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卧》
一
一场雪地事故之后,我的身体明显衰弱下来,以至于长时间昏昏沉沉,像进入了漫长的冬眠……
春风吹响了屋顶海草,并把积了一个秋冬的沙土撒到窗子上。斑虎迎着西风吠叫,那是一种焦虑的、呼唤的声音。海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号子声,打鱼的人要出海了。
这场冬眠使我耗尽了体能。拐子四哥取来镜子,我发现自己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头发变得又脏又『乱』。万蕙要替我洗洗头发,我谢绝了。但愿春天进一步深入之后,我的冬眠也随之结束,那样就再也不必蜷曲在这个大炕上了。只要我的双腿能够挪动,我就会离开这个茅屋。
在我病卧不起的这些日子里,拐子四哥从小城里请来了最好的医生。他们都觉得我没什么大病,严格讲是没病;而我却不能康复。我十分虚弱,起来行走时要拄着拐杖。在最困难的几天,我差不多做不到生活自理。肖潇来了,罗玲也来了。罗玲流出了泪水;肖潇长时间坐在炕边,握住了我的手,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
我对肖潇说:“我没有病,只是太疲乏了。秋天紧张了一阵,冬天的葡萄园没有多少活儿,我心上一松就倒下来了。不发烧、不咳嗽,身上也不痛,只不过是太懒惰了,一步也不愿活动。”
“你瘦得这么厉害,脸上没有血『色』……”是罗玲的声音。
我想这是因为长久不活动,食欲不好的缘故。很长时间了,我每天只喝一碗稀粥。拐子四哥弄来了玉螺和红鱼,这在往日里都是美味,现在让我闻一下都要呕吐。到后来他们干脆只给我喝玉米糊糊,吃一点儿咸萝卜条,这种情形大约已经拖延了一个多月,我的气『色』怎么会好。肖潇叹着气。
万蕙见罗玲哭了,也在一旁擦眼睛。女人的泪水让人心酸,好像真的要发生什么大难似的。我觉得万蕙,还有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鼓额,是最使人难过的两位了。她们没有更多的话来表达心中的忧虑,只会哭哭啼啼。为了证明自己和安慰她们,我不止一次强撑着站起来,扶着墙壁走一会儿,豆大的汗粒立刻挂在我的腮上。大约四周的朋友从来也没见过我像现在这么糟吧。我这个赤脚在大地上奔走的人,渴了就喝路边的生水,却很少生病,怎么这会儿突然就倒下了?拐子四哥总是说我因为晕在雪地里,长时间躺在那儿,寒气顺着『毛』孔进入了内脏。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医生,医生笑了。他们是西医,压根儿没有“寒气”这个概念。四哥见说服不了医生,最后就自己捣鼓起什么东西来了。他找来了浓浓的黄酒,又在里面掺了什么,熬了几大碗让我每天喝一点儿。这些东西喝进喉咙里辣辣的,又香又酸又甜,咽进肚里又觉得隐隐发烫。不出半个钟头,浑身就涌出了豆大的汗粒,衣服都湿透了。拐子四哥说:“你知道吗?黄酒、姜、红糖,这些可都是祛寒的东西!我有时在野地里着了凉,就用这法儿,你试试看。这是赶长路的人留下的一个老法儿,百发百中!”
拐子四哥的『药』果真见效。两天之后我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又待了几天,我竟然能够扔下拐杖,也不用扶墙,直接在屋里挪动了。我多么高兴。我想这样下去,剩下的问题大概就是慢慢地恢复体力了。
我希望他们不再理我,让我好好清静一会儿。我催促拐子四哥领上鼓额、万蕙和肖明子他们到园子里做活儿去——要知道冬雪开始融化了,葡萄园里要有很多活儿等人去做。被冬天的风暴吹坏了的葡萄藤蔓需要他们重新捆绑到架子上,还要修剪枝条、追肥;过不了多久,当天气变得再暖和一些时,就要开始浇第一场春水了。拐子四哥终于扔下我,领人到园里做活去了,这样屋里就剩下了我自己。
我发现经过这一场折腾,身上一切多余的脂肪全耗尽了,整个人既变得衰弱不堪,又显得异常轻松。我的眼睛陷在里边,可它仍然有一股尖尖的神气。我的头发脏了,可它们蓬散着,遮去了前额上那几条浅皱。鼓额常常从窗上往里望,我不止一次安慰她说:鼓额,你别在那儿看我了,得病是经常的事。你去做活儿吧,再不要从窗上偷看我——这样养病的人会生气的。后来她就不再偷偷地观察我了。
二
肖潇是一个例外。她几乎每天都来这儿一次。在她看来,我的这场重病与她是绝对有关的——她没有这样说,但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坐在旁边,有时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她常常将手放上我的额头,那是在试温度。有时她带来一本书,声音低低地读上一段。当她停止朗读时,眼睛一定在观察我。在这安静的时刻里,在听她朗读的时候,我是幸福的。我觉得葡萄园里的这个春天很好,多少年来,我难得有这样悠闲的、平心静气的时刻。我的心被一种柔柔的东西安慰了。与我不同,我发现肖潇在这个冬天里保护得很好,风沙没有把她的面庞和手弄得粗糙,她的皮肤闪着青春的光泽。她穿了一件边缘上有着一圈『毛』绒的呢子上衣,领口那儿被灰蓝『色』的『毛』绒覆盖着。这件衣服做工讲究,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既时尚又端庄。她告诉我,她那个子弟小学大约有一半学生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她和她的学校都受到了表彰。看得出这种荣誉对她依然重要。我问:“你为这个很高兴吗?”她点点头,“那当然了。你知道这很不容易。我们在全市的小学里排列第二,你知道这有多么难吗?”
我点点头。这是她的事业。
肖潇是认真的,她高兴得有道理。她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孩子们,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奖赏更值得她兴奋和愉悦呢?这大概比我们葡萄园的丰收更有意义。
“你在大雪里昏过去了,那一天真吓人。你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真傻。那一天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做声。她可能不会明白,当一个人浑身灼热,处于从来没有的幸福和不知所措的特殊时期,有时就会忘乎一切,就会疯狂,他甚至会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耐受力,不顾所有危险和漠视所有的危险——这个冬天里的我就是这样。在大雪覆盖的深夜里,特别是月『色』通明的时刻,我一瞬间陷入了可怕的畅想或幻觉。在那样的时刻,我一个人在屋里是待不下的——我只想倾诉、奔走或相告。但是没有一个人,如果有另一个人,那就是藏在心底的你了。然而我们之间的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不懂我为何彻夜不眠——从那个夜晚之后我真的常常如此。我在自己的泥巴写字台前翻书、走动,只是不再舍得每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回味那个时刻,它的每一寸光阴,并不时地陷入羞愧和喜悦。我不知道在天亮以后、在某个时刻,再次见到那个美丽的容颜时,我将怎样去应付那种突如其来的惶恐和错『乱』……就在这样的情状之下,在一天晚上,我竟然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冒着铺天盖地的大雪走向了园子深处,而且谁也不曾发觉。
“你太孤单了。我觉得你在这片园子里,无论怎么说,还是太寂寞了。你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你也许需要一大帮朋友,可惜他们离你那么远。”
我听着。我不知这是她的一种真实判断、一种忧虑,还是话中有话?难道我们之间,我们的那个夜晚、我的不顾一切的『迷』恋,全是因为这种告别了城里朋友的“孤寂”所致?不,你知道事实上完全不是。更真实的情形是,对我来说,这片园子和你早就构成了一种深刻的、双重的吸引——这是从那次初识开始的。我几次想将这些话一吐为快,几次又忍住。这些深藏心底的隐秘,即便在那个夜晚都未曾吐『露』,以后也就很难说到了。我经过了那样的一夜,开始明白什么叫“饮鸩止渴”:至爱与『迷』恋等同于不可救『药』之毒,从此深入骨髓,我将不再有一丝转活的机会。我将在绵绵不绝的思念之中、沉湎之中死去。在今后的日子里,我的魂灵将幸福而又不幸地漫游下去,在余生的旅途上,在一切我们曾经流连过的地方,耽搁或游走。我断断续续、自语一样说道: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武早为什么会那样……”
肖潇随我重复一个名字:“武早……”
“他今生都不会康复。”
“天哪,他会的。”她握起我的手。
“他也许会从墙里走出来,可是只要还有记忆,他就不会康复。”
肖潇站到窗前一会儿,又靠近过来。这屋里很静。我这一段才发现,只要她来到了这儿,其他人很快就会离开。包括罗玲,他们都想让我们俩有单独说话的时间——这是我得病以来刚刚注意到的一个现象。眼前的肖潇却未有一丝不安和羞涩,落落大方。这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啊。我这会儿又记起了她的许诺——不,那是我们共同的约定:今后她要待我像一个兄长——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兄长……这是怎样的情分,又需要怎样的适应和理解。我看着屋顶说:
“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矛盾过、犹豫过。这些夜里再也睡不好了。我知道这样煎熬下去会有什么结果。睡不着,吃安眠『药』也没用——奇怪的是那样反倒让我更精神。有时我半夜离开屋子,在葡萄园里走着。有的鸟儿被惊起来,它们扑棱棱飞走了,就飞向了园艺场的方向。我的思路也给牵到了你那一边——我想自己这会儿变成一只鸟该有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自由地飞到你的窗前了。你到底年轻,有更健康的神经,一个人住在这儿,远离父母和家庭,竟然生活得那么好,有滋有味儿的。比如说你一天到晚那么愉快,还常常弹琴,唱一支歌……”
肖潇故意打断我的话:“我真的愉快!我现在有了一位兄长,还有一群可爱的娃娃。我一看到他们红苹果似的脸庞,什么忧愁都没有了。你看看他们两汪清水似的眼睛,弯弯的眉『毛』,娇嫩娇嫩的小脸蛋,你会想:人生多么好啊,这里的一切多么好啊……”
我在想她的话。是的,她和孩子在一起——任何动物在幼小的时候都是那么美。我看到那些刚刚羽『毛』丰满的小鸟,像肉团团似的小鸡小鸭,它们都很美;特别是刚刚学会奔跑的拳头大的野兔,让人又疼又爱;胖胖的小狗,走起来一晃一晃站不稳的样子,看它们灰『色』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头,再看看它们软和和的绒『毛』,还有那个可笑的、饱鼓鼓的肚子……它们能够唤起你多少柔情,让你充满了爱。这是当然的。问题是她真的像看上去那样轻松吗?一个人永远和孩子们在一起,就能够有效地挽留自己的童年吗?
大概我今生最大的缺憾,就是过早地离开了童年——我的心里装满了沉沉的黄沙,使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告别了欢畅和跳跃。仅仅依靠美好的回忆,这是远远不够的;除此而外,我更多地依赖劳动,依赖劳动的汗水冲走心上的沉郁。我的不安和焦躁也只有在劳动中分解和遗忘。劳动是永恒的,劳动就是希望和粮食。可是除此之外,其他呢?那个夜晚呢?我怎么办?我仍然只能求助于劳动吗?
我无法回答……
三
当谈话停止时,我就闭上了眼睛。我的思绪一霎时就能跑得很远,沉入遥远的往事。不知怎么,各种各样的思念很快从四面八方把我围拢……我的牵挂是那么多,我在病榻上回想起的是那么多。在这场冬眠里,我几乎不吃不喝,就靠回忆和思念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我回想又痛苦又幸福的学生时期,回想了我的友谊——被扬弃和被珍藏了的各种各样的友谊,还有我的铭心刻骨的关于爱的纪念;我的无数次的被中伤、被欺骗、被可怕地出卖……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严厉地责备过自己,可有时候我又的确找不到什么理由。我想请求原谅,可是找不到根据。如果我伤害了你们,如果我伤害了你,如果我真正负有责任,那么我将严厉地惩处自己——可是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一个依据……人哪,只要是一个人,就必得承认自己有顽劣的一面,不可理喻的一面。发脾气、暴躁、毫无来由地发火……你回忆一下,回忆吧!即便对你至亲至爱的母亲,那个无比慈祥、对你千疼万爱的母亲,对你一夜一夜牵挂、愁白了头发的母亲,你是否也呵斥过她?是否也毫无来由地责备过她、埋怨过她,使她泪眼汪汪?我们对自己的母亲尚且会这样,那么对路人、对朋友、对兄弟、对身边的人呢?让我们彼此都如此追索,寻找这种不近情理、指认这种丑恶和残酷吧!让我们在安静的时刻里去自我责备吧!让我们去寻找自己身上不可原宥的一切……
那个夜晚我们手扯手地往前,在呼鸣的北风里竟然一丝都不觉得冷,站在一块儿,无所不谈。一颗心,一双手,都是滚烫的。你的眼睛啊,像深深的湖水一样闪亮。我吻你的眼睛,你后颈上柔柔的『毛』发,让你像小猫一样用力地缩起脖子。我们走啊走啊,离那片园林终于不远了……无论何时回忆起这些,我都会感激和沉醉。我不知道一个生命还可以经历这样的恩惠和考验——不错,它也是一种考验……
我请肖潇讲一些故事,讲一些自己的,特别是童年的故事。
肖潇讲的时候,我听得很用心也很愉快,可是后来却再次陷入了沉思默想,思路再也不能保持开始的清晰。最初我还可以与她的故事共鸣,后来思绪就混『乱』起来,再后来就开始了自言自语。肖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得不停止叙说。可她不愿打断我。
我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吐出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好像要去矫正自己证明自己……我说我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条:你看园子里刚刚垒好的地垄,它们用锹拍过,用耙子耙过,一排排的葡萄架,白『色』的石桩。你远远地看一眼,会觉得它像手工绣成的织锦。不过你会遗忘的,那时它们很快就会荒芜——条理只是人绷紧了心弦的那一会儿。你要一直绷紧心弦——可谁也不能总是这样绷着,你稍一放松它也就混『乱』了。我们只得任其自然,不敢责备荒芜——多少人责备荒芜,那是荒唐的。荒芜实际上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荒芜可不是一个道德概念,荒芜就是荒芜……我们也不能让梦境停留——梦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它是晃动的、短暂的。它本身只是幻觉,是人的一种幻想。强烈的思念,巨大的热情,滚烫滚烫,像火山爆发时的红『色』岩浆往前滚流,一切都被它们融化了——不过它们最终还是要冷却——勤劳的人不要厌弃百无聊赖的人,清晰的人也不要嘲笑满口梦呓的人。因为这不过是又一次走进了荒芜,荒芜可不是一个道德概念。武早就是一个失去条理的人,他也同样可爱;象兰头脑明晰,人又美丽,好像幸运的男人都该去爱她似的……象兰那么美丽,可我觉得她就没有武早可爱。那个天才的酿酒师在我眼里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男子汉,刚劲有力。尽管有时头脑陷入了荒芜,他还是了不起——那是一种伟大的荒芜。我觉得我们俩才是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清晰,一起紊『乱』。我们应该和着一个节拍在大地上舞蹈,一直向北……海浪也在舞蹈,我们要在大海边上跳舞,你看那一群群拉网的人,他们呼喊的号子就是最强烈的音乐,节奏分明。那震响在荒野和大海分界线上的强烈音乐啊,美妙绝伦。还有天上的闪电、雷声,那是彩『色』的音乐。那种音乐不仅有颜『色』、有激光,还有气味——就是如今最流行的“气味音乐”。轰轰的雷声响过,雨点——音乐的细丝扫过整个天宇,然后你就可以嗅到一种甜丝丝的气味。那种气味清新甘美。这是老天爷的音乐。让我们大家手扯手,拐子四哥、鼓额、肖明子、罗玲,所有人都手扯手,围成一圈,围着天底下最大的一堆篝火——太阳——跳个不停……
肖潇握住我的手,大睁着双眼。她又一次被我的呓语惊住了。
《春天》
一
肖潇不知什么时候把手缩回去了。她站起来。
我睁开眼睛,觉得眼角有什么流出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屋里太亮了……
“你站起来走一走好吗?站起来走一走。”
我扶着墙壁站起,试着往前挪动,一直走出了茅屋。肖潇跟在我的身后,准备随时帮我。阳光刺眼,外面到处都像水银在反『射』光亮。这个春天哪,就像小村里点起的那种雪亮亮的煤油汽灯,直刺我的眼睛。春天就是一盏巨大的煤油汽灯。我看到葡萄树在阳光下扭动,绿芽开始伸展,长长的须蔓也开始长起来,一种不可遏制的兴奋鼓舞着我,让我忘乎一切地奔向田园深处——可惜我再也挪不动脚步。做活儿的人都回头看我,我只能在原地抖动。有一柄铁锹『插』在身旁,我就试着抓住了它。奇怪的是我的手一沾到锹柄上就立刻变得有力了。
我试着把锹拔出来,没有成功。拐子四哥走过来,我没有做声。他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肖潇重新把我扶进屋里……
我的葡萄园哪,它又开始了自己的春天。我坐在门前看着,这是很长时间里第一次看着别人在艳阳下劳动。劳动,多么好的劳动啊。劳动可以让人把一切不快都忘却,劳动也可以带来全新的希望。劳动才是深深的安慰,劳动才是一杯真正的醇酒。我甚至站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葡萄架前。一束藤蔓散在了地上,我把它们理顺,重新整理到架子上。粗粗的藤蔓开始蜕皮,又脏又老的旧皮剥离之后,『露』出的是清嫩的新皮——这让人想起婴儿的肌肤。我觉得它们的血『液』都是新鲜的,汁水丰富,蓬勃旺盛。一簇簇的叶芽鼓胀着,一些绿『色』的长须仿佛在一路欢叫着往上蹿动——这是生命的舞蹈!在春天的太阳照耀之下,绿『色』的生命在狂舞、奔腾、喷『射』。这是历经了一个冬天的压抑之后突然迸发的激情……
汗『液』沾在我的脸上、手上,我觉得全身都火烫烫的。小甲虫在土缝里活动;一些小蚂蚱,刚刚生成的雏儿,跳过来又跳过去。葡萄藤蔓在我手中缠绕,在架子上缓缓蠕动。它们扯起手来把我环绕在中间。满园的葡萄树都在舞动、呼喊。它们把巨大的篝火围在了中间,欢呼,啊啊歌唱。风沙远去了,它们舞动着,踏在高高的葡萄架上,脚不沾地一阵阵狂舞。在这样的时刻,各种小动物也赶来凑热闹。我看到一群长尾巴喜鹊在园子上空掠过,雄鹰在高处翱翔,野兔从葡萄架下一蹿而过。枝叶间隙到处都是麻雀,它们在石桩上滚成一团,那也是一种奇怪的舞蹈。高空、林梢、地面——这种立体的欢舞、这种强烈的节奏、这种不可压抑的春之狂涛,溢满了整个葡萄园……
鼓额在远处呼喊,肖明子“哎哎”应答;万蕙和拐子四哥他们在高声谈笑。各种喧闹的声音从四方汇拢而来,又从葡萄架下迸溅而出……
春天越来越深入,整个原野变得一片葱绿,灌木丛密密匝匝,鸟雀在里面尽情闹腾。杂树林子又变得密不透风、遮天蔽日了。各种各样的野花在盛开,只要仰头,一股股『药』香味儿就会扑鼻而来。
打鱼的人多起来,他们又开始与拐子四哥交换东西了。四哥给他们蘑菇和蔬菜,对方就给他一些大鱼。他还给他们一些瓜干酒,让这些贪杯的家伙乐得合不上嘴……
这个春天比起记忆中的另一些春天,好像更加变得鲜花遍地,酒香遍地;茅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由于良好的营养和清新的空气而兴奋昂扬。大家皮肤上闪着光亮,眼睛里满是光彩。我觉得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增多,只是到了每天的半下午时分,才需要爬到炕上躺一会儿:这时候我的头颅沉沉的,整个人昏昏欲睡。每天的这段时间肖潇会准时过来陪伴,携来一些吃的东西,并长时间坐在我的身旁。这个时刻屋里空无一人,她会一直握住我的手。我并未睡去,但一直闭着眼睛。她身上的气息就是良『药』。她坐在这里,春天即在身旁。我夜里没法不做关于她的梦,许多梦境总是与眼前的人连接一起,让我难以启齿。我至少想亲吻一下她的手,可惜没有这个勇气。我像梦呓一般念道:
“我,多想那天晚上,我真想再次‘中蛊’啊……”
肖潇马上生气地站起来,但后来还是坐下了。她口气有些严厉——当然是故意的:“你真的这样想?你真的这么固执?”
“只有你知道我的病根!可是你只能袖手旁观……”
肖潇再次站起来……待她重新坐下时,眼睛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有些哽噎:“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好吗?你如果真的要那样、非要那样,而且不再原谅,真的那样固执,认为那样自己就会一好百好,那么就把我交给你惩罚吧……可是我们有过承诺——那其实就是誓言,是咱俩的誓言啊……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你如果听到,就点点头吧!”
我点了点头,愧疚难言。她于是再次握住了我的手。
外面,拐子四哥动不动就唱起来,他和朋友们都不知道这间屋内正有一场怎样的谈话。他们当然也不知道这场病的真正缘由,不知道那个初冬里发生了什么……四哥拖着一条拐腿走来走去,有时还顺路到园艺场,走向西边那个海草屋。有一次他竟敲开了那个老太太的门,回来时满脸酒气,对我说:
“这老妖婆子,正和小村里的老经叔喝酒呢!这两个人还想把我灌醉呢!其实他们两人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以后得经常去了,那老妖婆屋里好吃的东西可真不少……”
关于那个老人的一切都让我好奇。我用心听着。
“她做的酱菜可真多!有些是海滩上长的,有的就是从海里、从河口那儿捣鼓来的,什么蟹子虾米,冒油的马面鱼肝,还有腌了一冬的蜊子糊……老妖婆净吃些古怪的好东西,她知道去哪儿搜来可口的吃物,这比我和万蕙还多了一手。那天她喝酒时候还问了你,我说你这个春天过得可不怎么样,你病得不轻啊,现在刚刚好了一点点,脸还蜡黄、人还不能走远路呢!谁知她一听就不喝酒了,咕哝一句‘好可怜的孩子’,然后向着窗子念叨了好一会儿。老经叔小声对我说,她这是给你园子里的人祷告呢!我说咱才不信这一套,老经叔立刻虎起脸说:没有什么比她的祷告更灵验,不信你回去看看吧,你家那个小子一准见好些了!我就这么急着赶回来了——哎,我说呀,你这会儿真的觉得好些了吗?”
我笑了。我伸伸胳膊踢踢腿,说可能吧,身上蛮有劲呢。
四哥端量着我,又退开一步,摇摇头:“老妖婆说,‘你回去看看吧,要是再不见好,早些回来告诉我,我给他去下服『药』——以后有病就早些吱声,神医离你们这么近,让病缠上还不冤枉?’妈的,说得活活像……不行的话,咱真让她来看看,吃她几服『药』?”
我赶忙摆手拒绝:“算了吧,千万别!她如果给我下了蛊,我就真的活不成了……”
二
在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鼓额都伏在窗前,她不愿离去。我知道她的小耳朵正在用心地捕捉呢。我明显地感到她越来越忧心了——她怕我出事,也怕我有一天会突然离开。她总是担心我不会在这片园子里待下去,这可能也是别人的议论影响了她。她知道那样就会失去葡萄园——在她眼里,她下半生的命运就与葡萄园连在一起了,她想一直在这儿干下去。她当然明白我对于这个葡萄园意味着什么。她强烈希望这片葡萄园能够永恒,那样她就不必回到那个黑苍苍的家,不必再回那个倒霉的村子了。她觉得那里的一切都没有希望,而这片葡萄园给了她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希望。我很难忘记她说过的一段话,那话的大意是:她打生下来就没想到生活还会这么有意思!本来就是做活儿啊、忙这忙那啊,可这儿真是有意思,真是让人快活……在她眼里这才是理想之地,青春之地,她愿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片葡萄园。我那会儿听了多么感动,只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我最担心的是我们的葡萄园使她伤心失望,我甚至因此而有些害怕……
她的父母有时实在想念她,就赶来看她。不过那两位老人并不进屋,他们就在园边站着,一声不吭地等着自己的女儿,等她到园里做活儿时再小声把她唤到身边——有一次我发现了他们一家三口站在那儿,心里一阵难过:两位老人哪,你们为什么不到茅屋里来,为什么呢?你们有什么好惧怕的?难道这里有谁不欢迎你们、嫌弃你们吗?可是当我走过去时,他们就躲到葡萄藤后面去了——只有鼓额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她以为我没有看到她的父母。我说:
“鼓额,让大伯大娘进茅屋里来吧。”
“没有——他们早走了,他们离开了。”
“不,他们就在葡萄架后面。”
我喊着他们,走过去。可是两个老人正在弓着身子躲开,钻到了园子旁边的树丛里。他们简直是跑着逃开了。
我站在那里,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我不知这是为什么。我又不是一个豺狼虎豹,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啊?我哪里犯下了过错?哪里对不起他们?我百思不解。
有一次两位老人又来了——因为他们实在不放心自己的女儿。这一次我没有走过去,只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注视着。我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我想那是鼓额在责备父亲和母亲。她不愿让他们来这里。为什么?不知道。我看见这一次鼓额哭了,一根草梗在手上缠来缠去。她的父母一声连一声地叫她。后来鼓额靠到妈妈怀里,妈妈把孩子的额头贴在胸口上。我差不多听见母亲在说:“我的好孩儿呀,我的好孩儿呀。妈妈也不愿来这儿给你丢人现眼,妈妈没有好衣服穿,可是妈妈想你啊,你该回家去,回家去……”
我低下了头。这一幕我大概很难忘记。我心里说:鼓额啊,你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就像这片平原上千千万万的树木和人一样,活得堂堂正正。他们不停地劳动,就为了把你喂养起来。他们流尽了汗水。你不该这样,不该这样!
我看见鼓额从怀里掏出一小卷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塞到了妈妈怀里。妈妈掏出,她又给她放进去。她们就这样推搡着。最后,做母亲的从那个小包里抽出了两张票子还给了鼓额,鼓额又重新还给了妈妈——那是我们葡萄园里发的月薪,鼓额一直保存着,这时候全部交给了妈妈。
我不愿再看下去。
两个老人又待了一会儿,互相叮嘱着,走了。我明白了:鼓额不好意思让我看到贫寒的父母。鼓额啊,你不觉得我也是这世界上最贫寒的人吗?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既没有青春,又没有父母。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我是一个孤儿,我在这片平原上比你还要贫寒。这么多年来,我只是一个人走来走去。鼓额啊,你的自尊用错了!你就没有想一想,贫寒是他们的过错吗?是这片土地的过错吗?你怎么能因为贫寒而羞愧呢?如果你是贫寒的,那么其他人呢?
我不愿回忆自己的过去,因为那不仅仅是贫寒,还有永生不愿提及的深深的屈辱。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敢于面对那一切说出一声“不”……就因为这贫寒,你的身体没有很好地发育起来,但心灵已经足够丰富。你刚刚长成一个少女的模样,有人就要欺侮你,可是你能够奋起反抗,能够回击,力量之大让他们大吃一惊。实际上那些恶棍们错了:他如果侵犯了你,必将付出生命的代价!是的,他将不被饶恕!
鼓额,你如果真的不愿自己的父母来葡萄园,那你就经常回家吧,回家吧……
我坚持让鼓额回家,因为再三劝导,她就不得不回家了。
为了安全起见,她每一次离开我都让肖明子或是拐子四哥陪伴——直到接近村口时他们才返回。她回葡萄园的时候,则由父亲送上一路——接近园子的时候,鼓额总是让老人回去。有时我正好可以在园边看到他们父女分手。
《血迹》
一
那一天我们围在一起吃晚饭,谁也想不到鼓额会回来这么早。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葡萄园沉浸在灰蒙蒙的暮『色』里。突然,斑虎在饭桌旁抖了一下,接着就抿了抿嘴昂起头来——它肯定察觉了什么,这时呜吠一声冲了出去,箭一般投向园子深处。我们看见它一路呼号,一直向南,又拐向西,钻到了那片杂树林子里。
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拐子四哥立刻掮起枪跑了出去。我艰难地随上他。
他向着斑虎吠叫的地方跑。斑虎在那儿狂吼,接着是呜呜泣哭的声音。他一边跑一边呼喊着它……我同时听到了一个女孩压抑的哭声,我马上在心里喊了一声:“鼓额!”
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出现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拐子四哥一拐一拐地跑,我紧紧跟上……
鼓额和斑虎待在了一块儿。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鼓额满是血痕的胳膊紧紧搂住了斑虎的脖子,斑虎鼻子一耸一耸,发出了那种抽泣的声音。鼓额这时看到了我们,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撕『乱』了,连头发都沾上了血迹。
从地上的印痕看,她爬了很远很远。我没有问什么,只与四哥沿着印痕往前。在一棵橡子树下,我们发现了血迹,发现了我们在葡萄园里曾见过的那样很大一片扑打的印痕。地上有头发、有鼓额留下的发卡。
不用说,那条恶狼又出现了,他先于我们下手了。
拐子四哥吼了一声,看了看昏暗的天『色』,低身钻入了杂树林子。
我们都知道那个人这时不会跑远。万蕙和肖明子也赶来了,他们在安慰鼓额。四哥在林子里招呼斑虎。我们一起在杂树林子里到处寻找。四哥像斑虎那样伏在地上瞄着……没有一点儿声息。乌鸦嘎嘎『乱』叫,老野鸡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但我们都相信那个恶狼逃不远。他一定是爬到了树上或是钻到了草窝里。
我们一直找到了午夜,手和脚到处都被荆棘划破了。后来我们只得无望地返回。
回到茅屋,我看到鼓额紧紧咬住了牙关,嘴唇发青。我叫她,她不吱一声。我于是决定什么也不问,只由万蕙照顾她。万蕙给她洗了头发,擦去身上的血迹和沙土。
第二天来临。我一夜很少睡眠。我听见隔壁的拐子四哥也不时地起来走动。我的眼睛满是血丝,胡茬好像一夜之间长了很长,皱纹也加深了。万蕙整整陪了鼓额一夜。
我把万蕙叫出屋来。万蕙擦着眼睛,把拐子四哥关在门外。
万蕙说:“也怨这孩子自己。她让爸送进来多好。可她总是离园子老远就把她爸打发走。结果她爸一走,那个恶狼就扑过来。你知道那个恶狼已经盯了他们半路。唉,小鼓额咬他,撕他,小鼓额说把他满脸满身都撕破了。可你知道那是一只恶狼啊。这一回他得手了。鼓额说她不活了,怎么也不活了。我劝了她一夜。宁伽啊,她要听你一句话——你该过去,过去看看她。作孽哟……”
我走进了鼓额的屋子。拐子四哥在门口,掮着土枪,像站岗一样在那儿走来走去。我把门关上。鼓额坐在炕角。
我把她攥成的双拳捧在手里,看着上面细小的血口。鲜血已经凝固。她脸上的伤痕有好几处,不过只有一处较深的伤口还在流血。鼓额把手从我的手掌里挣出来,使劲护着自己的脸,护着自己鼓鼓的额头。我把她的手拿掉。她就把我的手拨开,哭着,哭着,下唇咬出了血。我阻止她,但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鼓额说:
“宁伽哥,我要回家了,我要离开园子了。”
“你怎么能离开呢?你知道你只是受了一点儿伤——谁都会受伤的。你养好就没事了。”
“我一辈子也养不好了。你让我走吧,你不知道……我能走路的时候就回家去,宁伽哥……”
怎么安慰这个小姑娘呢?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到后来我只得告诉她:你不要想那么坏,让一切都过去吧。你赶紧好起来,园子里还等着你去做活儿呢。
鼓额的泪水一下子涌出那么多,她攀着我的肩膀从炕上站起,沉甸甸的额头抵住胸口,然后又抬头看我。一会儿她的小身体就颤抖起来,像害冷一样。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好鼓额,不要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都会的……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喝水,当你能走路的时候,我们就一块儿到园子里做活儿,好吗?”
一个星期过去了,鼓额终于能够站立起来,能够走路了。
但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我鼓励她到葡萄园里,让她和大家一块儿做活儿。
二
日子一天天过去。拐子四哥愈加瘦削,整天不吱一声。他总是背着土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到园艺场、到四处的村庄里。他在寻找一个人。
他告诉我:下半辈子的一个主要事情就是要寻到那个人。他和我的想法差不多。我差不多有几十天里都把注意力放在寻找上了。我差不多嗅到了那个人的气味。找啊找啊,复仇的欲望弄得我坐卧不宁,有时很多天都没有沾一沾茅屋。我向无数的人打听过那个人的去路,他们的手指把我引向很远。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葡萄藤蔓疯一样茂长。雨水充盈,阳光热烈,葡萄长得好快。它们慢慢地结出了颗粒。
鼓额恢复了往日的健康,脸『色』又开始转红、转黑。肖明子已经懂事了,他想故意逗她笑,逗她玩。我和拐子四哥都松了一口气。只有万蕙还时不时地记起那天的场景。
这是一个阴雨天。从一大早就开始下『毛』『毛』雨,但总也下不大。远处不时传来隐隐的雷声。我的骨节有些奇怪的酸痛,再加上阴雨天不能干什么,就赖在了床上。大约是半上午时分,我听到斑虎叫了一阵,接上又是四哥招呼万蕙的声音——一会儿他就进来了,身上掮着枪,凑到我跟前说:
“她出诊来了!”
我坐起来:“谁啊?”
“那个老妖婆嘛。她一般不出门啊,这回进了咱的园子,还说要给你瞧瞧病——万蕙在外面支应着她。”
我和四哥一块儿走出门去。真的是她,正在与万蕙说话,一见我们立刻扬扬手,脸上笑『吟』『吟』的。她还像往常那样头顶一个黑呢帽,不同的是身上背了一个布褡子,大概那就是医生的行头了。她的腰没有弓,身子也还硬朗。她凑近了我时,并不说话,只是围着我转了半圈,观察我的脸『色』。我说自己早就好了,您如果看病也该早来啊。她倒剪两手,盯住我说:“你离好还早哩!大寒入骨,不用热『药』攻出来,来年春天还得倒下……”
我们进了那间大屋子,万蕙和四哥跟在后边。她让我静静躺下,然后就是号脉,扒我的眼皮,还攥了攥我的四肢,狠狠掐了掐我的手指顶。这样做过之后她对四哥夫『妇』说:
“都出去吧,这会儿瞧不得。”
四哥和万蕙顺从地离开了。她马上回身关了屋门。我立刻觉得她有点儿故作神秘,不知她要干什么。她坐在床边,一只手长时间搭在我的腕上,一声不吭。我闭着眼睛。这个巫婆也许在用特殊的方法施加魔法。关于她的故事曾经深深地感动了我,她,以及那个非同凡响的男人……可是自从她把那种奇怪的东西掺到我和肖潇杯中的那一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心里在惶『惑』。我甚至认为眼前这个人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蜕变,成为一个真正的怪人,用拐子四哥的话说,就是“老妖婆”。我再也记不起这是一个身穿粗布军衣的姑娘了,因为她周身全然没有了一丝战士的痕迹。
“你该好好吃我几服『药』了……”
我仍然闭着眼睛:“像上次一样‘中蛊’?”
她的笑声压在嗓子里,使人有些害怕:“你知道了?嘻嘻,『药』力怎样我也不知道,好久没使了——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怎样呢?”
我不知是愤怒还是好笑,只觉得她做得太过了——她的这种行为通常可以看作犯罪。我忍不住说:“你这样做,有一天会犯罪的。”
她笑嘻嘻地探过头来问:“是吗?吓唬大婶?大婶这辈子见得多了,没那么容易。我只想问问你——那天晚上你‘犯罪’了吗?”
她的脸皮可真够厚。我不再理她。
“你是怎么‘犯罪’的,要跟大婶好生说说,这里又没有外人——瞧两个好成了一个,还要好好谢我哩,除了我,这海边上没一个人能帮你……村里人要想这样,还不知怎么求我哩,送来多少酒啊肉的,我全不稀罕。”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老天,村里人也为这个求你?”
“那自然是。那都是刚找下婆娘的汉子。有的女人刚进门扭扭捏捏,瞎客气,男人等不及就来讨一服喜『药』。吃吃不害事的。”
“可是你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时候下『药』,也太过分了!将来不会饶你的……”
老太太笑了:“是吗?啊哟哟吓死老革命了。不过我双手使盒子枪的那会儿,你俩还没生出来呢,这会儿也吓唬起老娘来了,笑不笑死个人……”
我想起了什么,坐起来:“别的先不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请你如实告诉我——因为园子里刚刚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这事可能和你说的有关……我是说,太史和你演了一出双簧,他根本就没什么病,这是我早就察觉了的。你今天要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他到你那里干什么去了?去讨喜『药』吗?”
老太太的脸一下沉了。她的这副脸相真是吓人。这样一会儿,她努着嘴巴问:“你这里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我就把鼓额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老太太拍腿:“我来晚了!我没想到这么快……这是一条狼,一条狼!”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太太没有理我,抓起旁边的一个水杯大口灌了起来,砰一下放了,抹抹嘴,吐出一口长气:“孩子啊,我告诉你,那是个外来的恶狼,他哪是来演双簧!他是我的死对头——我和他是你死我活啊;我那会儿没敢告诉你,因为时候不到……我只想着私了……他瞅个机会就钻到那儿『逼』我,『逼』我,往死里折磨——要不是我身上存了点儿功夫,早就被他整个半死。他再『逼』,我也不会依他……他往死里打我,打我下身,因为我不能解开裤子让人看……”
我『迷』『惑』起来,终于忍不住:“难道,他想强暴您?”
一句话出口又立刻后悔:我问得太唐突、太不着边际了。老太太果然气得发抖,马上大声呵斥:“你想哪去了!他是用这个法儿羞辱我!他是条『色』狼,不过专门在四周村子欺负穷人家的孩子,说到底是个狠心的胆小鬼……”
我盯着窗子说:“四哥不会饶了他,他会打出他的肠子来!”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那边有人叫他,他走前想使出这个坏招。我该早些让你提防啊……”
“您现在就告诉我吧!他在哪里?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他?”
她低下头,咬着牙关,像下一个决心。最后她摇着头:“我刚才不过是估计——我可没说一定是这王八羔子干的啊!”
她又在躲闪。我又急又气,在屋里走了几步。我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三
老太太像龟一样的下巴长时间探向窗子,不吭一声。一会儿她转过头来,摇晃着脑袋,把黑呢帽摘下。我一抬头愣住了,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不戴帽子的模样——一头白发拢向后边,整个人显得饱经沧桑,持重而又慈祥。原来她诡谲怪异的样子有一多半是来自那个黑呢帽。她伸手搓了一下眼睛,说:“孩子,一切都不到时候。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不过我估计也差不多了。我总有一天会让你找到这个人,他在世上逍遥不了多久。等到另一个人不在了,也就没人护着他了。他坏到了骨头,跑来折磨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侮辱我,掏出那个脏东西在我眼前晃,还踢我下身……我想点他的死『穴』,力气又不够。我把自己男人教的招数全用上了,也只够防身……”
我压住了心中的惊异,这会儿想着在她的小屋里看到的情景:她双眉紧锁,不停地按着小腹下边——原来进门之前她和那个家伙正有一场打斗,他踢伤了她的下身,发泄着可怕的阴毒……谜团推到了眼前,却又不能破解,掌握隐秘的人就在眼前!她直到现在还要守口如瓶,理由是“时候不到”——究竟为什么,她却不置一词。
老人『揉』着太阳『穴』,梳理着一头白发,像是全力抵御突然袭来的头疼症一样,双手抱着耳廓转动着,嘴里发出了轻轻的呻『吟』。我大概猜中了。刚才这番话深深地刺激了她,她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我心里涌过一阵怜惜。这样过了一刻多钟,老人捂住耳廓的手才放下来,抄手坐了。她慈祥的目光又一次从我脸上掠过,半晌叹息一声:
“孩子,那天晚上大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以后扯平吧!其实我知道你心里装的事情太多,最讨厌你一直缠着我——我只想把你的心思引到别处,让你和她热乎起来。我从第一眼就看出你俩好,只有一层窗户纸还没捅破,就想帮帮你——我原本没有坏意。我不过是想帮帮你俩,为你俩焦急——我们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可不一样,实话实说吧,那时候一个闪失就丢了『性』命,谁要喜欢上了一个人,最好立马告诉,该亲就亲该搂就搂——要不的话一躲闪一客气,这辈子的机会就没了!我亲眼见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指导员,结果几天过去哭得泪人似的,为什么?就因为指导员牺牲了!她哭着对我说,‘咱真该给他啊,他苦苦求咱……’我批评她说,这是什么年头啊,男人天天刀口上打滚,你又能帮人家什么?你给了他,他下辈子都会感激你,得了,你现在欠他一辈子!她哭得死去活来,没用……”
我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现在,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
“那也差不多!在我眼里,战争还没结束呢!孩子,战争真的、真的还没结束啊!我在这海边不过是隐蔽下来,等于是坚壁清野!敌人还在盯着我呢,他们一直在我小屋四周转悠……孩子,你没经历过战争啊,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你也没见过死人,没见过亲人流血……”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次我清清楚楚看到了。我咬咬牙关:“不,我亲人的血洒在这里——我是说,他们像你一样,我的父亲和外祖父,他们都是纵队的人!我的父亲直到临死冤案还缠在身上,如今都没有昭雪!我的外祖父被敌人伏击,给暗杀在半路上,只有大红马跑回来报信……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家,他们的血迹到今天还没有干!这和‘六人团’的惨案是一样的!这些,无论是那个老红军还是罗玲的母亲、我们,也还有其他人,都不会忘记的!我们要顺着血迹找下去,一直找下去……”
老太太大口呼吸,大惊失『色』地望着我。
我站起来:“如果您能告诉我——哪怕只是一点点线索、一点点可能『性』,我们都会感激不尽。我是为了自己家族的沉冤才来找您的,因为我不能忘了他们不明不白的冤屈,像个没事人一样待在那个城市!这是真的啊,大婶,我想您会理解这些的……”
老人伸手在衣服里『摸』着,『摸』出了一支喇叭烟。
“您难道从来没有听过外祖父的名字,不知道那个有名的府邸、那座医院?还有,真的不知道这位老参议?”
她丢了烟蒂,像瞌睡一样将头抵在胸口。这样半晌,她抬起了头,看着我:“我……知道你外祖父。”
“啊,您终于说了,您啊!您说啊!”
“不过我不敢肯定凶手是谁。我只知道有个叫‘飞脚’的人,他还在。这个人当年不光是交通员,还在暗中领导一个‘锄『奸』队’……我要告诉你的是,他的女人就是你外祖父大宅里的人,她就是当年失踪的小慧子……”
我一下跳了起来:“啊?天哪,会有这样的事?”
“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
我觉得屋内的空气都凝住了。
“那个警卫班长也执行过一些密令。不过这个人死了。他的本家后人还在,就住在那片大山里。你该找找这两个人了。飞脚——当年只有飞脚了解你外祖父的行踪啊……”