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之秋》
一
我们的葡萄园像个产『妇』那样歇息了。我从酒厂回来,一迈进沉寂的园子,心里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许久才听到沙沙的踏动落叶声,原来是斑虎来了。它摇着尾巴迎上来,无声地倚到我的身上。它『舔』我的衣服,『舔』我的脸和手。我握住它肉乎乎的两只前爪,竟然相望无语。
太阳已经升起,大家都在茅屋里歇息。他们没有像往日那样一大早就到园子里去做活,因为这个秋天太让人疲劳了。所有的葡萄都拉走了,地上撒了一些折断的茎叶。我看着空空的架子,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儿。一个漫长的季节过去了,接上就是一片空旷的园子。我看见葡萄树怅然若失地盯视我,我把目光转向一边……
我在酒厂没能看到武早,因为他仍旧住在林泉精神病院,已经不能随我回葡萄园了。他不知道一个喜讯:这个秋天我们葡萄园的收成是历年来最好的一次。这在当地人看来简直是个奇迹——我们附近的园艺场葡萄收成一直不景气。他们的葡萄长势不好,而且多年滞销——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与这片平原上最大的买主——那个着名的葡萄酒厂的关系一直很僵。
拐子四哥招呼着,让万蕙准备好一点儿的饭菜。他想在这场劳碌之后让大家高兴一次,同时也为我接风。茅屋里的人围上我说话,鼓额的话最少,总是一个人离开稍远一点儿微笑着。她的目光里含有一种怯生生的神气。鼓额的身材再不像过去那么单薄,而是显得丰腴而匀称。不过她的额头仍然很大,好像越来越多的沉重照旧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微微低垂,像是永远在沉思默想。
我用凉水洗了一把脸,长舒了一口气:又回到自己的小窝了。
“大兄弟啊,你该把孩子和他妈接来。”万蕙用围裙擦着手,凑近了我说。
我真不知该怎样对她说。我以前总是一次次说:“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万蕙多么希望在这片葡萄园里看到我们全家团聚。可她的希望都落空了。她有点儿像我一样。梅子再也没有出现在这片田野上。我知道她不属于这片平原,她在这里待不久,就像我在那座城市里待不久一样。既然我躲开了她的城市,她为什么就一定要留恋我的平原呢?
葡萄树把自己的果实奉献出来,然后就要枝叶凋零,迎接寒霜普降的冬天,迎接大雪纷纷的季节。它要忍耐西北风的侵扰,等待那个姗姗来迟的春天。那时候芦青河水闪着暗绿『色』的光亮,打鱼人的号子隐约传来。葡萄树垂头丧气,期待着重新燃起热情。
万蕙在厨房不停地忙碌。拐子四哥吆吆喝喝。他们在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鼓额迟迟不愿到厨房里去,她想和我多待一会儿。肖明子忙着抱柴火,搬弄东西。后来鼓额觉得不好意思,也到厨房里去了。不过她只干了一小会儿,就被蒸气熏红了脸蛋走出来。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又重新返回。拐子四哥一拐一拐出了茅屋,要到海边或其他地方去弄一点儿吃物。
肖明子这时凑近来告诉我:“你出去的这两天,肖潇来过了。”
我心上一动。我突然想该把她和罗玲两人请过来,同时记起这天正好是一个周末。我对肖明子说:“你去请肖潇她们来好吗?”
肖明子心领神会,留下一个微笑跑走了。
这个小伙子正处在一生里无牵无挂的时刻,他已经挨过了惶惶不安的日子。现在他很幸福。
二
我想到园子里等她们。斑虎跟在身后,我们两个谁也不吭一声。脚下积了很多枝叶,这让我觉得收获葡萄的人未免太粗暴了,他们竟折腾下这么一地叶子,还有一些枝蔓。每一棵葡萄树上都有梗子折断流出的『液』汁,让人简直不忍去看。每一年收获的季节它们都要经历这么一次洗掠。好像人与葡萄树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先是精心喂养,一丝不苟地照料,当它结出果实,当一块儿迎来秋天的时候,人就要陡然变脸,发疯地剥夺这些葡萄树。它们就这样眼巴巴地放弃了一切,已经没有了眼泪。它们由于突然失去了果实,身体马上变得干瘪。
每年秋末来临,葡萄树都要接受这样的煎熬。我手搭葡萄架,抚『摸』着葡萄树上的累累伤痕。它们可能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要牺牲的,就像羊和牛一样。
斑虎离开我一点儿站着,当我走开时它才尾随;我站下,它也站下;我向四周端量,它也向四周端量。斑虎看到了什么?它对远处长尾巴喜鹊的叫声充耳不闻,连看都不愿看去一眼。是的,这时的灰喜鹊对我们的葡萄园已经没什么妨碍了……我这会儿似乎觉得,随着这一次收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完结。不知为什么,我好像再也没有热情去邀请城里的朋友到葡萄园里来了,我即便在夏天和秋天也没有邀请过吕擎夫『妇』、阳子和小涓。他们该到我的小茅屋里住上一段时间——即便是一个月、一年。那该是多好啊。
斑虎有时要低头嗅一嗅我踩下的印痕——它的这个动作渐渐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转过头去观察:它见我在看它,就赶紧把头抬起。它长长的鼻子一动一动,掩饰着自己的羞涩。它用力嗅泥土那个动作包含了什么内容?难道它从我踏上的印痕可以判断我的行踪吗?一个奇怪的生灵,一个与我结下了深厚友谊的伙伴。我心里对它有说不出的爱。当我离开茅屋久了时,就不仅仅思念这里的人,有时候想得更厉害的倒是斑虎。我会想它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它的眼睛和小宁的眼睛最为相像;想起它『毛』茸茸的嘴巴,它那柔软的身体。它那么忠诚——忠诚于友谊,而不仅仅是忠诚于自己的主人。它的主人是拐子四哥。我觉得它深深依赖着与大家朝夕相处中摩擦出来的、那种什么都不可替代的温情。
我停下来。它踌躇了一下走向了我。我捧起了它的脸。它故作镇静地随着我的手把脸仰起。我抚『摸』它的头颅、脖颈和长长的脊背。它和人表达事物的方式不同,生存的方式不同,体形外貌也决定了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可是彼此真的能够理解。我觉得所有的生物都一样,树木、动物和人,它们当中都有最优秀的一类。比如说走在海滩上的这些杂树林子里,总是可以发现最优秀的杨树、榕花树和槐树;有时候走到了一片杂树林子里,会感到四处都不对劲儿,感觉在告诉你:这是一片邪恶的树林。
我的脸与斑虎的脸靠得太近,这让斑虎有些害羞。它的呼吸变得急促,尽量把鼻孔扭向一边,大概怕自己的鼻息喷到我的脸上。看着它的面容,我在想它的思想——它是否也会像人一样长久地沉浸于一种思索和回忆?我见过它卧在茅屋前面的那棵大葡萄树下,当没人注视它时,它就那么静静地卧着,睁着眼睛,默默盯着前面的一片泥土——那就是思索啊,那就是它在想事情!很显然,它也会沉思,只可惜人们没法知道它想了些什么,没法进入它的内心世界……
三
拐子四哥从后面赶上来。他大概刚刚从海边归来,又到园子里寻我。他除了每天夜晚留给我单独安静的一段时间之外,总是尽可能地与我待在一起。他好像开始为我担心什么。
“我搞了两条鱼。你该好好歇一歇,你太累了……”
我想这片园子里最累的是他,他才是这个园子里最『操』劳的人。
四哥摇着头:“我心里明白哩,明白谁最累。你心累,牵挂的事情多哩。我就是一股心思侍弄好这片园子。”
我看着拐子四哥,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四哥近来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园子里的事情就由我来料理,你外面的事情多,就经常出去好了,这里的事你尽管放心。”可能他今天终于明白了:我是个不能指靠的人。他有一次说:
“你走吧。你要歇息的时候,就回这园子里。人啊,就像刺猬、鼹鼠,在泥土上找来找去,找上一辈子。人不光是找吃食,他们到处奔走的那股劲儿是身上的血脉在作怪。人要等着自己的血凉下来,那时才能停止奔跑。人如果直到老了气血还是滚烫烫的,那他还得跑个不停。我不行了,我老了,拖着这条拐腿走了不少地方——再早十年我也会和你一起跑,从东到西地跑哩!你知道宁伽,我没有孩子。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愿再生下一个四处奔跑的活物,俺不忍哩。再说他的心思咱也搞不明白,咱哪能把他生下来哩?”
我马上想到了小宁,我的孩子所必要经历的一切。冬天、夏天、春天,还有使人喜忧参半的秋天——他都要经历,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就是我们作为上一代人的粗暴。实际上我们没有权利把未来的一切生硬地强加给后一代……算了,这个秋天已经够沉重了。我对拐子四哥说:
“葡萄卖掉了,我们又该去拜访那些‘星宿’了。你备好礼物吧,哪一天我还要到四周去走一趟。”
拐子四哥笑了。
我很久没有见到村头头儿老驼和那个坐在扶手椅上的老经叔了。我不知他们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没有来打扰我,这反而让我觉得有点儿不真实。我刚刚与周围的这个村庄失去了联系,刚刚享受到一点儿从未有过的安宁,又觉得有点儿惶惶不安了。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一群群鸟雀在摘空了的园子里旋转,吵闹得还是那么起劲。它们的胆子突然就变大了,真是奇怪。万物通灵,它们真的明白再也没人会驱赶它们、干涉它们,它们等于是收回了自己的园子。老鹰在园子上空盘旋,它大概盯上了什么。就因为它的出现,野兔,刺猬,一切都在突然之间销声匿迹了。一只像獾那种模样的、前爪很短的小动物从架子下钻出来,探头探脑看了一眼斑虎。斑虎像没有看到它一样,只轻轻瞥去一眼,立刻把头转到一边。有一只颜『色』斑驳的野鸡蹲在葡萄架上,拉长沙哑的嗓子叫了两声,当我们离它只有几尺远的时候,它才扑棱一下离开。麻雀的喧闹声使我和拐子四哥的谈话没法进行下去:它们就在前面,像故意戏耍我们似的,我们走近一些,它们就躲开一点儿,但并不飞到很远。麻雀们在这一片原野上很少获得与人交流的机会——过去我们自顾忙着侍弄葡萄,使它们扫兴;这会儿它们终于能赶来与我们嬉闹一番了。人和动物有着多么奇妙的关系啊!人与它们之间也需要建立一种深层的默契。我甚至想到,动物们也害怕寂寞,也在寻找一种新的激动和兴奋……拐子四哥这时突然站住了。为了压过麻雀的喧闹,他离我很近地大声说:
“宁伽,我觉得这枪快派上用场了。”
我还以为他要打麻雀呢。可他向茅屋那边瞥了瞥,沉着脸说一句:“我正等着那个人呢!”
我马上明白了,他是指那个欺负过鼓额的家伙。可他是谁呢?
“你等着吧,等他满身血沫趴在沙地上的时候,你就搞得明白了!”
我没有做声。斑虎向西边望了一眼。拐子四哥抚『摸』着怀里的枪:
“我也不知道是谁,我也说不准就是那个人。不过我的枪子儿可认得他……”
我现在更加认定,无论是谁都没法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即便那个人不再来『骚』扰我们的葡萄园,也不会改变什么。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故事的下半截需要拐子四哥的那杆土枪去做了结。
拐子四哥并没有看到鼓额的父母,看到那个残破的家,可是我看到了。也许拐子四哥并不需要亲眼去看,他心里什么都明白。我直到现在仍不愿去想两个老人的模样,一想起来就有一种羞愧。我从那时才知道鼓额为什么不愿回家——因为那不该是她的家。
我多想让梅子亲眼去看看鼓额的父母,去看看那个村庄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她如果看见了,就会知道我们有着多么羞愧的昨天和今天。我们不要遮掩那些人、那种日子。我们,所有的人,谁也没有权利忘记种子和泥土。就为了寻找这颗本真的种子,把它们好好地植在心头,人就要不辞辛苦。人要依据这粒种子,去寻找自己的母体。
茅屋那儿传来了肖明子的笑声。
我的心开始噗噗跳起来……我知道,我们的客人到了。
《初探》
一
我站在海草顶小屋北边,在扑扑的海浪边出神。海水越来越凉了,我刚刚把脚探入海水就抽了回来,然后就一直看着它。远处又是那个颀长的身影在晃动,我一眼认出他是太史。为了不让他发现,我就卧在了一尺多高的白茅中。
我这次看得清清楚楚,太史走入了小屋——的确是一个人进入的,而且身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如果一会儿太史再次一拐一拐走出来,而老太太又说这个人是来治病的,那就不能自圆其说了。
我一直在等那个男人出来。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仍然不见人影。我耐心地等下去。突然我听到了凄厉的叫声——原来是那只叫老杆儿的大黑花猫跳上了栅栏高处,它扬着长颈,叫得人心惊。
我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在这叫声里忍不住,大步往小屋那儿跑去。
我几乎没有敲门就想拥入,谁知门关得紧紧的。里面是轻微的呻『吟』声。这样过了片刻,传来『毛』玉的长声:“谁呀?”我答了一声,里面又没了响动。我耐心等待。
老太太总算把门打开。我的目光马上去寻找太史:这家伙头也不抬地伏在炕上,头发蓬『乱』,呻『吟』声若有若无。老人旁若无人地爬上炕去,一下一下按着他的筋骨,咕哝:“都是几十年的劳伤了,得慢慢治哩!妈拉个巴子毒气出不来,早晚就是祸根……”
太史叫声渐大,最后求饶起来:“老天爷啊手下留情啊,我受不了啊,我快疼死了……”
老太太咬牙迸出一句:“疼死你!疼死你!”
太史忍不住,一点点爬起,一转脸让我不敢辨认:满脸的淤伤,眉头那儿还有血渍,腰上的铁鞭松拉下来一截。他与我懒懒地打着招呼,说:“老兄啊,我被这『骚』臭老娘儿们治个半死,她下手就像给牛马治病……”
老人打断他的话:“你也敢比畜生?”
太史不再搭理她,紧一紧腰带,勉强下了炕,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走去,一边向我匆忙地做个告别的手势。
我一直怔怔地站着,忘了回应这个人。我一直看着他艰难地出门,一直走向远处。我回过头,发现老太太正憋着气,哼哼着,伸手在小腹处按着,见了我立即把手收回。她哼呀着:“这狗日的折腾死我了——让我为他治病,可我这把年纪怎么吃得消……按得重了就叫,按得轻了小鸡巴就翘起来了。早晚得给他动动刀儿。”
可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在演双簧,从上次就是,只是越来越演不像了。再看这屋里的东西,有些凌『乱』,像是刚刚有过一场厮打。他们——一个壮年男子和老太太刚刚在这儿大打出手?这推测太玄了一点儿,尽管她曾经是筋经门弟子……事情远远不到揭破的时候,因为我对这里的一切还糊糊涂涂,没有一点儿把握。
老太太又按了一次小腹下边。我装作没见。接下的谈话不知该怎样开始。我心里像装满了沉沉的黄沙,只等她帮我清除——哪怕只搬掉一分沉重,我都将感激不尽……
“怎么不领那个大闺女来啦?”
“我……没来得及约她。”
老太太抓起烟末卷了支烟,大吸一口:“熟透的瓜儿了,快摘下吃了吧。”
我无心回她的话,只想着怎么开始这场艰难的询问。
“大闺女一天不见就想得慌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多不实在,俺那会儿就不是这样——战争年代,活一天没一天的,都知道抓紧工夫办点实事儿,哪像你俩……”
我尽力镇定自己,接着刚才的话茬发问:
“您老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是真正的前辈……”
“什么?”她像耳聋一样探头问着,一脸的厌烦。
她这副模样让人胆怯,也让人发笑。
二
“不管怎么说,您是前辈——革命的老前辈。就连小村里的人都知道。在平原这一带,再也没有比您的资格更老的了……”我说得很慢,因为我真的怕她听不清楚。其实我知道她是耳聪目明的。我这样说时,心里真的泛起阵阵感动。我一边说一边端量她的表情,发现她的脸上渐渐没有了厌弃的模样,一丝得意挂在了嘴角。她盘起腿,一时忘了吸烟。那只大猫被烟熏得跳到了一边。她把烟『揉』了,鼓着嘴巴听我说下去。我再重复一遍:“您是真正的革命老前辈。”
她收起嘴角,那丝微笑没了,用力拍一下腿:“那还用说?那是自然的了!”
可我发现她由于用力太猛,身上有什么地方痛了起来,这使她紧接着皱了一下眉头。
“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了……”她咕哝,两手按着小腹。
我不知该早点儿离去,还是继续待下去。我在想怎样开始这场谈话。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以至于让我发疼。我看着她那双灰『色』的、像是套了几层瞳仁的眼睛,时而钦敬时而惶『惑』。这个人半是伪装半是使『性』,反正眼前的面目与真实的往昔相去甚远。我在琢磨用什么办法将其尽快拉回以前的岁月。
“你们这些小『毛』糙蹄子不知道事理,人老了,经不住累了。太史那物还要找我治病,这一场折腾下来真够我受的……哎哎!”她又叹气。
她想赶我走吗?我卷了支烟递过去。她立刻高兴了:“小『毛』糙蹄子礼数不少。得了,坐下吧,有话跟大婶拉拉吧。不过我猜得出你为什么来的了,一趟一趟不嫌麻烦——是不是『迷』上了那个大闺女,想求大婶想个法子?要是这样,你就算找对了人!大婶有的是办法。大婶使个小招数,她就会吱溜一下钻进你被窝……”
我实在受不了这些话,赶忙打断她:“大婶还是说点儿别的吧。”
“别的,别的又不能解饥止渴。常言说‘话粗理不粗’,你记住大婶的好意就成了。”
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围着这些事打转,是闲得寂寞无聊,故意找年轻人打趣,还是声东击西?我再次把话题扯到她的客人身上,说:“太史也是我的朋友啊,他进来时身体还挺好的嘛,怎么治过了反倒走不动了?”
她立刻把脸一沉,嘴巴瘪一下:“哼,这你就不知道了!他的『骚』『性』大得出奇,淤在心里出不来,这才积成了大病!上一回被车伤了一下,那是轻的。我给他发功点『穴』,毒气也就发散出来,看上去病是重了,其实是往好里走。大病就得一点儿一点儿治,经我治了,人就死不了……”
“照你说他还有生命危险?”
“那危险大着哩!弄不好他的小命就报销了!这一点儿都不玄。他要收不住心,躁起来,那就是往死路上走哩——我可告诉你,他这样的病,狗急跳墙也会伤人呢,到时候亲疏不认!你可得小心着点儿……”
我盯着她那双灰眼。我发现她口气发狠,那眼睛变得像动物的复眼一样,目光有些异样。我吸了一口凉气,问:“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还得走着看呢!到时候我招架不住了,就会传话给你,请你的人来给我帮个忙,动枪动刀,使绳子把他捆起来,该送哪儿送哪儿……”
“哎哟,真有这么严重?”
“要不说你是小『毛』糙蹄子嘛!世上事你才知道多少?世上事蹊跷大了去了……”
我点点头,一边想着她的话。我发觉她的话中仍能听出一些南方口音,不过这得十分仔细才行。我不想再绕来绕去的了,就说:“所以,我一直想来告诉一些事情、请教一些事情……”
“唔?告诉?告诉什么?请教什么?”
“让我从头说吧。不过,因为话太长,我还是先拣主要的说……”
老太太因为不抽烟了,那只大猫一下跳上她的膝盖。她撑开大襟衣服,大猫熟练地钻入并立即挺起身子,由她裹卷起来,只『露』出一只猫头,神气地盯着我。
“您可能知道,园艺场南边有一个很小的果园,那里原来也有一座小茅屋。我就是那一家人的后代……”
老太太闭上眼,搂紧了大猫,身子一摇三晃。
三
我简要地叙说了自己的一家,特别是外祖父和父亲的冤案。我想这些至少能够对她有所触动。但我发现她一直摇晃着身子,就像听一个『迷』人的故事。如果她的身子不动了,我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呢。
“我是因为自己的一家才到您这里来的。我一想起外祖母说的往事、母亲说起的父亲,心上就像压了黄沙一样。我其实是守在他们受苦受难的地方,这片大海滩让我走不开……我听说过您的一些事情——我想说,我已经了解了您的往昔,希望您能帮助我;您或许会知道我父亲,特别是我外祖父的一些事情——那天伏在半路上暗杀他的凶手到底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一伙人?他们到底是纵队的人还是另一些人?我明白这可能太难为您了,因为这些历史已经十分久远了,要说明白也不容易……我们一家人,父亲、母亲和外祖母他们,到死都一直给蒙在鼓里。您哪怕仅仅提供一点点线索,他们的在天之灵都将感激您……”
我不知怎么说才好。因为焦急,我说得太多也太笼统,还有点儿颠三倒四。
老太太却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样子,也没有打断我。她一直等我煞住了话头,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你刚才说知道我过去的一些事——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您是纵队的人……您是从首长身边走开的人……后来,就为了躲避追杀,您才来到了这片园子……”
她哼哼笑,搔着下巴:“天底下的故事就是这样,妈拉个巴子越编越玄。我干过几天队伍那倒不假,不过后来咱脱队了,不干了!什么追杀,哪个来追杀?我那时候不过是年轻,一心想着找下个男人过日子,这才脱了军衣。年轻人的脾『性』你还不知道?想女婿啊!我男人在这里有个园子,我就跑来了……”
我绝望地看着她。她抹抹鼻子。大猫在她怀中东看西看。她低下头:
“反正,你说的什么父亲啊外祖父啊,这些人,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哩……”
“我外祖父是有名的老参议,您既然在纵队、在首长身边工作过,就不会不知道他吧?”
她扶了扶黑呢帽,下巴往前探着,像一只老龟。
我不知道她做出这种样子是什么意思。她这样僵了一会儿,突然打起了嗝,越打越响。她弓下腰反手拍打自己的后背,我只好帮她。她的脸憋得紫红,大喘一口气说:“你看,我这人一急就会这样——你可不能让我急啊。”
“对不起,我……我没有让您老急啊!”
“还说没让我急、急,你想拿话噎死我啊!你觉得噎死人反正不偿命、不偿命——我看还得两说着!你再来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领大闺女来讨喜『药』行,胡咧八扯可不行。什么‘首长’‘纵队’,那也是你提的?”
我愣怔怔看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这个小『毛』糙蹄子……”
这时我一抬头,发现她的额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