只见过阳子和吕擎,他们像我一样去寻找过那棵李子树。”
“什么李子树?”
“你见到就明白了,那是一棵非常非常大的树,一棵巨树。你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如果见到它一定会……”
梅子立刻要去看那棵李子树。我们重新坐上了马车。
三
我们一出葡萄园,立刻从秋天驶进了标界分明的春天。
在马车的辘辘声里,终于出现了一片绿『色』的原野。原野上有两道深深的辙痕。梅子让马车快些奔驰,车夫于是扬起了手中的鞭子。辘辘声响个不停,绿『色』的原野往后闪跃。前进的车痕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我告诉梅子——这说明有很多马车曾经从这条路上驶过。
“它们都是奔向李子树的吗?”
“是的。”
这才是真正的春天。原野上,『色』彩斑斓的花在风中摇动。各种各样的花让人叫不出名字。我告诉梅子:只有一个人可以辨认这么多花,她就是肖潇。
梅子说:“她,还有罗玲她们,都好吗?”
我说:“你们分手很仓促,她们很想念你。她们把你看做真正的朋友——你跟她们分别的时候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梅子理了理头发,没有做声。她看看宁子说:
“不,是宁子不愿再见到她们。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车子一会儿就把我们带到了那片园林。一片片粉『色』苹果花一层一层叠在一块儿,仍在纷纷坠落……还离它很远,宁子就站在马车上,像个小男子汉那样,把手一挥说:“你们看,爸爸,妈妈!”梅子没有跟车夫打一声招呼就跳下来。她突然变得这样灵巧和敏捷。我们都看到她在往前飞跑,那束长长的头发在后背飘舞。
车夫喝停了牲口,我们一块儿向前走去。
李子树像以往一样微笑。它的目光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它温和地看着走来的这几个人,雪白的须发安然地垂着。有一个人——她是肖潇,从花丛中探出头来,向我摆了一下手。无数的蜂蝶落在她的手上。这时候罗玲、阳子、吕擎,还有小涓和吴敏,都出现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相聚在李子树下。
大家紧紧拥抱。我看到李子树的叶片比过去伸展得更长了,已经差不多有两厘米长。柔嫩的叶片脉络清晰,叶脉四周发出了油亮湿润的光泽,让人想起孩子的嘴唇和唇上细小的皱褶。叶片也像嘴唇那样湿润。我看见宁子抓住一片叶子吻了吻,他的小嘴正好贴在了叶片那粗长的、将整个叶片一分为二的叶梗两边。他再也不愿离开李子树了。
肖潇在李子树的摇篮床上招呼着宁子,宁子急切地攀上了大树——他在这棵大树上变成了一个蜂蝶那么大小。他几乎是扑进了摇篮床里,躺下,再也不愿活动了。他的四周都是密密的李子花,正把他团团簇拥。他和鲜花在一块儿,仅仅成为这棵大树的一个花瓣;还有肖潇,她也仅仅只是一个花瓣——我想我们所有的人攀上大树,都只会化为一个小小的骨朵。它会把我们全部溶解。我一遍又一遍叮咛孩子:“你千万不要碰掉李子花,千万不要……”
宁子小心翼翼,他像蜷曲在母亲怀里那样笑着,微眯着眼睛。我看到李子树的女儿——肖潇——把孩子抱住了。他们躺在摇篮床里,一声不吭。宁子拥在肖潇怀里,姑娘高高的胸部上印着一个可爱的头颅。宁子不停地活动着,他的手在衣服上抚『摸』着。
肖潇的脸红了。可是,她没有拒绝。
众人都注视着巨大的李子树,注视着那个摇篮上躺着的两个人。孩子到底是孩子,他急切地寻找,不顾一切地拥抱着肖潇。肖潇的眼睛里含着泪花,她的手按着宁子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抚『摸』。
宁子急切地寻找,终于找到了。他不顾一切地吸吮着。我看见梅子感激地望着巨大的李子树。李子树静静的,一动不动……肖潇搂抱着宁子,轻轻地拍打着……宁子吸吮着、吸吮着,在这醉人的梦乡里,仿佛要安然睡去。
我最后一眼,是透过李子花的缝隙,看到了肖潇沾满泪珠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